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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防波堤

2023-12-12粟天瑞

飞天 2023年11期
关键词:侏罗防波堤母亲

▶粟天瑞

一个像他眼皮底下随波摇曳的水生植物般浓郁、冥寂、昏聩的日子,庄藻又来到防波堤上散步。他在疲惫的视网膜上搬弄着空荡荡的海景。十年前,父亲就是从一条防波堤上跳海的,后来,他去那里看过,和这里相差无几,世界上所有的防波堤好像都是一个样子。他被泡成米白色的浮肿的尸体过了三天才被冲上相距不远的另一片海滩。庄藻并未亲眼见到那幅画面,这些事是他后来从报纸上以及母亲口中得知的(那时候自己到底在外地做些什么呢?对此他已毫无印象)。葬礼简单至极,来客寥寥无几,也没有办什么追悼会。说到底,父亲生前本来也没结交过什么朋友,这也许带给他一种不动声色的孤独的享受,只有他自己能理解。

庄藻对父亲的记忆还停留在很小的时候,徐缓而阴暗的时节,年龄增长的速度慢到可以忽略不计,周围的事物像是睡着了一样,几乎不再发生变化。父亲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间囚室般的书房里,桌上摆放着黄铜制作的烛台、陶制香炉和一个有破损而无法继续旋转下去的玻璃沙漏。庄藻喜欢站在书房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和闻炉子里飘出的香气,直到被母亲拧着耳朵带走。

海岸线似乎无限地长,庄藻有些走累了。他本想在防波堤上找一个转弯处坐下(那样可以给他一种仿佛坐在一座圆形剧场里的错觉),可直到视线消失的地方,这一段都是笔直的,像电影中的一个静止帧。护栏上锈迹斑斑,他有些于心不忍地伸手握了一下栏杆又松开,金属的冰凉触感像某种液体残留在他掌心。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现在只要等着就好。侏罗,她有一个古老的名字(她曾就此开玩笑说自己已经快两亿岁了,其实她比庄藻曾遇见过的任何女人都要年轻得多)。庄藻从来没问过这到底是不是她的真名。

将上半身伸出栏杆,他看着脚下淡青色的薄雾缭绕的古老大海,像是站在一个巨大杯子的边缘看着杯里荡漾不息的茶水。他拿不准在侏罗纪的时候这里的地形是否也和现在一样。细浪连绵不绝地拍打着堤岸,有些迟疑,犹犹豫豫,带着某种深长的意味,又像是错乱的醉态。空气愈发潮湿了,这是雨的征兆。季节更替令天空变得多孔,像发胀的海绵,从里面随时可能有一场暴雨渗漏出来。他开始感到呼吸不畅。要不要再打个电话催一下?还是算了。她不喜欢同样的事发生太多次(她说过,事物的意义会在重复中磨损)。

快到中午,庄藻终于与侏罗开来的车相遇了。她从他背后赶上来。经过庄藻身边的时候,她调皮地从车窗伸出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令他猛然间缩了缩身体。轮胎发出短促的刹车声,侏罗从车上下来。她还穿着那条暗红色的裙子,他们一起在港口的免税店买的,外面套着褐色格子短风衣,和早上他们分别时一模一样。稍有些不同的是,她别了一个他没见过的银色胸针,上面雕刻着一个镂空的、纤细的、复杂的图案,庄藻辨认不出那是什么。

“怎么不给我打电话?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我有点担心才过来的。”

“我忘了。”庄藻整理了一下衣服,向副驾驶座走去,“咱们快点回去吧。”

归途中,两人都一言不发。庄藻本能地察觉到今天侏罗的心绪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她没有像平时那样尽可能找机会和他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或者卖弄她那些关于气候变迁、远古生物分类以及地质年代命名由来的学问。曾经,正是这些话题让他们互相认识,最后相恋。一场年代多么久远的爱情。

回到公寓,庄藻看见母亲正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地等着他们回来,他有些愕然,仿佛走错了门,片刻过后,他才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三天前母亲就从遥远的老家寄了封信过来,尽管庄藻已经帮她买过好几部手机了,并且详细地教过她用法,母亲在试图跟他联系时仍然尽量依靠写信,一封接着一封,像某种动物的尸体般堆在他的书房里,多到庄藻几乎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说是要来他们这里小住,顺便看看同样住在这座城市的她的一位老朋友。

“我敲了好几次门,还以为你们在睡觉呢。”母亲的声音有气无力,“直到刚刚我才想到你们可能出去了。”

“我们不会睡到这么晚的,我们都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庄藻走到母亲身边,打开门,“邻居没有说什么吧?”

