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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底的光

2023-12-12王晓燕

飞天 2023年11期
关键词:狗儿爷爷儿子

▶王晓燕

那只泰迪一直跟着他们。

祖孙俩走很远的路只为买一斤杂粮面条,孙子那么瘦,爷爷认为是吃得太精细了,得吃点粗粮。吴焕的手腕可真细,软软的,他俯身把他抱起来,吴焕挣着要下来。让爷爷抱会儿吧,吴焕的爸爸小时候,他没怎么抱过,他得种地,哪有那么多工夫抱娃。吴焕一出生就在城里,爷爷总共也没抱过几回。

从杂粮店里出来时,那只泰迪还蹲在树下,它有点胖,一双清亮的眼睛期待地瞅着他。吴焕作势要踢,它只是扭扭脑袋。这时候,爷爷看见它的肚子沉甸甸地垂下来。

它要生狗娃了。

它会生几只?

可能是两只,也可能是三只。

我妈妈讨厌狗。

狗有什么好讨厌的。在儿媳面前,他可从不说反驳的话。

城管会把它抓起来吗?

那只狗走到他们前面去了。他来城里的这些天,街上几乎看不到流浪的猫狗,这是一只还没有被城管发现的狗,可能是从哪个家里跑出来的,白色的毛还很洁净,不知怎么的,看上去比在村子里跑的狗儿多了几分可怜相。儿子把他接到金牛城来第十六天了,他把目光绕开去,打量着周围的高楼,暗自掐着指头。

看了眼吴焕,嘿嘿,笑眯了眼睛。他刚来时,小家伙事事都跟他作对。洗澡时他放不出热水,吴焕说,你已经把它给弄坏了。他只好不洗了,反正也没咋洗过澡。吴焕便也几天不洗。他一走近,那个叫什么派的玩意儿就黑了,他刚一转身,它又发出打枪的声音。

你笑什么。

嘿嘿。小娃儿要多晒日头。

我才不要晒得跟你一样黑。

他再次笑出了声。他的孙儿看着就很聪明。时间还早,他们拎着面条又来到公园。

七八台长臂机器同时开动,又挖又掘的连着好些日子了,据说在建一个水上公园,水已经蓄起来了,从水库大坝引流而来。吴焕看呆了,攥着拳头在鼓劲。爷爷在旁边的地摊上给吴焕买了个塑料挖掘机。

蓄满水的水塘边立了个蓝牌牌,上写:水深3 米危险请不要靠近。水面上擎着几枝荷花,一阵阵夏日的风吹过,淡粉的荷亭亭而举,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荷花,掏出个新买的手机拍了一张。以后,一定要带她来看看。她从来没到过城里,她活在这世上没什么人可联络,也还没用过手机。现在不一样了。他脸上的皱纹都生动起来了,忽然想起作业的事,赶紧把吴焕哄骗回家了。

第二天中午,他把吴焕接回家,那只狗在过道里。它看上去很疲惫,浑身灰不溜秋的。他跟吴焕让它也进了电梯。在楼道里放了只纸箱子,铺了件旧衣服,旁边放了馒头和水,吴焕拿一根火腿喂它,狗没吃东西,钻进了箱子。写一会儿作业,吴焕就跑出去看狗。后来,爷孙俩索性把箱子搬进屋,放在茶几旁。

连着几个晚上,他梦到村子,梦到那只狗带着它的狗娃们藏身在他的柴堆里。

星期六:7 路车。早上8:00 送。10:30接。10:00 出门。坐三站。英语。

星期天:11 路车。下午3:00 送。5:30接。5:00 出门。坐七站。画画。

这是一张用黑体字打印的纸,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来看了一眼。周一至周五坐6 路车,正常去幼儿园的路线。他已经背熟了。儿子让他坐出租车,熟悉路线后,他就一直坐公交了。坐出租令他紧张,公交车上就不一样了,他喜欢听人们大声说话。公交车上要戴口罩,一下车,爷孙俩就把口罩摘掉了。

