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奏者
2023-12-12▶郭乔
▶郭 乔
最后一个音符随着琴弓的收回从弦子上飞出时,他一甩头,就像是在真正的舞台上,跨出的右脚也收了回来,一场演奏就这样结束了。下巴和锁骨的中间部位,被琴身磨得发红。左手止不住地颤抖,似乎还没有从固定琴身的任务中解脱出来。把琴立在墙边,他擦擦脑门上的汗,掏出香烟,点燃一支,深吸一口后,身体才放松了些。
整整两个小时,他演奏了一曲又一曲。音乐响起来时,他忘记了自己是谁,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此刻,他又回到了现实。斜倚着身子靠向身后的瓷砖墙面,用最舒服的姿势站立着,他要歇歇。如果有可能,他也想像斜对面的那个流浪汉一样翘着二郎腿躺下来,但是不行,他缺一个床垫。
眼前的烟雾缭绕成一层轻纱,来来往往的人影更显虚幻。这段地下通道就长度来说是不短的,就宽度来说也算开阔,宛如一段河床,人流像翻卷的浪花一样被入口吞进来,又被从出口吐出去,永远不会有断流的时候。
有人说话了。是旁边卖烤红薯的中年男人。
“那个烟蒂……别扔……给我!”
这座北方小城的方言近似于普通话,不难理解。让他难以理解的是,中年男人要一个烟蒂做什么。但他还是立即把那还剩小半截的烟掐灭,没等男人拄着拐、晃荡着一截空空的裤管走过来,便主动递了过去。
因为一个烟蒂,他们相识了。
他的屁股底下多了一个马扎。他和卖红薯的大叔围着烤炉,沉默地抽完一支烟。大叔使劲儿嘬完最后一口,感叹道:“这烟有劲儿!你的曲子拉得也好!”他笑了笑,算是回答。
一年前,当他站在出租屋的阳台上,看到低垂的天幕由灰青变为赭红时,一种空旷而寂寥的感觉,让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段音乐。那是他过去常拉的曲子,马斯涅的《沉思》。也是突然地,他右手抬起来,做了一个手握琴弓的动作。
已经许久没有拉琴了,当他从蒙尘的琴包里掏出那把红枫制成的小提琴时,就像面对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他把它抱进怀里,轻轻抚摸着,那些漆皮剥落的地方,背后用小刀雕刻着他名字的地方,一遍又一遍。直到他确信,这些年的疏远和冷漠,并没有彻彻底底使他与它之间成为两条平行线,这才颤抖着右手,把琴弓搭在了琴弦上。音乐就那样重新从他的小提琴上飞了出去。
他似乎又魔怔了,就像多年前一样,一旦手触小提琴,便如痴如醉。他忘我地拉着,听众常常是一只猫。多数时候,猫都是趴伏在地中央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偶尔,也会“喵呜”一声,抬起头来对他看上一眼,有时候甚至是凝视,那深色眸子里发出的光芒越显幽蓝与深邃。他心头一动,认为这是猫对他的肯定,于是更加热情地演奏起来,为这唯一的“知音”。
一个星期前,当他从这段地下通道路过时,突然地,萌生了要在这里演奏的想法。
这是他第一次当众演奏。
“听你拉这个琴,我的心情没那么急躁了。你的曲子拉得真好,听得我一会儿想哭,一会儿心里又暖暖的。”卖红薯的大叔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他大受鼓舞和感动。第一天来这地下通道演奏时,他的手抖得拉不成曲调。他的演奏技艺,可以说,是在刚刚好起来时就结束了。算是半途而废。那时候,他是那样喜欢小提琴,吃完饭拉,睡醒了拉,时时刻刻都把小提琴抱在怀里,他幻想着有一天能够登台演奏。
他站起来,身体挺得笔直,琴弓在他手里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就像钓鱼的人将鱼线抛进水里,水波荡漾开来,音乐也从弦子上飞跃出去。他拉的是一首《鸿雁》,琴声悠扬而清越,那萧瑟伤感的曲调,使人眼前浮现出苍茫的大草原。大叔半闭着眼,一副陶醉的样子,铁青的脸上那些倒刺一样的胡茬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他就这样一直拉啊拉,直到深夜来临,人去路空。
