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明早年诗选
2023-12-12翟永明
深夜两点
夜晚贴得很近 白色安眠药
深入我诚恳的躯体
如果我是镜子 我会反射出
白天看不见的情景
一些灰色 一些人影总叫我心惊
一些不肯挪去的事物在眼前
昨天是什么时间 昨天之前的时间
把可怕的思想种在我的夜里
死去的人兴高采烈地返回梦魇
来自无限 要看看这生命的呼吸
而我 哭泣着 也要返回白昼
踉跄的脚步比我先到阴阳界
深夜两点 睡眠的黑翅膀
扇起白色云雾 去得更远
深夜两点 谁的过错
让我无法找到梦的最深处
1984
塔
敏感的星空下
谁来看望塔里的妇女?
邻近的小屋
走过受惩罚的动物
猫头鹰声声呼叫
远处的山坡上 你看!
塔外的妇女听见了什么?
她停止剪枝
凝望将冷冷的夕阳浇透
塔里的女人再次把灯擦拭
她看见潺潺的灵魂在灯下行走
妇女的手伸出
她前额的黑发爬满吓人的花朵
她的脸 让死人也能
站在她的面前
何时你仰望星空
何时你就能看到她们
活脱脱的眼睛
以及那后面深深的阴影
1985
吃鱼的日子
吃鱼的日子我考虑
哪些问题?很多
书上读过的夜晚梦见的
恐惧,孤独和其他字眼
光是它垂死的两眼使我看到
大海的年龄 与我一样的表情
惧怕鲨鱼的突然袭击
以及世上险恶的人情
它巨大的腮帮气喘吁吁
在猛烈的阳光下缄默不语
与我一样讨论问题的方式:
以沉默等待真相来临
还有你置于刀刃上的处境
始终难逃剖腹的哀痛
必将发出与我一样的号叫
难免感到头顶的压力
我们是自然界里胆小的一对
与尘世格格不入的一对
你躲避人类 逃向深湾
我却投生世界 与人交配
我们注定要成为他人的营养
你注视刀 我注视人世
你满身的鳞片 我清白的身体
散发出悲凉已死的气息
吃鱼的日子我颇多顾虑
万物有灵 鱼是其中一例
我们真实的生命落地生根
不亚于任何时代得胜之人
1988
二月的一天
二月的一天
时间挤满医院
担架在飞跑,这边到那边
护士的白鞋喘个不住
一个中年女人在寻找
适当的位置,精疲力竭
二月的浊气 集中在一夜
一辆肇事汽车 几个指纹
摄影师在寻找镜头
坚强的下巴在寻找肩膀
一栋公共建筑在寻找草图
二月在寻找主人公
1988
去过博物馆
去过博物馆
乘车或有时徒步
我在中午时分走过
簇新的台阶和悲悼的石柱
那些白衬衫上打着领结的人
在询问永恒 是不是值得
一个重要的下午?
许多年前的夜晚
我喜欢对月礼拜、祝祷
我熟悉那些祭事、那些成语
甚至知道与天合一的唯一方式
等候穿堂风过
我的白发垂过断墙残垣
去过博物馆
见过许多熟悉之物
古老的剑戟和它们的主人
见过宫殿行将倾圮
见过死去的朋友在活人中栖身
还有古老历史中的重要角色
如今只是死亡的侍从
替它手拿拂尘 奔往于迷津
在一堆作古的人面前
几个歇斯底里的头颅
仍在讨论:“去或留?”
许多年前的下午
三座黑山上
坐看暮色流失
已看出必然身亡的真相
正如鹤发长者坐定在
他棕色的蒲团上
头顶闪光
我的禀性愚钝
而他有着白色苍老的眉眼
示我以一片树叶
何谓去或留?
去过博物馆
多少鸟篆帛画
仿佛自我前生而来
那些棕黄的男女、开裂的小脚
我认识它们 个个面无表情
带有过去明间的寂静
月亮在莲藕和冷水中浮游
拍打着旧时的雄心
如今仍在飘动
那斑剥的战袍
随风而起的驷马乘骑
谁还能识辨:去或留?
三五个思慕者 几个情人
在长幅画轴前淡淡地争论
他们内心快乐 外表也美丽
许多年前的清晨
我突然出生
在往返的穷途上蔚然长成
再看那养育者 降生者
一只白鸟象征着长生不老
执迷于各种药物 睡姿安宁
成为我吓坏了的灵魂
特有的风景
我的禀性孝顺 但却
靠了死亡而生
去过博物馆
一群上班的人
一群睡意深沉下班的人
分别走过
他们不会在一个下午
看到恐惧
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