今天是星期六。城里的夏天少了点什么,他也说不上,究竟少了什么。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记忆,多次去看那张纸,检查吴焕的书包,确保英语书在里面,那本书封皮上有个黑脸娃娃。然后祖孙俩坐下来吃早餐,牛奶面包,鸡蛋是他煮的,别的是从冰箱里拿的。儿子和儿媳让他每天买一次,隔夜的就扔了。他一次买六个面包,六个馒头,都存冰箱里,一吃六天。

幸好,之前他没死成。不时,他会暗中庆幸。一度,他找不到那点活着的意思来了。现在,照看孙子的重任令他又觉出来了。就算什么都没有,那点意思不能缺。吴焕去上课或是玩游戏时,他就一个人瞎想。几乎没碰见过邻居,晚上,那些窗口的灯会亮起来。要是有人晓得了他曾经居然想去寻死,一定会厌恶他这个老头子的吧。生活真的太好了,啥也不缺,他没有理由去寻死。

晚上,睡不着,他在那一块一块的庄稼地里走。在村里,冬天最令他难过,除了雪,连只鸟的影子也看不到。腊月那几天,他特别注意天气,说不准,儿子忽然就开车回来了。清早,天空泛出微紫的光芒,随后,雪就飘起来了,地面上覆落一薄层,似绒絮。他出门去扫路,斜坡上扫下去,一直扫到河沟里。路口前几天就被封了,放倒了一棵柳树,后面立一桌子,上面写着“不准进村”。就算不封,也没人进来,该回来的,一入冬就回来了,村子里,总共没剩下几个人了,只有在春节时还有点人气,出外打工上学去了的,怎么着都得回来几个。也幸好早都回来了。儿子在电话里让他去城里过年,又说,流感很严重,还是待着别动。他看着那棵倒地的柳树,稍微挪挪,能开进来的,不见得把自家人也要挡在外面吧。

来来回回扫几趟,会出一身汗。上午九点钟了,雪还在落。他站在门外,茫茫天地间,顿然有只他一个人还活着的惊悚。雪下得大了,落满肩头。身后,雕栏玉砌的门楼上,吊垂着凌霄花枯败了的枝儿。他一个老头子,住在如此气派的楼上,放在过去,他神气得很呢,可现在,给哪个神气呢,全村的人召集起来,也住不满这个二层楼。没意思得很。去年生了两次病,要不是杨七月整天照顾,他早就归西了。儿子一年回来一趟,说是来陪老爹过年,可接连几天他们说不上一句话,每天都在家里摆宴席招待一些他不认识的人,那些人远道而来。村里的人也会来嬉闹。正月初三,儿子带着醉意说,我回了。车门嘭一声,击打在他的心脏上,儿子没有回头看。一眨眼,车子就看不见了。

他只是看守几日。他仍旧是高兴的。

城里有时也很安静。可村子里的那种静叫人心里荒凉,雪下得很响,冬青树上,沙沙有声,车棚上,沙沙有声。让所有的门都张开着,他怕关起来的那种空空荡荡。

他什么也不想干,就站在台阶上,看雪大阵地降落,天比早起那会儿昏暗了。电视机里的城市被瘟疫困住了。

你不怕冻感冒啊,现在病这么多。

他回忆起那阵香气,那种葱油饼,独她做的最好吃。她身上的棉衣有点旧了,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髻,眉眼间有那么点动人。闲下来了,她皮肤上太阳晒过的痕迹变淡了,她比过去精神多了。

我在听新闻呢。他接过她手里的一只盘子,还热乎乎的,盘子上蒙着一个塑料袋,葱油的香气不断弥散出来。俩人走进屋里,火炉里的火烧得很旺。他盯着看了两眼,忽然笑了笑。

她一定也明白他在笑什么。伸出双手就着火,扭头看着电视说,你看那些得了病的人,哎,我们得惜这命呢。

他第一次提出让她搬到这楼上住,她吓坏了,大叫着让他千万不要在外人那里说,尤其不要对他的儿子讲。她一个人住在山顶上那间破败的房子里,最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这两年,政府帮她盖了间新房,日子能过呢。她感觉活得已经够久了。

