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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拍

2023-12-12▶顾

飞天 2023年11期
关键词:雪儿

▶顾 固

第一个知道我脚踏两条船的人是李旭海,他是我的老板兼发小,从小一块儿翻过学校围墙,一块儿到田地里偷番薯,去工地上摸钢筋,经过时间锤炼,两人之间的友谊坚不可摧。在2015 年前后,他开了一间“踏浪酒吧”,知道我主业从医,业余玩吉他,所以就把我拉到酒吧吼几嗓子。我说,李胖子,唱歌倒不是问题,问题是喝酒的人能不能承受得住。李旭海说,你这唱歌的功底,我放心,就算在场的人受不住,你正好发挥本职工作,一套心肺复苏,论谁也不敢轻易倒下。我说,我担心我的歌声太过伤情,心理脆弱的人,听了容易哭,受内伤,这种情况我治不了。李旭海说,别废话了,每一场的出场费加倍。于是,他就成了我的老板。

李旭海知道我和雪儿关系暧昧时骂我说,顾固,你知道吗,你是个人渣。这么说的时候,雪儿正在台上弹唱,唱到深情部分,微风向我身上扫来,正如她的名字,字面意思带着寒意,但听起来,又暖又娇。我点了一根烟,对李旭海说,你知道什么,我是真心的。他说,每个人渣都说自己是真心的。我说,段王爷知道吧?他一愣说,哪个段王爷?我白了他一眼说,段正淳啊,还有哪个段王爷,我告诉你,别不信,我对她们都是真心的,你凡夫俗子,不懂我也不会怪你。李旭海说,你哪儿来的勇气和王爷相提并论,别以为我没见过你穿开裆裤的模样。我说,是是是,我屁股上有没有痣你都一清二楚。说完,我笑了笑,就不再说什么。

张媚我认识最早,是大学同学。学医的无非两种情况,一种是家里有医学先辈,等待传承,另一种是脑袋有包,稀里糊涂被七大姨八大舅哄骗着填了志愿。至于有没有第三种情况,一心一意,本着救死扶伤伟大信念的同学,在我十八岁初入校门的年纪,是打死也不信的。但在我认识张媚后,我相信她属于第三种情况。

我初识张媚是在解剖室里。我们临本七班的解剖室在解剖楼的三楼,一个解剖室只有两具尸体,解剖老师王海霞说,如果是十年前,每个解剖室有四具尸体,以前枪毙的犯人比较多,尸源丰富,如今死刑犯少了,自愿捐献遗体的人也不够用,所以没办法,尸体,得省着点花。

尸体不会凭空出现在解剖室,他们需要我们自己去抬。在抬尸体的队伍中,大家都很兴奋,平时只搬过桶装水和课本,抬尸体是头一次。存放尸体的地方在解剖楼的负二层,在进去前,解剖老师王海霞特别叮嘱要空腹,就像要进行抽血化验前的准备,我问她能喝水吗?她语言和骨头一样坚硬,说,空腹你听不懂吗?肚子里有水能叫空腹吗?我不再说话,穿好白大褂,戴好双层口罩和手套,对于想象中的尸体,表现得跃跃欲试,好像接下来要抬的不是尸体,而是去抬一顶花轿。

我们浩浩荡荡进入负二楼,刚开始有些怕的玉面书生,看到这个阵势后,哆嗦的手就停止了抖动,走廊上的喧哗声,如果被不知情的人看到,会以为我们要去打群架。守在尸库门口的两位老师,不知其姓名,表情像木头无法展开,其中一个厉声说,安静,安静,你,还有你,吵嚷什么。随后,声音戛然而止,像被他压进了水里。

门边上躺着数把大铁夹,头端呈圆弧形,我们排着整齐的队伍鱼贯而入,四人一小组,每组分配到两把铁夹。门打开后,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儿挤出来,我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就像森林里的瘴气,一些人吸了几口后,两颊通红。房间的中央有一巨大池子,上面被一扇一扇铁门所覆,一名老师在池子边等得不耐烦了,说,快点快点,干站在那干嘛,等鬼啊。

他手里也握一把大铁夹,按他的指挥,我们把旁边的担架摆放好位置,他用铁夹敲了敲其中一扇门,像敲响邻居家的门一样,然后用夹子夹住门柄,拉开,伴随金属的咯吱声,一些肉色肢体浮现。他把铁夹伸入福尔马林水中,钳夹了一具尸体,感到不满意后,又去钳夹另一具尸体,我不知道尸体与尸体间有什么好坏之分,总之,应该是有差别的,我不得要领。我想到了我妈在菜市场挑鱼,也是抓住一条又放一条,看起来她真懂鱼似的。

老师指了指我和另一个同学说,你,还有你,夹他的脚踝。这时候,他的铁夹已经牢牢夹住了尸体的脖子,另一个同学抢先一步夹住了尸体露出药水表面的脚踝,他俩朝着同一个方向使劲儿,另一条腿就浮现了出来,我尝试了几次都没夹住,感觉他的这条腿真的像游鱼一样灵活,停歇了片刻后,一鼓作气,终于锁定了那条活泼的脚脖子。

老师数一二三,我们同时用力,尸体从药池里提出,福尔马林从身体两侧滴落,这种情态,和一个从泳池中走出的人,身体上滴滴沥沥的水珠,别无二致。我们分别占据担架的四角,我说,三二一,起。然后四个人抬着一具尸体摇摇晃晃走出了尸库大门。

这四个人当中,当时我只认识黄起鸿,他是我舍友,在抬到负一楼的时候,他就吐了一地,我一看,呕吐物里是半个鸡蛋和几团变了形的包子,还有未消化的面条。我说,你早餐吃得倒蛮丰富。我解开了白大褂的扣子,脱下了口罩,再不脱,我怕窒息而亡。另两名同学,也是累得蹲在了地上,一看都是缺乏锻炼,像是心衰患者。黄起鸿吐完后说,我不是怕,也不是觉得恶心啊,大家不要误会,是福尔马林太呛鼻了。有人接着说,人死后怎么变得这么重?那个啥,人的灵魂不是二十七克吗?我说,把你泡在池子里一两年,你也那么重。我瞥了一眼他的脸,暗红色,不知是被熏的,还是被气的。

把尸体抬到解剖室,大家都累得不行了,但有女生在场的情况下,大家都表现得泰然自若,好像做了一件了不起又刻意不声张的事。那种若无其事蕴藏着莫名其妙的骄傲。真可恶,我当时也是这种状态。

王海霞按学号把我们分成两组,每一组可以得到一具尸体的解剖权,在开始解剖前,所有人被命令默哀一分钟,表示对死者的尊敬。在这一分钟里,我才觉得自己在做一件严肃而神圣的事。

张媚站在尸体的右边,而我站在尸体的左边,上帝把万物设计成对称的两部分,真是独具匠心,就好像知道有一天,一群人上着解剖课,大家抱怨解剖怎么那么难呢?然后转念一想,人是由相同的两部分构成,骤然间会觉得问题简单了一半。我们是从解剖四肢开始,张媚解剖的是右腿,我解剖的是左腿,我手笨得厉害,反观张媚,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她的解剖线画得无比工整,像用尺子量过,人体的山山水水,在她的刀锋下展露无遗,我问她,你怎么知道它们藏在那里?快教教我吧。她羞涩一笑,口罩下,见不到她的真容,她说,我也不清楚,就是照着书上做的,没想到它们就在那里,好像是在那儿等着我。说来奇怪,人死后,对某些人是敞开的,而对另一些人表现得无迹可寻。我干脆放下手术刀,走向窗口,我说,外面的空气可真是新鲜啊。

我就是在那一刻喜欢上张媚的。在念初中那会儿,成绩靠前的姑娘,怎么看怎么眉清目秀,不承想,上了大学,还是这副样子。张媚每堂解剖课总是要延续到最后,我问她,你不怕吗?她说,有什么可怕的?他又不能动。我说,如果你怕,我就留下来保护你。我也没想到,我的嘴忽然变得那么油,张媚有点儿手足无措了,我赶上前去,帮她收拾解剖工具,把尸体降至解剖台内部的福尔马林中,盖上盖子,我说我请你吃饭。

在学校附近的菜馆,条件简陋,价位不高,在可承受范围内,我说,张媚,你使劲点菜,不要和我客气。她点了一个水煮肉片和一盘土豆丝,我让她努力再要几个菜,她说够了,多了吃不完。我又加了一盘糖醋鱼。其实我那几天戒荤,一见荤腥胃里翻江倒海,我说,你多吃一点儿,别客气。她的确没有表现得拘谨,饭菜到她嘴里显得异常香美,那些鱼啊肉啊,到她身体里,有种死得其所的意味。她问我,你怎么不动筷子。我说,实不相瞒,最近见不得荤腥,吃什么肉,都感觉在咀嚼人……她笑着说,顾固,你是城里人吧,你们城里人就是讲究,人和动物,你还分不清吗?我第一次尝到“城里人”这三个字带来的羞辱,我说,什么城里人,我是乡下的,面朝黄土背朝天,正宗农民,只不过,如今家里没了田,老天不让当农民了。正说着,张媚已经吃光了一碗饭,干净得不剩一颗米粒,她说,好,我记住了,正宗农民。

我和张媚确定关系是在五一劳动节期间,大部分人要么回家,要么去旅游,少部分人没钱,又不恋家,所以蛰伏在学校。我当时感冒了,头痛得厉害,学了一年医,连感冒也不会治,感觉这一年算白过了。我躺在宿舍里,黄起鸿在玩地下城与勇士,其他两人回了家。黄起鸿的桌面上,正中是电脑,左边摊开一本解剖图谱,右边是成堆的零食,玩累了就吃几片薯片或几根辣条,瞅几眼解剖图。在他眼里,有这几样东西人生就足矣,解剖图谱完全是用来做心理安慰的,相当于药物中的安慰剂。

我说,你他妈小声一点,我头疼得厉害。于是他插上了耳机,耳机里的打斗声依然刺破了我的耳膜。我发现人一头疼,耳朵就是放大器,那里面的耳蜗一定是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法国蜗牛。这时候门被敲响了,黄起鸿没有丝毫反应,我大声说,进来。门再次被敲响,我说,谁啊,进来进来。我艰难地爬下床,打开了门,准备了一肚子牢骚,见到是张媚,一下子就消化了。

她说,听说你感冒了,我来看看你。我打起精神说,都是小事儿,你怎么不回去?她说,回去也没什么干的,你感冒了的话,就跟我来,我帮你治治。

我们来到教学楼的顶层,除了少数在教室埋头看书的人,几乎无人走动,这种安静,让我觉得四四方方的教学楼看上去也没那么差。张媚停留在针灸室的门口,她问,你有办法进去吗?

