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
2023-12-12金陵科技学院周相东
金陵科技学院 周相东
壹
小店是老范的父亲留下的,开在黄河边上的灵宝市。他今年四十岁,吃了四十年的黄河水后,终于不再做梦,与年轻的时候相反,踏踏实实地经营起这间小店。他今日歇业了一个上午,在店内自己踩着椅子,往墙上贴了一张大宣纸。午后,他请的一个师傅将提着小桶过来,用一个下午的工夫在这张宣纸上画一幅山水画。
山水画一般都是放在平面上画,画好了再装裱挂在墙面上,可这个小镇哪有那么大的桌子?老范店里的画一年换一张,老师傅也将就着画了这么多年。他的手艺,老范信得过。
老范靠着墙壁微眯起眼休息,等那老师傅过来。他将睡未睡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的阳光被人挡住了。他面色不善地猛睁开眼,看到推开店门的年轻后生风尘仆仆的样子,面色和缓下来,却喝问道:“你这后生,就没见到门前写着今天不营业吗?”
年轻人环视了一圈,所答非所问:“你这墙上的纸够大。用来画山水的?”
老范来精神了:“你懂画?”
年轻人拉开椅子坐下:“略懂一二。”
“知道齐白石吗?”
“知道。他那山水画的本事,不比画虾差。”
只这一句就让老范把年轻人视为行家,忙起身去后屋为他泡茶。他俨然已经要把这个年轻人当成贵客招待了。
待老范端着茶出来,想再听听这个年轻人有何高见,却只看见地上躺着四五瓶廉价墨水的瓶子,地板染黑了一片。
墙面的那张宣纸上,则已经落上了一幅山水画,墨色淋漓,还是湿的。
他手中的盘子和茶都落到了地上,开水泡的茶汤泼在脚上都恍然不觉,反而向前两步,望着这一片水墨山河。
水墨在纸上慢慢干透,壮丽的天和地正一览无余。
老师傅推门进来,只是一抬头,也忘了怎么说话,手中小桶掉了下来,大大小小的毛笔滚了一地。
两个人好像雕塑一样看着这幅画。
夕阳落山,天色暗淡,窗外透进的光照不亮这幅画了。老师傅打了个激灵,才知道已经入夜了。他忙点上了灯,想接着看,忽然想到了什么,直愣愣地看了一会儿,一咬牙。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转身把老范摇醒,双眼中显示出一种暗含悲哀的决绝:“咱们现在就走,这画你留不住。把画带走!”
“去哪儿?”老范问。
“京城!”
贰
两人小心翼翼地把画从墙上取下来,订了机票,连夜直奔京城而去。老师傅七十多岁,拿得定主意,他说服了老范,掷地有声:“我画了一辈子了!这就是国宝!谁见过这样的水墨画?这画,你留不住的。”
老范则坐在飞机上,看着下方的夜云走神。
他有一种不真实感——这怎么就上了飞机呢?
他其实知道自己是个彻底的俗人,根本不懂画。如果不看署名,他根本分不清楚张大千和齐白石,他也看不出什么精气神之类的东西,正如他喝不懂茶一样。
他只是向往着那个文人生活的清雅世界。
所以老范明白,如果自己这样的俗人都能看一下午,那只能证明自己手里的这幅画真的不一样。
况且也可能是错觉。他不懂审美,但是他知道刚看了齐白石的虾再看别人的虾,就会觉得后者不好看。现在他看完这幅山水画,觉得世界上所有的画都不好看。
他让自己的孩子去找过那个年轻人,但他和老师傅冥冥中都有一种感觉,这个年轻人应该已经找不到了。
或许是因为老范的店开在灵宝市。
而这个市在古代,叫作函谷关。
老范将年轻人和老子联想起来,随即又为自己的大不敬打了个哆嗦;但他转念又想,真的不能把这幅画和老子联想到一起吗?