死都死过了,你到底还怕啥嘛。他在炉子上煮了茶,分别往两只茶盅里倒满了,一杯放在她面前,他感觉饿坏了,却又走进套间里去,拿出一只袋子,让她打开。她的眼睛和脸颊闪闪发亮,是一件淡月色的羽绒服。当着他的面,将衣服穿上了,非常合身,淡月色衬着她小麦色的皮肤,煞是好看。猛然,她又哭上了。若是没有他这个人,她还会去寻死。

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天气,她的丈夫和大儿子出门去吃酒席,坐的是一辆三轮车,回来的路上,三轮车翻了,车上的九个人,当时有四个已经没了呼吸,其中就有她的丈夫和大儿子。这几年才修的路,都修到了家门口。那一车人,都喝醉了。

因为分家不均,对面过时,小儿子至今都不看她一眼。并不因为亡人而原谅活着的人。她一个人活着,一半浸在对死去的人的悲伤里,一半处在被还活在世的亲人的折磨里,小儿子对她的冷眼,比经受死这件事更令她难以忍受。

她流着眼泪,一边蹲在炉火旁将他的一件背心洗了。

这世界,越来越不太平,能活着都不容易呢。要是流感真的厉害起来,我们俩一起得,一起死。这是她能说的最真诚的情话了。一个人,她活怕了。每天都来为他做饭,然后到地里去干活。有时候,他装病,为的是让她多待在这个家里。冬天,她一般不生炉子,他去了才生。去她山顶上的房子,得路过她小儿子家,他不多去。

又在跟儿媳怄气。现在,她一点也不想说了。她为什么还在哭个不住呢,也不知道了。

他记起她那不依不饶的样子,也许她确也有过偏心和过错,只是自己不觉得吧。但他从没说出来过。

茶已煮淡,雪欲掩埋一切。在她的哭声里,蓦然,那种一切空空、毫无意思的感觉又来了,就像瞌睡,来得猝不及防。他的心脏被一块湿黑的布包起来了。电视机里还在播报又有多少人被传染,又有多少人没能抗过疾病没了生命。空空的房子里,不停地释放出一种不祥之兆。他忽然扑过去抱住她,隔着羽绒服,他感觉到她有气无力的心脏在跳动。她待在他的怀抱里,大雪覆盖了院子,覆盖了门外的草垛,路完全看不见了,整个村子要消失了。

看看那些可怜人,我们不该这么欢乐。风从开着的门里吹进来,开着粉色海棠的瓷砖上湿了一片。

明年,我想多种些豌豆。她有很多计划,不过是土地里的事。这已够她忙的了。是啊,春来了,就好了,他也要在地里种些什么,儿子不让他种任何东西,不叫他辛苦。

他不喜欢冬天。他还没在城里过过一个冬天。

吴焕只喝了半杯牛奶,说面包是坏的,不吃。他喝了剩下的半杯牛奶,尝了口面包,明明是好的。这房子老大,儿子的房子,我们的房子,他区分着。他只负责把吴焕侍候好。出门早了点,狗儿也跟着出来了。给吴焕买了烤香肠。那个红脸膛的汉子专门把烧烤摊摆在路中间。

