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经
2023-12-12大连理工大学陈寒冰
大连理工大学 陈寒冰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蟳埔村,去北方一所还不错的大学读书。
学校放了寒假。我把疲惫与焦虑装进行李,背回了老家。
终于归乡。浩浩夕光下,海风刮过滔滔海面的千帆万樯。云霞下,闪动着绰约的身姿,溶入归航的帆影中。当缠绵悱恻的南音柔婉地在古老的港湾响起。急切的呼喊、嘈杂的脚步踏着涨潮的涛声,渐行渐近。仰头远眺,是泉州湾畔的蟳埔女,迎接远海归来的船只……
“初一十五天亮涨,初三十八大水潮,初五二十天亮流西半,初八二十三讨海不使挂篮……”一回家,就听见阿妈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又哼起那首蟳埔人耳熟能详的《渔经》曲,从喉咙里翻出的调子飘散着稻麦的芳香和泥土的气息。她着一袭青蓝色的衣衫,宽筒裤,耳垂上戴着“丁坠勾”环,左右微摇;纤细的身板挑着竹筐鱼篓,坐剥着牡蛎,拣拾着蚵壳。
像是有感应似的,阿妈抬起头,与我的眼神撞了满怀。她边道“女儿归厝啦”,边绽开了极灿烂的笑,如她头上戴着的簪花一般明媚。阿妈那曾经满头的青丝如今添了不少细碎的银色,被轻巧地梳在脑后,绾成一颗圆髻。一支月白色的骨簪,横插其间。一枚枚雪白茉莉花,鹅黄的玉兰花,银色的素馨花和初露乍开的含笑花被丝线穿缀起一串小花环,层层环戴在圆髻的外围,温柔缱绻地依偎在阿妈的脑后。圆髻四周又插上了显眼的粉色月季、莹莹绢花。方寸之间,一围花团锦簇。这是蟳埔女最具特色的头饰——簪花围,早年成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就是这上下纷飞的簪花围,随着母亲的脚步,飘动在渔村、海边、集市、乡村、城镇。
母亲从我小学起便开始做起了蛋糕店生意,把家里的一楼修成了店面。这样,一年就可以省去几万元的租金。上高中前,蛋糕店的营生还算可以。阿妈最擅长做的就是颜色浓艳、看起来喜庆吉利的老式裱花奶油蛋糕,如今在城里倒成了复古的潮流。那时候,母亲还跟着城里人的热点,拓展了奶茶的业务,吸引了许多村里的小孩。一方小小的、飘着奶油香的蛋糕店,成了这个老渔村最温馨的地方。一杯大杯的珍珠奶茶,五块钱。不过,村里的孩子们也没有多少零花钱。他们从珍爱的、已经掉色脱线的小钱包里抠出几张皱巴巴的一块钱纸币,问我阿妈能不能花两三块钱,喝上馋了很久的珍珠奶茶。阿妈总是柔柔地笑着,给他们做了满满一杯。配着一毛钱一小包的辣条,饮了半杯,孩子们往里倒上山泉水,又是满满一杯。如此循环往复,咖色的奶茶冲淡成了淡白色。
生意清淡时,阿妈喜欢和阿爸一起沏一壶安溪铁观音,微风不燥,浅酌慢品,静静享受偷来的闲适。
