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2023-12-12▶宁可
▶宁 可
村子位于日月山下,自然叫日月村。名字虽大,人家不多。日月从小在村子里长大,没爹没娘,也没有家。村子里的人说,日月还是婴儿的时候,被人丢在了村东头的雪地里。日月村远离小镇,人烟稀少,又地处山脚,一些凶狠的兽类,狼、野猪、豹子都高居在山顶的日月崖上。和人类关系密切的羊、鸡、狗这些动物都寄居在日月山下。晚上,村子里的人熄灯以后,在村路上逡巡的除了狗,就是羊。鸡瞌睡多,早早上了架。
狗是在午夜时分叫起来的。村子里的狗好大喜功,总喜欢夜深人静时大喊大叫。从山上爬下来一条蛇,半山腰的野兔钻进了庄稼地,抑或一只小松鼠光顾家门,狗都要负责任地叫几声。听得多了,村人便疲了,狗越是叫得欢,人们的呼噜声越放心。
十几年前那天晚上的狗叫,是因为在雪地里发现了一个婴儿。婴儿用一个白色的粗布包裹着,在厚厚的雪地里一点儿也不显眼。狗还是敏锐地嗅到了。这次发现异于以往,疑似人类,狗的叫声里多了些夸张表功的成分。狗叫了一阵之后,发现人们并不买账,便止住声音,夹着尾巴回窝睡觉去了。
狗的叫声没有惊醒酣睡的人,却吵醒了浅睡的羊。村子里的羊一直对村子里的狗有意见,总觉得狗整天晃荡着尾巴东游西荡、无所事事,还摆出一副看不起羊的嘴脸。羊一旦被吵醒,就不容易再次进入梦乡,又拿狗没办法,只好走出土窑到雪地里去散步。那时候雪片很大,像树叶一样落在羊的身上,羊感觉很舒坦,便往村头多走了几步,一脚踩在了婴儿的身上。婴儿的叫声在雪地里有气无力,像极了肚子饥饿想吃奶的小羊的声音。羊刚做母亲没多久,小羊羔让人牵到山外换了盐巴和菜籽油,听到婴儿的声音,一下子母爱泛滥,叼起包袱回到了羊圈。
这段故事日月是在长大以后听村子里的人说的,日月知道里面不乏加油添醋,但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关于自己身世的佐证。日月只得信,也只能信了。由于他是在日月山边被发现的,包裹里又没有一字半句,村里人为了方便,都叫他日月了。
日月在羊圈里一直长到五岁,才开始在村子里游荡。虽然是羊奶喂大的,但年龄越大,日月对狗的感情却比羊深。以前,晚上睡觉,日月都是挨着羊睡,后来便变成抱着狗睡。村子里没有一户人家收养日月,一俟饭点,日月闻见谁家的饭香就进谁家的门。主人见了,表情淡淡的,仿佛家里又多了一口人,只是往饭桌上加一副碗筷。日月却很知趣,伸出自己的饭碗让主人把饭菜倒进去,然后走出人家,靠在狗身上开始进食。
日月自立门户是在十岁那年,到底是不是十岁谁也不知道,村子里有人记得自从日月在雪地出现,已经十个年头了。当初第一个发现日月的那条狗已经老了,经常静静地蹲在墙角默默地看着日月,满脸满眼的恋恋不舍。按照山村里的习惯,男孩过了十岁就应该顶门立户。日月没家没门,无爹无娘,只有村头的破窑洞和自己一样无依无靠的羊。村子里的人便把破窑加高修缮,成了日月的家。
自己有了家,再去别人家吃饭脸就小了。山边虽不愁地,但平整宽敞的地都被村子里的人开垦过了。日月只得往日月山上走了走,找了一块还算平整的地,砍掉了上面横七竖八的小树枝,把太阳光放了进来。万物生长靠太阳,村人给的种子在山坡上变成了小麦、玉米、黄瓜、西红柿、豌豆、豇豆、土豆。日月学着村人按照节气播种。山里不缺水,又不乏阳光,农作物像小时候羊圈里的日月一样茁壮成长起来。在地里刨食的那几年,是日月最快乐的一段时光。虽说田地居于山坡上,远离了山脚的山村。日月却没有孤独的感觉。村子里所有的狗都是他的朋友,每家每户喝不完的羊奶都放在了他的窑门口。尤其在地里耕作的时候,各种各样的小鸟在身边追逐嬉戏,两声杜鹃、四声杜鹃的声音尤其令他难忘。更有被村人称为“娃娃春”的小鸟,叫声像小孩子的哭声。每次听到,日月都免不了一阵伤感,想到曾经在雪地里的自己是否也这样哭过。