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恤”
2021-09-09吴瑕
吴瑕
《左传》有云:“嫠不恤其纬,而忧宗周之陨,为将及焉。”
太史公是否也同孔子一样,对当时的统治者心怀怨愤呢?他没有说。但他以某种隐晦的方式告诉了后世——他恨,恨朝廷昏聩,恨英雄穷途,恨其鹿将失。
他也恨“命运”,虚无缥缈的天命,亦是一人独专的天命。
而太史公从未提起他的恨意,相反,他体恤自取穷途之人,体恤末路悲歌之人,体恤他笔下的黎民苍生。他慨叹项羽作为西楚霸王的壮烈一生,或者为屈子至高无上的理想而扼腕叹息,替李将军以赤胆忠心之褒扬作结一生。
太史公面对着万千英灵,以五十二万六干五百字,将他们的生命铸成不朽的诗篇。这是他“英雄惜英雄”般的怜恤,正如他在《太史公自序》中说的那样,那些人的故事不应该被历史的尘埃埋没——伟人们应当被记忆,纵然他们的生命流离颠沛,他们所有人的悲愤与得意都不应只有他们自己能够感知。王侯将相、刺客游侠,太史公将他们曾经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孤独灵魂撰入同一本书。在历史中,没有人会孤独。
“恤”一字在古时通常用于君主,有居高临下的帝王之氣。太史公也如同帝王般居高临下地给予古往今来那些人物应得的褒贬,但被他蔑视般踏在足底的不是伟人们,而是“天命”。
太史公不信命,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天命,告诉命运道:“我不怕你!”文王拘,孔子厄,屈原逐,左丘盲,孙子膑,不韦迁,韩非囚,他们不孤独,司马迁不孤独。他明知天命实为人命,他怜恤那些自以为上夭注定仍不自知之人,他想打碎这个社会的桎梏。昔贤圣意郁而发愤,司马迁又为什么不行?
所以,太史公将全书的第一篇,也是最后写成的一篇,留给了自己。他也怜恤自己,曾经少年意气风发,一朝获罪身受极刑,即使耻辱而欲自尽,未完成的使命却使他不得不苟活于世。他以悲悯的情怀居高而下地望着受到命运嘲弄的人,包括他自己。
司马迁是书中的人物,著书之人是太史公。
一板一眼,从家族籍贯写起,一幕幕闪回,年少壮游天下,父亲临终嘱托,同僚的质问,就仿佛在写另一个人的故事,与那些列传、世家、本纪一样。也许太史公觉得,司马迁不应孤独,他应该被放入永恒的历史中,让他的灵魂得以在古人与来者中获得,回应温暖。司马迁是一个被命运折磨却始终抗争着命运的人,但司马迁也与那无数圣贤一样,没能打败命运。无数次以笔为言的悲叹,太史公将自己的全部身心还给了司马迁,最后一笔造就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司马迁。
太史公告诉了我们司马迁的结局为何。
“恤”亦可解为葬礼。
太史公为司马迁亲手写下葬礼诔文,自此之后全书完结而司马迁亦随之入土,司马迁的使命完成了。太史公无不遗憾地告诉我们司马迁已死,同列祖列宗万千英灵不朽——活下来的是太史公。
太史公告诉我们命运可以改变,向古往今来的人呐喊没有一个人是孤独的。他扭曲了空间,逆转了时间,让大家能在未来看见历史,从历史看见未来。
司马迁已死,太史公永生。
(编辑:王莹)
评点:胡洁
《史记》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这是学生在接触《史记》之前就有的先入为主的印象,但这也仅仅停留在他人的阅读经验和理解评价上,是“形而上”的。而这篇文章的作者却能归类总结、上升提炼,换了个新颖而深刻的角度来观照太史公司马迁,用诗意的语言启示我们:《太史公自序》又何尝不是一篇《司马迁列传》乃至《司马迁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