但如此这般,奶茶生意也做不下去了。2013 年,阿妈把目光落在了日益兴起的外卖平台上,还仿照着城里网红蛋糕店的样式做了改良,生意比以前好了许多。闲来无事的间隙,母亲就会参加村里组织的蟳埔南音队,和其他蟳埔女一起给村里和附近几个村表演。或像现在这样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剥牡蛎、拣蚵壳。蟳埔的老房子,都是用蚵壳拌海泥堆成的,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蚵壳厝”。闽南话中,厝乃房屋之意。这些蚵壳并没有经过加工打磨,一个个如鱼鳞般错落有致地排列开来,将大而中空的灯壳垒砌在墙面,呈出一种原始古朴的自然美。这样的墙最能抵御海风、浓雾。闽南海风里腐蚀性的盐分也奈何它不得,长年累月的风雨还将它们洗刷得格外明丽,如蟳埔人一般,质朴而韧道,任它千磨万击还坚劲。
初中时,我开始喜欢写诗,做过一段“诗人梦”。看着阿妈和其他蟳埔女面朝大海,足踩沙滩,晨出而作,日落而息,写了首《蟳埔渔歌》:
海,像唱片银光荡漾,/船,似唱针踏着碧波……/清晨,撒一路渔网,/暮归,收一串欢乐。/风,领唱。/浪,伴奏。/追风逐浪的蟳埔女呵,/捞起一个个跳动的音符;/紧攥网纲的手,/谱出一曲侨乡的渔歌。随着岁月更迭,那一抹动人的蟳埔风情就这样悄然走进了我的视线。
海水已经退潮,只剩一望无际的湛蓝。晚风把一波又一波奔腾的浪花都吟唱成了渔歌。夕阳西下,暮归的渔船满载而归,一字排开降下了风帆,靠近村子的岸边渐渐热闹起来。一些不同腔调的叫喊声、唱价声、喇叭声、欢笑声都涌到这里,声浪盖过海水拍打礁石的哗啦水声。晴空朗照,没有一朵云彩,挂着风帆的桅杆上跳着点点暖阳。我眺望渔村,男人们赤裸着胸膛抬起沉重的鱼筐下船,女人们光着脚丫挑着担子走来。湿漉漉的路上,留下无数交错重叠的脚印。
阿妈不是没有想过走出蟳埔。只是我的出现,好像牵住了她。二十多年前,阿公和阿嬷种田失败,欠了一些外债。阿妈替长辈背上沉重的担子,进城做了一个鞋厂的补胶女工,又经过相亲,与我的阿爸恋爱了。阿妈叫蔡玉美,阿爸叫程金锁,村里人说以后一定会金玉满堂。当时,阿爸是炼铁厂里的技术员,一个月工资就有八千多元。而阿妈坚决要自食其力,每天就睡三四个小时,一醒来就是补胶、补胶、补胶。胶水质劣,天天在车间里闻化工制品刺鼻的味道,母亲几乎每天都要流鼻血,不久就住了院。也就是这次住院,医生查出阿妈还有卵巢囊肿,很可能不孕。
“我当时第一反应当然是震惊和难受。但我一想,我无非是害怕村里人的指指点点。可我觉得以后要是在城里生活,被村里人的评价束缚又能做成什么呢?”阿妈回忆着。若往事能下酒,回忆便可当作一场宿醉。那时正是千禧年,一个新的世纪正式开始。城里的电视机带着阿妈见识了小村子里从未见到的东西。2000 年,朴树上春晚唱了首《白桦林》。一起登台的,还有唱《把耳朵叫醒》的金海心。小灵通在城里开了第一家试点营业厅。人力蹬的三轮车和奥拓、夏利两种车型的大红色出租车满街跑。阿妈原以为,身为家里独苗的程金锁会因为可能不孕而与自己分手,但她没想到程金锁在她出院后,就拉着她去领了证。日子终究是他们两个人的。阿爸认定了,这辈子就是阿妈了。见识过了城里生活的繁华,阿妈和阿爸怀揣着满腹憧憬,想在城里扎下根。意外的是,阿妈居然怀孕了,有了我,而阿爸工作的炼铁厂却倒闭了。
按照蟳埔的传统,阿妈回娘家养胎,阿爸跟着回到蟳埔。生下我之后,阿妈阿爸曾带我回到城里。但我好像天生属于海,离开了蟳埔,我隔三四天就要病一次,高烧烧得浑身滚烫。从此,阿妈为了我留在了蟳埔。阿爸也放弃了到城里做茶叶生意的想法。
如果不是我的突然到来,阿妈阿爸是不是会有更好的生活?