我脸贴着窗户朝里看了看,然后逐个用力推了推,老天保佑,有一扇窗没锁,我双手一撑,溜了进去,从内打开门,然后把窗户回归到之前的样子。

她笑着说,身手不错哦,看来平时没少干坏事。我说,再高的围墙我都照爬不误,区区窗户,能奈我何。我这么说的时候,头疼好了一大半。张媚从墙角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的尖针,由粗到细排列。我问,这东西管用?她说,有没有用,试试就知道。我还是觉得不放心,我说,你什么时候学会这玩意儿的?她知道我在质疑她,于是她伸出了左手,我还没看清她的动作,针已经扎进了她的虎口。她说,这里是合谷穴。我问她,人一共有多少穴位啊?她口齿清晰地说,三百六十五个。我说,这些你都能记住?她说,两百左右吧,那些无法命名的穴位,通通叫阿是穴,就像诗歌中的无题诗,这样取名,是不是太懒了?我无法回答她,一个穴位不管有没有名字,我都不想让一根钢针扎进去。虽然我这么想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坐在了凳子上,面朝墙壁,墙壁上挂着一幅穴位图,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被标满穴位,用细线连接,就好像每个人都是一副棋盘。张媚把我的头往下压,这个动作曾出现在理发师身上,她用手摸了摸,确认了穴位,手指的力道便大了几分。我低着头问,你都找准了吗?要不要记号笔?她没有理会我,我回头看见她抽出三根,其中最粗的,直径堪比牙签,我扭过头,不敢再看。一股酥麻的感觉从枕骨后袭来,她一边念着,风池、风府,还有大椎。扎完后,我的皮肤告诉我,针在转动,像一个小型钻子。而在领口的位置,我感觉自己在流血,我问她,是不是在流血?她说,回答正确,这招就是大椎穴放血。听她一说,我头不疼了,变得有点儿眩晕,过了一会儿,我问她,好了没?还在流血吗?她说,快好了,别着急。我的耳蜗再次放大了声响,仿佛听闻到血流湍急地撞击岩石,我说,张媚大主任,我已经完全恢复了,可以拉闸啦。她保持了她的严肃说,再有两分钟就好。两分钟有两世纪漫长,我说,张媚,你千万别让我看到血啊,我晕血。她说,那你怎么当医生啊?我说,我晕自己的血,不晕别人的血。她笑了笑,没说话。我说,张媚,针也扎了,血也放了,我们谈谈吧,男女关系也谈谈。一阵沉默,血还在流,时间缓慢,灰尘在半空乱舞,她把针快速抽出,酸胀感依旧伫立在风池、风府、大椎。她说,好吧,那就谈谈。

七月中旬,我来到张媚家。不为别的,为的是那万亩良田。说万亩是夸张的,因为我从没种过地,对一亩两亩没有空间概念,但当我弯腰插秧的时候,我向前一眼而望,茫茫田野,我这才知道土地是怎么个庞然大物。

我不该在小饭馆提到自己是正宗农民,特别不该在一个将两百个穴位了然于心的姑娘面前,我说,我是假的,是赝品啊。她说,我不管,我说你是真的,那就是真的。我握住她的手,手掌的指掌关节处,有一排厚茧,看不出,但摸得到。我心突然疼了一下,说,刀山火海,去就去。她掐在我的肱三头肌上,说,我家就住刀山火海,收你小命。

张媚的父亲对我这个免费劳动力很客气,一见面就散烟,我说不抽烟,一副五好良民的模样,他笑着说,不抽烟好,抽烟有害健康。说完,兀自点燃了一支。张媚长得像她父亲,他的骨架子很粗,颧骨高高凸起,我曾向张媚提过,她说,颧骨不高,因为瘦,所以才显得高。头一天晚上,张媚父亲开了一瓶牛栏山,两只大碗,一只摆在我前面,一只给自己,不由我分说,两只碗被酒水灌满,我说,叔啊,活还没干呢,不能喝酒。张媚帮我说话,他今晚喝了酒,明天活就干不成了。于是张媚父亲把两只酒碗都摆在自己面前,酒尽的时候,菜还没吃完。

第二天,老天十分赏脸,太阳毒辣,想给我货真价实的考验。我心里有些发怵,躲在树后抽了一支烟,这才有所缓解。张媚父亲天没亮就出门了,我到的时候,有几块田已经插上了秧苗,他们想让我多睡几个钟头,所以没来叫我。清晨时,风是凉的,而我到的时候,风已经不耐烦地走掉了,它们有缓冲的过程,我一上来就是酷刑。

我把裤腿挽在膝盖以上,穿着一双奇臭无比的雨胶鞋,踩在泥巴里像踩在沼泽中,每一步,抽出来都挺费劲。无数次,我弯腰,直起,再弯腰,再直起,像在给大地鞠躬。我以为该差不多了,向身后一看,田野广袤得看不清边际的事物,我晃了晃头,想是自己的错觉。张媚父亲笑着说,小顾啊,你种得歪歪扭扭的,以后手术开刀可别这样。张媚对她父亲说,他好久没干了,手生了。我看向张媚的那块田,一条条笔挺的直线像是她在给大地做的解剖线。再过了不知多久,我感觉我就要虚脱,坚挺地咬咬牙齿,不让自己倒下去,之后走向田边,大口往胃里灌水,待水面直顶咽喉,方才停下。当我低头时,有两条水蛭粘在腿肚子上,我坐下,观看它们越胀越大的腹部,没有丝毫痛觉,不知为何,看着它们,倍感亲切,像看着大地的两个儿子,它们红得接近透明了,我担心它们爆体而亡,就用手指轻轻推了推它们的身体,它们似乎是被我推醒了,落在草堆中。两行鲜血从小口子里汩汩流出,这让我想起大椎穴放血疗法,由不得我细想,一下子晕厥了过去,耳边响起张媚的声音,那么遥远。

等我醒来后,躺在客厅的沙发里,一把落地风扇对着我狂吹,张媚递给我一条毛巾说,先擦擦吧。我看了看腿,血迹消失了,两个圆点像两颗本来就存在的痣。我说,我是晕血,不是中暑,我还能接着干。张媚说,别逞能了,我爸看你这样子,哪还敢让你干,你先歇着,我还要继续到田里干活。说完,她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转身离开了。

我一个人坐在张媚家,有些后悔来到这里,忙没帮上,还留下了不好的印象,简直赔了夫人又折兵。张媚家的客厅里,正对大门的神龛中,摆了一座佛像,通着电,两支塑料蜡烛发着红光,为了缓解我和佛祖之间的尴尬,我双手合十,向着他拜了拜,没有许任何不着边际的愿望。下午五点,张媚母亲从菜场回家,她望了望我,满脸笑容,没有多说话,钻进厨房,之后升起刀切砧板的声音,热油在铁锅里欢快跳荡,张媚母亲被呛着连声咳了三声。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张媚和她爸从田里回来,他们脸上有倦意,但比想象中浅一点,如此看来,他们经历的远非一次两次,我或多或少显得多余。晚餐时,张媚父亲只拿了一只碗,斟满了酒,其间无话,只看见他喉结反复上下移动,我想他是真的瘦,除了凸出的颧骨,连喉结也异常凸起。我也不自找没趣,打算第二天返程,张媚没有挽留我,只是说辛苦了,回家好好休息。自此,我觉得她和我之间留有一道间隙,也或许是一个小坑,可以命名为阿是穴。

次日清晨,是张媚父亲送的我,因为地处偏僻,想要打到出租车是不可能的,张媚父亲有一辆三轮车,后面一车斗。他搬来一哈巴凳,放在车斗中,说,你坐在上面。我踩着轮胎进了车斗,坐在凳子上仿佛一幼童,张媚父亲说话时,我闻到了浓郁的酒精味儿,所以不自觉地握紧了车沿。乡村的道路狭窄而多碎石,有的地方还设有缓速带,遇到这种情况,张媚父亲没有减速的趋势,反而是加大了油门,这将我高高抛起,屁股离开哈巴凳至少二十公分,要不是我手抓得紧,有意压低重心,我肯定会被甩飞,整个过程,犹如坐过山车。路边的风景倒挺美,老牛饮水,白鹭齐飞,嫩绿丰茂的田畴,和画里的一模一样,真可惜,我所有精力都用来让自己不被摔死,如此美景,白白浪费。

到站后,张媚父亲说,有空还来玩。言语间,完全没有了当初的热情,他没有下车,再次轰响了油门,一阵黑色的烟雾笼罩住车屁股,等烟完全消失,他已变成了一个小点。我抬头看天,心想,我永远不会再来这里。

