敦煌文献所见的古波斯宗教
2023-12-14张小贵何佳凌
张小贵 何佳凌
古波斯(现代伊朗)琐罗亚斯德教(Zoroastrianism)是已知人类文明史上最古老的宗教之一,该教起源于公元前1000年之前,发源地应在古代东伊朗和中亚地区的粟特(Sogdia)等地。到了古波斯阿契美尼王朝时期(Achaemenian,约公元前550—前330年),该教已作为国教,在波斯帝国境内风靡流行。至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征服波斯并实行希腊化时期(公元前330─前141年),琐罗亚斯德教渐趋湮灭。在帕提亚王朝(Parthian,公元前247─公元224年)末叶,它又死灰复燃。到了萨珊王朝(Sasanian,公元224─651年),它重被奉为国教,臻于全盛。现存的琐罗亚斯德教经典,绝大部分就是在萨珊王朝时期,通过国家的力量,按统治者的旨意,整理形成的。萨珊帝国包含了中亚西部和阿富汗的东部地区,并延伸到外高加索、美索不达米亚和阿拉伯的一部分。在频繁的政治变迁中,粟特地区并不在其版图之内。但政治联系的中断并不意味着文化上的隔绝。唐以前粟特地区主要的宗教信仰即为琐罗亚斯德教,其中既包含中亚早期古老的宗教成分,也受到古波斯帝国体系化的琐罗亚斯德教影响。唐时的粟特地区尽管后来已经逐渐伊斯兰化,但“易主而未易宗”,仍与波斯本土的琐罗亚斯德教保持联系。
说起古波斯的琐罗亚斯德教可能国人并不十分熟悉,可是提起德国哲学家尼采的名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大家就不会陌生了,查拉图斯特拉(Zarathushtra)就是古波斯琐罗亚斯德教的创始人,尼采正是借这位古波斯先知之名来发挥个人哲思。而今日学界通用的“琐罗亚斯德”之名则缘于古希腊人对波斯先知查拉图斯特拉的讹称。讲到近现代文化史上的古波斯琐罗亚斯德教后裔,可能大家也会熟悉。英国著名摇滚乐队皇后乐队的主唱,电影《波西米亚狂想曲》所致敬的“牙叔”佛莱迪·摩克瑞(Freddie Mercury)就是琐罗亚斯德教的后裔,即印度的琐罗亚斯德教徒帕尔西人。再如张爱玲小说《张看》中提到的香港巴斯人,也是印度的琐罗亚斯德教徒。这个宗教在中古时代曾沿丝绸之路经过中亚粟特地区传到中国,古代汉文典籍称之为“祆教”。不过由于该教并不乐于向外传教,我们关于它的认识可谓寥寥无几。1900年,尘封将近900年的敦煌藏经洞开启,内中有大量文书现世,提供了这一外来宗教东传的不少珍贵历史信息。
祆庙:《安城祆咏》中的神祠
敦煌文书中有一首五言律诗,专门歌咏了唐时敦煌城东的一座祆祠,见于《敦煌二十咏》组诗中。这组诗是描写和反映敦煌名胜古迹和历史人物的一组五言律诗,共二十首,写作年代大致在唐大历二年(767),作者佚名。敦煌文献中有此组诗的文献共计六个卷号,分别是:S.6167、P.2690、P.2748、P.2983、P.3870和P.3929,为1907年、1908年斯坦因和伯希和分别窃往英法,现藏伦敦和巴黎。其中收藏在巴黎法国国家图书馆的P.2784文书保存完整,其第十二首《安城祆咏》,描述了敦煌地区流行祆神崇拜的盛况:
板筑安城日,神祠与此兴。一州祈景祚,万类仰休征。蘋藻来无乏,精灵若有凭。更有雩祭处,朝夕酒如绳。
一般认为“安城”是唐代在敦煌城东一里处所建用来安置入华粟特人等来自中亚民族人口的土城。“板筑安城日,神祠与此兴”一句,表明这座祆祠是随着安城这座粟特聚落的建立而设的。“雩祭”是古代求雨的祭祀,符合当时生活在沙碛中的人们的生活需求,至于“雩祭”和祆神之间有何关系,似可求诸《隋书·西域传》有关粟特曹国的一段记载:
国中有得悉神,自西海以东诸国并敬事之。其神有金人焉,金破罗阔丈有五尺,高下相称。每日以驼五头、马十匹、羊一百口祭之,常有千人食之不尽。
这里的得悉神就是火祆教的“星辰雨水之神”(Ti?trya),而安城祆庙中“雩祭”所祈祷的神说不定就和这位得悉神有关?“朝夕酒如绳”表明祆庙中常常举行洒酒祭祀的热闹场面,和北朝粟特胡裔墓葬如安伽墓、史君墓图像所见胡人爱好宴饮作乐的场景相符。至于《安城祆咏》中所咏的神祠何所指?应就是当时敦煌(时称沙州)东面的祆神祠,见于伯希和带到巴黎的另一份敦煌文书《沙州图经》(P. 2005)的记载:
四所杂神
土地神 右在州南一里,立舍,画神主,境内有灾患不安,因以祈焉。不知起在何代。
风伯神 右在州西北五十步,立舍,画神主,境内风不调,因即祈焉。不知起在何代。
雨师神 右在州东二里,立舍,畫神主,境内亢旱,因即祈焉。不知起在何代。
祆神 右在州东一里,立舍,画神主,总有廿龛。其院周回一百步。
由此可见,敦煌地区的祆神乃与土地神、风伯神、雨师神一道,归入杂神之列。姜伯勤先生根据粟特考古发现的祆庙遗址大小,推测“周回一百步”的安城祆舍,“每边边长25步,约35米,则此数表明系一院落。此院落有一祆门,院落内有神堂,画神主廿龛(即所谓‘精灵若有凭),且永远都有人贡献祭品(即‘蘋藻来无乏)”。
根据考古发现可知,敦煌的祆庙可溯源于古波斯及中亚粟特地区的祆庙。粟特地区的神像是存放在四方庙里的,这种庙由四根独立的柱子支撑,形成门廊,上为平台或带天窗的屋顶,内有形制规则的圣坛。这种庙被称为“方庙”。学者们认为,粟特地区的四方殿应溯源于早期琐罗亚斯德教的火坛,比如公元前4世纪首次出现于苏萨(Susa)火庙中的圣坛。在塞琉古时代和帕提亚时代,伊朗的火庙明显是按照阿契美尼时期苏萨火庙的形状来建造的。萨珊时期的火庙则与之不同,其上为正方形穹顶,周围有四面拱门,与以前的方庙明显不同。由此可见,粟特地区的方庙保留了早期波斯方庙的主要特征。池田温先生认为,敦煌祆舍为正方形,在建筑形制上可能承袭了波斯万神殿的四方形结构。敦煌地区的祆祠乃为满足当地粟特移民而建,他们将祆神置于方形祆舍中进行崇拜,更有助于说明粟特地区的偶像崇拜乃沿袭阿契美尼遗风。
祆神:粟特祆教的画像
值得注意的是,敦煌祆庙所供奉的祆神是画像,而这种祆神画像应该来源于粟特祆神画像的传统,这一点也被敦煌的发现所证实。1978年,饶宗颐先生在巴黎出版《敦煌白画》一书,公布了伯希和藏入法国国立图书馆的P.4518(24)号白画:
绘二女相向坐,带间略施浅绛,颜微著赭色,颊涂两晕,余皆白描。一女手持蛇蝎,侧有一犬伸舌,舌设朱色。一女奉杯盘,盘中有犬。纸本已污损,悬挂之带尚存。
关于两神祇神格的分歧关键在于右侧四臂神祇所倚为犬,还是狼?以之为犬者,则依据四臂神之传统,将之判断为娜娜女神;而以之为狼者,则将狼与左侧神祇手托之犬对应起来,认为这是表示左右两神祇善恶对立的符号,从而将左右二神祇分别判断为妲厄娜和妲厄娲。也有学者结合洛杉矶县立艺术博物馆收藏的萨珊船形银碗、史君石堂东壁图像的相关图像,特别是相关动物、器具,将其还原到琐罗亚斯德教经典的语境,认为白画中左右神祇分别为阿娜希塔和娜娜,所论令人耳目一新。尽管学术界在这幅敦煌白画具体神名的比对上意见有所不同,但界定为粟特祆神则无二致。1907年斯坦因带到伦敦藏于英国国家图书馆的敦煌文书《沙州伊州地志残卷》(S.367)也证明了敦煌祆庙供奉祆神画像。该文书写于光启元年(885),描述了贞观十四年(640)高昌未破以前敦煌北面伊州伊吾县祆庙的宗教仪式活动,正好可以和上述沙州东祆祠“画神主”的情况相印证:
伊吾县……火祆庙中有素书,形像无数。
早年日本学者神田喜一郎曾根据唐代金石文字中常见的“素画”,而怀疑此处素书或为素画之误,认为此座祆庙供奉的乃该教神祇的彩绘塑像。不过也有学者认为“伊州祆庙神主不是塑像,而是单线平涂(‘素书)绘像”,或能证明敦煌的祆神庙祭祀的是祆神画像。
其实无论这种火祆庙中的“素书”是塑像还是画像,都与波斯本土的琐罗亚斯德教神祇崇拜大异其趣了。因为至迟在公元前4世纪古波斯阿契美尼王朝末期,琐罗亚斯德教已建立起比较完善的火庙制度,规定以圣火作为与神沟通的手段,反对任何形式的偶像崇拜。从帕提亚王朝末期到萨珊王朝时期,波斯明显经历了一次彻底的破坏圣像崇拜运动,圣火成为唯一礼拜的对象。而上引敦煌文书的记载表明,隋唐时期刚刚传入中土的祆庙是行神像崇拜的,这显然来自粟特地区所盛行的祆神崇拜,而不是取法于同时期的萨珊波斯。从地理位置来看,中古的粟特诸城邦,扼中西交通大道的要沖,是中国、印度、波斯和拜占庭四大文明汇聚之区,除了祆教外,佛教、基督教、摩尼教等各种宗教都曾一度流行。粟特人信仰各种宗教,其中古波斯祆教是他们的突出信仰。不过粟特祆教与萨珊波斯的祆神崇拜,出现了偶像崇拜与反偶像崇拜的差异。其原因是不难理解的,一方面,亚历山大东征所带来的希腊化影响,并没有在粟特地区彻底消除;另一方面,彼时粟特地区已非波斯管辖,因此波斯的破坏偶像运动并没有影响到粟特地区。萨珊人反对偶像崇拜导致了他们积极增加圣火的数量,尽管波斯帝国实行严厉的专制主义,但他们并没有成功地镇压或劝说帝国的其他省份破坏圣像。当然,粟特地区的祆神信仰不可避免会受到当地民间信仰以及周边佛教、印度教等其他宗教信仰的影响。主要由粟特人传来的祆教行神像崇拜,或可视为古波斯宗教东传过程中的变异吧。
根据上引敦煌文书《沙州伊州地志残卷》的记载,伊州柔远县也有神庙:
柔远县,西南去州二百四十里,公廨户三百八十九,乡一。
右相传隋大业十二年(616)伊吾胡共筑营田。贞观四年胡归国,因此为县,以镇为名。
柔远镇,镇东七里,隋大业十二年置伊吾郡,因置此镇。
其州下立庙,神名阿揽。
阿揽,粟特语为rm,意为“宁静、和平”,考虑到吐鲁番出土文书中常见“曹阿揽延”“康阿揽延”和“曹阿揽盆”诸名,康曹正是常见的入华粟特人以国为姓的形式,阿揽很可能是粟特人供奉的胡祆神之一。若果然,则伊州祆祠又添一例。这也表明东传的祆教正是号称“亚洲内陆的腓尼基人”粟特人带来的。
伊吾祆庙供祀画像的风俗,自是来源于中亚祆教传统,缘该地向为中亚粟特人聚居之地。据大约成书于上元三年(676)以后不久的法藏敦煌文书《沙州图经》卷五(P.5034)记载,在康艳典为首领的石城镇粟特聚落中,有“一所祆舍”。而据前引英藏敦煌写本S.367《沙州伊州地志残卷》记载:“石城镇,东去沙州一千五百八十里,去上都六千一百里。本汉楼兰国。……隋置鄯善镇,隋乱,其城遂废。贞观中(627—649),康国大首领康艳典东来,居此城,胡人随之,因成聚落,亦曰典合城。其城四面皆是沙碛。上元二年(675)改为石城镇,隶沙州。”康国正是当时东粟特的中心,可知石城祆舍正是唐初东来的粟特人所建立的。伊州的胡人聚落是贞观初年由内迁的粟特人组成,他们入华既未久,华化亦未深,固容易保存本教原始信仰;其祆神信仰是粟特聚落内部的重要精神生活,如是,则供祀祆神画像应为沿袭粟特本土的信仰方式。正如上文已经指出的,萨珊波斯时期正统的琐罗亚斯德教并不流行偶像崇拜,而以圣火为唯一礼拜对象。但粟特本土的祆教则不然,其更多地保持波斯阿契美尼时期琐罗亚斯德教的习俗,仍一直流行神像崇拜。粟特语“庙”(faγn)一词,其语源即与神像崇拜有关,而与火无涉。