我时常这样问自己。
滚滚奔流而来的晋江水,沿着蜿蜒的海岸线,蓦地扑向浩瀚的大海。蟳埔渔村,就站立在江与海交叉之旁,朝夕与天风海色相伴。青苔斑驳的古渡口、香火袅绕的古庙宇、蚝蚵壳砌就的鱼鳞纹样,装点着百年宅厝……
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每到过年的时候,泉州人都会“蒸糕蒸粿做菜包,买鱼买肉做年兜”。“坐太岁”的时候,长辈们也会带着各自的孩子聚一聚。
阿妈一直以我为荣,因为我是村上唯一一个考上了名牌大学的孩子。
我能感觉到,同桌的金钗姨看向我的炙热眼神,仿佛要将我灼穿。她问我,我是怎么读书读得这么好的。我不知如何作答,那份想奋力压制住的疲惫与焦虑又被翻倒了出来。
我从小在小渔村长大,在村小学里读书,初中在县城中学读的也是普通班。支撑我坚持走下读书这条路的,是初三那年学的《送东阳马生序》。那句“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揽回了当时几乎想放弃读书、回家帮忙照料生意的我,但我却无法如宋濂一般“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
那是初三的某个周五,阿妈在门口接我回家。挽起阿妈的臂弯时,我才发现她拖着自己的腿一瘸一拐地走着。我小声而又震惊地问她:“这是怎么了?”
阿妈说:“怀你八个月的时候差点流产,为了留住你,打了三根保胎针。你在我肚子里待了快十一个月还不想出来,医生只好做了剖宫产,脐带绕了你的脖子整整三圈。就是从那个时候落下的病根,干活太辛苦的时候,左腿就会有一根筋像撕裂一样疼。”
我胸中泛着胀胀的酸涩。但这是在校门口,羞耻不堪而几欲遁走之感同时在我心里的海上翻涌、喧嚣着。不能让同学们误以为我阿妈肢体有疾,不能让他们误以为阿妈是残疾人而对我心生怜悯。
小电动车载着阿妈和我从县城一点点挪回渔村。月光照在微波粼粼的海面,海面上又映托着斑驳的树影。乌色的天幕上半月斜挂,星光闪烁,夜色深沉。我的卑小在这寂静的夜里震耳欲聋。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学校离家乡好远,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怯生生的。大学里,我总是沉默寡言,怕同学们听到我带有口音的普通话。我不敢参加学校那些街舞社、辩论社,凭着初中的那点爱好,忐忑地进了学校的诗社,整日埋头写泛着海酸味的诗。
我也是蟳埔的鸟儿。我该飞向何方?
不过,虽然在外飞得疲惫,但大海是我最大的心灵慰藉。我的一切自尊、卑小、失落、消沉都会被蟳埔抚平。
金钗姨也和阿妈一起在蟳埔南音队。与我阿妈才学了几年的锣鼓功夫不同的是,金钗姨的洞箫技艺经了十几代人的传承,她完全把演奏南音作为了自己的职业,在本村和周围村的各种红白事里打转。遇红事,大红灯笼开路,沿途一路吹吹打打,女如五彩云犹丽,郎却斯文德自妍。遇白事,宫乐者齐鸣乐,黄纸漫天,哭泣声哀哀。一干人等均着白衣麻布,九步一叩。
年前的傩舞祭礼上,海风轻拂,月影如钩。金钗姨擅为南音的经典曲目——《百鸟归巢》,曲中洞箫以花舌吹法模拟鸟啼声。箫孔中酿出的音韵如丝,如雾,朦朦胧胧地将大海与小村浸在其中,悠然地腾起无声无息的起伏。节奏徐缓,古朴幽雅,委婉深情。醇厚的古韵历经千年,发酵成一坛芳馨的美酒。那一串串跳跃的音符便在夜的海洋里游弋穿梭,幽婉回环。