回到家后,我发了三天高烧,我出门时骗我妈说,外出旅游,所以我妈说,你怎么旅个游也这么拼命?我试了好几种退热药,包括乙酰氨基酚、吲哚美辛、双氯芬酸钠,都没有起到退热效果,脸上和背上一层层脱皮。我当时以为我快要死了,觉得挺对不起我父母的,白读了这么多年书,学个医,连个人体构造都没整明白,就要交代在这里,这多不划算啊。三天一过,高热自然消退,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三天前有了重大变化,仔细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最明显的是脸部因为皮肤不规则脱落,看上去像一张破旧的地图。

我从琴行买来一把吉他,云杉木面板,玫瑰木琴颈,花了六百块,这是这次所谓的“旅行”结余。怅然若失的感觉向我奔来,所以思来想去,一把木吉他刚好承接住这种情感,没有报班,自学成才。当时家里没买电脑,所以背着吉他到路边的网情网吧,点开视频,“五三二三,一三二三”的练习,最开始网吧里的人以为来了个流浪歌手,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摘去耳机,热浪般的眼光将我围拢,我说,我不会,瞎弹。网吧老板说,小伙子,别谦虚,你弹你的,我们听我们的,不要紧张。我说,我没紧张,就是单纯的不会。他说,好好好,你不会,你弹你的。我顾不得他了,右手状若鸡爪,左手还没学会和弦,他们听到我弹后,又纷纷投入到电脑中。一来二往,短短的一个月,吉他技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精进,为了给左手开指,我把各指关节掰得咔哒作响,关节囊被搅得松垮,一千来页的《实用内科学》夹在两指之间,这种练习犹如跳舞前先学压腿,我展开手指,轻而易举地可跨五品。按和弦是最难过的一关,练一天,指尖发白,练两天,指尖红肿,练三天,指尖透明,练四天,白色的幼茧初成,痛觉减退,练五天,白茧覆盖整个指面,几乎痛觉尽失,练六天,有破茧的趋势,练七天,可把厚茧撕去,里面有新肉,再按和弦,犹如断指再生。

我生茧退茧三次,左手的动作像破茧之蝶般丝滑,右手的节奏型不知不觉小成,可以随情绪强弱有度,网吧老板说,小伙子,你天赋蛮高,这条路,你可以试着走走,对了,我问你,吉他上哪几个音是哆瑞咪啊?我说,我哪知道!

到了学校,张媚看我背了吉他,觉得我整体都不一样了,她说,我觉得你变得更忧郁了。我说,你背你也忧郁。说完,她笑了,但我心里知道,我的确变得更加忧郁了。我说我唱一个给你听吧,我唱的第一首歌是《去大理》,和弦与节奏型都比较简单,每次唱,心里都在发痒,有奔赴云南的冲动。张媚听了,她说真好听,但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没有太多触动。一首歌,我能撼动自己,不能撼动对方,这多少有点孤寂。从此,我不再唱给她听,确切说,在大学的剩余三年中,我只唱给自己听。我仍然爱着她,我有时候摸摸我手指尖的茧,再摸摸她手掌上的茧,它们的材质是相同的。

如果没有张媚,我想我学不好医。我们的身影散落在学校的各个角落,草堆里、石头上、凉亭中。我们约会谈得最多的是身体的运行机制,它是怎么坏掉的,又该怎样维修,我是在抱着她的条件下,吸纳了医学这门严谨又严肃的科学。我或许又多想了一层,我有时候说,灵魂是怎么运行的?怎么坏掉的?又有什么手段修复它?张媚摸了摸我的额头说,别瞎想了。

毕业后,她成为一名心血管医生,我成了急诊科大夫。心血管少有女医师出没,高强度,吃辐射,没有奉献精神干不来。我一再强调她属于第三种无私奉献活菩萨系列,她不置可否。我们谈得最多的是病人,急诊科是一道大门,分门别类给住院部输送病人,经常在深更半夜,她接到我的电话,急匆匆跑来会诊,她瘦了不少,颧骨和她父亲一样高了。越来越多的心梗病人令其不得不在X线下暴晒,我仿佛又见到烈日下她插秧的动作,我依旧觉得田野的边缘模糊不清,热浪让空气扭曲,我用手比了比我和张媚的距离,在拉远吧?

但是我们谁也没说分手这件事儿,像彼此的记忆保险箱,没人愿意割舍,当然,谁也没提到结婚,这个命题太过庞大。

作为急诊科大夫的最大好处是下班后不用操心住院病人,能做到洗完手后,就算真正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的习惯是下班后,天王老子心脏骤停了,我也不管。下班后的手是用来摸吉他的,这时我换了一把雅马哈,六千块,手感和音色大有提高,插上电音响,微末的情绪震动得分外挠人。它浑圆的屁股,摸多了,会觉得抱吉他就是抱一个心爱的姑娘。

每隔六天,我就有完整的两天用来挥霍。所谓完整,就是要把白天和夜晚揉搓成丸子,没有界限,浑然天成,呈均一质地。在李旭海的踏浪酒吧驻唱的日子,我几乎要醉生梦死,很多时候,我忘记我是一名医生,忘记心肝脾肺肾,只剩下一副沧桑的嗓子。我喜欢喝一罐啤酒后再登台,这时候脸色绯红,声带松弛,唱到深情处,手会不自然地颤抖,但无伤大雅,台下心理防线薄弱的人,失声啜泣。我认识雪儿的时候,她刚哭过,眼睛红肿,灯光下,闪烁着晶莹颗粒,她对我说,我想来唱歌,不知道行不行?我指了指吧台的李旭海说,那哥们儿才是老板,我就一打工仔。

然后她转向李旭海,几句言语后,又朝我走来,对我说,能借你的吉他一用吗?我说,你随意。她上台,调整了话筒的高度,依次拨动了琴弦,然后稍微旋动琴钮,侧着耳朵再弹了一遍,像是把音色吃准了。

她唱了一首陈绮贞的《旅行的意义》,清脆的女中低音,像一把手术刀,轻轻地切开皮肤、筋膜、肌肉,然后把情感洪流引进心腔,我抽烟的手抖了一下,烟灰落在胸前,我记起我弹唱的第一首歌《去大理》,冥冥之中,有所暗合。我眼角略有潮润,但非常不明显,敛在内眦深处。她唱完一首后,紧接着是另一首,没听过,想必是自个儿写的,里面夹杂着英文,听起来很时髦。

掌声雷动中,她走下舞台,把吉他递给我说,你的六弦琴钮有些松动了,音色有点逆时针跑偏。我问,什么是逆时针跑偏?她说,就是随着时间,不自觉向逆时针旋。我说,时间一长,什么琴钮都难以保持原来的稳固。她点点头。我接着说,你比我强,能弹能唱能写,你最后那首歌叫什么来着?她说,我写着玩的,那首歌目前歌名没想好,你知道吧,写歌总是脑子里先有曲调,然后才去填词,最后再想名。这首歌暂时没有名字,叫做《无题》。

从这以后,雪儿时常来踏浪酒吧唱歌。雪儿是这座城市唯一的一所大学的学生,这所学校最早是专科,前些年是三本,近两年升级为二本,专门哄骗不知情的外地人报考,在本地人心里,这仍然是一所专科学校。雪儿人如其名,皮肤白皙,说来奇怪,有些人人如其名,有些人名不副实,不知这些与名字背道而驰的人,是哪根弦松了。

好几次我在学校门口接她,我看见在她身后的几个男同学投来异样的目光。这种目光中,带着鄙夷、嫉妒,或是恨意。雪儿把吉他塞进后备箱,坐进副驾驶,揭开遮阳板上的镜子,补妆、抹口红。我对她说,我这样在校门口逮你,会不会对你有所影响?她说,哪方面的?我说,那群如狼般饥渴的崽子们,会不会认为我是狼口夺食?雪儿清澈地笑了,她说,那你敢吗?

后来,事情就真的发生了,我将车停靠在路边的一棵老槐树下,摇下车窗,一个人兀自抽烟,近几年烟抽得越来越凶,上一次的体检报告中发现了数个四到五毫米的三类结节,趁着还没恶变,准备再放肆几年。这天,烟抽到最后一支,翻开后备箱,里面躺着几只空烟盒,没办法,烟瘾上来了,只好去寻。学校对面有数条深巷,随便拣一条进去,很容易就能找到卖烟酒的地方,这时候一辆电驴擦着我的肩膀驶过,电驴上坐着两人,靠后的一个转过脸用眼睛盯了我一下,其前的光头问,是他吗?然后,他们把电驴稳到路边,朝我走来。那个光头,我实在没有印象,肚子的肥肉层层叠叠如夹心三明治,年龄应该与我相差不大。而另一个,我确信我见过他,他曾远远跟在雪儿身后,等雪儿上了我的车,他还杵在那里,眼神阴冷。

光头挡住我的去路,他有意将两条衣袖挽在肩上,露出臂膀上的文身,他咧嘴笑着说,兄弟,玩得挺花,老牛吃嫩草呢?我问他,你是混哪儿的?指不定我们认识。他推了我一把说,谁他妈认识你。我说,我中学读的是高坑煤矿中学,矿工子弟都在那上的学,当年要数我们学校最乱,你认识老鼠吗,他是我哥们儿,如果不认识,就当我没说。光头歪着脑袋,像是进入了一种沉思,我口中的老鼠确有其人,我读中学那会儿,正流行《古惑仔》,老鼠就是我们方圆百里的扛把子,至于他是不是我哥们儿,那当然是我胡乱编的。光头说,是有这么号人,放在十几年前,这个名字还管用,但现在啊,都什么年代了,就算你说你是陈浩南也不行啦!我说,要怎么解决这事儿?光头望了一眼一旁的小子说,兄弟啊,本来今天就没准备办你,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撞见了,就顺道磋商一下,两种方式,第一种,你给我两千块,从此不再勾搭那娘们儿。第二种,你立正稍息,让我揍你一家伙,然后离那个女人远远的,你自己选。