我妈知道了会骂你的。吴焕吃得很欢,他妈妈从不许他吃这种玩意儿。

你不要告诉她。他用香肠把狗儿哄回去。

在公车上,吴焕还在吃,爷爷一次买了三个。

想你妈妈了吧。

才不想呢。小男孩垂下头。

再没有比一个小孩子被自己的爷爷照管更开心的事了。吴焕可以一个礼拜不洗脸,不用天天换衣服,进门不换鞋,爷爷从来不说不许。进到那栋楼里去还没三分钟,吴焕又跑出来了。

爷爷还在那里站着,他记得第一天送吴焕来学英语时,那栋楼房后面有个加油站,可今天看不见加油站了。他的心脏已经悬起来了。

老师说,今天放一天假。吴焕说这个时,不看爷爷的眼睛,踢飞了一枚石子儿。

这地方对着吗。

对的呀。你的脑子老糊涂了。

那就好。他把书包接过来背在自己背上,也不问放假的事。站着等车的人往后移动,公交车停下了,祖孙俩也上去了。

天气反常,还没到夏天,已经非常热,他跟吴焕都穿着长袖衬衫,吴焕的脸红扑扑的,头发湿着,公交车上脱了衬衫,光穿一件小背心,咋这么瘦,他拿大手按住孩子的小肩膀。你的手扎人。小孩子打掉了那只手,又抓过去,歪着脑袋嘲笑他把电话号码写在手腕上。

哈哈,电话号码你都记不住,你是老笨蛋。

你是小笨蛋咯。

一下车,狗儿就跑过来了。

洗手液、流水洗三遍手,他将水龙头开到最小,吴焕拧到最大,他又关小了,费钱得很。吴焕说,我爸的钱多得花不完。他看了眼镜子,满是褶子的脸有几分得意。

吴焕把自己关在房间跟他妈妈讲电话。爷爷把冰箱里的水果取出来,倒了杯凉开水,准备逼着吴焕吃喝,儿媳每天都要在电话里说这些个。吴焕似乎不打算再长个子了,越来越瘦了,小时候虎头虎脑的。按照他的算法,吴焕有七岁了,事实上,吴焕只有五岁。

确认带了钥匙,人和狗又下楼去。十五楼,初次进电梯时,他非常害怕,想抓住儿子的胳膊。儿子眼睛一直盯着那两扇厚实的钢门,背后看去,虎背熊腰,很有派头,后脑勺挑着几根白发,也是个中年人了,一心干事业,晚婚晚育。他不记得儿子眼睛的颜色了,要给他说话时,儿子的眼睛总看着别处,一直是双眼皮,后来变单了。他猛拽住吴焕,把他的脸扳正了,吴焕的眼睛有点像女娃娃的,很花。

像我妈妈的。

明明像你爸爸的。

你不长眼睛,他是单眼皮。

那我这是啥。

是两条毛毛虫。哈哈哈。

太热了,人和狗又回到楼上。他把狗爪子拿抹布擦了下,并让吴焕看见。

爷爷,这个新手机是给谁的。

是给你奶奶买的。说出这个来,他有股豁出去的冲动。

奶奶不是已经死了吗。吴焕的眼珠子很黑,很亮,小脑袋瓜很硬,贴着他的胳膊热乎乎的。

是杨奶奶。

杨奶奶是谁。

他本想说是与爷爷相依为命的人,但改口说,她是救过爷爷命的人,爷爷也救过她的命。

你们是在玩打仗吗。

他永远都不可能告诉吴焕那种想死的感受的。像有一只魔鬼的手在控制着,逼着他将一根绳子拴在二楼的栏杆上。杨七月走进来时,他像一只老大的衰弱的虫子趴在栏杆上,一条腿吊下去,绳子套在脖子上,腿脚僵硬,怎么都做不到把另一条腿也吊下去。

哎哟,你在玩什么把戏。她出现得可真及时。阎王爷一定派了个人来施展魔法,让两个老不死的互相拯救呢。

吴焕已发出轻微的鼻息声。他让那个圆圆的脑袋落在枕头上。小孩子睡着了,有种软弱的可爱相。他怎么可以去做那种事呢。

是她寻死的心影响到他了吧。那天他要去镇上,她托他买瓶农药。她特意说了几遍,是往果树上打的。

他从镇上走回来时,她早就站在村口等着。他把那只深棕色的瓶子递到她手里。她道了谢。回到家,他泡了杯茶喝,又把院子扫了一遍,那时候,春天的花正遍地开放。他很困乏。出来进去几趟,想起她的眼神很古怪,再次出门,匆匆往坡上走。她儿子家的大门关着,他紧走几步,行到她那个果园跟前时,他的心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她穿了一身新衣裳,躺在一棵苹果树下。