赛祆:敦煌祆教汇入民俗
此外,敦煌文书还留下了祆教祭祀的珍贵记载。前引英藏《沙州伊州地志残卷》(S.367)所记载的伊吾祆庙的宗教仪式活动,带有浓厚的胡巫色彩:
伊吾县……火祆庙中有素书,形像无数。有祆主翟槃陁者,高昌未破以前,槃陁因入朝至京,即下祆神,因以利刀刺腹,左右通过,出腹外,截弃其余,以发系其本,手执刀两头,高下绞转,说国家所举百事,皆顺天心,神灵助,无不征验。神没之后,僵仆而倒,气息奄,七日即平复如旧。有司奏闻,制授游击将军。
这类活动与传世文献的记载相类似,唐张鷟《朝野佥载》卷三记载:
凉州祆神祠,至祈祷日祆主以铁钉从额上钉之,直洞腋下,即出门,身轻若飞,须臾数百里。至西祆神前舞一曲即却,至旧祆所乃拔钉,无所损。卧十余日,平复如故。莫知其所以然也。
这些刺心剖腹的祭祆活动,类似于变戏法中的幻术,充满了萨满教的神异色彩,和今天我们所了解到的伊朗琐罗亚斯德教徒的祭祀活动并不相符,这说明中古祆教给汉人留下了极为特别的印象,但也表明中国人实际对该教的底蕴不甚了了,甚至连该教的名称都不清楚,由是才想当然,创造了一个“祆”字来称呼该教(从造字的角度来说,祆字从视从天,表明信仰外来天神之意),而且一直沿袭下来。
随着时间推移,传入中土的祆神画像其功能发生了改变。原本在祆庙中供奉的祆画,到了唐末五代,进入民间,为当地百姓赛祆所用。张义潮归义军时期(848—914),敦煌地区赛祆成为一种民俗,祆神画像普及到民间。这种风俗一直延续到曹氏归义军后期(914—1036)。敦煌文书有丰富的资料证明这一点,如写于光化二年(899)至四年(901)之间的P. 4640号文书的纸背记载:
己未年(899)
七月廿五日,支赛祆画纸三十张。
十月五日,又支赛祆画纸三十张。
此處所记赛祆画纸极有可能就是用于绘制祆神画像。而赛其他神也有用画纸者,正表明此时的赛祆活动已与当地的祈赛民俗汇流。在粟特聚落还未离散以前,祆神画像乃被供奉在祆庙中,但是到了晚唐时期,赛祆成为当地一种民俗,祆神画也在赛祆活动中被普及了。到了唐末五代,由于胡汉的融合,敦煌地区的祆庙成为游神赛会的娱乐场所。祆神之被祈赛,不过是当地民俗,完全不是某一宗教门派所专有,而是当地各族居民所共享,其已逐渐失去外来宗教的固有涵义了。法藏敦煌文书P.2814V《(后唐)天成年间(926—930)都头知悬泉镇遏使安进通状稿》:
都头知悬泉镇遏使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国子祭酒兼御史大夫上柱国安某乙,乃觌古迹,神庙圮坼,毁坏年深,若不修成其功,恐虑灵祇无效,遂则彩绘诸神,以保河隍永固,贼寇不届于疆埸。护塞清宁,戎烟陷灭,潜异境□,乃丰登秀实,万姓歌谣。有思狼心早觉。于时天成□年某月日。
门神、阿娘神、张女郎神、祆祠、□□、九子母神、鹿角将军、中竭单将军、玉女娘子、吒众□将军、斗战将军、行路神、五谷神、主(土)社神、水草神、郎君。
在这里,祆祠和门神、阿娘神、张女郎神等当地神灵一样,得以修成其功、彩绘诸神,“以保河隍永固,贼寇不届于疆埸”。表明虽然如前朝一样以祆祠来称呼祆教的宗教活动场所,但其并未反映其外来宗教的特点,而是作为当地的一种民俗而书之。
祆教作为一种外来宗教,本有着独特的神祇崇拜、祭祆仪式。然而到了唐末五代,入华数百年的祆教已逐渐混入当地民间的祈赛民俗中了,可见外来宗教华化之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