没用多少时间,他和卖红薯的大叔之间就形成了一种默契。每当沿着高高的台阶走进地下通道时,他总会遥望两边,锁定大叔的位置后,便信步向前。大叔总会给他留下一个空位。他先是演奏,忘情地拉着,直到胳膊酸疼需要歇息时,才在大叔给他备好的马扎上坐下来。然后,两人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边吸边聊着天。他们的聊天并不顺畅,磕磕巴巴的,常常是刚说几句,便沉默了。隔着缭绕的烟雾,他们沉浸在各自的情绪里。炉火暖暖的,气氛逐渐好起来。
有时候,大叔也会和他聊天说笑,多是这地下通道小商贩们的逸闻趣事,或是对自己的调侃。他听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面对着那少了一截的空荡裤管,心里毕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他的目光是无法做到完全避及的,那一段虚空,是一个巨大的问号。大叔倒很坦然,以拉家常的语气告诉他事情的原委。那是一次车祸。醒来时,大叔发现自己被截掉了一条腿。
大叔讲得最多的还是那一天。语调虽然仍是平静的,但听在他的耳朵里,却有一种难掩的悲哀。
“直到有一天,我那可怜的老婆从外面回来。她红肿着眼睛,坐在窗口,一言不发。我才知道还有人比我更痛苦。她丢了钱,那是她刚领的工钱,整整一个月给镇小学扫厕所的所得。她可是从来都没有打过工的人啊!”
大叔讲述着,声音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他的女人苍白着脸从外面回来,一言不发地坐在窗口。她是个活泼热闹的人,整天说说笑笑,有时候,他还会嫌她话多絮叨。但是那一天,当她沉默地坐在窗台下时,忽然间,他恍然大悟,明白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她头上的那片天坍塌了。他为她的后知后觉感到懊恼。他截肢的那一天,她就早应该料到了,但是她的悲痛显得那样潦草,准确地说,应该是惊慌。他有一种恶毒的快感,像报复了谁似的。凭什么所有的痛苦都让他独自一个人承受?但是他的快意并没有持续多久,便为她趴伏在那里、低低哭泣的背影而心疼不已。她是柔弱的,这是他长期庇护的结果,这说明过去的他,在她心里是强大的。他需要再强大一次。他推开床头的空酒瓶,挣扎着站起,迎着室外明晃晃的阳光……
这些都是大叔讲述时,他理解到的意思,有些还脑补成电影镜头似的画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话变得越来越少。那些话语游走在脑海里,更多的时候转化为了心理活动。他话说得越来越少,想得越来越多。
他在心里默念着大叔所说的“那一天”。就在半年前,他也经历过一个难忘的“那一天”。
那一天,当杰森从自己的工位上出去时,他正认真地盯着电脑屏幕。这个由他俩负责的程序,已经完成了一大半,虽然最难做的部分已经完成了,但后面的几个子程序仍然存在着不小的挑战。他仿佛听到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高空坠下。他跟随着从格子间里蜂拥而出的同事们,来到公司巨大的玻璃窗前。从十五层的高空往下看,一个蝙蝠状的黑色物体平贴在大厦前的空地上,周围涂抹着一些红红白白的物质,就像是一个孩子的信手涂鸦。是杰森。他没有想到,杰森选择了以这样的方式离开。
几天前的深夜,当他俩加班加到四肢无力、神思恍惚的时候,杰森提议到天台小酌一杯。凌晨时分幽暗深邃的天空、高空吹来的凉爽微风、高脚杯中像夜色一样晃动的红酒,杰森的目光变得清亮,他比平时还要健谈。
“五个了!”杰森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什么五个了?”他反问。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杰森叹口气,转过身,倚着栏杆,遥望着远处黑幽幽的天幕。“不过,说真的,詹尼,有时候我还真羡慕你。”杰森微笑着,“你知道大家在背后怎么说你吗?说你是机器人,说你是外星物种。的确,在这壁垒森严的大厂,是不需要正常人的感情的。你做到了,詹尼。但是我做不到!”杰森的情绪变得激动,“让我只做一个工作的机器,从早到晚的上班加班,我会发疯的。”杰森边说边指着自己的脑袋。
他很是意外,没有想到自己在同事们眼中是这个样子。