小松鼠是地里的常客,先是探头探脑,稍有响动撒腿便跑。后来面熟了,围着日月转圈,硕大的尾巴上下翻飞,好像要给日月赶走狠毒的花腿蚊子。当然,也有蛇从身边经过。那条土灰色的蛇是蛇类里面最知礼节的,每次下山喝水时都略作停顿,抬起头来高看日月一眼。日月回一声响亮的口哨,再加一张汗津津的笑脸,算是打过招呼。土灰色蛇便心满意足、摇头晃脑地钻入草丛匍匐而去。日月能听懂鸟语,如果头顶的喜鹊喳喳喳叫个不停,一声比一声急促,日月便知道有蛇来了或者路过。假如远处传来四声杜鹃的叫声,日月就知道该在磨刀石上磨镰刀了。或者山摇地动,动物们四处逃窜,日月就得找块高地,因为山洪或者滑坡已经在路上,离他不远了。
干活累了,日月摘几颗野酸枣,再找几颗山李子。吃几颗摘几颗,日月一颗也不多摘。要是还不解渴,就得下到山坳,趴在小河边痛饮小溪水。小溪水很清澈,能看到河底的淤泥和沙石,更能看见摇曳在水中的绿色植物。日月一边喝一边看见水中还有许多很小很小的动物在游泳,便用嘴把它们吹走,然后一次喝个够。
本来日月就这样过下去了,但有一次日月听到村子里的老人们聊天,说人生一世,都是在修行。日月不知道修行是什么,噘着嘴问个不停。问得老人无话了,随口应付道,修行就是上山。我们现在在山脚,什么时候到了日月崖,就算修行到家了。日月在心里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但山顶不是谁想上就能上的,以前也有人上山修行,只见进去,没见出来。老人们告诉他,其他地方的大山都有路,唯独日月山没有。每一步上山的路都要自己用脚踩出来。日月明白老人们没有骗他,就像自己,用了二十年的时间还没有离开山脚。每天在地里忙完农活,日月还要回到山下村子的羊圈里。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他又把昨天的路走一遍,这就给了日月一个警示,每天都在走回头路。如此重复下去,什么时候才能上到山顶?有一天日月站在自己踩出来的山路上想了又想,在地头用树干和树枝搭了一间房,干脆住在了田地里。山上全是坡地,能开垦出来的平地不多,地里的活很快干完了,日月不愿闲着,也闲不住。又下了一次山。日月再次回来的时候手里牵了一只母羊,一边走一边回头往山下看。那天没有下雨,山里的雾气也不重,日月却觉得自己的眼眶好像绿色植物叶子上的露珠,潮潮的、颤颤的。他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会下山了。村子里虽然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是被山外的人扔到山里来的。那时候,他还在包裹中。包裹中的自己不能表达自己的喜恶,现在,他被扔进来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岁的日月很清楚自己的心境,既然山外的人不要他,那他就要离山外远一点,再远一点,更远一点。
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陟负冰。立春以后,日月牵着母羊,往山上出发了。其实,日月地头周围的青草绿叶已经比山脚青翠茂盛,母羊见了,把头埋进了草丛中,嘴都不够用了。日月却觉得,离人越远的地方草更鲜嫩、更干净,母羊既然跟了他,那他一定要让它吃上山上最好的青草。山下的老人告诉他,人吃辣椒图辣,羊吃野草求扎。日月明白这个野草其实指的是酸枣。山上没有路,却有许多塄坎,塄坎边上常常是酸枣的生长地。满山的青草只是羊的软食,酸枣才是羊的硬菜。日月赶着母羊,翻过了一个又一个塄坎,吃秃了一棵又一棵酸枣树。母羊确实对酸枣情有独钟,满树的枣刺藏在叶子后面,一下又一下刺扎着母羊的嘴巴,却激起了母羊更大的食欲。日月尝试着用手摸了一下,手立刻被枣刺扎得阵痛,不一会儿还流出了一滴鲜红的血。血在满山翠绿中很是醒目,日月觉得正是这种鲜艳的色彩照亮了他上山的路。