但不是每个日子都是浓烈波澜的,平淡宁静才是蟳埔的日常。所以以前,金钗姨的收入来源并不算稳定。得暇,仍得帮村里人干些农活,以补贴家用。她学什么都上手得很快。金钗姨的阿妈还在世时,不消半日,金钗姨就能记下她阿妈教的指法、音律和节奏。
“其实,金钗实在是个读书的好料。小时候,她总考我们村小学第一,还努力得紧。”阿妈曾与我说道。
“旧事就不提了。家里面太不容易,哪里还有什么能支持我再读下去呢?”金钗姨垂下的眸子依然是亮亮的。
她从小就与我阿妈相约:“玉美,我们以后一定要走出蟳埔,走出这个小地方。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我闻够了海的腥味,看够了永远在面前无言无语的海。”
但金钗姨是周家唯一的子孙,老阿妈也年事已高。若是她选择进厂打工,蟳埔一派的南音恐怕无以为继。一边是四衢八街、华灯璀璨的广阔天地,一边是步雪履穿、穷巷陋室的樵村渔浦。看着老阿妈双鬓斑白,颤悠悠地拄着拐杖,金钗姨选择了后者。那天夜里,我阿妈背上行囊第一次走上了进城之路。金钗姨没有送行,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唇,一抽一抽地把从喉头滚出的呜咽声吞回了肚中,泪珠打湿了半截绣枕。
那时,金钗姨也不会想到,我阿妈这只蟳埔鸟儿,也终要归巢。
好在,生活越过越顺。南音因为保留至今可考证的最接近古代原貌的音乐表演形式,保留着汉晋唐宋时代中原古乐的遗响,被前来泉州采风的专家学者评为“中国音乐史上的活化石”。《百鸟归巢》南音专场的公益惠民演出也常来请金钗姨。金钗姨现在还为师范学校的学生曲艺社团作音乐指导,日子红红火火。她还高兴地告诉我们,今年的2023 年春晚上,谭维维唱的那首《百鸟归巢》里就请了她录箫音。
“坐太岁”的饭桌上,除了金钗姨,还有我的小学语文老师。她也姓蔡,也是蟳埔女,那年23 岁,才从师范大专毕业来到村小学教书。蔡老师的男朋友在福州做互联网工程师,刚毕业时的她完全可以振翅飞离蟳埔,但她选择了归巢。后来,蔡老师与男朋友结了婚。丈夫在村外那头,妻子在村里这头,只有节假日时,比翼鸟才能相会。但蔡老师从来不是传统的蟳埔女,她是主动归巢的鸟儿。
再后来,蔡老师的丈夫从福州回来重新开始。她和丈夫一起拍起了宣传蟳埔女和南音的非遗短视频,带起了不少有关蟳埔的热度。
那群头带簪花围,充满异域风情的女子啊,她们身着色彩鲜艳的大裾衫、宽脚裤,发髻上鲜花团簇,姹紫嫣红。面容清朗,明眸巧笑。身后红砖飞檐的蚵壳墙屋经历了风雨洗礼,在阳光下闪烁着辉金的光芒。我看见那群女子在菜市场里卖着海鲜,摇晃着那对丁香大耳坠讨让价钱。也看见她们骑着摩托车歇停在路边,对着车镜整理衣裳装点容颜。村里老榕树下古井边,她们洗涤衣裳嬉戏耍闹爽朗的笑声随风四起。
身边蟳埔阿姨哼起那首耳熟能详的《渔经》,悠闲织着渔网,银白的丝线在她手里穿梭着,渔网细柔如云铺满了小舟,与她头上的鲜花在夕阳下相映生辉。海天之间,独成风景。夜幕下,已是涨潮时分,出现海钓人垂竿身影。海面上夜海作业的渔舟点点如繁星。岸上渔村,家家灯火。村口,民俗文化旅游村广告牌高高挂起。
我看见,一只盘旋了许久的鸟儿在蟳埔海边落下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