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出降的礼钱之争
2023-12-14谷维佳
谷维佳
《公主出降礼钱判》 张鷟
永安公主出降,有司奏礼钱加长公主二十万。造第宅所费亦加之,群下有疑。
金机札札,灵婺皎洁于云间。银汉亭亭,少女逶迟于巽位。故潇湘帝子,乘洞浦而扬波。巫峡仙妃,映高堂而散雨。公主秾华发彩,蕣萼延祥。六珈玉步之辰,百两香飞之日。三公主婚,鹓鸾接羽。百枝灯烛,光沁水之田园。万转笙竽,杂平阳之歌舞。玲珑玉佩,振霞锦于仙衣。熠燿花冠,点星珠于宝胜。飞鸾镜匣,向满月以开轮。仙凤楼台,映浮云而写盖。弄珠分态,江姊为之含嚬。飞箭成婚,天公为之蹙笑。肃雝之制,盖异常伦。筑馆之规,特优恒典。小不加大,必上下和平。卑不凌尊,则亲疏顺序。先帝女之仪注,旧有章程。少公主之礼容,岂容逾越。
(《龙筋凤髓判》卷一公主二条之一,《丛书集成初编》本)
张鷟,生卒年不详,约生活于初唐高宗、武后、玄宗朝,字文成,号浮休子。深州陆泽(今河北省深州市)人。上元二年(675)进士及第,授岐王府参军。历仕襄乐尉、洛阳尉、长安尉、鸿胪丞等职。其主要著述有《朝野佥载》《龙筋凤髓判》及《游仙窟》等。《全唐文》编其文为四卷,《全唐诗》存诗一首。其生平事迹,两《唐书》均附见于其孙张荐传中,附于其后,以“荐祖”称之。鷟,乃凤的别称,有“鸑鷟鸣于岐山”之说,《朝野佥载》卷三记载,张鷟曾梦一大鸟,紫色,五彩成文,飞下,至庭前不去。以告祖父,云“此吉祥也。昔蔡衡云‘凤之类有五,其色赤文章凤也,青者鸾也,黄者鹓雏也,白者鸿鹄也,紫者鸑鷟也。此鸟为凤凰之佐,汝当为帝辅也”。遂以为名字焉。
张鷟幼年“聪警绝伦,书无不览”,极擅长写判词,“凡四参选,判策为铨府之最。员外郎员半千谓人曰:‘张子之文如青錢,万简万中, 未闻退时。时流重之,目为‘青钱学士”(《新旧唐书·张荐条》),成为盛唐时期享誉国内外的法律学家,因他编撰《龙筋凤髓判》,才使唐朝判词的编纂体例得以传世,并为有宋至清代奉为圭臬;其影响所及遍于日本、朝鲜,“新罗、日本东夷诸蕃,尤重其文,每遣使入朝,必重出金贝以购其文,其才名远播如此”。然因其风流自赏,作《游仙窟》直述男女艳冶之情,而被视为“傥荡无检”,又其《别十娘》类被目为“猥亵淫靡,几乎伤雅”的艳诗,为时权姚崇等所不喜,御史沈全交劾奏其“讥讽时政”,贬谪岭南,幸亏刑部尚书李日知救护,才得以回归朝廷,开元中,累迁司门员外郎,卒于任上。
判文,即判决书,是古代的一种应用文体,主要用于折狱断案,或对某事作出裁决,为吏人必学。唐代官吏选人甚重此体,制科有书判拔萃之名目,凡进士登第及诸科出身,皆以此铨择。张鷟以擅长判词,在士林官场享有盛誉,《全唐文》卷一七二所录张氏之文,即以判词为主,此篇为其中之一。这是一篇对假设事状所拟制的判文,自“永安公主”至“群下有疑”,即所设之事,以下四六骈文则为张鷟所拟判词。高步瀛《唐宋文举要》乙编卷二选此文,于笺注中引《旧唐书·后妃上·长孙皇后传》长乐公主出降事,曰:“唐人书判,多影射古今事迹,发为问题,此判即隐取长乐公主事,永安即长乐之廋词也。”《通典》卷五十九礼十九“公主出降”条记载 :“大唐贞观五年,长乐公主出降,太宗以皇后所生,敕有司资送倍于永嘉长公主,秘书监魏徵谏曰:‘不可。昔汉明帝欲封其子,云:“我子岂得与先帝子等?可半。”楚淮阳前史以为美谈。天子姊妹为长公主,天子之女为公主,既加长字,即是有所尊崇,或可情有浅深,无容礼有逾越。上然其言。”可见此类事件,前代已有定例决断。魏徵之言“或可情有浅深,无容礼有逾越”,乃是切中肯綮之语,不论普通百姓还是皇家贵胄,皆要遵从长幼尊卑之礼。