日月之所以舍弃狗而带上来一只羊,并不是用来作伴的。日月不缺伙伴,山里的树木、绿草、虫鸟和各种各样的小动物,都是日月的朋友。日月现在最需要的是一条上山的路。而逢山开路,却是羊的专利。几乎所有的山路,都是人跟在羊的后面,踩着羊道踏出来的。以前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日月常常站在地头往山上眺望,总能在茫茫绿色中发现一片白,或者一树粉红。桃粉杏白,白的自然是杏花,粉红色的当然是桃花。他们是大山的眼睛,现在成了日月修行过程中跋涉的方向、追逐的目标。
日月不急,上山的路很长,何况还没有路,要靠羊和自己一脚一脚踩出来。日月崖高居云端,距离自己很远很远,在山上开路无异于搭建一座云梯。能不能搭成不知道,他要做的是一阶一阶地搭,踏踏实实地搭,任何的偷懒、摇摆只会让自己滚回原处,甚至摔成重伤。只要不放弃,一天高于一天是桃粉杏白可以作证的事。自己在山脚生活了十年,第二个十年已经在山坡上开垦了自己的田地,日月不知道第三个十年自己能攀到哪里?第四个十年日月不想,太远的事留在梦中和脑中,眼下只要把手头的事一件一件做好。
现在要做的事就是上方的那一抹白色,在绿色中是那么炫目。还有更远处那一簇粉红,好像大山红了的眼睛。
日月是站在脚下的山巅看见那一抹白和一簇粉红的,那抹白和那簇粉红位于对面更高的山坡上,翻过了这座山,就离日月崖更近了一步。后面还有多少重峦叠嶂,日月不知道,但日月清楚,只有翻过了这座山,到了对面那座山巅,才能看见下一座山有多高、有多远。羊奶得一口一口喝,路要一步一步踏,山当然得一座一座翻。按村子里老人的说法,上山的过程,就是在修行。而修行,不是在乎身后超越了多少,而是在乎前面还有多远?
日月和母羊又把一座山抛在了身后。山腰上全是叫不上名字的树,脚下又被绿色的青草覆盖。青草里还藏着数不清的长刺的植物。日月的脚踝和胳膊上布满了血痕,在汗水的浸泡下辛辣刺痛。日月的头发黏在了脸上和脖颈上,额头流下的汗不停地钻入眼眶,眼睛火辣辣地痛。这些,都难不倒日月。在山里穿行,这是避免不了,也必须承受的。日月最担心的是母羊。他丢弃了一切,只带着刚做母亲不久的母羊开始了征程。为了心中那莫须有的执念,他可以不顾一切,每天晚上年轻的羊妈妈凄惨的叫声几乎动摇了他继续上山的决心。有牵有挂,是修行的羁绊;无牵无挂,才是修行的火候。日月常常一边搂着母羊,一边看着山边的星星,弄不清自己理应失望还是应该庆幸。
山里有数不清的野果和溪流,还有母羊每天鼓胀的奶子,里面有日月喝不完的奶水,那是加了蜜的山泉。每次日月把嘴衔在母羊的乳头上吮吸的时候,母羊安静得像山里拂过的微风、潺潺的溪流。
日月没想到的是,又翻过一座山的时候,母羊的乳头无情地拒绝了他的嘴巴。这样的情境已经不是一次了。长途跋涉带来的身体上的苦与累使得日月没有在意,他以为母羊也累了,便没有强求。每次上山,都是母羊开路,下山却是日月走在前面,母羊很是乖巧地紧随其后。日月下山很有窍门,他先找一个石块推下去,然后沿着石块滚动砸出的痕迹向下滑动。当然,滚动石块不仅仅是为了开路,更重要的是要试探前面有无深渊断崖。眼前的这个坡度基本上呈一个斜面,没有过多的塄塄坎坎,虽然陡一些,却可节省不少时间。日月身子倾斜,依靠身体的惯性向下滑去,身后却不见了母羊的身影。日月回过头,看见母羊像一朵白云,挂在山顶朝他咩咩直叫。他看到了云朵中的道道鲜红,那是母羊的乳房,已经被树枝、绿草、枣刺挂割得伤痕累累。那是自己上山过程中的生命之源啊。日月长大以后,很少流过眼泪,现在,他的眼眶湿润了,泪水像一把火,从他的脸庞滚过,他的面部一阵灼痛。日月手脚并用地爬上山,把母羊抱在怀里,感觉到了一阵生命的震颤和依托。上山时,除了母羊,他没有带任何其他衣物。日月一刻也没有犹豫,撕下自己的半截裤腿,裹住了母羊的乳房。