或许是他诧异的表情让杰森感到了自己的失态,杰森抱歉地笑笑,和他碰了一下酒杯。“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詹尼。我只是羡慕你。你是好孩子,我们都是好孩子!”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一股热血涌向面部,他红着脸对杰森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不是工作狂。我的血管里也流动着温热的血,我的心脏也会怦怦跳动;我也会累,也有沮丧无力的时候……”
杰森扑哧笑了,“我信,我信!就凭你现在面红耳赤的样子,谁又能说你是机器人。扎克伯格才是机器人。”停顿了一下,杰森的表情变得肃穆了,少有的肃穆。“不过,降低对周围环境的敏感度,甚至是对自身情绪的敏感度,才能很好地在这个地方待下去。现在看来,理想、激情、才华等这些曾被我们视为上升阶梯的要素,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葆有荣光,很多时候,不及多出这一厘米的情绪平稳。”
他不能认同杰森的观点,认同了,似乎就坐实了他是机器人的谬传。他只是讪讪地笑笑,一脸的诚恳,第一次为自己这得来全不费工夫的禀赋感到抱歉。杰森也笑了,是一贯的温厚和俏皮。两只酒杯同时碰到了一起。
夜空逐渐变得清亮,星星是在他们聊天的时候出没的,一颗一颗,攒聚在一起。很快天幕中便镶嵌着密密匝匝的一群。
杰森指着那些星星说:“我们都是这些东西,看起来闪闪发光,实际上却是一块块黑不溜秋的石头。我们的荣光是借由这大都市大公司给予的,就像这些石头借着月亮来发光一样。但是迟早有一天,我会离开的!”最后一句话,杰森说得斩钉截铁。
他没想到,杰森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杰森做了第六个。所不同的是,前面五个只是办了离职手续。
杰森的名字叫季修远。在这家赫赫有名的互联网大公司,每一个程序员都有一个英文名,这是他们的代号。而他的代号是詹尼,大名杨子赞。在公司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大名,杰森是其中一个。
杨子赞的注意力越来越差,再也难以集中到手头的工作上,脑子里常常飘浮着一团雾状的东西,边缘模糊,逐渐增大。时常,这团雾状的东西又幻化为杰森的笑脸。那笑脸是那样生动俏皮而富有魅力。转眼又是那天的情景,杰森面对着群星璀璨的天空,眼神空洞而忧伤。
“杨兄弟,听你口音像是南方人,你怎么跑到我们这大西北来了?”大叔的问题把他从并不遥远的思绪中拉回了现实。
杨子赞告诉大叔,他失业了,所以离开了那座年轻人都向往的大都市,来到这座北方小城。
大叔豁达地笑着,说:“失业不算什么,只要人好着就行!”
对,只要人好着就行,他附和道。应该再说点什么的,但是他卡壳了。
他站起来继续拉琴,内心有两股声音互相撕扯,这使他的琴音像水波一样颤抖。顷刻间,水波变成了滔天的巨浪,白练一样的巨浪怒吼着,伸出魔鬼般的双手,想要把世界撕个粉碎。配合着音乐,他的身体也大幅度地摇摆起伏着,汗水打湿了他的头发,热泪从眼眶里滚滚流出。
“杰森,你听到了吗?我不是机器人。我和你一样,都是流淌着热血的正常人……”他在心里呐喊着。
不知过了多久,音乐变得舒缓悠扬,直至一个低沉的尾音。地下通道一时间变得安静,人们把目光投向这里,有人带头鼓起了掌,接着是一阵如雷的掌声。他放下手中的小提琴,靠着墙面缓缓坐下来。
杨子赞的症状越来越明显,再也无法投入到正常的工作之中,那些密密麻麻的代码变成了一团团疯狂的黑蚂蚁,咬啮着他的皮肉骨髓。
他离职了,做了第七个。
他不知道归向何处。终于明白了杰森所说的故乡不是想回就能回去的意思。他在公寓里的那间斗室中躺了整整一个月。
有一天,他划拉手机屏幕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一些画面,那是一座小城的宣传图片。从浏览器上看,那小城的天空是那样湛蓝,是那种看起来炫目的不真实的蓝。他像是被电击了一样,心跳不由加速。他几乎没有多做考虑,便把能用的家当打包成鼓鼓囊囊行李箱,从那间阴暗潮湿的小屋里逃了出来。
这座位于高原上的小城,一年四季几乎都是响晴的天气,晴朗得几乎要炸裂。很快,他身体里的那些多余的湿气和阴郁都被风干了,他变得干爽而轻盈。小城没有太高的楼,他以便宜到令自己都怀疑的价格租了两居室,是多层房屋的底层,带着一个小小的院落,被房东老太太收拾成花园的样子。白天,他坐在小院里喝茶,观天景,顺手撸着老太太养的猫;夜晚,则穿梭在大街小巷,仰望着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星群,思考着一些从未思考过的问题。