“什么意思?你是怕我丢人现眼吗?”母亲目光一冷,“我敲门的声音可没有那么大。”

“我不是那个意思。”庄藻尴尬地站在玄关里不知所措。

他看向侏罗。这种时候,她竟然在看楼下的街景,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和母亲之间小小的不愉快。她一直都是这样一个我行我素,或者说,漠然的人。庄藻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去,在不远处的一个十字路口,似乎也有两个人正在吵架。路过的人时而驻足围观,时而嫌恶地避让。

“你就是侏罗吧?一直听他说起你,今天总算见面了。”母亲叫了她一声,表情一转,笑了笑。在庄藻看来,那更像是一副面具忽然开裂。

“咱们先进去再说吧。站在这里怪冷的。”侏罗没看母亲一眼,绕过傻站着的庄藻,走进公寓里。

然后,他们在客厅里一直坐到吃晚饭之前,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母亲进门后不久就从包里把她的集邮册和速写簿拿出来摆在茶几上,熟练地翻到之前合上的那一页。这两样东西都是又厚又重,可她不管走到哪里都要随身带着。闲来无事的时候,她就靠临摹邮票上的图案来打发时间。庄藻默默地替她打开吊顶灯,不久后便响起了母亲的铅笔在白纸上涂抹的沙沙声。

侏罗也有她的事情可做。她脱了鞋袜,半躺在沙发上,双手捧着一本有母亲的集邮册和速写簿加起来那么厚的外语书,叫《欧洲古代气候学史》,或者差不多的名字,漫不经心地读着。庄藻记得,这本书是她第一次来家里时带来的,一直到现在她也没有要把这本书读完的迹象。

又是两个沉浸在纸张和符号里的人。庄藻叹息一声,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和做晚餐要用到的食材,不知道眼下这令人窒息的氛围还要持续多久。

今晚的最后一道菜被端上桌的时候,母亲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不知道母亲是在向谁提问,又或者她其实是在自言自语,庄藻和侏罗都没有回应,她只好提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问题。庄藻握着汤匙的手悬在半空中,面露难色,仿佛母亲对他下了什么诅咒。侏罗替他解了围。她微笑着说:“我们暂时还不准备结婚。”

“我就担心会是这样。你们这些年轻人,还不知道时间过得有多快,等意识到的时候你们才开始后悔……”母亲将筷子拿起又放下。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就像侏罗说的,这只是暂时的。我们都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结婚还太早了。”

“好吧。反正肯定都是些我理解不了的事情。”母亲没有再说什么,他们又一次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旧吊顶灯似乎接线不良,光变得越来越暗了,物品的影子随之在餐桌上来回变幻,进行着某种天真而伤感的游戏——庄藻默默地想,自己生命中需要修理的东西又多了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不在家里了。她拿走了折好收在茶几抽屉里的地图,应该是去找她那个所谓的老朋友了。小时候,还在老家,庄藻曾见过那个人几次,他总是穿着一身藏青色中山装,一副旧世纪教书匠的派头,留着偏分头,头发打理得很好,小眼睛藏在一副无框眼镜后面,几乎从不眨动,像停在他脸上的两只虫子。母亲叫他“蒯先生”,庄藻一直念不准那个字。至于他是在哪里做什么的,庄藻更加一无所知。

“今天你也要去防波堤那里吗?”侏罗光着脚从卧室里走出来,揉着一只眼睛,她的头发乱糟糟的。

“不,今天有些事情,要去一趟出版社。”

“怎么,你的新书有着落了?”

“还不确定是不是好消息,”庄藻穿上大衣,拉开门,“要去了才知道。”

下楼以后,庄藻在院子里找到了自己的车。他们轮流开这辆车,已经开了很久。他所拥有的一切,似乎都是旧的。坐进去之后,他在想象中闻到了粉尘和铁锈的味道。然后,他想到,这和他曾经常常站在父亲的书房门前闻到的那种味道非常相似。这是时间的味道。庄藻将放在后视镜下的那个沙漏翻转了一下,车厢里停滞已久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接着发动车子向前开去。

早上,他的责任编辑陶寒泥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关于他那部新书的出版计划又被重新提上了议程。这似乎是个好兆头,但同样的消息他之前就已经得到了许多次,每一次都是无疾而终。对这件事,他已经感到有些麻木。