他不知道。
但他正连夜坐飞机送画去北京。
老师傅则在考虑下飞机后和谁打电话。老范今天才知道,这个老师傅年轻时候曾拜入大师门墙,苦于没有天赋,勤勉五十年未有精进,于是隐居在灵宝市随便画点东西为生。
但是他的辈分奇高,当世的大师,有一个算一个,都要称他一声师叔;若是他彻底不要脸面,那就算只凭这个辈分,他也当得起这个画坛的泰山北斗。
但他下了飞机,打电话的时候,只是对当代的画坛领袖、艺术协会的会长说了一句话:“画送过去了,你准备好做决定吧。”
叁
会长是过了一周才空出时间去看那幅神乎其神的画的。老师傅不希望干扰会长的判断,已经带着老范回去了。这幅画则被他提前交给了会长的秘书。秘书已经把这幅画装裱起来,挂在恒温室里。
会长不相信老师傅拿过来的东西真是什么国宝。他宁可相信是这位师叔老糊涂了,或者是想拿这幅画向协会要些钱。
见到会长,秘书欲言又止,只是为会长拉开了门。
会长走进门。
他的手机在手中滑落下去,屏幕摔得粉碎。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画。
传说狄俄尼索斯奏响音乐的时候,连天上的云和原野上的风都会停下脚步,聆听他抚琴的声音。
会长一直以为这类传说是假的,今天却觉得是真的了。
画中的每一笔,都将上述矛盾的派别融汇为一,更凌驾其上,抵达了超俗的纯粹境界。
这幅画是黑白的。他却看到了无数颜色。他看见了落日与朝阳,看到了远古的暮色合拢山河大地,也看到了霞光万道出于东方。远方暗沉的群山都被那光辉照亮,亘古黑暗的河水上落满了熔金般的光芒。
这是广大到足以包容一切的黑暗,这是纯净到人类难以企及的光明。
他看见了喜悦、悲哀、愤怒、爱情、纯洁、古典……
恍如照见万物。
人类的一切主题,古往今来一切艺术家想表达的一切,似乎都被这幅画表达尽了。这幅仿佛世界本身一样的作品,轻而易举地超越了东方、西方无数艺术家钻研一生得到的成果。
这——或许不是山水画。
这幅作品就是世界本身。
肆
会长上任已经三十年了,三十年来,或者更早,他始终在问自己一个问题:什么是美?
美即愉悦?美即感知?美即冲动?
现在他终于能回答这个问题了,美就是这幅画。
这是抵达了真理的作品。
从六十亿年前宇宙开辟,到无尽未来宇宙热寂,其中一切形式的美都已被这幅画概括起来了,人类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所有的题材都被分析出来完成了。
他在无尽的惶惑之中,却又似乎是十分明白地认知到:这就是艺术的终点了。
——艺术之于艺术家,正如科学之于科学家。用尽一生的经历,只为求得美学的真理。
艺术就是这么一代一代地传承、发展起来的。艺术和人类一同成长,与人类对美的探索同行……直到今天。
这一段历史到今天,似乎就要结束了。
艺术在这一天完成了。他似乎在一瞬间就明白无误地认识到:这幅画,就是真理了。与此同时,他又开始感到惶恐。
会长感到一种荒谬的失落。
像是古早的烂片,主角过五关斩六将,不惜付出一切代价,甚至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终于来到了核反应堆前,阻止邪恶博士的灭世阴谋。
到了尽头才发现,这个核反应堆已经在十分钟前被某个他不认识的莫名其妙的黑客给破坏掉了。
英雄的家破人亡和一切牺牲,到此刻就和小丑一样,毫无意义、毫无价值……但在事实上,主角想阻止的阴谋被打倒了,主角也免于了牺牲的风险……那观众为什么接受不了呢?
会长正感受到这种痛苦。
科学和艺术一样。后人需要站在前人的基础上,向上突破,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前人的研究,将会在后者身上得到意义。
但这幅画已经超越了绘画的一切和一切的绘画,它是一蹴而就的,前人数千年的钻研在这幅画面前失去了一切价值。它不是沿着前人的路一步一步向前,而是只凭自己就达到了终点。
会长陷入了一种困境和虚无:这幅画在所有层面上胜于世界上的所有作品。
古典没有它稳重,现代没有它轻浮。这不是山水画,这是世界。
他的心里浮现出一行字来。
有此丹青一幅在,毁尽前人万古书。
零
七亿年后。
白昼已经持续了四十个昼夜。永恒的尘世已经坠入了茫然的群青之中。他抚摸着从百叶窗中奔驰流下的群青阳光。抚摸白昼,那宏伟如山的光明和那弥漫天幕的推动太阳的晦暗。百叶窗在阳光中溶解,长长的枯枝在群青色的风中交织出黯淡的阴影。可以信赖的,只有残冬时永不燃烧的积雪。无论是星光还是被群青消融的砖石,骨骼一样裸露着的城市的锈蚀钢铁,都变得濡湿或黝黑,无以指望。天空尽头——那到底是什么地方,群青的太阳无从辐照的地平线的尽头,至今也沉淀着安静的靛蓝。
他睁开双眼,恍惚间看见的却是曾经的幻影。
此刻在星空流浪的他意识到人类文明的兴衰轮回,母星曾五度陷入灰烬,却总能以无法想象的科技力量再度崛起。正如七亿年前一位先哲的进化论所预言,人类在这漫长岁月中不断进化,如今的DNA 与七亿年前已大相径庭。如果以生殖隔离为界,古代人类与现代人类已成异种。
他们不再以眼感知光,而是用一种菱形器官捕捉光子。他们不再以碳基体思考,而是在身体核心进化出真空层,以高达五千五百度的等离子体作为大脑。
七亿年的历史犹如烟云般飘逝,昔日的文物与辉煌已难以想象。
连视觉系统也彻底改变,新人类和古人类已截然不同,但这是否意味着他们已完全失去欣赏古代艺术作品的能力?蒙娜丽莎和儿童涂鸦,是否同等失去了意义?
