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时楼
2023-12-12山西工程科技职业大学赵锦程
山西工程科技职业大学 赵锦程
“宋祺安,你又去打架!”院子里,绥禧手拿扫帚指着爬在树上的小少年。宋祺安向她做了一个鬼脸,语气颇为得意:“你来打我呀,姐。”
绥禧朝着里屋喊道:“外婆,祺安又惹事了。”听到这儿,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宋祺安麻溜地爬下树。
“小兔崽子,你又干吗了?”外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里屋走出来的老人手上还拿着织了一半的毛衣。
看见外婆,绥禧像是找到了靠山,得意的人瞬间转换了角色,小小的宋祺安低着头听着外婆的训斥不敢说话。
夏日的午后,阳光不显得过于刺眼,绥禧没有什么爱好,她总喜欢拿外公剩下的茶给自己泡上一杯,捧上一本书坐在院子中间,祺安总打趣她装大人。
外公的茶很苦,外婆总是念叨那茶放久了,她不舍得扔,留在那儿也算是个念想。
傍晚的风带着些许闷热,乡下的人总喜欢在晚饭过后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外婆亦是如此,她挎上自己的小板凳迎着夕阳步履蹒跚地加入老年八卦团,祺安早就跟着一群小伙伴不知去了哪里。彼时,背着画板的少年走进村子,他瘦瘦高高,黑发有着丝绸般的光泽,黑色的短袖衬得他的皮肤更加细嫩,带着凉意的风吹过他的发丝,浓密的睫毛下是他明亮的双眸,鼻梁高挺,唇色淡红,像是书中走出来的男主角。
坐在门口听歌的绥禧一眼就看到了他,少年走到绥禧家隔壁,他抬手叩门,过了许久无人应答,绥禧拿下耳机:“你找阿秀婆婆吗?”
少年抬头看向她,点点头答道:“我是来这里旅游的,是阿秀婆婆的远房亲戚。”他的声音带着清冷,却又出奇温柔,像春日里柔和的风抚过绥禧的心房。
“阿秀婆婆有事临时出去了,你要不先来这儿坐坐,等一等。”绥禧小心翼翼地发出邀请,她脸颊微红。少年四处看了看点头答应:“谢谢你。”
院子中,绥禧搬来板凳,少年放下画板。“你叫什么名字啊?”绥禧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少年接过她手中的凳子:“谢谢,我叫向翛然。”他礼貌性地微笑着,浅浅的酒窝又显得多了些亲和力。“你呢?”他问道。
“宋绥禧,秋绥冬禧的绥禧。”她抬起头对上他明亮的双眸,她的眼睛生得极为漂亮,向翛然看得有瞬间的失神。
绥禧收回目光。“我去忙点事。”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自然。
向翛然点点头,他靠在背椅上,少女忙碌的身影在他眼前穿梭,天色逐渐暗淡,空气中的闷热丝毫没有消散,绥禧搬着一盆花走进院子,“阿秀婆婆家门开了,应该是回来了。”
向翛然收起手机,他点头说道:“谢谢你的招待。”
绥禧目送少年离开的背影,他单薄的背影被画板遮住了大半,有种说不上来的沉重。
乡下的夜晚,除了知了的伴奏,偶尔传来大黄狗的和乐,此刻,屋顶成了观赏星空的最佳观景地。
绥禧偷摸着爬上屋顶,夜风吹过她的脸庞,她喜欢这种感觉,舒适又美妙,夜晚的孤寂感油然而生,绥禧沉溺于此,柔和的月光把夜晚烘托出一片平静与祥和。她不由得想起傍晚背着画板的少年。
“好巧,你也在这里。”清冷的声音传来,绥禧收回思绪,隔壁的屋顶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定睛一看,是向翛然。
“在看星星?”向翛然反问。
绥禧点头,她偏头问道:“你从哪里来?”
“嗯?”向翛然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样问,绥禧惊觉问题有些失态,刚想解释。
“我从上海来的。”向翛然对上她的视线。“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向翛然的语气中多了疑问。
“你说。”绥禧点头。
“村子西边的古楼为什么叫‘西时楼’?”
绥禧思考良久,语气中多了些不好意思,答道:“村里的阿公阿婆都这么叫,原因我也不清楚,我想可能因为它在西边吧。”
“你一直都在村子里?没有去过外边吗?”