我习惯性摸了摸口袋,摸到一只打火机,我问,兄弟,有烟吗?就在光头找烟的时候,旁边那小子从草堆里捡起半截砖头,砸在我额头上。光头赶忙拦住他说,你他妈干嘛?着什么急。他回答说,这件事,这傻逼没得选,这砖头,他挨定啦。光头显然十分不满,愣小子破坏了他的规矩,他对小伙子说,现在是法治社会,能不动武就不动武,再像这样,以后有罪受的。说完,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塞进我嘴里,点燃,警告了几句后启动电驴,向巷子深处驶去。

我感觉到皮肤裂开了,很快头皮下形成血肿,口子像是针扎样刺痛,我脱掉一只袜子,死死按住伤口,不能让血流进眼里,我晕血。我头脑还能清醒思考,运气不太差的话,应该不会形成颅内出血。雪儿看见我这副样子后,白皙的脸就更加苍白了,她说,我们去医院吧?我说,别,千万别,急诊科是我娘家,被那帮人看见,肯定要被笑话十年。她说,那怎么办?我说,你来办。

我打了个电话给张媚说,我要一支利多卡因,一支五毫升注射器,一瓶碘伏,一包纱块棉签,一枚弯针和一包缝线。张媚没问缘由,说,好的,但我在手术,我跟值班的小杨说一声。

浸取过程可能发生的反应有:BaS的电离,S2-的水解,熟料中的SiO2,空气中CO2与浸取液中的Ba(OH)2反应生成BaSiO3和BaCO3。提高浸取温度时,生成BaSiO3与BaCO3的反应趋势增加,Ba(OH)2的溶解度增加,生成BaCO3的反应程度减小,生成BaSiO3的反应程度却增加,因此应当选择适当的浸取温度来提高BaS的利用率。

雪儿拎着一只黄色的袋子从住院部走出来,两条袜子被血浸透了,我闭着眼睛,将它们扔向窗外,雪儿找了一包七度空间给我,我抽了一张按在伤口上,效果出奇的好。我说,回我家吧。

离医院十分钟的车程,房子刚装修两年,三室一厅,偶尔张媚过来住一下,她大部分时间住医院的公寓,她总是说房子买得太远了,上班时间又容易堵车。我给她在天一驾校报了名,几年过去了,刚考过科目一,之后再没有要去考的意思。我指挥雪儿停在负二楼的车库,右边车耳朵被剐蹭了一下,雪儿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开得不好。我说,用不着道歉,又不是什么好车子。

她扶着我进了房间,我说,家里很乱,不要介意啊。我左手压住伤口,右手打开电脑,点开一个讲解消毒缝合的视频,对雪儿说,你过来,先来学习一下。雪儿半张开嘴巴说,真的能行吗?她慢腾腾地走到电脑前,我说,你开始看吧,很简单,老师傅在这儿呢,你放手干。说完,她就认真看起来,没过多久,魂沉在视频中。

我一会儿左手压伤口,一会儿换成右手压伤口,那里虽然鼓起了一个大包,但我感觉到它流血的势头在减弱,像一头与我搏斗了一天一夜的野兽,喘着粗气,精疲力竭。我脑子转动的速度没有降低,应该不会因颅内出血死去。

我问雪儿,好了吗?她说,等等,我再看几遍。又过了几分钟,我问,可以开始了吧?再不开始,血都要凝成厚痂了。雪儿依照我的吩咐,用剃须刀把伤口周围的头发剃掉,先用棉签在伤口上消毒三遍,抽吸利多卡因,逐层浸润麻醉。我说,你手别抖啊,注射器要记得回抽啊,别把利多卡因射在我血管里。她手抖得更厉害了,我说,你想象这是在弹吉他,是一件很放松的事儿。雪儿说,那是扫弦呢?还是分解和弦?我说,哪样舒服哪样来?要不,我给你唱歌吧?说完,我唱了一首《少年锦时》,声音因为刺痛而断续。她说,你停停,还是我唱吧。果然,她的声音一响起,手就不抖了,针尖丝滑地穿梭在皮肉间,像穿引鞋带一样顺利。我说,你知道吗?你的声音比麻药好使。她像受到了巨大鼓舞,笑着说,以后我去你们医院当麻醉师吧。

我照了照镜子,一块状如卫生巾的纱布趴在额角上,我说,挺不赖的。雪儿从书桌上找来一支红笔,在纱布上画了一只小猫咪,说,这样就好看多了。我说,雪儿,你应该学医啊,学什么英语,说句不好听的,就那所破学校,普通话都说不利索,还教英语,这不误人子弟吗?她说,算了吧,医学太复杂了,脑子不够用,学英语也是学着玩的,混混呗,对了,谁打的你啊?

我抱起吉他,随意solo 了一段,说,还不是你们学校的狼崽子。雪儿说,那你有没有还手,对方有没有出血啊?我摇头说,犯不着,三十多岁的人不干二十多岁的事儿。雪儿的语言突然变得娇羞,说,那你承认了狼口夺食吗?

雪儿二十二岁,和我有十一年的鸿沟,以前不知道鸿沟到底是一条怎样的沟,需要多少泥土或者雨水去填,见到雪儿后就知道了,这样的沟壑,无法填充,只能隔岸相望。我对雪儿说,我有女朋友了,给我准备碘伏纱块的那个就是。她说,女朋友而已,我又不介意,我也不会吃了你。我笑着说,你们学校的狼崽子会吃了我。她说,你怕了吗?我说,长这么大,不知道什么叫怕。

说着,我掀开了衣服,露出背上的一道疤,她手指沿着刀疤抚摸,说,想不到你故事挺多。我说,故事不多,事故不少。

雪儿问,后来那个人死了没?我说,不死就奇怪啦,脑疝都形成了,第二天,他的父母过来闹事,带了一帮人,拉横幅、撒冥纸,在医院门口插上香和蜡烛,尸体躺在急诊科一个礼拜也不拖回去,空气中弥漫着腐臭味儿。

雪儿从背后抱住了我说,你别讲了,我不想听了。她的脸贴在我背上,一股冰冰凉凉的感觉,像是真有雪落在我背部。过了一会儿,她亲吻着这条疤痕。我说,别,你还小,我们可以先好好谈谈。她亲吻得更厉害了,我挣脱开,说,再这样,我肯定压不住体内的妖兽,我们慢慢来吧,像唱一首慢歌,我们先低声吟唱,然后再到副歌部分,行吗?

雪儿说,对不起。然后轻声哭了起来,我抱住她,嘴唇印在她额头上,我问,你那天唱的歌怎么唱来着,你再唱一遍给我听吧。

她抹去了眼泪,抱着吉他唱了起来。歌词如下:

北方的雪花为什么要赶往南方

雪人站在道路中心

向左望去,为什么是一望无际

向右望去,为什么是一望无际

雪人啊,为什么要流下滚烫的泪水

在泪水中会消失啊

在炙热的阳光中,会消失啊

disappear in winter

北方的雪花到达了遥远的南方

我忍不住流出泪水,雪儿唱的时候紧闭双眼,当她睁眼的时候,看着我在抹泪,我指着额头的伤说,这里可真疼,大概要发炎了。

毫无意外,之后高烧三天,什么药也不管用,第四天自然消退,我一度怀疑是现在的药物越做越假,吃下去的很可能是一枚淀粉团子。但我的同事坚信是我的身体出了问题,主任给了我半个月假期,他说,等你回来,希望你伤也好了,炎症也消了,交出一个完整健康的身体,献给医疗事业,如若不然,你也别干了,这里的工作不适合你。

雪儿说,我们去云南吧。我说,你不要上课吗?她说,没什么可上的,我和那帮人,言语不通。在去往云南之前,我第一次走进了这所高校,雪儿挽着我的胳膊,十分招摇。我尽量穿着年轻些,让自己看上去像是高校的学生,还特意剃了胡须,但摸上去似乎有永远也剃不尽的胡茬,硬如鞋刷。我又见到了给我一砖头的那个年轻小伙子,他眼神里依旧充满寒意,即便是他旁边已经有了一位活泼的姑娘。在他这种年纪,巴不得全世界都是他的,不知为何,我忽然理解了这种想法,其不能归结为贪婪,不如说是一种莫须有的尊严。

他看了我一眼后就不再看我,搂着姑娘走向了路的另一端。我指了前面的一排房子,房子表面闪烁着无数只色彩斑斓的小灯泡,我问,那是什么楼?这么花哨。她说,酒店。我诧异地说,高校里怎么会有酒店?她说,有需求就有存在的必要呗。我不再说什么,这毕竟不是我的学校,每个人的青春都大同小异,时代不同,装青春的盒子不同罢了。

我第一次住进了高校的酒店,搂着雪儿老实地睡了一宿,我入睡慢,雪儿不一会儿就完全进入了梦乡,她间断地扭动身体,像一只冬眠的小熊,很快,她缩成了一团,我不敢太动,生怕她就要融化掉。

我预订了一个七天的云南旅游团,第二天,我们乘坐飞机抵达丽江。我发消息告诉张媚,我要去云南了。她回复说,好的,我正好要去北京参加一个高血压的高峰论坛,云南容易缺氧,你多注意,别逞能。我说,会的,祝你收获满满。张媚最后发来一张笑脸,那种龇牙咧嘴的笑,在她身上,我不曾真实见到过。

云南的天空低垂地浮在头顶,云朵多形态,不能用凡间的任何一种事物作比喻,每一片,注目时都是缥渺的,不见时,都结结实实网罗住整个天空。远处是落了雪的尖峰,每一片云,仿佛落在山上就变成了雪。