他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某一段时光,那还是在他刚刚成长为一个少年的时候。那一天的夜晚,月色像往常一样疏淡。他的家乡一年四季,几乎都是朦胧的月光。他照例兴冲冲地去找阿和。一个暑期,不是他去阿和家里,就是阿和到他家门头,两人相约了到城外的云水溪中去玩水。那天,他的自行车刚到阿和家的楼下,便听到一阵悠扬的琴声。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音乐声,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乐器发出的。一直以来,他和伙伴们听的都是各种流行时髦的音乐,多数都是通俗歌曲。所以,当他第一次听到这么悠扬婉转的声音时,竟然一下子呆住了。燥夏的酷热、骑自行车带来的疲累,因为这段音乐,似乎变成了扑面而来的习习凉风。他感觉浑身无比的舒爽和清凉。朦胧的月色下,琵琶树的影子和他的影子交错叠映,他就那样呆呆地站在树下,直到乐曲终了,他出窍的灵魂才回来。
他迷上了小提琴,不分白天黑夜地往阿和家里去。阿和的叔叔,这位在英国留学的高材生,终于回来探亲了,不再是阿和嘴里梦里都神往的人物。没过几天,他和叔叔便把阿和撂在了一边。两个痴爱音乐的人,似乎有更多的话题可谈。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叔叔教会了他拉小提琴。因为独特的禀赋,他掌握得很快,真是一日千里,常常让叔叔惊目啧舌。他太喜欢拉琴了,只要琴弓搭在琴弦上,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杨子赞,一个飞扬的、开放的、激情满满的杨子赞,而不是别人眼中的“阿呆”“学神”。
暑期结束后,叔叔走了,给他留下了那把小提琴。
他几乎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小提琴上,似乎是把整个的自己都交付给了小提琴。有一天,他怯怯地告诉母亲,他想学小提琴,以后考音乐学院。母亲只是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便又到厨房忙碌了。他明白了。他本就不应该提出这个非分要求,对于寡居的母亲来说,学习小提琴的费用是笔天文数字。而且,只有理工科才是她眼里的正道。他默默走进自己的房间,把叔叔给的小提琴抱进怀里,躺在床上,流了一夜的眼泪。第二天,他在小提琴上郑重地刻上自己的名字,便将它锁进琴包,弃置在床底下了。他是把它埋在心底里了,一点一点地。一天一天地,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似乎果真忘了他还有一把小提琴。
隆冬时节的北方小城,夜空是那样渺远,星星也显得稀疏,一颗离一颗很远。寒气砭骨。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杨子赞紧了紧身上的棉服,继续赶路。出租屋距离地下通道不过三站路。因为人来人往,并且还有一些常驻人员,这段地下通道,并不显得寒冷。当卖红薯的大叔和卖各种小吃的摊贩们把他们的炉子架起来时,甚至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临近年关了,地下通道的客流量尤其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不知过了多久,人流渐渐稀少,做小买卖的也陆续打烊回家。喧闹声逐渐消失,地下通道变得沉寂,只有琴声还回荡在这段空空的“河床”里。当杨子赞拉完又一曲,想要舒展一下筋骨时,才发现这里除了他,就剩下那个斜对面的流浪汉了。
那流浪汉斜倚着“床榻”舒服地躺着,就像电视剧里的济公一样裘褐为衣,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惬意。间或,他从手中的书本上抬起头来,对杨子赞这边看看,那眼光显得意味深长。