“没有,”绥禧摇摇头,“我一直和外婆一起生活。”
“你呢,为什么突然来这里旅游?”绥禧反问。
“来放松。”他说这话时目光望向远处,语气中似乎夹杂一种劫后余生的轻松感。
绥禧不再说话,他们不约而同地将夏夜的孤寂重置。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冒出头,乡下的鸡叫声预示着新的一天开始了,外婆起得早,她做好早饭在院子里打理她的花花草草,绥禧懂事,家里总被她打扫得很干净。
敲门声响起,是隔壁的阿秀婆婆。阿秀婆婆年纪比外婆还大,头发花白,脸上是岁月的痕迹,但掩不住她骨子里的优雅。听外婆讲,阿秀婆婆之前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不过是老一辈之间的过往,绥禧便当故事听着了。
“阿秀婆婆,有什么事吗?”绥禧很礼貌地问道。
“绥禧,婆婆麻烦你一件事,这是我好友的侄孙,到乡下来旅游,婆婆老了,能麻烦你帮忙这些天带着他到处转转吗?你有时间就可以。”说完,绥禧看见站在门旁的向翛然。
“阿秀婆婆,您客气了,我和外婆说说就可以了。”
“谢谢,麻烦你了。”向翛然的嗓音平淡,阳光穿过门前的桑树零零碎碎落在他的脸上,一双眼睛带着笑意。他浅浅地微笑着,很礼貌却又夹杂着一丝疏离。
阿秀婆婆笑着应答:“那拜托绥禧了,我去找你外婆说说。”
阿秀婆婆离开了,剩下向翛然和绥禧面面相觑。
“嗯,我去换个衣服,今天就可以出去。”绥禧打破沉默的气氛。
“好,”向翛然点头,“不着急。”
绥禧换好衣服,她和外婆打了招呼,门口的向翛然站在树下低头翻看着手机,她才发现他今天换了白色的短袖,一阵晨风吹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吹起他额前的短发。
“走吧。”绥禧喊他。
她穿着碎花裙,头发用抓夹夹着,阳光明晃晃打在她白皙的脸上,还是那双眼睛,清澈又干净。向翛然收起手机说:“你,今天很漂亮。”
“谢谢。”绥禧浅笑,她的耳根倏地红了。
小路上,充斥着小孩的欢声笑语,路边的花丛开得很是艳丽,村口的石阶上趴着懒洋洋的大橘猫。
村子西头的古楼静静伫立着,这附近几乎没有住民,显得颇有些孤单。
“我不清楚它的历史,但应该也挺久远了。”绥禧淡淡说着。
向翛然走到古楼前,他伸手轻轻地触碰梁柱,那上面已满是风雨侵蚀留下的痕迹,它似乎伤痕累累,以至于在这荒凉的土地上引不起世人多大的注意,然而即使已是风烛残年但依旧不失它本身的浪漫与庄严。它像垂垂老矣的老者,用所剩无几的时光守护着脚下的土地。
古楼不高,伸出的挑檐遮住了半面日光,绥禧静静坐在一旁的长椅上,她在这里长大,但好像从未认真观察过这古楼。向翛然拿起相机,他按下快门,恰巧此刻阳光更盛。
夏日的午间,烈阳高照。路边小卖部的大黄狗趴在阴凉处闭目养神,绥禧递给向翛然一根冰棒。“算我请你啦。”她说这话时因为天气闷热而脸颊微红,鼻尖也有一层细细的汗珠。
向翛然接过,微微颔首:“谢谢,天气有点热,先回家吧。”
绥禧点头,她回到家,外婆正在午睡,宋祺安坐在空调下看着动画片。外婆给她留了饭,许是太热,她并没有多大的胃口。吃过饭她便沉沉地睡着了,她睡得不踏实。手机的消息提示音叫醒了她,是向翛然:“下午我们去哪儿?”
