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我与婺剧这十年

2023-12-12浙江科技学院郑涌辰

青春 2023年10期
关键词:婺剧大会堂戏台

浙江科技学院 郑涌辰

前段时间《中国奇谭》在各大社交平台爆火,小学语文课本般的画风,让无数人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翻看脑海里的童年相册,想起与婺剧的结缘,应该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傍晚六点,随着最后一丝霞光褪去,夜色开始从四面八方围攻这个村庄,村子边缘的几座小山在深蓝色的天际显现出墨色的轮廓。

灯光是农村的奢侈品,晚饭过后的农村便开始陷入深深的沉睡之中,村口有一条马路,偶尔飞驰而过的轿车如同天空中划过的流星,短暂地打破这死寂;挂着广播喇叭的水泥杆下,村人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拉家常。

在一年之中,偶有那么一两次,村庄迟迟未睡,因为村里的大会堂在唱大戏。小摊贩在大会堂门前扎起五颜六色的小帐篷,白色和黄色的灯光里飘出的阵阵香味吸引着小孩子们。不一会儿,便会看见各个年龄段的小孩子,有六七岁的,有十几岁的,兴奋地跑向大会堂,身后往往会跟着孩子的爸爸或妈妈,一边带着微微的怒气向前面大声喊:“你跑慢点,别摔着了。”一边和身边的大人聊着天:“呦,你也看戏去啊!”

这是我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村庄,大多数的时间都在沉寂中默默存在着,一年中唯一热闹的时候便是这场大戏,其热闹程度甚至超过了过年。这大戏有时候是村里为了丰富村民们的娱乐生活出公费举办的,有时是某户人家有大事请剧团来做戏庆祝而个人出资办的,也有村民组建土班子自己演的。

村里的大戏

婺剧演出,在我静默的童年生活中,如永恒的黑暗中一个慢慢消逝的光斑。在往后长达十年的生活中,五彩斑斓的戏服、悠扬的戏腔常常在我脑海中突然浮现,一次又一次地向我诉说那些似乎已经被我忘却但永远抹不去的岁月。

贫穷与我的童年生活相伴。

一间卧室和客厅合二为一的房间:一张能挤下四个人的床,占据了一半的空间;床脚对着一个米白色的双开门衣柜,是母亲的嫁妆;房间口的一平方米是母亲的工作场所,只有一台缝纫机;床正对着的是一台老式电视机,母亲爱在电视机的“大屁股”上,盖上一块白色的镂空花纹布。夏天的时候就在电视机和床中间的空地上铺上泡沫板和草席,躺着十分凉爽;电视机旁是一个小小的绿色纱窗。

2002 年至2011 年,我人生的前9 年就在这二三十平方米的小房间里度过,还有一个土灶,一个茅厕,一条崎岖不平的让我的膝盖留下三个疤的长廊。

那时家里的餐桌上常年放着的是一碗干巴巴的霉干菜,只剩下半瓶的咸咸的软塌塌的豆腐乳。每每吃不下那白糖拌粥,少不了遭到母亲的打骂。小时候的我很瘦,村里的大人见到我就说“瘦得像只老鼠”,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人怎么会像老鼠呢。

在那些时候,我十分期盼着婺剧团来村里做戏。每次回家的时候,看见家旁的祠堂里撑起了演员们的帐篷,挂起了五颜六色的衣服,我都会兴冲冲地跑进去看一看,因为这意味着过几天村里就要唱大戏了,而在那时我便可以向妈妈讨要两三块的零花钱,演三天戏就每天花一元,省着不敢多花,也只买最便宜的小肉串,又长又细的竹签上串着只有半个小拇指大的肉粒,一毛一串,一元就可以买十串,对我来说最好不过了。

这是在一年之中,少有几次可以尝到肉的滋味的时候。

水泥筑的戏台不高也不矮,小孩子们抢不到座位也无需座位,直接站在最前面,把小手肘架在戏台上,恰好露出一个小小的圆脑袋,也不会挡住大人们观看。(说起戏台,听母亲说,村里的祠堂原本有一个古代的那种木戏台,现在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被拆了。)