日月看着母羊,母羊也看着日月,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下山往往比上山容易,日月拉着母羊,好像托着一朵云彩,从山上飘了下来,一直飘进山谷深处的一汪泉水中。日月把脸埋进水中,水流拂去了他脸上的汗渍和尘土。抬起头来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头发已经很长很长了,盖住了脸,遮住了脖颈。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他又该上山了,每一座山都是一个新的开始,站在山底,他已经看不见山上的那抹白和那簇粉红了,充塞眼帘的全是黑黝黝的树干和遮天蔽日的树冠。眼睛看不见,日月知道那色彩就在山上,也在他的心里。
有了奶罩保护的母羊又焕发出了新的活力,羊从来就不是偷懒的动物,在枯叶绵软的山坡上,母羊用自己的脚开辟出了一条又一条小道。母羊也不忌口,绿草吃得,枯叶也嚼得,它低着头,边吃边走边屙边把奶子晃荡得鼓鼓囊囊。日月跟在母羊身后常常在想,人和羊都是山里的一份子,就像山里的动物、草木一样,彼此存在、彼此依偎、彼此成全。就像现在,分不清到底是他喂养了羊,还是羊成全了他?
几个日月交替之后,他们来到了半山腰。那抹白和那簇粉红消失在了绿色中。桃树和杏树倒是遇见了不少,但大都已经挂上了青绿的果子,日月吃了一个,味道青涩,却使他满嘴生津,头脑也清醒了许多。从小在山里长大的日月知道“远处近,近处远”的道理,站在对面的山顶一目了然,到了跟前,却遍寻不见。不是没有,一定还有新的色彩在更高的地方等候。只要没有登顶,那色彩永远在前方。
这是攀登的第几座山,日月没有印象,他只知道一山更比一山高,翻过这一座,还有更高的山在等着。不管他来不来,山一直在那里,风吹不动,水冲不走,日月侵蚀,荣辱不惊。他来了,他像无数个修行的人一样,怀抱着虔诚而又必胜之心,不登顶不罢休。上山的人有一句名言,山再高也有顶,脚再短无止境。这是个多与少、有限和无限的关系问题,无限总是大于有限的。这道理不但日月知道,山里长大的羊也知道。母羊从来没有把高山放在眼里,日月亦然。
羊总是先日月一步到达山顶。山顶的风力明显强于山顶的阳光。尽管太阳就在头顶烤灼,日月的身体经风一裹,阳光便没有了热度。日月和母羊迎风望去,更高的一座山峰矗立在前方不远处,不可思议的是脚下的这座山顶,竟然是前面那座山的山脚。面前的山到底有多高,日月看不到顶。只见上面白云簇拥,云在山上、山在云中,天和地通过山和云紧紧缠绕、连接在了一起。而自己梦寐以求的日月崖,仍然处于虚无缥缈中。
日月感觉到全身泄了劲。他累了,体内支撑肉体的骨头在一瞬间全散了架,他躺倒在了灌木丛生的荆棘旁。眼睛合上的那一刻,他看到了近处棘刺发出的光芒和远处隐隐约约袭来的那一抹鲜红。还有,身旁母羊尖利的咩咩声。
有风从身上拂过,像云朵覆盖住全身,温软绵长,日月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痒乎乎麻酥酥的,舒坦得日月不想睁开眼睛。伸直腿,就这样躺着……一股熟悉的汗臭味不合时宜地把他从遐想中拽了回来,这是来自于自身、又混杂着母羊体味的一种气味,一阵强过一阵,浓烈、腥臭。日月睁开眼睛,看到母羊站在自己头边,正用奶子在他的脸上磨蹭。母羊的奶子上,包裹着他的裤腿,裤腿上奶渍密布。无数个人仰马翻时刻,日月都是这样被母羊的奶子抚醒。日月口渴难耐、身疲力尽,他没有起身,伸手解开了拴住裤腿的布条,母羊的奶子鼓鼓地吊在了他的嘴边。他张嘴衔住乳头,那温热的乳汁源源不断地通过喉管进入了腹内,宛如干涸的土地遇见了甘泉,日月感到体力慢慢地复苏了。他重新双目紧闭,体验着这难得的温情和惬意。