那部小说叫《溺亡的人》,是关于很多年前一个莫名其妙的跳海自杀者,很显然,主角是以他父亲为原型的。庄藻在它身上已经耗费了太多精力,但仍然看不见能将它写完的希望——缺少结尾,这恐怕就是那家出版社迟迟不肯接手的原因。其实庄藻已经为它写好了十几种结尾,完全可以从中任意挑选一种,但他总是觉得这些备选的结尾都在本质上缺少了什么,令他难以忍受。他始终想不通究竟缺少了什么。

到达出版社大楼以后,他给陶寒泥发了消息,然后坐在大堂里的沙发上等着她露面。快有半个月没见到她了,庄藻开始怀念起她那张雕塑般沉静、缺少表情的脸,以及他们偶尔幽会时那种紧张而致密的欢愉。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从不把窗帘拉开,她像猫一样喜欢黑暗的地方。已经不记得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了,总之,那时候他还没遇到侏罗。

十分钟后,陶寒泥还没有出现,也没有回他的消息。他感到些微疑惑,但也没有太在意。二十五分钟过去了,庄藻终于决定要给她打个电话。刚刚将手机从口袋里摸出来,她却先打了电话过来。

“你还在大堂那里吗?”

“你怎么还没下来?”

“对不起,忽然出了点事情,我走不开。”

“什么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我们刚收到消息,我负责的另一个作者去世了。”

庄藻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刚刚跟他签了一本书。他的死给我们留下了很多问题,一大堆烂摊子,你知道的。今天恐怕都没法处理你的事了。”听起来,她的声音疲惫而充满遗憾。

“他是写什么的?”庄藻不知为何忽然问道。

“没什么,和你的作品差别很大,你不会感兴趣的。”

“什么时候再一起出去吗?”

“下次再说吧,我先挂了。”

她紧张而疲惫的声音消失在手机里。庄藻看向大堂的玻璃门外,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雨了。绵密、细小、无声的雨,时断时续,还顺势起了雾。那个人到底是写什么的呢?庄藻苦思冥想。按理说,他们应该在陶寒泥召集的某次聚会上遇见过,彼此聊过自己的作品,一起碰过杯喝过酒,但他对此已经毫无印象。记忆像是被阻拦在一道看不见的防波堤外,如退潮般忧郁地逝去。

现在要去哪儿呢?他不想这么快就回去。他想起车子的后备箱里应该有伞,如果雨不再变大的话,可以去什么地方走走。于是,自然而然地,他再一次开着车来到防波堤上。雾雨迷蒙,能见度很低,海边尤甚。雨区似乎漫无边际,笼罩在整片海湾上空,一幅印象派油画般的场景,空荡荡的,令人什么都想不起来说不出口。他小心翼翼地把车停在路边,打开警示灯,从后备箱里翻出那把拐杖式的漆黑大伞,伞骨已经有些锈了——又一样旧时代的遗产——他费了一番工夫才撑开。干涩的头发被雨丝打湿了,有些瘙痒。

他决定,不离开车太远,就在附近随便走走。防波堤全长十公里左右,他从未从头至尾走完过。现在,眼前的这一段路似乎被谁遗弃在这里了,又被缭绕的雾切断,仿佛不再属于这个世界。越过左手边的护栏,墨青色的海岸线被灰白的雾稀释,一些平日里不可见的色彩从海底的泥沙中溢出来,都是冷色调的,呈辐射状变幻着深浅明暗的层次。庄藻撑着伞沉默不语。他忽然领悟了一丝关于岁月的概念。时间如海浪般从他身体中穿过,使它逐渐变得无色透明。

电话响了,是侏罗打来的。

“事情怎么样?”

“好像还是没什么进展。”

“你又去防波堤上了吗?”

“嗯。突然想来走走。”

“在下雨呢,注意安全。”

“你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吗?”

“差点忘记了,”庄藻听见她将手提包的拉链拉开又拉上,动作急促,听得不怎么真切,“我要去外省的一所大学听一场讲座,关于侏罗纪古生物形态学的,明天回来。”

“非去不可吗?”

“我对这些非常感兴趣,你知道的。”

“现在就走吗?”