他纵身一跃,正如戴森球的光芒那般,一如既往地传达到了正在以光速飞行的飞船上。
穿着布袍的年轻人从彻古的黑暗中走出,经过了量子化后的重组再次来到这里。他推开了乳白色的飞船大门。
年轻人面容清秀,有千面万相,是宇宙中不为人知的恒定观测者。他崇尚艺术,尤其是远古人类的艺术。正如众神的玩笑,观测者也喜欢以自己的方式留下跨越时空的痕迹。
“道可道,非常道”的《道德经》也好,预示着宇宙奥秘的光之匙也好,都是像他一样的观测者一时兴起,在人类文明的轨道中随手留下的痕迹。他们就像预示一切的先知,让人类的发展史上浮现出一些怪诞的幻影。当人类用无限的好奇心让幻想浮现的时候,他们也总是能从他们并不知道的观测者那里,获得远超他们期望的成果。
他打心底里喜欢着过去远古人类的浪漫。他打心底里期待着为新人类、为未来留下些什么。经过这一次的沉睡,他很好奇现如今的艺术,会是什么样的形式,以及会带给他什么样的惊喜。
在他的记忆里,人类还是停留在远古的人类。在与新人类会面之前,他就已经构思出了想要在狄拉克之海呈现的一个恢宏壮观的瑰丽世界,想好了他要留下的礼物。
“请跟我来。”讯息准确无误地通过脑电波传来。对于新人类的邀请,他欣然接受了,他很好奇,这些新人类是如何看待那些遥远的过去的。
通过漫长的走廊,来到一个灯火通明的房间,那是远古人类艺术的展览厅。位于其中的,则是一群正在鉴赏古代艺术作品的孩子。
“请看。”
他有些怀念地注视着墙上的这些画。
展厅中并排挂着两幅来自七亿年前的远古文物。一幅是游戏海报,另一幅是山水画。
在他的印象里,那是他随手留下的作品。因为往昔的岁月里他不止一次留下过什么。
他很好奇,这两幅只存在于过去的作品会给新人类带来什么样的感受。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留给新人类一幅作品作为礼物,就像和他一样的观测者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主题是过去掩映未来。于是他一边勾勒,一边听着孩子们热烈的讨论。
星河、历史、战争、丰收……这幅作品与以往一样,蕴含着真理,凌驾于新人类的一切派别之上。
与此同时,孩子们在展厅里的交流也愈发激烈。从量子讯息之间激烈的交流来看,他们正在争论两幅画的成就高低。
孩子们认为理应是那张游戏海报的艺术成就高一些,因为它使用了更多缤纷的色彩。而这幅山水画,以及在这幅山水画边上纷繁的注解,则让他们感到难以理解,为何从远古至今的人类会对这样一幅色彩单一、大片留白的画作如痴如醉,并在后世诞生了无数的注解与讨论。
有的注解说,这幅画包含了人类的一切主题,古往今来一切艺术家想表达的一切都被这幅画表达尽了。有的甚至说这幅作品就是世界本身。可孩子们却似乎没有办法理解这来自过去的艺术。
他看出了孩子们的疑惑,于是向孩子们介绍了那段七亿年前他亲眼所见的往昔历史,那也是他呼吸过的过去。
在讲述的过程中,他显得有些激动。令他惊讶的是,他发现历史没有按照他的预想走下去,一切并没有万籁俱寂。艺术的可能性并没有被穷尽,在掀起一阵波澜后,就大隐隐于博物馆。
在过去的历史中,它不止一次被艺术史所提及,被冠以天启之名。却又不止一次被人推倒,认为这幅画只是炒作的噱头。究其结果而言,虽然这幅画横空出世后,一度被认为抢夺了远古人类艺术的光芒,但是,当人类不断地从中汲取元素与灵感时,这幅画开始被看作是人类艺术创作的又一个源头,开创了一个漫长的艺术时代。当然,除此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被改变。这个时候,飞船所模拟的古人类感知有如潮水般袭来。
孩子们依旧嬉笑,而年轻人则是从中握住了时光的间隙。
群青的颜色如同白银的潮水化作崩解一切存在的透明涌流,在青铜铸就的房间里如同透明之火燃烧至一无存留。加上一抹钛白,颓唐的洁净,会让濒临崩溃的圣像也焕发光彩。被遗弃的世界的群青无远弗届,阴冷的房间之中的冷白颜色在广大世界中稳定地苍白。车站在墙壁之后,泛着青色的老旧玻璃,爬墙的干枯藤蔓,葱茏的绿树,暮冬的车站已经太久没有人经过。