我和雪儿抵达丽江机场大约在下午三点,在机场门口接机的师傅是个戴墨镜的中年男人,他开着一辆银白色的七座商务车,他叫我们在车内稍等片刻,因为还有几位旅客约莫在三点半下机。我们坐在中间那排,雪儿靠着车窗,车内有股呕吐后特有的酸味儿,浓郁的香薰刻意在覆盖它。我把雪儿牵下车,对墨镜师傅说,车上味儿太重了,你得想想办法。他说,我能想什么办法,每天有这么多游客来到这里,坐车的难免有几个晕车的,你说那帮人明知道晕车还出来瞎逛什么劲儿呢?他说话的时候,用墨镜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能在镜片上看见我自己的影像。我说,师傅,咱们不转移话题好吗,这股怪味道需要处理处理。他说,你把车里的香薰盖子拧开些吧,待会儿车开起来就会好受些。

我和雪儿一人一只耳机坐在路边的花坛上听歌,外面的空气新鲜得令人精神振奋。不久后,一男一女带着一个小男孩上了商务车,男女看上去比我大上几岁,大概三十五六岁的样子,那个小男孩说不上是几岁,大概是到了连狗都嫌弃的年纪。他们一上车,三个人同时皱起了眉头,这么一看,男女还倒蛮有夫妻相。小男孩率先说,操,太臭了。女人用手拍打了一下男孩的后脑勺说,操什么操,别学你爸说话。男人对墨镜师傅说,这么臭,怎么坐人?不等墨镜师傅回答,女人说,能不能换一辆车。墨镜师傅对女人说,只有这辆车,如果不坐,就自己去找车。男人一听,有些火气往上涌,颈静脉粗得像一条蛇,他说,操,你什么态度,我要投诉你。墨镜师傅说,你投诉我也是这么说,只有这辆车,你不坐就自己再去找。小男孩上来凑热闹说,妈妈,我不要坐这辆车,我们找一辆车吧。女人对男孩说,找什么找,找车不花钱吗?然后她转头对男人说,我们忍忍吧,到了再投诉他。

一路上,除了小男孩,大家似乎都不太愉快,小男孩先是把汽车的香薰取出来,那是一种白色的乳胶状的物质,男孩用食指挖出一大坨,抹在坐垫上,然后是窗玻璃上,最后往自己身上抹。女人嘴上说,别动,消停点,但身体上没有实质动作。男人望着窗外,眉头直到下了车也还在锁着。香薰被糟蹋完毕后,男孩趴在座椅靠背上,拨弄雪儿的头发,几次劝阻无果,我回头瞪了他一眼,没想到,他开始号啕大哭起来。男人说,操,你能不能安静点儿,本来就被这股作呕的味道弄得心烦意乱了,你别惹我打你。女人护住男孩说,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我们难得出来,你凶什么凶?

我和雪儿用微信聊着天,生怕发出声音让紧张的氛围失控。雪儿说,你瞧啊,婚姻多么可怕。我说,正因为婚姻可怕,所以需要一场旅行救人于水火。她回复说,难道不该是两个感到幸福的人才会酝酿出一场旅行吗?我说,那就丧失了旅行的意义。她发来一个惊讶的表情,我回复了一个龇牙咧嘴的笑容。

我们知道再纠缠下去就会闹出更多的不愉快,所以雪儿靠在我肩上,闭着眼睛,不知道有没有真正入睡。过了半小时左右,他们下了车,临走前说,一定去投诉,墨镜师傅带着笑容说,悉听尊便,然后,一脚油门狠狠射向马路中央。我问,我们还要多久能到?他似乎平复了一下心情回答说,十五到二十分钟。在后半段路程,车里的氛围好了许多,看着窗外的风景也感觉大不相同了,我们从艳阳中直接驶入了一片蒙蒙雨季,路面上一条清晰可见的横线,一侧是干燥的,另一侧是潮湿的,墨镜师傅把墨镜推到额头以上,我这才发现他有一双细小狭长的眼睛,让整个脸庞带着笑意。他说,云南就是这样,阴晴不定特别明显,东边晴来西边雨,有点儿像音乐的节拍。雪儿显得很开心,她说,你这个比喻可真好,音乐的节拍。墨镜师傅第一次爽朗地笑了,眼睛完全陷进皮肉里,他说,小姑娘,我提醒一下你,如果路边有给你扎七彩辫子的人,你千万别扎。雪儿问,有什么讲究吗?他说,不吉利。

我们又闲聊了好一会儿,仿佛车内的酸味儿已完全被风灌洗干净,车到站后,墨镜师傅主动帮忙从后备箱取出行李,这让此次的旅行变得温和了许多。我们下榻的地方是一间民宿,老板是一对夫妻,民宿里摆满了各种鲜花,墙壁上挂着大量画作,有抽象的,也有写实的,虽然我不懂其意,也会驻足观赏一二。

那对夫妇非常年轻,像一对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果不出我所料,他们毕业于天津工业大学的美术系,毕业后就出来创业了。男的叫吕翼,女的说叫她苹果就好了。

我问,工业大学也有美术系?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唐突了,担心他们心有介怀,但吕翼哈哈笑起来,说,对啊,我当年就是这么想的。我接着称赞道,你们画得挺不赖的,连我一门外汉也陶醉其中。苹果说,谢谢。雪儿指着其中一幅画,那是一幅由各种颜色重叠交织形成的画作,像是没有实质内容,仅仅是呈现色彩的斑驳,她说,请问这幅是你们谁画的?墙壁上类似这样的画作不在少数,形而上学,是我欣赏不来的那种,我以为是出自苹果之手,没想到吕翼举起了手说,是我,看不明白吧?苹果扯了一下他的衣角说,你用不着举手,当然更用不着自鸣得意。雪儿说,挺震撼的,就是感觉各种情绪交织成网,看久了,透不过气来,转念一想,有种不可思议的神奇感觉。吕翼拍了下大腿说,你算是看明白了,有时候欣赏画作靠得不是脸上的眼睛,而是心里的眼睛,我为什么会这么画呢,它们就是我情绪的载体,没有多余的赘肉,丝丝缕缕,纯纯粹粹,哎呀,今天说得太多了,总之,非常感谢你的称赞。苹果抱过坐在椅子里的波斯猫,她说,我学了十五年的画,画了五年瓶瓶罐罐,画了五年形形色色的人物,然后再是五年风花雪月,我笔下每一幅画都是写实的,我啊,没法抽象了。

我们把行李放进了房间,房间不大,素雅洁净,床单上摆着用玫瑰花瓣撒成的爱心图案,靠床头的墙壁上是一幅吕翼的下笔杂乱的抽象画,相对应的墙壁上是苹果的远山雪景图。我怔怔地看着那幅所谓的情绪涂料,对于雪儿所说的感悟,我完全没有得到回应,我对雪儿说,我可能缺少一种感受器,对吕翼的画作不起反应。雪儿说,那有什么关系呢?我说,你却能感受到。她说,对啊,这有什么关系呢?我说,这说明我无法用你的方式感受这个世界。

晚上八点,天还是亮的,黑夜像是迟到了。广场上生起了篝火,音乐声很大,雪儿牵着我循着音乐的声音跑去,穿着藏族服装的扎西和卓玛围着篝火大开大合地跳着舞,舞步单一,却令人心潮澎湃,很多游客围坐着观看,不敢踏进舞池。我被震撼了,不知为什么,感觉眼角有流水来临的意思。雪儿推着我进了舞池,我学着他们的样子,一前一后地跳,动作僵硬,而雪儿像是有舞蹈底子,很快就进入了角色,跳得甚至超过了真正的扎西卓玛,吸引了很多人注目。一个高大的扎西从我和她之间插了进来,就在这时,我忽然有一种与其疏远的感觉,我退出了舞池,才发现夜幕已经降临了,熊熊篝火,变得更加热烈。

雪儿问,你怎么不跳了?我说,我有点儿累了,四肢也舒展不开。她笑着说,你真没用,随便跳一跳就累了,哈哈。她接着问,我跳得美不美?我盯着她的眼眸看,我说,美得那么遥远。她笑容里带一丝羞赧说,顾固,你知道吗,你的形容词总是很容易打动我。我也笑了说,去他妈的形容词。

我们在丽江古城的街道上遇见一个卖唱的,他不在酒吧里唱,是为了在路上卖他的专辑。他把吉他盒子打开,里面立着他的专辑以及散落的人民币。我见到落魄的吉他手就倍感亲切,像是在看待另一个自己,如果我能脱掉白大褂,拂袖而去,大概就会成为他这个样子。我蹲在吉他盒前,他对我说,兄弟,支持一下吧?我问,多少钱一张?他说,五十块。我掏出了一百块说,给我一张,然后再唱一首歌送我。他说,好嘞,谢谢老板,有什么想听的。我说,随便唱点什么。然后他开始弹唱起来,一首未曾听过的原创歌曲,歌词里有美好的部分,有沧桑的部分,有岁月沉淀的部分。我说,唱得非常好,哥们儿,加油吧。

接下来的行程就变得十分忙碌,这一度令我觉得报旅行团是一种错误。大清早集合出发,在大巴里,一会儿做这个梦,一会儿做那个梦,导游说,别睡了,打起精神来,打不起精神的话,很可能是缺氧,然后她拿出指脉氧监测仪,告诉我血氧饱和度的有关知识,最后告诉我,到下个停车点,建议我买两瓶氧气带在身上。我老实地吸食氧气,我觉得我不再是医生了,而是个彻彻底底的靠吸氧活着的病人。让我没想到的是,雪儿不依靠吸氧就爬到了玉龙雪山的山顶,我爬至半山腰就坐在木阶梯上休息。当时天空下着蒙蒙细雨,雪儿说,希望雨别下得太大,不然雪都要融化了。刚开始我还能跟上她的步伐,后来就只看见她爬一段,回过头来朝我挥手,爬一段,挥一挥手,像一场旷日持久的告别,直到我再也望不见她的身影。对于爬山,我从未喜欢过,不管是青山还是雪山,我想山总是那么高大,它压着我喘不过气来就是理所应当的事。至于要我征服它,我想还是算了吧。

雪儿从山顶下来后,我觉得她更加白嫩了,像是山峰上的雪渗进了她的血液中,我低着头在抽烟,她把冷空气吹进我的脖子。她说,你失去了一次一览众山小的机会。我说,我就情愿待在小山坡上。我开玩笑说,雪儿,我觉得我老了,虽然说我才三十出头,我真的觉得我他妈老了。雪儿说,你开玩笑吧你?