在幕间休息的时候,我便会尝一个小肉串,慢慢地吮吸完肉粒上的番茄酱,再用牙齿小心地将它分成细细的肉丝,等这两道工序全部完成后,才敢咽下去。光秃秃的竹签握在手上也不扔,方便计算自己吃了多少还剩多少,生怕戏还没唱完,就已经吃完了。

可等到红色的大幕布一拉开,伴随着梆梆梆的节奏声,一个大家小姐般模样的演员迈着小碎步走上舞台;或者是在鼓声的引领下,一个花脸将军挥着马鞭迈着豪迈的步伐走到舞台中央,手里的肉串瞬间失去了吸引力。

虽然听不懂演员的唱词,但目光还是被演员一板一眼的动作和生动多变的神情吸引,演员走到哪儿,小脑袋也跟着转,全然感受不到周围世界的声响。

穿着红黄相间的花衣服的演员,戴着有着尖尖的下巴的面具,身材矮小,像孙悟空一样,在舞台上上蹿下跳,只不过手里拿着一只大笔,还会与台下的小孩子互动,用笔在孩子的额头上点下一颗红砂痣。长大后,才知道那是魁星,是大受中国民间奉拜的主宰天下文运的北斗星官,那笔是朱批笔,左手还托着金印。村人也讨个好彩头,相信被他点中的小孩子会有读书运。

还有一个戴着白面具,眼睛眯成一条缝,一副笑盈盈的模样,戴着像是古人的乌纱帽,穿一身大红袍,腰间系着一个呼啦圈般的“大腰带”,昂首阔步,手里拿着一条长木板(大概叫朝笏),反复做出欲将手中的模板送出又不送出的动作。这个“白面”最后出场时,会亮出写有“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字样的小横幅。

村人们最喜欢的就是“金面”了,“金面”是端着大元宝的财神,之所以会对这个角色记忆深刻,是因为在村里人自己做戏的时候,常常是由我的姨婆演的。姨婆身材魁梧,但身体却不好,后来因为生病去世了,以后每每看到那个黑金色的面具,我都会想,面具之下的脸是谁呢?

最让我期待的是送子娘娘,一袭红粉交叠的长衣,富丽的头饰上镶嵌着雪白的珍珠,走路时会有节奏地一抖一抖。一头长发直及腰间,迈着轻快喜悦的小步子在舞台上转圈,手里也变化着开门和关门的动作。婴孩啼哭的背景音效一响起,立马用手轻轻地拍打枕在左手臂弯上的孩子,身体也随之急切地摆动起来。最后还会和如意郎君喜结连理,把沾有他们喜气的糖果撒向台下的观众。

不知怎的,我无意间也学会了他们的动作。每当家里有客人来,我就披上小被单,或拿着小木条表演起“白面”,或抱着姐姐的洋娃娃,像送子娘娘一样,做出哄孩子的样子。而我“精湛”的表演也总是会引来大人的夸奖,那时,他们不再关注我瘦小的身材,而是和母亲说笑:“你儿子演得真好,放他去学做戏吧。”母亲则会戏谑地回应道:“还说哩,写不来字的时候,他自己都哭着说不想学习,让他去学做戏吧。”

这段记忆是母亲在我长大后告诉我的,我也没想到儿时的婺剧带给我的影响这样深刻。

对童年时的我来说,婺剧在我的心中构筑起了一个可以远离现实、忘记贫穷的精神世界,一个奇幻的、五彩缤纷的幻梦。

遗憾的空白

农村里的日子过得很慢,慢到花开了几次,也意识不到过了几年,时间就如同村门口那条亘古不变的永远流淌着的涓涓河流,慢到有时也会诧异自己是何时穿上了红白相间的校服。

2015 年,上初中后,我开始了往后6年在县城学校的寄宿生活。初中一周回一次家,高中两周回一次家,周五傍晚回,周日下午就离开,待在村里的时间不到两天。

这几年里,为了助力乡村振兴,村里在大会堂的外墙上嵌了“文化礼堂”四个大字,戏台也重修了,增添了可以从左右两边直上直下的短楼梯,背景幕布也换成了电子屏。

只是村里的土戏班散了,几年前姨婆去世了,再也看不见在大会堂里台跳广场舞的老奶奶们的身影。母亲原本是她们中的一员,但在我9 岁那年,家里因改建房子,欠下了不少债,母亲停了缝纫工作,跟随父亲外出打工,因长期做缝纫工作而患有颈椎病的她,也再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跳舞了。