歪着头看过去,空洞的窗户外的蓝天没有变化。天的颜色就是群青的啊。玻璃已经不存在,光滑又坚硬的透明被群青所同化。汽车们睁大的双眼已经消失在了群青里。空洞的骨架以黑色的阴影作为象征。四十日的白昼让曾经的尸体和思维都倒在地上,欲望在日复一日的白昼间干涸,残余的生命被撑破在五指之间。
群青。
大洋的彼端,群青色的孤独。残暴酷烈的安宁,胜于黄金的稳定。我们需要等待,等待一个世界的结束——等待白昼的消失或是,更加遥远。等待是群青色的光谱。光焰,永恒燃烧的灰色钢铁向着远方驶去。那就是孤独,可孤独是一种等待,等待着大片辉煌的光。
直到光彩夺目的大气垂降。鸟亦不再飞来。
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不是他所知道的地球,也不是他所观测到的过去,一股空洞与迷茫让他无所适从。
直到孩子们问他:“那么,艺术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我们现在的艺术,以后的人类肯定也无法理解啊。就像我们新人类所创造的量子拟态这般,远古人类也无法领略其中的美吧。”
他微笑了,同时停下了意识的画笔。
“是啊,就算远古时代有人画出了整个宇宙所有的美,我们今天又怎么能分辨呢?艺术是否没有意义呢?这个问题取决于你自己的答案。”
他的余光下意识地再一次望向了这幅七亿年前的山水画。
而这一次,他看见了不同的东西。
这位以年轻人形象示人的观测者没有道出真相,而是转身注视了一眼他的作品后离开了。这一次,他并没有和以往一样留下些什么东西,刚才的创作在弹指间已经消失。
他知道了,虽然看起来人们所尊崇的是游离于渺茫的真理、体系之外的东西,而在最为遥远的星体背后,在伯利恒的夜空之前,在永恒之中,的确存在着足以被称为真理的事物。
但只有这些时间、地点、场合都存在的此时此地,真理才至高无上。
是的,假如说现在的艺术在遥远的未来毫无价值,那么来自未来的艺术对现在的人类来说也一定毫无意义。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至少应该让人类毕生致力于构思、设想与激动之中吧,要知道人类总是能创造出一个接着一个的、美好而崇高到看起来难以实现的作品。
阳光从天穹处直射下来,飓风吹散小行星的碎片与陨石,乃至融化太空的漂浮碎冰,从一个星系流浪到另一个星系的时候,千百条流星带的光屑构成的天空令人无比放松。
他无权剥夺人类创造与模仿的乐趣。可他也要告诫其他观测者,他们的同情心并不总会带来对人类的益处。
即使存在过去与未来的艺术并不属于他们,即使那是灰烬之中的余火,然而余火之处尚有余温,人类也不会仅仅存在于现在。
人类一定会再度发掘独属于他们的艺术,并保持清醒,办法不是靠着所谓的预言,而是寄托希望于他们的感悟,他们的创造力,因为艺术的女神从不会因为人类陷入苦恼而抛弃人类。
他选择了离开,抹除了他在意识海里留下的所有痕迹,继续着他无尽的观测。
孩子们顺着他离去的视野回头看了一眼,来自远古的艺术史著述中,有一段话被记在了这幅画的下边:
会长(名不可考)在公布了这幅画后,在此后的一生中,他始终饱受着亲手摧毁了远古人类艺术表达体系的痛苦。而事实上,他的选择为两百年后艺术时代的蓬勃兴起埋下了伏笔。
伍
会长在恒温室中站了一夜,看着他在这惶惑之中匆忙瞥见的美学的真理,艺术的起点,以及他畏惧与想象的艺术的终点和灭亡。
无数不甘、恐惧、释然与解脱无可言喻地纠缠着,一寸寸燃烧起来。一道念头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来,照亮了一切黑暗——没错,只有一个办法来维护万古先贤的成果,让艺术接着发展,承担过去的历史,接续未来的价值!