爷爷,不是兽,是人。一个女孩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声音犹如天籁之音,让日月惊喜而又魂飞魄散。日月从羊肚子下侧过头,看见一个胡子和头发一样长、额头堆满皱纹的老人和一个年轻女子站在不远的地方探头探脑。年轻的女子穿了一件比山里叫不上名字的野花还要鲜艳的红衣服,扬着黑红的脸蛋、瞪着母羊一般圆圆的眼睛望着他。在山里多少个日月了,还是第一次遇见自己的同类。日月从草地上爬起身来,冲着老爷爷说,我是人,您是山神吗?
是人就好,多少年没有见过人了。老爷爷笑了,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小伙子,你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啊?
老神仙,我从山下来,要去日月崖。日月看着头顶的云海,问道,日月崖是在云端还是在天上?
老人摇着头,天地本一体,孩子,只要心中有,处处皆日月。你的脚现在就踏在日月崖上。
这明明只是山脚啊,日月不好意思说老人骗他。看老人的年龄,比山下村子里最年长的人都要大。
老人不再解释,只是指了指一个用树木搭成的木屋,这么多年了,你是从山下上来的第一个客人,先到我这儿歇歇脚吧。
有屋子的地方就有家。进山以后,日月第一次吃到了热乎乎的饭菜。菜都是山里的野菜和自己种植的老玉米,以前日月都是生吞活剥,现在有了热气,也就有了不一样的味道。更不一样的是,日月平生第一次喝上了酒,辣喉咙、烧肠胃、热脸庞、胀身体,比吃了煮熟的饭菜还要过瘾。
神秘的老人除了喝酒,只看着日月吃。身旁的篝火把老人的脸庞映得通红,老人的眼睛一直盯着日月,满眼溢满了慈祥和赞许,比自己从小长大的山脚村子里的老人还要慈祥。现在日月已经知道,那个穿着血红色衣服的女孩正是老人的孙女。此刻,那个女孩双手抱着母羊的脖子,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头发比自己还长的似人非人的怪物。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照亮了昼夜、山川、河流和日月。
老人喝多了,日月也喝多了。日月在倒下去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从老人的嘴里得知,自己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老人。老人像自己这样年纪,从山下一步一步走了上来,老人走了一辈子,走到了日月崖的山脚,就是日月现在醉酒的地方。
老人说,小溪是我在上山途中从狼的嘴里抢过来的。
老人说,我那时候和你一样,发誓要站在山顶的岩石上。
老人又说,我老了,也累了,上不去了。
老人的胡子一翘一翘的,好在你来了。
老人最后说,我可以瞑目了。
老人说完就醉了,日月也醉了。日月闭上眼睛的时候,看见小溪的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像星星,指亮了上山的路。日月冲着已经醉倒在地的老人说,我一定会登上日月崖的。
上山的每个夜晚,日月都是抱着羊睡的,尤其在冬天,日月只有把脸庞钻入母羊的两乳间才能睡着。今天,喝了酒的日月感到母羊的两个乳房比往日更温暖、更柔软。日月用嘴噙住母羊的乳头进入了梦乡。这一夜很长,长得像自己踩出来的山路。日月走在长长的山路上,一直不愿清醒过来。他已经看见日月崖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日月是被母羊用蹄子踢醒的,日月看到了眼前的白云,也看到了头顶的蓝天,更看到了一眼望不到顶的日月崖。日月崖依旧隐藏在云雾中,把天和地连在了一起。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日月发了一会儿呆,才把眼睛移了下来,随即看见了身着一件血红衣服的小溪。
日月问道,老神仙呢?