老天爷呀。他大叫着冲进果园,扶着苹果树,只觉得心脏在漏气。她却忽一下坐起来了,连阎王爷都会嘲笑我的呀,又是假的。

她又躺下去,长长的冰草和蓝色的矢车菊围在她周围,苹果和梨树正在开花,昆虫的叫声都是温柔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鲜洁清爽的气息。

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再次坐起来,慢慢地摇晃着上身。

老天爷呀。他仍旧喘不上来气,倒像是他快要死了。他紧盯着她的脸,浑身被汗水浸透了,双手吊紧了一根树枝,好不容易能顺畅呼吸了。她站起来,走了几步,仰天大笑。

你不知道,我这是第三次喝到假农药了,这世上的农药原来都是假的,哈哈。

老天爷呀。他又叫了一气,一下跌坐下去,帽子滚落了。谢天谢地,多亏是假的。是在农贸市场买的。

就是在那天,他发现那个女人一头白发很美,旧式样的袄子上,开着大朵红艳的牡丹,像那土地一样深沉静美,任什么再也不能使她惊慌。以前,他一点也不喜欢她,觉得她阴沉沉的,常穿着一件黑衣裳,像只老鼠一样,总是躲在阴暗的地方不让人发现。

他们约定,不管遇到什么,都要好好地活下去。他转了个身,百叶窗缝隙里漏进来几束阳光,很亮。就算有她在,他有多不想回到那个空荡荡的村子里去啊。

那只狗从窝里钻出来,伸出长舌头舔他的手,发出一阵婴儿似的叫声,很漂亮的一只狗。他对狗说,过几天你就不能住这了。不过我会把你带到我的院子里去的。狗将前爪搭在他的枕头上,想要跳上床去。

我保证会让你的狗娃儿们生活好的。狗的耳朵竖起来,脑袋歪到左边,又歪到右边,两只眼睛亮极了。

开头几天,吴焕不让他睡这个房间。现在则要枕着他的胳膊午睡,要问很多问题。吴焕出生时,奶奶已去世多年了。他一个人养大儿子。儿子很有出息,这是他最骄傲的一件事。他把狗儿抱上床,它贴着他的胳膊躺下来。

这几天他一直在摆弄那个新手机,凡是他能弄懂的都设置好了,并把自己的名字和号码输在里面。我是她惟一的联系人。他看了眼熟睡中的吴焕。他感觉心脏不时微微跃动一下,又无比柔弱地跌落。

三点半钟,他把吴焕叫醒。起来,睡稀了都,晚上睡不着了,爷爷带你转去。

吃了西瓜,喝了水,各自戴了一顶帽子出门。吴焕要把狗也带上,它叫了几声,猛摇尾巴。

他跟那些人并不熟,但他们都知道他的儿子,对他也很客气。那条街离公园就几步路,平时把吴焕送去幼儿园后,一整天他都待在公园里,对其它地方还不熟,也不敢一个人到处乱走。公园不大,有四个入口,他喜欢绕着那个圆形的喷泉走圈圈。对街是一栋二层楼,楼下一溜全是棋牌室。门口的台阶上,每天都有两个人在下棋,其实是一帮人在下棋,围观的那些人各自为阵,指指点点,出谋划策,每天都争得面红耳赤,不时把下棋的给惹急了。圈圈走得没意思了,他就穿过马路,走到那帮人跟前。不知不觉地,也会蹲下去吆喝上两声。聚在这里的人都跟他差不多年纪。

在一阵阵叫嚷声里,他时常会走神儿,得时时提醒自己,一定不能把接吴焕的事给忘了。他并不热爱棋牌游戏,也看不起那些成天沉迷于这种游戏的人。他只是热爱着人声,热爱这喧哗闹腾之声。