绥禧偏头思考,其实村里并没有什么可观赏的地方,这倒给自己出了难题。半晌她才回复:“去后山吧。”那是她小时候最爱的地方,后山其实也就是一个小山堆,绕过后山是一大片田野,那里满是蒲公英。
天边的红霞伴随太阳的下山开始显露,绥禧简单收拾下,告知外婆后准备出门,向翛然背着画板在等她。
村庄里,几处农家的屋顶飘出袅袅炊烟,不时有回家吃饭的呼唤。绕过后山,映入眼帘的蒲公英田,它们在一阵风的带动下被吹散,白白的,轻轻的,随风而飘,随风而止。绥禧喜欢这里,有种超脱世俗的自由感。向翛然支起画板,明艳的少女在晚霞的衬托下奔逃。向翛然挥动画笔,绥禧来到他身后,他画画时很认真,像是要把自己和自然融于一体。
“很好看。”绥禧惊叹。
向翛然的眼底流露出笑意,天色渐渐暗下来,他给天边描上最后一笔。“送给你。”他拿下画纸递给绥禧。
“谢谢。”绥禧笑得动人。她欣赏着手中的画,向翛然就这样静静看着她,心里莫名地悸动。
她小心翼翼地将画收好,仲夏的夜在清朗的月色下迎着清幽的风,像是能吹走许多愁思。绥禧和向翛然并肩坐在一起,远方是一望无际的麦田,知了的声音奏响新一轮的夏日舞曲。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村庄,去大城市里生活。”向翛然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绥禧摇头。“我喜欢慢节奏的生活,喜欢无拘无束的自由,就像这片蒲公英田,飞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乘风来,乘风去。你呢,喜欢什么样的?”绥禧反问。
“我,和你一样,我的名字就是最好的解释,翛然,翛然寓意无拘无束,自由超脱。可是,一如我的名字向翛然,只是向往,还从未实现。”他说这话时语气里多了些失落。
绥禧看看他,又移开目光。“我有一个弟弟叫祺安,春祺夏安,秋绥冬禧。父亲取名时便希望我和弟弟一年四季都平平安安。后来,父亲出了车祸,母亲重病离世。那个时候我才知道生活从未让我平安过,是外婆带着我和弟弟长大的。”
向翛然静静地听着,他抬眸,注视着她,她的眼底还有着明晃晃的笑意,那些不幸的过往,她说得风轻云淡。
向翛然回到家,阿秀婆婆早已睡下,他躺在床上,脑海里是少女挥之不去的笑容。他轻轻闭上双眼,一些画面开始模糊,他想,他待在这里的时间还会有多久呢?
绥禧很会安排,她带着向翛然走过溪流与麦田,他总会在每天的傍晚画画,再送给她,像是要留住这些美好的回忆。
向翛然的假期过得很快,他离开村庄时没有告知她,第二日的绥禧照常出门,没有看到门口等待的身影,她有些疑惑,他从不会迟到。绥禧敲响阿秀婆婆的家门,许久,阿秀婆婆姗姗来迟。
“是绥禧啊。”阿秀婆婆笑得和蔼。
“阿秀婆婆,向翛然呢?”她的话里多了焦急。
“他没有告诉你吗?他昨晚就离开了。”阿秀婆婆很疑惑。
“他走了,回上海吗?”绥禧甚是惊讶,他从未告诉过自己何时离开,他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
阿秀婆婆点点头,对上绥禧失落的目光,老人像是读懂了一切。
“绥禧,你知道他为什么来这里吗?”阿秀婆婆问她。
“他说,他来散心。”
阿秀婆婆摇摇头,絮絮叨叨地说:“翛然这孩子从小就很优秀,他喜欢画画,大学后去了美院,一个月前他查出了神经性系统疾病,会慢慢忘记很多事,他一直向往乡下的自由生活,便来到这里,想在留下最后一点回忆。”
“谢谢你,阿秀婆婆。”绥禧听完,她陷入恍然。她不知自己是怎样离开阿秀婆婆家的。
他最后,会不会忘了自己。绥禧想。
时间一晃,已是半年后,绥禧在院子里看书,有人敲门,是邮局的信差,绥禧疑惑地接过,她打开,里面是一幅画。
落笔的名字让她的双手剧烈颤抖,绥禧跑回房间从柜子里拿出一沓纸,密密麻麻的画都是他的手笔。
绥禧翻过画,背面淡淡地写着一行字,“谢谢你,绥禧,那段时间,我很快乐”。
她忽然失声痛哭,手中的画掉落一地。
那幅新送来的画,画的是一座古楼,古楼的旁边站着笑容明媚的少女。
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终归永远活在了她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