毁了它!
他的面目一瞬间变得极为狰狞。
——他用尽一生想去追求美与真理,但当这样的光芒出现的时候,他又想毁了它。
他大口喘息着,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
他忽然感到一种极其强烈的心悸,有一千个声音聒噪着问他:“你当真要毁掉它吗?”
此时却有一万个声音问他,那艺术怎么办?那人类怎么办?吴道子、青藤居士、齐白石、提香、凡·高、毕加索这些人,他们的作品将失去一切艺术价值,只留下历史价值——这就是追寻美与真理的代价?
他用尽全力一拳打在了自己的脸上。
在虚幻的燃烧中,他感到自己已经不是在思考问题,而是在选择人类的未来。
血和泪模糊了双眼,他大口喘息着。
会长意识到,他现在正站在历史长河的分叉路口上。只要撕破那张薄薄的纸——他就可以毁掉这幅作品,以及这幅作品带来的危险。
他的左边是无数的艺术家们千秋不朽的作品,他的右边是美与真理的极致。
他似乎看到了两道截然不同的未来纷飞明灭,无数的纸张与理论在未来被书写,无数的艺术家向前求索,艺术与人类同行。他又看到一个泡影,那是艺术被毁灭的未来。
万古书。
他三次抬手,又放下。
一夜过去了,会长终于从恒温室里走出来的时候,秘书默默地为他披上了衣服。清晨的寒气氤氲在朝阳里,显得无比凄清。
雪终究开始燃烧。
天际尽头的华夏大陆啊。在无数的故事和传说中,那里的人相信,怪物成为人的第一步,是为自己取一个名字。语言拥有力量,名字是最简单的咒语。群青的日晕尚未燃起,那是从遥远英格兰吞吐蒸汽的钢铁而来的命运,时暗时明。
玻璃色的命运被群青瓦解,青铜色的海苍。地球此时只余大气。稚嫩的玻璃,无从承载这样的艺术。
浩荡的云融进苍茫的虚空。过度曝光一样的,在场馆身上的阳光似乎总是很陈旧,像从什么老信封或者旧得发黄的回忆里裁剪过来的。明澈的天空,琥珀的光,惊人的天际,燃烧的云的燎原,月亮。
光辉恐怖空洞而万能的艺术之神啊。
那孤独的月亮耗尽了光。
冰冷明亮的灯,洁白的墙壁,掠过窗外天空的麻雀好像幻影。
会长无言地看着东方的天际,恍如隔世般,竟好像有些不认识这个世界了。
他终于知道了师叔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倘若曾经的艺术家们知道有这幅画,一定会比谁都开心。”
“可为什么我会为他们感到不值呢?”
——这明明是真理的顶峰啊。
难道太对了也是错的?
秘书答不出来。
这幅画今天就要公开了,现在是艺术毁灭前的最后一个黎明,他摆了摆手,坐在地上,点起了一根烟。
艺术怎么样和他没关系了。他只想享受这最后的一个灿烂黎明。
光明广大的天地间此刻寂寂然没有声音,只有风声在流过。
可那个时候,终究还是看见了。
以及他沐着暮光,身后睁开的无数人的双眼。
就是荒古,就是沉沦,就是暮色将倾的时候,天边风起云涌。云起云灭,广大之风中的衣袖翻飞着,像是张开的鹤翼。
像是……仙人那样。
那么遥远,飘然而立在世界的中心。
那么安静,仰望着无可知晓的霜天。
在群青的霜天下。
积雪也许不用再燃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