公园里晒得很,他拉着吴焕穿过街道,那只狗走得很慢,过马路时他把它抱起来。

那帮人像从来不曾散去过那般,还在台阶上的一点阴凉里下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卖房子的广告纸铺在台阶上,让吴焕坐在上面,狗儿紧贴着吴焕半蹲着。有人递他一支烟。他不抽烟,但随身装着一包。过一会儿,掏出来散给那些人。

哟,老吴,好烟呐。小吴跟他媳妇还没回来吗。

还得半个月吧。一个人生活得久了,他只会回答问题。他很想多说点什么。

到哪学习去了。

上海。

他们一回来,他就得回乡下去了。吴焕和狗儿跑去台阶那头了,他大声地呼喊,吴焕跑回来,又坐在那张广告纸上。他会非常舍不得跟这孩子分离的,也舍不得这群闲汉,光是想想,让人受不了呢。他点了支烟。

要是他能买得起那纸上的房子就好了,就买在公园附近。星期天,吴焕会吃到杨奶奶做的正宗的杂粮面,他敢保证,杨奶奶一定会把吴焕喂得白白胖胖的。

不知她这会儿在干什么。他没办法尽快把手机送给她,那样,每天就可以跟她说说话了。他瞥了眼那些人,没人看穿他的心思。仿佛是那部手机令他心里充满了柔情,也许,是因为这孩子,他像一只毛茸茸的小鸡娃子团在他怀里,还有这只已似家人的狗儿。台阶上的阴凉一点一点往街面上漫去,像一阵暗中的水。这会儿,她应该在庄稼地里,这个时节,需要在麦地里拔草,洋芋地里的草看不见,但只要你站进去,灰灰草就会从洋芋叶丛间显形,雨水多了,庄稼长得好,野草比庄稼还要长得好,锄草也是一件令人痛快的事。

来,老吴,替我一会儿,我去买包烟。有人拉了他一把,他就坐在那人刚坐过的位置上了。

我不会下呀。他手里已经攥着个棋子,眼睛盯着棋盘。这些天,他也看出了些门道。嘿,挪动一步,他的心像一只扎紧了口的袋子,那袋子慢慢地散开,开口越来越大,口袋里面的皱褶被抚平,一块软绵的布料,越来越轻盈,他从没这般放松和陶醉过。他越来越自如,不再听从旁观者的指挥,耳朵里只有噼啪之声,手指舞动,大喊一声,将军。

六月的天空湛蓝明净,山头上浮着一朵云,缓缓朝着公园方向飘移,慢慢地朝着这边飘过来了。

吴焕。这两个字先是从那只口袋里抖落出来的,依附在那朵云团上,朝向他飘移而来,忽然从高空里坠落,沉重地砸到他的耳朵里。

吴焕。他试图从棋盘上移走眼睛,随后,心底涌起一阵雾一样的东西,他在这阵雾气一样的感觉里迷糊了那么几秒钟。他感觉心里开了个大洞,那个声音终于彻底变清晰,再从他嘴里跳出来,吴焕,吴焕。一块巨石砸中他的心脏,惊跳而起,在瞬间,他的耳朵突然听不到任何声音,继而,满街道都是这个惊慌失措的唤声。吴焕。

很多人加入这个声音。

双脚带着他跑,视力消失,听觉消失,他只是明显感觉得到自己的肺,还有心脏,他从没感觉到过体内的这些个器官,突然他都能触摸到它们。

他是一只迅速漏气的气球,忽一声,一下就瘪了,只剩下最后一丝气儿了,要喘完这最后一口气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因冷而颤抖,还是因为浑身止不住地打颤他才意识到了寒冷。他的身体立起来的时候,颤抖停息了,心脏那里围着上千只利牙的虫子。

狭窄的过道里挤着一些戴口罩的人。他手里也捏着一只,每当有人冲他那么瞥上一眼,他就想猛扑过去,冲他们大声地哭喊。很多人,一个个都蒙着面,还在讲述那个突发事件。他用口罩掩藏起那声哭喊。