杨子赞微闭着眼继续拉琴。有时候,他似乎已经忘了这地下通道还有一个人,甚至忘记了还有他自己,仿若置身于一种空洞的虚无当中,眼睑之内一片素净洁白,耳畔只有清扬的曲声,就像是一叶孤舟飘摇在茫茫的江面上。更多的时候,杨子赞的心头会荡起一点涟漪,微微一热,手中的琴弓也随之摇曳多变,曲风有了激荡、更显韵致。这种时候,自然是意识到了这里还有另外一人,那个自始至终保持斜倚姿势的人。他手中的书一页都没有翻动,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通道的壁檐,仿佛那里有与他灵魂牵连的地方。偶尔,那人也会将目光投向这里,那一定是在一曲终了后。
那夜之后,杨子赞出门的时间往后推迟了些。当夜的大幕把整个小城完全包裹的时候,正是他动身的时候——他选择了夜的下半场。原因不很清晰明确,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那段空荡荡的地下通道里有一个人,有一个真正懂他曲调的人。在这熙熙攘攘的人海里,哪怕只有一个人,他也满足了。这个人不觉得他矫情,不觉得他这样疯狂拉琴是一种病症,甚至在他的音乐里找到了某种共鸣。
这样过了几天,杨子赞和斜对面的流浪汉有了更近距离的接触。他居然和流浪汉膝对膝地坐在了后者的“床榻”上。凭感觉,他认为流浪汉和他是差不多的人,腼腆、羞涩,都有着程度不同的社交恐惧。所以那天夜晚,在一曲终了的间歇,当这个终日一言不发的流浪汉突然向他招手,并且口里招呼着“兄弟,过来坐坐”时,他一时有些惶惑。往过走的时候,这惶惑变成了淡淡的喜悦与期待。
他们的交流也并不顺畅,甚至比他和卖红薯的大叔之间的交流更显费劲。两人都不健谈,加之流浪汉的潮汕普通话,听在他这四川人耳里,并不是句句都能明白,但他还是听懂了一些。
流浪汉说:“活着不易,要学会在烂泥里摇尾巴。”
杨子赞一怔。
看到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流浪汉从床头的书堆中抽出一本,书名是《庄子》,翻开其中的某页,对他说:“这是圣人之言,不是我杜撰。”继而又拖长语调,悠悠吐出两句:“‘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多么自由的心灵啊!”说完,像是沉浸于某种空灵的境界之中,那带着笑意的眼眸中,仿佛映照出了江上清风、山间明月。
这些轻描淡写的话语对杨子赞来说,似乎有千钧之重,常常是,流浪汉才说完,他就陷入了沉思,以致于整天都在琢磨这些话的意思。他似乎从一个最不爱想事的人变成了一个思考者。
偶尔,他们也会小酌一杯。酒是当地人爱喝的一种白酒,下酒菜是各种关东煮、铁板烧、长沙臭豆腐,都是这地下通道里小商小贩们叫卖的。杨子赞拎过去。有时候两人对饮,话题会稠密一些,但多数都是自说自话。
流浪汉喃喃道:“不要追寻什么意义,生命本无意义。”
杨子赞复读机一样重复着这句话,似乎心有所动。对于自己之前的人生,他不能说有清晰的规划,但小目标还是有的,比如三年赚两百万。对赚钱的痴迷,几乎是他寡淡性格中唯一的一点狂热,为此他加班加点,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人。
“然而……可是……”他想辩驳,内心深处却并不坚定,甚而要被这流浪汉蛊惑。
他却越来越喜欢和这个整天无所事事、懒洋洋的家伙待在一起。和他在一起,他会有一种剔去了筋骨般的软瘫感,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体验,软若无骨,浑身的每个毛孔都荡漾着放松。
有时,他也会和流浪汉相跟着走出这地下通道,那是在他终止了夜晚的演奏之后。幽长寂静的甬道,高而陡的台阶,映在墙壁上的身影一晃一晃,仿佛梦中家乡小河岸边的两株香樟树,疏淡又渺远。穿过长长的台阶,外面是阔大又清冷的世界。小城的白天,天空是一片纯粹的野蓝;夜晚则是广阔的青幽,水磨石地面般,上空挂着一轮磨白的月亮。望着这无垠的夜空,流浪汉有时候会感慨:“盖将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真妙啊!”苏轼的这句名言,杨子赞也熟悉,却并不深谙其中之意。然而在这静谧清幽的浩大天地中,当流浪汉口吐莲花般地吟出这句时,他似乎一下子懂了。江水一样澄澈的夜空,清风从宇宙的深处徐徐吹来,有那么一刻,他感觉自己会与这天地万物一样长存。
有时候,杨子赞也会由衷地感叹:“你真像个哲学家!”