七天的旅行,第五天我们就赶了回来。旅行有旅行的疲惫,从此,我再唱《去大理》便提不起劲来,旅行破坏了当初的美好想象,当然,正因为想象美好,我们才有破坏它的动力。雪儿照常上学和酒吧驻唱,我还有几天的休息时间,忽然觉得无所事事了,身体需要放空,云南的山海都不够用,身子里的黑色絮状物颇多,不知如何是好。将买来的流浪歌手的专辑放进电脑,点开来,听了几首就不愿再听了,曲风比较单一,表达得又太多。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愣,再转头看时间的时候,发现两个小时悄然而逝,骤然间,我意识到并不是流浪歌手表达的太多,而是我感应世界的器官变得迟钝了。我打电话给张媚,但她掐了我的电话,然后回信息说,我在开会呢,有没有急事?本来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她这么一问,就更不知如何回答。

傍晚时候,张媚提着两个塑料袋来到我家,一个塑料袋里装着一条鲈鱼,三斤五花肉,几棵蔬菜,几个土豆,还有一些调料,另一个袋子里装着各种零食。张媚说,薯片没找到你喜欢的卡乐比,乐事凑合着吃吧。

张媚把零食扔我身上,她提着另一只袋子准备走进厨房,走到门口时,又折回来看着我额头的伤疤说,顾固,你怎么受伤啦?我说,没事,摔了一跤。张媚说,我可不信你,但凡撒谎的都用这个理由,我看又是被哪个病人揍了吧,你怎么这么多年了还不长记性呢?心态放平和点儿,眼放尖点儿,动作灵活点,你这谁给缝的针,歪歪扭扭的,像条虫。我在零食袋里翻出一条芙蓉王,一边拆塑料封膜,一边说,真是摔跤了,老眼昏花的,你有没有从北京把真经取回来啊?张媚小心触碰我额头上的伤口,眼睛里流露出心疼的神色。她问,啊?你说什么?我重复了一遍。她说,病例都挺精彩的,基本上算是拓宽了思路,有关的介入治疗目前还不能独立开展,慢慢来吧。我点燃了一支烟,说,张媚,你一定能行的。她笑着说,少来。然后走进了厨房。

我抽着烟,蓝色的烟雾刺激着我的支气管,我连声咳嗽的时候,厨房里也传来咳嗽的声音,我以为张媚是被油烟给熏的,但其实并没有,我探头看了一眼,她正在洗菜,不一会儿,砧板传来整齐划一的切菜声,像一支军队踏着坚实有力的步子。我看见张媚的背影,好像比以往更加矮小瘦弱了,时光正把她当作橡皮泥捏来捏去,我在想是什么刺激着她的咽喉?片刻后,她打开了抽油烟机,巨大的嗡嗡声像转动的直升机螺旋桨,她在这架直升机中,在噼里啪啦的热油中,似乎就要起飞了,飞到与我相距千里的地方。我走过去,从她背后紧紧抱住了她,她手上翻炒的动作没有停下,说,你干嘛呢?她的声音带着一点儿娇羞。我说,没什么,我有点儿头晕,抱一下就好了。然后,我松开了双手,灶台上的东西被张媚收拾了一下,看起来像干净整洁的手术台。

我问张媚,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去云南?她回答说,那是你的自由,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你想告诉我就告诉我,如果你不想说,那就什么也别说了。说完,她把砧板上的辣椒倒入油锅中,她说,今晚吃点儿辣椒吧,这几天嘴巴里没有什么滋味。

张媚很快变出了三菜一汤,我认为这是很神奇的事情,她为我开了一罐啤酒,自己则倒了一杯开水。我问她,要不陪我喝一杯?她说,不行啊,随时有急诊手术。一谈到急诊手术,就仿佛谈到了一块免死金牌,不管是在做什么事,通通靠边站。有一次,我和张媚在做爱,电话就像个暴徒闯了进来,张媚匆忙地离去,我光着身子等待火焰消退。我认为张媚天生就是用来拯救别人的,她在工作的第三年信了耶稣,在我三十岁生日的时候,她把一本圣经当作礼物送给我,黑色封皮,金黄色的大字,握在手中,有一只钱包的质感,这是我当时最真实的感受,然后佯装高兴地接纳。她说,上帝理解了所有人,原谅了所有人,上帝是最伟大的,顾固,你也来信教吧。我没有回答她。就在那个我赤身裸体的晚上,我急不可耐地想看一看圣经,那里面到底讲了些什么,我从厚厚的医学书中翻找,当我找到时,汗水流遍了全身,我忽然又丢失了阅读的欲望,随便一翻就看到了那句: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我随手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张媚的手艺依然那么好,很长时间,我的胃靠她养着,像个婴儿眼里的奶嘴,我工作的头一年,胖了十斤,这都是她的成果。当然,在那之后,我像一个婴儿经历了断奶之苦,新增的肉一点一点还了回去,我甚至比原来还瘦了十斤,怎么吃都不胖了,简直是在做赔本买卖。我固执地认为,男人应该胖点好,胖点才踏实,这是我妈从小对我的审美观,长到我这个岁数,这种观念就编码到了DNA 中,要改是改不掉了。我对张媚说,你做的菜还是那么好吃。张媚不像我初次见她那样了,她的饭量锐减,自顾自地往我碗里添菜。喝了三罐啤酒后,醉意飘浮在两颊上,我问张媚,你想听歌吗?她说,可以啊。她不是说“想”,而是说,“可以啊”,这让我觉得很被动。

我抱起吉他,一时不知道弹什么好,发了一会儿愣,张媚也不打扰我,她用筷子把桌面上的垃圾拢进碗里,拿餐巾纸将桌面擦拭得光洁如新。我扫了一个G 和弦,然后弹唱了起来,是雪儿唱给我听的那首,一曲过罢,我有意望向张媚的眼睛,平静如水。我问她,感觉怎么样?她说,很好。我追问她,除了很好,就没别的了吗?她想了想,说,歌词泛着一丝凉意,像、像是一首诗?我说,你觉得这首歌叫个什么名字好?张媚摇着头说,你别问了,你知道我不擅长这个。

我又弹唱了几首流行歌曲,张媚坐不住了,她起身收拾碗筷,水龙头喷出的水柱犹如瀑布击打岩石般响亮,我唱完后,张媚清洗完双手坐在我前面。我问她,你还能背出那三百六十五个穴位吗?她分明听清楚了,但不知我为什么那么问,她说,你说什么?我说,你还能背诵穴位吗?她挠了挠头说,全都忘记了。我问,连阿是穴也不记得了?她笑笑说,这个穴位怎么会忘记呢?

休假半个月后,我返回了工作岗位,为了证明我属于“完璧归赵”,就连续倒了四十八小时班,好像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工作过,当我要求再接着倒班的时候,主任慌了,他说,再这么干,小心猝死。我笑着说,没关系,要是我觉得快猝死了,就跑到医院外面的街道上,不给医院造成任何负担。主任板着脸说,别开玩笑了,你给我马上脱掉白大褂,滚回去睡觉。他这么说,我就不再坚持。而实际上我真不想回去,我不想一个人待在房子里,不想去找雪儿或是张媚,不想去酒吧唱歌,我觉得自己被困住了。

前一天凌晨两点,急诊大厅来了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女人握着男人的手,男人的另一只手在颤抖,蹒跚步态,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帕金森以及肌萎缩。大厅里空荡荡的,他们的脚步摩挲地面,走廊如扩音器放大这股声响,男人指了指膝盖说,疼,要开止疼片。我说,开药前,最好拍个片子。女人说,大夫,开一瓶止痛片就行了,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再拍片子也是这样。我问,这大晚上的,你们儿女呢?男人说,死。他说话十分费劲儿,一些涎水从嘴角流淌出来,女人赶紧用手掌去擦。女人说,死了,早就死没了。我开了一瓶止疼片后,领着他们到药房取药,窗口后的小王低头在斗地主,我敲了敲窗玻璃,他抬头的眼神里带着惊恐,看到是我,神色就松弛开来,他说,你干嘛,吓老子一跳。我说,别叫主任看见了,小心扒你皮,诺,拿药。他看了一眼处方,视线就回到手机的牌局里。我把止疼片交给老人,他取出一颗放进嘴里,一仰头,就着唾沫吞咽下去。他们握着的手那么紧,走出急诊大厅时驻足了一会儿,红色的灯光印在他们背后,我掏出手机,将这一幕留在了相册中。

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我看着两个老人的照片,我想到他们死去的儿女,是不是死于车祸?癌症?自杀?还是精神上的死去,自私地离开,对年老的父母不管不顾?好像世界上有一万种死掉的理由,怎么救也救不过来啊。

我既没有把照片发给张媚,也没有发给雪儿,就好像这张照片,是两位老人馈赠给我的遗物,我找到一家打印店,把它洗出来,过塑,之后夹在《药理学》中。

当我再见到雪儿时,雪儿说,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我很久没照镜子,被她一说,好像真的瘦了不少。我说,真奇怪,怎么会没有感觉。我去理发店剪了头发,剃了胡须,瘦了一圈的身体才得以显现。人瘦了而没有变得更轻盈,那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为了让主任不发现端倪,我联系了二医院的王涛,我说,我要到你那去做个检查。他说,你们医院机子坏了吗,要跑到我们医院捅菊花?我说,别他妈废话了,到时候下手轻点。