小溪说,爷爷走了。
日月坐起来,又问,上山去了?
小溪点了点头,用手指了指前面不远的一个土包。土是新翻上来的,里面还混杂着许多绿草和枯叶。
小溪说,爷爷是笑着走的。
小溪说,爷爷一辈子想上日月崖。
小溪说,是我拖累了爷爷。
小溪又说,爷爷终于等来了一个像他一样的人。
爷爷把他的梦想都交给你了,小溪语气幽幽地说,也包括我。
太阳照在了头顶,日月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酷热,山脚没有风,热气包围了日月,围裹得日月透不过气来,日月重新一头扎进了遮天蔽日的小屋内,感觉凉爽极了。日月躺在树木搭成的床上,现在,他已经看不见藏在云朵中的山顶了,眼前只有这一片红。日月记不清是自己覆盖了红色还是红色包裹了自己,他醉了,醉得再也不愿意醒来。
山上是以树木的枯荣来计算时间的,日月不愿也不敢知道自己具体在山脚下的小木屋住了多久,他只知道树木枯了又绿、满地的小草又一次从残雪中钻出来,母羊一口也没有吃就闭上的眼睛。日月没有眼泪,他把母羊埋在老人旁边时,才发现老人坟头的树已经长得比自己还要高。高高的树干又一次把日月的目光引到了山上。山上既虚无缥缈又实实在在,日月看着看着又开始做梦了,他觉得那个梦好远好远。日月以为自己忘了,看到云雾缭绕的那一刻,他才知道,其实梦从来不曾远去,它一直就在自己心里。日月开始修整老人的坟地了,小溪身子已经不方便了,坐在爷爷的坟头看着日月挥土。日月每动一掀土,她就流一串泪。
日月问,你不愿意让我上山?
小溪肩头抖了许多下,才说道,我想下山。
我得上山,爬也要爬上去,日月心里挣扎了一下,说,那既是我的愿望,也是对爷爷的承诺。
小溪没话了,日月的话堵住了她的嘴。但眼泪就是止不住,像山里的小溪一样汩汩流淌。
天黑以后,日月抱着小溪不愿撒手,折腾得天上的星星也闭上了眼睛。山累了、云累了、月亮也累了,万籁俱寂后,日月走出了小木屋。他的脚步很轻,既怕吵醒小溪,又怕惊扰了长眠在山脚的母羊和老人,孑然一人踏上了山路。
前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虽说心中有路,日月还是忍不住一边爬行一边在心里嘀咕,难道修行就是要不断地抛弃亲情?往上,除了无情而又连绵不断的山崖,还有狼牙猪嘴豹子尾;身后,却有两颗心脏在跳动,那是来自亲人的呼唤……手先迟疑了一下,脚接着停在了半山腰。无风无雨、无声无光,整个世界都凝固了,日月忍不住回了一下头,一直在心中汩汩流淌的小溪瞬间变成了巨大的洪流,裹挟着他冲向山下……
日月在滚下去的瞬间自己给自己宽心,也许下山也是一种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