流浪汉微微一笑,说:“我大学的专业就是哲学啊!不过我还做过清洁工、店小二、驯兽师、马戏团小丑,不过我现在的身份是流浪汉。”
……
转眼已是除夕。街道上没有什么人。除夕之夜,阖家团聚的日子,即便是真正的流浪汉也会想方设法回家过年吧。天空中飘起了雪花,在幽暗的夜空中像扑闪着翅膀的玉蝶。天气出奇地冷。杨子赞脑中突然闪过一句电影台词:在寒冷的地方容易使人想起温暖的事。
地下通道里空空荡荡。远远望去,只有卖红薯的大叔在低头收拾着什么。待到跟前时,便听到了大叔的抱怨声,这人都到哪去了?又埋怨自己不会算计,不该除夕夜出来。看到杨子赞,大叔从三轮车上的泡沫箱里取出一本书,书名是《庄子》,说是那个流浪汉让转交给他的,还说他要回家过年了。杨子赞一怔。大叔又把一个热乎乎的红薯递到他手里。杨子赞没有拒绝,虽然他的胃口早已被方便面、外卖等垃圾食品败坏,消化不了这么甜美的食物。他也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大叔。那是一张银行卡,上面有五千块。大叔惊得手忙脚乱,说什么都不肯接受,“一个红薯也不值这么大一笔钱啊?”他红着脸解释,这是资助大叔安假肢的,这点钱肯定不够,希望大叔想办法再筹集一些。这张卡装在他的身上有些日子了,他犹豫着要不要送出去,一是他的手头也并不宽裕,二是逢不上合适的时机。而今天,当他心里刚一产生这个意念,手就已经有了行动,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没有任何突兀的地方。大叔感动极了,紧紧攥住他的双手使劲儿摇晃着,眼里含着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却感到抱歉,为自己也并不丰裕的财政状况。
告别和祝福的话说了很多,大叔终于离开了。
地下通道安静极了,只剩下杨子赞一人。他倚墙站立了一会儿,从琴包里拿出小提琴,稳稳地将琴身支在锁骨上。琴弓搭在弦子上的时候,悠扬的音乐声便飞了出去。音乐溪水一样缓缓流出,漫过这河床似的地下通道,渐渐地蓄满一河。河水越蓄越多,溢出了河面……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水流逐渐平缓。流水潺湲,清风扑面。音乐经过一阵低沉的回旋后,逐渐变得舒缓悠扬。那些从底部升腾起来的渣滓,随着音乐的飞扬,也飞扬出去,一点一点消散了。杨子赞闭着眼睛,一曲又一曲……
悠扬的音乐声中突然夹杂进了另外一种声音,是轮子滑过地面的声音。杨子赞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女孩拉着一个大号行李箱,步履匆匆地过来了。经过他身边时,女孩的脚步放慢了,像所有经过这段地下通道的人一样,她也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这年轻的“街头艺人”。他看到一张疲惫的脸,一张年轻稚嫩却又略显沧桑的脸。
他收回目光,调整了一下肩膀,搭上琴弦,曲目切换成了一首《回家》,是他最近才谱写的。音乐飘荡在这地下通道里时,回环旋复,如泣如诉,忧伤舒缓又让人心头升起暖意。女孩终于停了下来,低下头,静静地站着。
琴声因过道的回声会增加一些混响效果,在传往远处时,像一个音符拉着后面一个音符的手,奔向过道外面,由近到远,由高到低,自在飞舞。
蓦地,一阵烟花爆竹声传来。杨子赞和女孩同时抬起了头,对着通道的尽头。那巨幅电影幕布似的瓷砖墙面上,映照出夜空中那一朵朵绽放的烟花。杨子赞仿佛看到,那些璀璨的花朵在幽蓝的夜空中开得那样蓬勃,一朵一朵,此起彼伏,不一会儿便布满了整个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