王涛是高我一届的学长,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学校篮球场,我只是经过那里,他远远地指着我说,喂,打球吗?你过来凑个数。篮球场上五个人,用热切的眼神看我。上场后,我防王涛,另外四个人,我叫不出名字,王涛非常灵活,喜欢独自带球,让篮球在他的胯下钻来钻去,有时候喜欢把球拍向身后,然后做变向运动。刚开始我只是抱着凑数的心理随意玩玩,只做简单的运球便把篮球传给一旁的哥们儿,看上去就好像篮球上长了刺。在被王涛用花里胡哨的动作过掉后,我就变得专注了,因为我感受到了屈辱,这是我不能接受的。王涛的弱点很明显,球风非常独,基本上不愿意传球,球运得相当漂亮,但没有用,看上去像跳舞。我稍一认真,就从他手里掏过了球,快步踏出三分线,一个转身,跳投,篮球以完美的弧线落进球框,要不是没有网,不然会发出刷的脆响。王涛说,没想到有两下子,下个球就没那么好运了。我再次从王涛变向的时候,把篮球劫掠过来,然后一个三步上篮,球拍在篮板上,弹进篮筐。

我的弱点是体力不支,逞了几次能后,动作看上去就像一条死鱼。篮球运动是件非常耗体力的活,半个小时就令我的内裤完全湿透,我走出球场,从超市买了六瓶脉动,王涛说,兄弟,玩得不错,下回一起组队。我支起两个手指说,两成,发挥了两成,再多,怕给你打哭。

后来的日子里,我和王涛走得越来越近。他高我一年级,每逢考试总能弄来各式各样的所谓内部秘卷,像个逼我学习各种武林秘籍的老师傅,再加上张媚的催化,每一年,我都能拿到一等奖学金,拿多了,有种胜之不武的感觉。王涛说,管它什么胜之不武,把奖学金搞到手才是王道。奖学金不多,每回都要和王涛大酒一次,在学校后门的张氏秘制烧烤,烧烤摊除了牛肉,别的普普通通,所以每次我们只吃牛肉,一大箱啤酒摆在脚边,常常是十二瓶啤酒,我五瓶,他七瓶,他饮得急,第一瓶喜欢一饮而尽,用来漱口,类似于篮球开场前的热身运动。他总是一阵子喜欢这个姑娘,一阵子又爱上了另一个姑娘,所以每次我们酒至半酣的时候,说起他喜欢的姑娘,说着说着就发现对不上号。一箱酒过后,我们默契地在墙角的阴影里撒尿,呕吐一半,胃里留一半。勾肩搭背地去马路对面的游戏厅,买一小篮子游戏币,他总是要选不知火舞,盯着屏幕看老半天,我的拿手绝活是神乐,一招一式都在虚实之间。过了午夜十二点,我们在一条贯通南北的大街分道扬镳,张媚扶着我回到学校宿舍,怎么留她也留不住。而不同的姑娘会钻进王涛腋下,朝学校相反的方向走去,也搞不清他到底住过多少次酒店,但知道的是,春夏秋冬,总是有姑娘先是钻进他的腋下,然后钻进了他的被窝。有时候,我对他说,他妈到底是我得了奖学金还是你得了奖学金,怎么得到奖励的老是你啊。借着醉意,他说,这是一门技术活,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小伙子,任重而道远啊。

我很奇怪他运球时那么多多余的动作,关于姑娘,他的手脚那么干净老练,筋是筋,骨是骨,基本上,每一任女友都能和平分手,每一场恋爱都像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我对他说,诺贝尔欠你一个和平奖。在走出校门的第一年,没想到他便结了婚,把自己交代在一个检验科医生手里,我当时在一附院实习,为了喝他的喜酒,我把一个月的伙食费包了红包,我说,你他妈就不能晚点结婚吗,知道我没什么钱,净来坑我。一年不见,王涛沉稳许多,他说,兄弟,红包不红包你就随意啦,过了今天,哥哥我就彻底和青春说拜拜了,你呀,保重。听他这么一说,一丝伤感的情绪就如蚕丝般拉扯了出来,我走上了他结婚的舞台,弹唱了一首歌送给王涛和他的妻子,我的嗓音是那种略带沙哑的,我就是故意要唱得悲凉些,让王涛那畜生隐隐冒着热泪。

婚后王涛戒了烟戒了酒,戒了宵夜,戒了女色,我毕业后找他喝酒时,他装腔作势地拎着保温杯,说,身体吃不消了。我说,你晚上少活动点筋骨,多吃几瓶六味地黄丸。他笑了笑说,真不行了,上次我自己给自己做了胃镜,多发溃疡,像地图一样遍布其上,这东西要是长别人胃里,会觉得眉清目秀,长在自己胃里,那叫一个面目狰狞。

我劝不动他,一个人吃得乏味,一瓶雪津啤酒立在桌面上,气泡都跑掉了,还剩下小半瓶静在那儿。我和王涛来往渐疏,有时候他会拎着保温瓶到踏浪酒吧捧场,李旭海小声对我说,你朋友莫不是个神经病。

我早早地到王涛那儿做胃肠镜,拉肚子拉了一宿,腿脚麻软。内镜室只有王涛以及麻醉师马燚,王涛介绍马燚时说,这是我们的学妹,马燚。她短发,鼻子略微往上翘,嘴巴是樱桃嘴,非常可爱,我一般不夸人可爱,但这天,我止不住夸她。我看了一眼她的胸牌说,原来这个字读“yi”,我又长见识了,你和司马懿是什么关系?马燚说,他姓司马,我姓马,两匹不同的马,你好好躺下吧,待会儿把你放倒后,你慢慢想。我喝下一瓶达克罗宁,干呕了几下,正准备脱裤子,看见马燚手握丙泊酚,盯着我。我说,学妹,你先转过身去。她扑哧笑了起来,说,都是医生,害羞什么?说完,走向黄色帘幕。我光着屁股斜躺在检查台上,清脆的脚步声靠近我,乳白色的丙泊酚挂在铁架上,马燚说,学长,出发了。她的声音刚落下,我的眼睑如城门般闭合。

有多久,没像这么安稳过。我做了个长梦,梦里,我横抱着张媚坐在夕阳下的草坪里,身后是高大的教学楼,张媚说,人的心跳为什么是每分钟六十到一百次?心跳为什么像潮汐起落?心音为什么像鼓点强弱相间?心绞痛为什么像一块大石头沉沉地压在胸口?张媚的一连串发问,我一个也回答不上来,夕阳消失在远山背面,我低头看张媚时,张媚变成了一把吉他,六百块的吉他,我按下琴弦,指尖火辣似的疼痛,指尖白色的茧像是化作蝴蝶飞身而去,我丧失了弹唱的能力,于是背着吉他在校园行走,迎面而来的人说,你倒是弹啊,你倒是唱啊,你为什么神色慌张啊?越来越多的人跟在我身后,叫嚣着说,你弹啊!我跑了起来,他们跟在我身后,也玩命地奔跑。人群里,雪儿追上了我,与我平齐跑着,她说,你的第六琴钮松动了,在逆时针旋转呢。我说,我知道啦,这些我都知道啦。终于,我远远地跑出了人群的包围,在墙角的阴影里喘着粗气,王涛走过来撒了个尿就走了,我从吉他包里翻出一本《学吉他从入门到精通》,我一边弹,一边念:强,弱,次强,弱……

我醒来时,房顶在旋转,耳朵里传来炸弹爆裂后绵长的嗡鸣,我在干呕,胃部像个拳头紧握,菊花像被火燎过,我不知道这是真醒了,还是在梦境里,抬眼看见墙壁的时钟,与我入睡后刚过十分钟,十分钟,恍若隔世。马燚拍着我的脸部说,醒醒,做完了。一阵刺眼的光芒从瞳孔射进脑子里,马燚说,对光反射正常。王涛和他的重影在用酒精对肠镜消毒,像在给一条蛇抹澡,他说,三块息肉都解决了,等个病检,三天后出报告,大概率是个良性。等我完全清醒后,马燚还守在我旁边,这让我有点儿感动,我的裤子依旧落在膝盖上,我铆足劲儿对王涛说,你他妈至少给我私处盖块布巾啊。马燚说,学长,你清醒了,我就该走了。我系着皮带,加了马燚微信,说,以后叫我顾固,有机会再见。

马燚的微信头像是一片空白,她的朋友圈也是一片空白,像一张白纸。我后来多次在踏浪酒吧见到她,有时候是晚上十一二点,有时候是凌晨一两点,她像个不要睡觉的幽灵安静地坐在酒吧的一角。一次,我把雪儿送走后,我给马燚发消息说,我能叫你火火吗?信息回复得很快,她说,为什么?我说,名字里这么多火的,我是头一次见到,你是命里有多少洪水泛滥?再有啊,你怎么像是上了火似的不要睡觉?等了好一会儿,微信毫无动静,我以为是我说错了什么,终于她回复我说,上次麻醉的人情你还没有还呢,十一点,润达海底捞。

我准时地到达了海底捞,食客不多,几个服务员扎在角落闲聊,我点了一桌菜,喝了两杯豆汁和一杯酸梅汤,半小时过去了,马燚还没有来,我发了消息,没有得到回复。马燚出现时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运动装,左手带着一只运动手表,汗水从额头渗出,她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问,你是跑步过来的吗?服务员为她倒了一杯清水,她说,刚好在玉湖跑步,所以就顺路跑过来了。马燚眨眨眼睛说,想不到,你唱歌还蛮好听。我说,谢谢夸奖,有机会单独唱给你听。