怎么到医院里来的,待了多久了,他全都记不得了。终于到了一楼,还是人,也都在讲述着那个事件,有人失声叫出来,老天呐,怎么搞的,大人去哪了啊。

没人认得他,他也认不得那些人。大厅里穿过去,很多辆车停在那。中间一辆忽然动了下,他疾走几步,扑到窗口。

大爷,你让一下。

你把我捎到公园,求你了,年轻人。

年轻人说了一串话。后来跳下车,为他打开车门。他上去坐好了,摸了下口袋。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脏缩得紧紧的,喘不上来气,紧靠着车门那侧,心脏重得令他想喊叫,嘴巴里发出一阵噫嗳之声。

车子刚拐过红绿灯路口,他就跌下去了,年轻人几乎还没反应过来,老人跳车了。

你这是要害死我啊,老不死的。

年轻人还说着摄像头什么的,他站起来往水塘边跑,闭上眼睛跑,其实只是在摇摇晃晃地走。

我疯了吗。我还活着吗?

吴焕。他不敢把这个名字喊出口。刺骨的湿的冷,像巨大沉重的一只布袋子,要将他兜装起来。水一下就淹到胸口。他闭上眼睛。家里的院子被大水漫过了,从门廊里漫进去,一直满溢到了雕花朱漆的栏杆上。凌霄花的朵儿在水面上打着转儿,常春藤今年已经攀上了楼顶。

他记起儿子和儿媳的眼睛来了,吴焕的眼睛像他妈妈的。那些利牙的虫子还在咬嚼着他衰弱的心脏。荷花今天开了好多,高高地,像被无形的东西托举着。吴焕。吴焕啊。

令他还保持清醒的,是明晰得过度的对突然降临的死亡的记忆,以及它带来的绝望和恐惧。人们都朝这里跑来了,那些下棋的也跑来了,那其中,有他的儿子和儿媳。

他往水塘深处扑腾。真安静,人都到哪去了,他不确定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小声喊着那一个个亲熟的名字,他记起老婆子的名字来了。

我要怎么交待啊。

他想起了在乡下度过的冬天。想起地里的麦子已经开始抽穗了。他感觉到一阵轻松,大水一下淹了他的口鼻。

一股力将他往外推。一阵奋力的扑水声。他又寻着了自己的呼吸。一团白色的影子向着他漂移过来了,清亮的眼睛,像要对他说出一番话来。

他从水塘里爬出来,跪在马路上,公园里一个行人都没有。那只狗儿浑身湿淋淋的,紧贴着他的腿颤栗不止,他脱下衬衫,裹在狗儿身上,令它不能动弹。他光着膀子,摇摇晃晃,使出全身的力气来到水塘边,再次跌了进去。

狗儿令人揪心地嘶叫着。起初,老人仍旧感觉得到那股力在推开他,水底有一束光,在帮他划开闭合的水。随后,这束光就接纳了他。

孩子在围着他的人脸中寻找,是下棋的那伙人。他光着身子软绵绵地躺着,一个老头将一件宽大的外套盖在他身上时,他哆嗦了几下。

你爷爷都给吓坏了,这会儿还在那边的病房里躺着呢。

爷爷。这个唤声轻弱得有点陌生,孩子不相信是自己喊出的,他又喊了几声,妈妈。

楼道里忽然一阵喧哗,有人喊着,老吴跳河了。

所有人都跑出去了。孩子闭上眼睛,马上又睁开了,他想让爷爷抱在怀里。一些画面令他惊恐,他不停地喊叫着,爷爷,爷爷。没人应他。妈妈。一束夕阳穿透窗玻璃,照在墙上,孩子紧盯着这束光,以防闭上眼睛。

冲他再要一个挖掘机,不然,就把这事告诉给他的儿子知道。以后,每天都要跟他谈条件,要什么好呢。孩子打着鬼主意,活泛起来。今晚,我不想洗澡,以后我再也不要洗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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