高步瀛言“永安即长乐之廋词也”,廋词,即廋辞,隐匿之意,亦为避免直言之意。此篇所言“永安公主”,实指“长乐公主”,而非唐史所记载真实存在的永安公主。查唐永安公主有二:其一为《新唐书·列传第八》载:“永安公主,长庆初,许下嫁回鹘保义可汗,会可汗死,止不行。太和中,丐为道士,诏赐邑印,如寻阳公主故事,且归婚赀。”即唐宪宗李纯之女,许嫁回鹘保义可汗,但在嫁之前保义可汗死,未能去回鹘,后出家为道;其二为五代十国后唐明宗李嗣源幼女,王淑妃所生,契丹主耶律德光听闻永安公主美色,便替爱将赵延寿娶永安公主。然而这两位公主出降年岁均甚晚,与张鷟生平没有交集。
公主本事
长乐公主李丽质,唐太宗嫡长女,唐高宗同母姐,生母为文德皇后长孙氏,贞观七年(633),下嫁于宗正少卿长孙冲(即齐国公长孙无忌的嫡长子),公主墓志中有言“公主资淑灵于宸极,禀明训于轩曜……皎若夜月之照琼林,烂若晨霞之映珠浦”,可见其确实容貌端丽,天生丽质;且颇有才华,“散玉轴于缥帙,悬镜惭明;耀银书于彩笺,春葩掩丽”,于绘画书法都很有天分造诣;更兼皇后嫡出,身份贵重,为太宗所宠爱,故为其筹备的嫁妆颇为丰厚,太宗言:“长乐公主,皇后所生,朕及皇后并所钟爱。今将出降,礼数欲有所加。”房玄龄等答曰:“陛下所爱,欲少加之”,本欲少加,以示钟爱之意,然而结果却是有司资送加倍于永嘉长公主,永嘉长公主为唐高祖李渊之女,长乐公主的姑姑,长幼辈分有别,因而此事是逾越礼制的。
既有魏徵之谏言在先,张鷟对该事件的断定结果是早就了然于胸的。然而撰文过程中怎么表述,比较能让皇帝、公主易于接受,就变成了一个不得不面临的棘手问题。魏徵作为有名的诤谏忠直之臣,面对太宗这样的明君,自可依理切入,从谈话的视角犯颜直谏,不假修饰。然而张鷟却不能如此,言谈重理而文字移情,形诸笔端,诉诸文字,需更加委婉含蓄,却又不能与预设结果有所冲突或偏离。因此,针对此事件,张鷟选择了骈文这种向来以华丽称胜的文体,开篇用大量优美的文辞铺排,赞扬帝子身份之尊贵,姿容之娟丽,馆阁之精美,礼仪之繁复;这些用于称赞的华丽辞藻,均是为判词已确定的预设结尾所做的前期读者心理铺垫,最后以“小不加大”“卑不凌尊”为理由,依“旧有章程”为惯例,用极少的笔墨,言简意赅地指出公主出降,资送不得逾于长公主,判语结果一出,文笔便戛然而止,自然收到了笔力重逾千斤、不可更改的效果。此文开篇当繁则繁,充分发挥了骈文文辞华丽的优势,以感染力渲染铺排公主的出身容貌,以及出嫁场面之盛大,转移注意力,降低皇帝、公主对判词结果的不满情绪,华丽的辞藻也显示了作者的腹笥与才华;结尾当简则简,使文章斩截有力,既符合判词的文体要求,也达到了预设的效果和目的。高步瀛评曰:“藻采鲜妍,风华掩映,‘万选万中之誉,非虚也。”可谓的评。
张鷟擅长以骈文作判词,此篇文辞之美与实用之道相得益彰,把二者的平衡之术发挥得淋漓尽致。骈文向来被诟病的华丽辞藻和整饬铺排的文风,被赋予了切实的功能,既与公主出降这一喜悦而华丽的事件整体风格相合,又以其文辞至美,吸引读者注意力,转嫁并削减了对判词结果的不满抵触情绪,开篇称“永安公主”而不直言“长乐公主”,亦是此意。结尾寥寥数语,即下断言,既不冲淡前篇大量赞美之词所费心营造的愉悦氛围,不引人反感,又达到了目的,收到了斩钉截铁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