“嗯。快赶不上飞机了。”

“那,注意安全。”

“不用担心我,明天就回来了。”

庄藻刚想再说些什么,电话就再次被挂断。

蓦地,响起了怪兽哀鸣般巨大的汽笛声。庄藻看向远处的海面,一艘远洋邮轮正在离港,灯塔奋力地闪耀着,雾中的码头看上去仿佛是位于另一颗星球上。庄藻从怀中摸出一根烟,捏起来已经有些软了。抽完烟,雨似乎稍稍大了一些,斜吹的海风将几滴雨潲进他眼里。等他揉了揉眼睛再睁开后,他突然惊恐地注意到,自己的车不见了。是因为雾太大了,还是某种突如其来的幻觉?他快步走到记忆中停车的地方,那里已经空空如也。他想摸出车钥匙,按动车锁,那样兴许会有动静从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传来。可是令他更加恐慌的是,他连车钥匙也找不到了。

庄藻努力想要保持冷静,紧接着,他注意到在防波堤下薄雾弥漫的海滩上,似乎有个什么东西正缓缓从海水中爬上岸来。他本能地从那个未知的东西上感受到了一种亲近。最开始,只是一个乒乓球大小的黑点,被雾气笼罩着,模糊不清,而后,它渐渐逼近,变得有一个成人那般大小。庄藻才看出那是一具被泡得发白的浮肿尸体。它爬上岸后,双手撑住地面,艰难地站立起来,身影破开薄雾,开始攀登防波堤的斜坡。等到它再靠近一些,翻越过护栏,站在自己面前,他终于认出这具尸体正是已经死去多年的父亲。庄藻嘴唇颤动着说不出话。

怎么,不认识我了?那张被浸泡得扭曲变形的肿胀脸庞上似乎挤出了一个微笑。他说话的时候,已经变得僵硬的嘴唇并不开阖张歙,那声音像是直接在庄藻脑海里响起来的。尽管和他生前的身材容貌相比差异极大,浑身浮肿,膨胀得像个怪物,而且身体四处还缠绕着一团团海藻和小型甲壳类动物的尸体,散发出浓烈的腥臭气息,但庄藻很确定,这就是许久未曾谋面的父亲。

庄藻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该如何回应一个还魂者。他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看向空旷寂寥的海面,期待着某艘巨轮能够再一次訇然拉响那恐怖的汽笛,将眼前的幻境打破,将这个幽灵远远驱逐。这十年来,他不是一直都在做这样的事吗?从老家逃走,来到这个谁也不认识他的陌生的城市,把过去的一切虚构成小说,以便将其遗忘。现在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之所以迟迟无法完成那部小说,是因为父亲的幽灵始终隐居于他体内,并且从根源处与他的存在紧紧纠缠在一起。对父亲幽灵的驱魔将永远是不彻底的,那幽灵已经成了他自身的组成部分。

你和我以前还真是像啊,都这么喜欢防波堤,这里是个好地方,怪物般的父亲的尸体感叹道。

站在这里,能让我意识到……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内在的分裂性,就好像我其实是由两种毫不相干的甚至截然相反的东西构成的。而我越是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反而越是能维持自己的完整——在我的人生中,分裂的东西、有缺陷的东西、露出破绽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一直在试图修补它们……

很好,孩子,你已经发现了那个隐藏在人类演化史之下的秘密。我们都是从海洋中来的,我们的祖先是鱼,踏上陆地之后,过了许多亿年,才成为人类。而人类的历史,就是修建防波堤的历史。我们在现实中,在精神层面上,在遗传物质的排列组合里,建起了无数道有形或无形的防波堤,分隔开大海与陆地、神话与历史、想象与现实、神性与人性。防波堤是一个——按照那个人类学家范热内普的说法——一个阈限空间,而且是所有阈限空间中最根本的一种。如果跨过它,我们就将变成某种模糊的事物,某种拒绝被定义的存在,我们将成为超越者,回到伟大的远古地球……

咚——咚——有人在用力敲击车窗。庄藻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立即四下扫视,想看看父亲那具丑陋诡异的尸体是不是还在眼前,但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年轻的交通警察怒气冲冲的脸。

“这里不能停车,赶紧开走!”他严厉的斥责落在庄藻耳中反而成了美妙的救赎。庄藻平复心绪,发动车子向家中驶去。一直到停好车,上楼,走进家门,他才有些懊悔,刚才为何没有问清楚父亲当年自杀的原因。

侏罗,母亲,谁都不在,谁都没回来,公寓里空落落的。庄藻揉着自己被雨打湿的头发,洗了一个热水澡,而后钻进房间,找到床躺下,很快便沉入梦乡。没过多久,庄藻今天第二次被吵醒。电话是陶寒泥打来的。

“怎么一直不接电话?”