文化礼堂建好了,可却空了,再也不见往日的欢声笑语,婺剧团也很少再来演出,那个把手搭在戏台上聚精会神看戏的瘦削身影也淹没在了脑海深处。

偶有几个下午,当我乘坐公交车离开村子回学校的时候,透过灰蒙蒙的车窗,遥望着那个矗立在黄昏中,仿佛被打上时光滤镜的大会堂,在门前又撑起了红红绿绿的小帐篷,一切是那样的熟悉,而我却不得不离开。

村门口的路,通往县城,通往一个更大的世界。

而我不得不做的告别,是与那个曾给予我精神慰藉的婺剧世界说再见。

在这6 年里,我对婺剧的记忆再也没有更新,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空白。

可有无数个时刻,看婺剧的渴望从我的心门喷薄而出。仿佛听到那熟悉的戏曲声,就可以从那些失意落寞的时光中逃离。

飘浮的游丝

最近一次看婺剧已经是在大三的时候了。

2023 年2 月,漫长的寒假结束了,在要回杭州的前一天晚上,隔壁的村子有戏班子来演戏。听父母说,还是浙江鼎鼎有名的班子。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顿时生出一种莫名的执念,无论如何都要去看看,似乎是要弥补过去近8 年间的空缺与遗憾。

吃过晚饭后,搭着父亲的小电瓶车,大约一刻钟就到了。隔壁村的经济比较发达,演一出戏就能吸引各地的人来玩,就连进村子的路上都有许多小摊贩在招徕顾客。如今的演出已不像童年时的那般了。戏棚搭在一个露营地附近,那些摊贩也把摊子摆在营地里,类型风格多种多样,卖新疆羊肉串的棚子里烟雾缭绕,大叔粗犷又奇异的口音引人暗暗发笑;有卖新鲜玩意儿的——热奶宝、鸡蛋仔等,简直是一条小小的美食街,吸引了无数年轻人前来。唯独没有了童年时吃的小肉串。

比起戏剧,一旁的游乐设施和游戏机更加吸引小孩子们,一次又一次投币,一次又一次启动机器,孩子玩得不亦乐乎。

这一次,似乎是我第一次与父母一起看戏。看的是每次正式演出前都要演的讨彩戏,相同的戏,童年时已经看过几次,但唯独这一次,我把童年时没人解答的问题都问了出来。

“妈,这个演员演的是谁啊?”

“那个呢?”

“爸,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

……

我惊讶于自己一直保持着童年时那份单纯的好奇,也许是婺剧在我身上打下的烙印。

热场戏结束,等了近一个小时,正戏才开始,演的是青春版的《穆桂英》。恍惚间,看到“青春”二字,觉得是自己跟不上时代的变化了,而我记忆里的婺剧也许已经是一段只有我自己知道的遥远往事了。

时至今日,在大学的图书馆写下这段回忆时,仍会时不时地在网上翻看婺剧视频,一瞬间就会回到童年时趴在戏台上看戏的场景。

我与婺剧的十年,是社会变迁的十年,小肉串从一毛一串到五毛一串直至消失不见,小吃摊变成了让人眼花缭乱的美食街,大会堂建设成了文化礼堂;是婺剧自我革新的十年,戏剧不再是老年人的专属,戏棚里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的身影。婺剧建造起了一个单纯的精神乐园,那里有我站在戏台前的小小身影,有我对人生的无限想象,在那里我获得了面对贫穷、应对人生种种不幸的力量与勇气。无论我身在何处,那块土地、那些人、那些事都会久久地萦绕在心间,成为一缕飘浮在空中的游丝,顺着风飘啊,飘啊,飘回最初的戏声里。

猜你喜欢

婺剧大会堂戏台
雍和宫戏台及其献戏活动考略
人民大会堂对外开放幕后
人民大会堂对外开放幕后
戏台送到家门口
狸猫戏台
关于婺剧的传承与保护措施研究
一座大会堂的消失
人民大会堂建造之谜
山西古戏台掠影
Jinhua Opera in Our Scho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