我们低头吃了一阵子,隔壁几桌结了账,拍着肚子离开了,角落里聚集的服务员堆成了山,我走向她们说,我今天生日,能为我唱首生日歌吗?于是,她们强打起精神,把彩灯举过头顶,唱着“和所有的烦恼说拜拜”,一时间,冷清的空气中有了热闹的气息。

马燚说,不好意思,不知道你今天生日,没准备礼物。我说,哪有生日,和她们闹着玩呢。马燚咧嘴笑笑,她问,顾学长,你能看见眼前有一只蚊子飞来飞去吗?我仔细向前方的虚空看了看,什么也没发现。她接着说,我最近得了一种叫做飞蚊症的毛病,被一只蚊子给缠上了,你知道这种怪病是怎么形成的吗?我说,我是搞急诊的,这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啊,你找眼科看了没?她说,当然看了,什么眼底照相啊,磁共振啊,都做过了,但他们告诉我说没问题,不是病理性的,我问他们,那是什么原因,那只该死的蚊子绕得我晕头转向的,你知道他们怎么回答吗?我摇摇头。她说,他们说这只蚊子迟早会飞走的,让我耐心等待。

我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医学解决不了很多问题,你只能寄希望于时间。她说,你看见我的黑眼圈了吗?我说,我以为那是你画的眼影。她叹了口气,说,就是这只蚊子让我再也睡不踏实,不管是我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它就在我视网膜上飞来飞去,像在一个广场上迈着碎步。已经快一个月了,我平时也不爱运动,为此,我买齐了所有运动装备,想把它甩开,在我跑步的时候,它偶尔会消失,像是累坏了,坐在我视网膜的边缘休息,可是当我停下脚步,它就会突然间再度出现,像是好不容易追上我,兴奋地飘来荡去。

我说,你大概是太累了,手术室那地方我待过,各种监护仪闪得人头晕眼花的。马燚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参加工作三年了,你知道吧,手术间没有窗户,只能把一块一块显示器想象成窗户,三年来,我看待人的方式通常是将其拆开,拆成心跳、呼吸、血压、意识,拆出一条管道,类似洗衣机的排水软管,我见每个人,首先会注意到他的下颌,他的脖子,心想插管的时候能不能顺顺利利的,有时候,我一想到这些,人就快疯掉了。

我说,各行各业都有它的后遗症,通常是五年一个坎,你已经熬过了三年,再过两年,该形成的疤都会长牢,你应该见过泡在福尔马林里的脑子,摸上去,不像豆腐块那么松软了,它长年累月地适应了福尔马林的浸泡,你也是一样,再坚持两年,就会适应生活这摊子防腐剂。

我对自己的这套说辞非常满意,为了劝服她,我回到十几年前解剖室的记忆中,我趁王海霞不注意,揭开玻璃瓶盖,里面泡着一只完整的大脑,不知道是谁的,玻璃瓶是那种用来酿蛇酒的器皿,我双手取出大脑,精准地控制力度,既不让脑袋被挤得粉碎,也不使它吧嗒一声掉在地上,我将它高举过头顶,像举着一个婴儿,它的质感顺着我的指尖传来,我微微用了一丝力气,感受它的弹性。有那么一瞬,我明白了它与在颅骨中的它有了天壤之别,我曾问张媚说,这只大脑会不会还在思考,如果会,它会思考什么东西?

马燚说,两年,多么漫长的时间单位,我从来也没想到这么难熬过,我感觉自己像被推到某种边缘了,我告诉你,我出门的时候吃了一片右佐匹克隆,跑了将近五公里,现在肚子里装着牛肉羊肉和鱼丸,血液正大跨步向胃肠道奔涌,但睡眠还是没有要来的意思,那只蚊子真是个精力充沛的家伙,像个永动机,感觉只要我还活着,它就不会离去。顾学长,你知道为什么我老是往踏浪酒吧跑吗?因为我发现,在你唱歌的时候,那只蚊子也会得到片刻歇息。

我说,如果我的歌声也有一定麻醉效果的话,我愿意为你做个麻醉师,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马燚坐上我的车,导航定位后,她进入了睡眠,我把车开得极缓,我从没把车开得像这么平稳过,一路上,我躲避着路面的井盖,之前从未注意过原来这座城市这么多下水道。十分钟后,马燚醒来,她说,总是这样,一个睡眠维持不了多久。

我和马燚有了更紧密的联系,我关心起那只蚊子到底还在不在,她有时候回复说,该死的蚊子越来越频繁地飞进耳朵,嗡嗡个不停,让我耳膜发痒。有时候回复说,好些了,它已经很长时间停在视野的右上象限,一动不动,像是要马上死去。但我有预感,她的情况变得更糟了。有一阵子,她没来酒吧听歌,我一打听,才知道她休假在家。我翻出上次的定位,把车开到她家。我敲响了她的房门,对着防盗门喊她的名字,过了几分钟,她打开门,穿着睡衣,头发凌乱,黑眼圈更加浓郁,她说,怎么是你?

我在她家茶几上看见几盒药物,有艾司唑仑,有右佐匹克隆,安神补脑液,还有一盒黛力新。我问她,歇了多久啦?她疲惫的声音说,记不清了。我问她,准备什么时候回医院?她说,看情况吧。我把吉他从琴箱里取出来,说,今天我就是你的麻醉师。

唱了有十首歌,马燚躺在摇椅里,半睁着眼睛,就是不肯睡去,我说,抱歉了,麻醉强度不够。正准备再弹,马燚从摇椅里挣脱出来,她说,你能教我弹弹吗?我把吉他斜挎在她胸前,吉他缺口搁在她的大腿上,说,先练习右手吧。之后,告诉她,大拇指应该向下拨动第四到第六根弦,其它三弦,分别对应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她问,那么小指呢?我说,用不上,让它闲置着。她说,小指是多余的咯?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教她有节奏地弹响每一根琴弦,她说,听吉他和弹吉他的确完全不同,抱着它,就不光是耳朵,而是全身的每个细胞都会感受它的震动,它震动的声音真美。我说,你试着轻重分明地去弹奏它,就像这样:强,弱,次强,弱。马燚闭上了眼睛,按我的方式拨动了吉他的每一根心弦,一强一弱,如潮涨潮落,虽然是空弦,但我知道,一首绝美的曲子像烈风中的旗帜在马燚心里唱响,她闭着的眼睛流出了泪水,然后一头扎进我怀里,沉沉睡去。

张媚从北京回来后不久,就又被派遣到广东学习,这次学习的时长为期一年,为她的晋升做准备。在她面前,我总能看见一条连接天地的巨大藤蔓,她正向上攀爬,藤蔓的远端一望无际,没有尽头,藤蔓的两侧生长的不是枝叶,而是一茬又一茬的经络,上面结了各种螺纹般的穴位,她每爬一段,就会回过头望向我,告诉我,她看见的事物,她离我越来越远,挥手的动作越发模糊,声音遥遥,细若蚊虫振翅,我说,去吧,去你愿意去的地方。她仿佛听见了,一转身就不见了踪影。

后来,马燚主动告诉我说,她辞职了,在她辞职的头天夜晚,我陪着她在玉湖跑步。深夜十二点,她跑步前吃下一颗艾司唑仑,一颗右佐匹克隆。我说,你别把安眠药当糖吃啊。她说,会的,马上就会结束。并肩跑着,我担心她一头栽进湖里,刚开始还能跟上节奏,后来她就将我狠狠甩在脑后。我搞不懂为什么我老是跟不上她们,马燚是,张媚是,爬雪山的雪儿也是,我总是看见她们的背影,忽明忽灭,起初的时候还会竭尽全力地追赶,后来就自暴自弃地放缓脚步,直至停下来,坐在地面上,像一块无动于衷的石头。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深夜的玉湖,一个人工湖,围绕着它站立的路灯,会整整亮一宿,像个真正的失眠患者在夜空下孑然而立。我扶着栏杆,发现水位下落,露出一片片水中滩涂,上面丛生着芦苇,我看见了它们的根茎,它们低垂的头颅,在阴影中,像个佝偻身子的流浪汉。湖水宁静,仿佛睡着了,我从草堆里捡来一块石头,有棱有角的石头,朝着湖面的切线,投掷而去,只产生一个水花,石头咕咚一声钻进了水底。在相反的方向,我见到了马燚,她已经绕着玉湖跑了一大圈了,静谧的夜色,双脚踏在木制地板上,大地的深处像是空心的,脚步声沉闷又浑厚,马燚见到我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在马燚辞职后,她说,那只该死的蚊子终于飞走了,在一个多云的深夜,空气燥热,紧接着电闪雷鸣,阵雨倾盆而下,闪电照亮了我的眼睛,仅仅是一瞬间,蚊子就消失不见了,睡意如洪水扑来,那是一种从头到脚的眩晕感,在那之后,我大睡了一天一夜,感觉整个人又回来了。我说,祝贺你。我知道在马燚“回来”后,我和她的关系就会变得没那么紧凑了,这是自然规律。她说,谢谢你。我说,我没帮上什么忙,蚊子是它自个儿飞走的,你是自个儿回来的,我什么也没做。

我一如既往地在急诊科大夫和吉他手的角色中转换,它们一个像左脚,一个像右脚,一前一后向时间尽头迈开步伐。马燚再也没来听歌,而我相信,该来的,迟早有一天会发生。我对雪儿说,你什么时候会走啊?她吃惊地说,你为什么会这么问?我说,我就是随便问问,如果你真要离开了,而且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你就去丹麦吧,这个国家的名字最好听,像是在说黄昏中红色的麦子,一听这个国家的名字,我就会感觉到有风吹过,绵长而富有深意,像是,像是一条短促的延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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