“刚刚睡了一觉。有事吗?”

“你现在有时间吗?来我家一起吃个饭吧。”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害怕着什么东西。

“你喝酒了?”

“一杯而已,只是想安静一下。今天的麻烦事实在太多了……”

“等等,我很快就到。”

当庄藻坐上车子的驾驶座时,一阵头晕目眩的心悸的感觉如潮水般涌来,他猛然间发现,车窗外的世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被淹没于骤然涌起的浓雾中。又来了,如同之前在防波堤上经历过的那种奇异而荒诞的亲近感。他一转头,只见父亲臃肿的尸体正端坐在副驾驶座上,侧脸看着他,面带微笑,几乎占满了所处的空间(难以想象,曾经那么瘦小的一个人,竟然能变形得如此巨大)。

对不起,我又不请自来了……

你能够随意消失或出现在我的想象里,是因为你已经跨越了那道所谓的阈限?

可以这么说。我已经成为了超越者,时间和空间对我来说不再是束缚,而是我可以随意调用的工具。你也可以像我一样……

刚刚在防波堤上,我还没问你,你当年究竟为什么要自杀?

自杀?原来他们是这么告诉你的。父亲奇怪地笑着。

什么意思?

我是被人推下海的。被你母亲的一个老朋友,他叫蒯缅度。

蒯先生?他为什么要杀你?

这就需要你自己去弄清楚了。

也许我恰恰不应该去弄清楚。对我来说,那已经是一件久远得无法追寻的事了,和我的当下已经失去了联系……

的确,时代在不停地变幻,死亡已经被新生取代。你选择了将目光从已经漫漶不清的死亡的印迹上移开,这是你的自由。我之所以跨越无尽的时间的潮汐从远方赶来,只是为了向你展示防波堤之外的世界究竟是何种模样。而现在,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你还会回来吗?

父亲伸出手,轻轻抚摩着摆在仪表盘上的那个沙漏。

等到它下一次转动的时候,我就会回来。但那个时候,又有别人要离开了……

说完,父亲的尸体又一次消失不见。

庄藻茫然地看着副驾驶座,父亲就像是从没来过一样。一个谜被解开的时候,又牵扯出更多的谜。令他自己感到诧异的是——或许是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得知父亲是被人谋杀的之后,庄藻竟然没有生出半点愤怒或痛恨的情绪,仿佛这其实是一件发生在小说里的虚构的事,而与他真实的生活无关。他的思绪又转回童年时代父亲的书房门口:一丝不确定的薄暮之光从那个玻璃沙漏破损的缺口中折射出来,在他幼稚而呆滞的脸上来回扫动……父亲背对着他站在书房中,正往空白的墙上画着什么狭长的东西……而母亲正快步赶来,她伸出的手即将揪到庄藻无知的耳朵……良久,他才从幽暗的童年回忆中惊醒过来,发动车子,向着陶寒泥家驶去。

他轻车熟路地上楼,用力敲开门后,庄藻被陶寒泥的样子吓了一跳——她微微垂着头,头发乱得像水草,皮肤暗沉,沾着许多灰迹,双眼通红,布满血丝,两颊也浸透了狂饮之后的酡红——她看起来简直像个漫画里的女巫。

“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进门之后,庄藻赶紧将她扶到沙发上坐下,茶几上摆满了空酒瓶。

“没什么,我很好……”陶寒泥靠在他怀里,“我今天辞职了。对不起,到最后也还是没能帮忙出版你的书。”

庄藻对她这突如其来的决定感到有些惊讶,沉吟片刻后道:“没关系,我不打算出版那本书了。我要把它扔到海里去。手稿,U盘,一切和它有关的痕迹,全都扔掉。”

“那本书写的是你父亲吧?”

“一开始,我的确是那么想的。但现在我发现了,那本书写的其实是我自己。”

“你们这些人真有意思,”这话惹她发笑,“我负责的另一位作者,就是在偶然间看了你的书稿之后,从防波堤上跳海自杀的。”

“你说什么?”闻言,庄藻心中一紧,“那个作者……叫什么名字?”

“他的姓还挺难念的……他叫蒯缅度……”

“我以前……有没有见过他?”

“我想应该见过吧,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怎么了……你认识他吗?”

“他杀了我父亲。”

“你怎么知道的?”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庄藻。

“是我父亲告诉我的。”

“你们这些人真有意思。”她笑得更大声了。

“你为什么突然辞职了?”

