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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先生戒毒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江云王青烟杆

王青依然是一边抽大烟,一边绘画,他认为这种生活是半为画师半为仙,胜过王侯和巨贾。一天,方浩送来了一小包东西,打开一看,竟然是黑乎乎的烟土,这让他好生奇怪。更让他觉得奇怪的是,每隔十天半个月,云炻或是方浩又会如此这般地重复一次。他很清楚地知道,这两个年轻人都视烟土为恶虎毒蛇,极力反对吸食这来自外国的毒物,却为何佛前供香似的,一次次给自己送烟土呢?

这一天,方浩又来了,放下烟土正要离去,王青把他叫住了:“你坐下,我有事问你。”

方浩很恭敬地坐了下来,平静地望着先生。

“你们为什么隔三岔五给我送烟土?”

“为了让先生更好地绘画,更多地获得灵感。”

王青一时无言以对,因为自己确实说过这类话。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应,方浩说出了让他肝胆俱动的话:“我和江云炻也准备效仿先生。”

“你们想干什么?”平生极少惊慌的王青先生有些惊慌了。

“学抽鸦片。以便绘画时更好地找到灵感,也体味那恍若神仙的感觉。”

“断然不可。”王青从嘴里蹦出来四个字。

“既然是好事,为何不让我们也去做一做?哪怕是试一试?”方浩似是不服气地反问。

王青这时带几分沉重、几分愤然地告诉方浩:这外国人卖给中国人的鸦片,是误我国家、害我国民的毒药。我沾上这恶习,已经追悔莫及,你等绝不可堕入苦海。

方浩好像是豁然醒悟:“啊?!原来如此。那我们一定遵从先生的教诲。”

王青又发现,今天那包装在鸦片最外层的报纸上,有篇题为《鸦片不除国家不兴》的文章,提示语是:“一人吸毒,一人贫病;一家吸毒,一家败落;一族吸毒,一族衰弱;一国吸毒,一国危亡。”这无疑是一篇讨伐鸦片之害,劝诫烟民弃烟戒毒的檄文。方浩选择这张报纸包裹烟土的用意,王青自是一目了然。

王青说道:“‘鸦片不除,国家不兴,一语中的。我已痛切地感受到,鸦片不仅损人健康,而且乱人性情,毁人心志。”

“看来,先生也准备扔掉烟枪了?”

“是,是。自明天起,不,从此时此刻起,我即痛下决心,戒除恶习。”接着把烟具包成一卷,交给方浩,“你替我把這些个剐人皮肉、断人筋骨的利斧尖刃给扔到昌江里去。”

方浩接过烟具,兴奋地连说带喊:“先生伟哉!您戒烟毒,这正是我们一直祈盼的,送烟土也是为了让您戒毒啊。”

王青一声大笑:“哈哈,倒是我这老头上了你们年轻人的当啊。”

“不,还是先生的自悟自醒,自律自强。我听人说,鸦片是附体的鬼魂,缠身的病魔,没有极大的决心,超人的毅力,烟毒很难去除。”方浩既是在赞扬先生,更是在提醒先生:戒烟不易。

过了些天后,方浩又来了,他要看看先生戒烟的情况,并且手上还拿着一个纸卷着的棍状物件。只见先生神情黯然,比以前更加瘦弱了,一阵心疼。

王青对着方浩说开了:这鸦片真不是好东西。俗话说,请鬼容易送鬼难,吸毒正是如此,上瘾了,就好像魔鬼缠身,推不开,挣不脱。我这些天几乎是靠喝中药汤过日子,还让人把我绑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

“先生,您受苦了。”

“就是骨断筋裂,我也要坚持下去。”

这时,方浩拆开了手里用纸包着的东西,是一个烟杆,他双手递给王青:“先生,为帮助您戒除鸦片,我特定为您买了这件东西,先用黄烟顶替鸦片吧。”

王青接过一看,见这烟杆是用产自武夷山的罗汉竹做成的,上细下粗,节与节之间距离很短,膨大外凸,很像罗汉的大肚皮。竹子留下了岁月之手打磨的痕迹,质地致密,通身金黄,似是金属铸就。烟斗、烟嘴和烟杆中间部分还精心地镶上了黄澄澄的铜件,整个烟杆很像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王青先生一下喜欢上了这大有特点的烟杆,他又用手指丈量了一下烟杆的长度:“这烟杆约有一尺七、八寸长,不长不短,恰到好处。”

“这个长度是比照唐代一种叫尺八的乐器定做的。”

“是一种什么乐器?我好像没见过。”

“那是一种吹奏乐器,也是用竹子做的。因为长度是一尺八寸,所以叫尺八。只是现在在中国不容易见到,我在日本看见有人吹奏这种乐器,旧器新声,很有特点。我很希望有中国人会传承这种乐器,所以把这烟杆做成了尺八的样子。”

“如此说来,这烟杆确是一件艺术品了,我从来没有用过这么漂亮的烟杆。用这烟杆抽烟,既享受烟草的味道,也获得艺术的味道,从而大助我戒掉鸦片,犹如诸葛亮借来东风。”

王青又端详了一回烟杆中间镶着的铜件,若有所思地说:“这上面如果刻上文字,便锦上添花了。”

“妙。先生,您想刻什么字?”