“这和你没关系。想辞职就辞职了。”

“那,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可能会去环游世界吧,谁知道呢。”

庄藻没再说话。

第二天,庄藻醒来的时候,陶寒泥已经出门了,地上扔着一团凌乱的衣物。他在她家里转了转,没有找到留言,或是能提示她去向的线索,决定不再逗留。耳畔出现幻听——大地尽头轰隆隆碾过一片炮声般的雷霆。他点燃一支烟,开着那辆庞大、厚重、沉闷,如同棺材一般的旧车,经过花园与一座早已干涸的喷泉,从她家所在的公寓区里出来,上了空荡荡的公路。因为淋了雨,路面的颜色愈发暗沉。清澈的雨交织着穿透一切。这景象既令人感到季节与年代正在消逝,又让人觉得这种消逝的过程已经不知不觉地静止了。现实世界被雨之丝线轻轻悬置起来。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年代,相同的雨。雨几乎是形而上的,因而能够超越时间。就连记忆也似乎随之被濡湿了。

驱车回到家后,庄藻发现门缝下面塞着一封信,是母亲写的,里面只有一句临行的告别,没有提到蒯缅度自杀或是相关的事。从时间来看,她应该已经坐上火车,赶回遥远的老家,另一座海港,另一片海域——还有另一道防波堤(庄藻在心里说)。蒯先生的死应该让她很伤心吧。

庄藻在餐桌旁坐下。桌上的餐具和剩菜剩饭还都是昨天的样子,只是头顶那个吊顶灯已经彻底坏掉,连无力地闪烁都做不到了。他突然很想侏罗,想念她既年轻又苍老的脸,想念她身上那种神秘的莽荒的史前气息。她是不是也像父亲那样成为了超越者,真的从侏罗纪穿越而来?他很想问一问那个从未问出口的问题——她真正的名字叫什么。他决定今天哪里也不去,就坐在这里等她回来。

他取出那个从车子里带上楼来的沙漏,将它轻轻翻转过来,摆在桌上。然后伏在沙漏前,紧盯着其中流逝的沙粒。它们带着一种辉煌的虚脱感跨越阈限,宇宙的防波堤。刚一漏完,他立刻又将沙漏翻转过来。每一次,沙粒落下的路径与速率都略有不同。它们的意义因重复而渐渐磨损。在不断翻转的沙漏幻影带来的眩惑之中,庄藻看见了自己与侏罗初遇时的情景。

那是他的第一本书出版后不久,某一日,他忽然百无聊赖地来到大街上,随意走进一家家书店,想要找找有没有自己的那本书。可事与愿违,一连逛遍了四五家书店也没有找到,他略感沮丧。就在他准备回去时,一个女孩抱着一摞书与他擦身而过,他突然发现,在她怀里的那摞书当中,就有自己写的那本。鬼使神差地,他追了上去。女孩察觉到他的举动,快步继续向前走去。初冬的微风中夹杂着细碎的浮冰的气味,吹得庄藻睁不开眼,他也提高速度,却发现与女孩之间的距离丝毫没有缩短。这场芝诺式的荒唐的追逐游戏一直到海边才停止。

“你如果再追上来,我就要跳下去了。”女孩背靠海岸公路的护栏,转过身来警惕地看着他。

“对不起。我叫庄藻,我看到你拿着我的书……”

“你就是庄藻?”女孩惊奇地瞪大眼睛,“你的书里有一个地方写错了。侏罗纪的时候,地球上还没有老鼠,只有它的祖先古啮齿动物。老鼠和其他现代啮齿动物是在小行星撞击导致恐龙灭绝之后才渐渐演化出来的。我正准备发邮件给出版社告诉他们这个错误……”

闻言,庄藻无奈地笑了,“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啊。”

“那当然,毕竟我的名字就叫作‘侏罗’嘛!”女孩也笑了,眼神中的紧张渐渐放松下来。

“我们换个地方聊聊吧?你是第一个这么认真地读我写的书的人。”庄藻鼓起勇气问。

女孩想了想,微微点了点头,并不打算拒绝这个提议——就在这时,他的视线越过女孩肩头,看到了不远处的防波堤,几只海鸥沿着堤岸盲目、寂寞地盘旋——那幅场景像是一个被忽略已久的求救信号,正强烈地召唤着他。像个被路边零食铺子的香气或玩具店闪亮的旋转彩灯吸引了注意力的小男孩似的,庄藻忽然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侏罗的手。

“我们到防波堤上去吧,我一直很喜欢防波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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