王青略一思索后:“可以刻上四个字——焚其旧叶。”

方浩觉得这四个字大有深意,其中无疑寄托着先生的情怀与信念,又补充说:“最好再加上四个字。”

“加上哪四个字?”

“吐我新烟。”

“好词好词。这样一来,我拿起这烟杆便有英雄豪杰的感觉了。”师徒二人一齐放声大笑,惊得停在窗外树枝上的一对喜鹊拍翅飞走了。笑毕,王青又意犹未尽地补充说,“‘焚其旧叶,吐我新烟,这八个字很有味道,制瓷、绘画、做事都应当有这般豪情,这般追求。”

“先生说得太好了,我明天就去找铜匠把字刻上去。”

王青这时想到了一件事:“看来,你和江云炻正在相爱,我就等着喝喜酒了。到时老头我别无所赠,准备绘瓷画一幅,以示祝贺。”

方浩笑着说了声“谢谢”,便转身快步离去,他要把先生戒除烟毒的情况尽快告知江云炻。

但到江云炻家里却不见人影,她哪儿去了呢?又在门口等了一会,仍不见人影,便返身回到家中。不料刚进家门,江云炻便像影子一样跟了进来,她刚刚听到一个很重要的消息,想尽快告知方浩。

方浩对江云炻的到来很是高兴,立即绘声绘色地把今天同先生见面的事情说了个痛快。

江云炻高兴得连拍了几下方浩的肩膀说:“你用这苦肉计真是高招。”

方浩又故意装出为难的样子:“先生还说了一件事,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

“快说呀,有话闷在肚子里,不嫌堵得慌?”

“那我可就直说了。”

“别兜圈子,快点像象牙一样吐出来。”

方浩慢吞吞地、故作郑重地说:“先生说的是,要专为我们画一幅画。”“我们”两个字说得很响。

“作什么用?”云炻显然是明知故问。

方浩正要细加解释,“吱扭”一声,有人推开门径直走了进来。

方浩一看,是刘樱。

江云炻曾听方浩说起过刘樱,只是没有见过面,不由得认真地看了一眼,这刘樱年龄、个头都和自己相仿,头发乌黑,脸上白净,虽然双眉不展,一脸忧伤的样子,却是一脸秀气,一脸文静。

刘樱对着方浩急急地说:“爹这几天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了,他让你立即去一趟。”

方浩便对江云炻说:“我得去义父家了,其他话改时间再说吧。”

“好,你先去吧。我还有重要消息没告诉你哩。”云炻说罢,有点不高兴地出门离去,鞋子落在地上的声音显得很响。

方浩跟着刘樱急匆匆地来到义父面前。几天不见,义父显得更加瘦弱了。

刘胜远的胸腔里像装有一只小风箱,每说一句话那风箱便要费劲地鼓动几次,他喘着粗气告诉方浩:“刚才又吐了好几大口血,我怕是时日不多了。有些事放心不下,得和你说说。”

方浩想,看来义父是有重要的事要对自己交代,他没有接话,只是心里沉重地等待着。

“哎——变人真是没意思,没活多久,一辈子就要结束了,还有许多事让人牵肠挂肚。”刘胜远道了一番对人生的慨叹后,接着说,“像刘樱的终身大事,我本来想托付给承根的,但实在信他不过。所以……”

方浩听到这里,头皮顿时发麻,心脏猛地收缩。天哪,难道义父要把刘樱许配给我?所以特地来同我专谈这件事?那可如何是好?他的心一下提起来了,胆也吊起来了,屏住呼吸,竖起耳朵,等待下文。

刘胜远用手擦了一下嘴角的口水:“这件事便暂时放下来了。”听到这里,方浩悬着的心和胆也跟着放下来了。

接下来,刘胜远又是一番感慨:“唉,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人有了好物件,看起来是人控制了这物件,实际上是这物件控制了人。那件龙尊一直像一张网,网住了我的心,也网住了我的全身,甚至还网住了你们。需要有个决断,活人不能让死物摆弄。”

方浩觉得义父说得很有道理。

刘胜远断断续续说出了今天找方浩的原因:“我很担心自己离开人世后,这件龙尊或是会下落不明,或是会引起争执,甚至惹出麻烦,所以得有个办法。但到底如何处理,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方浩对这件事早已不再放在心上,便随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最好的办法是交出去。

刘胜远迅速接话:我也是这个想法。

方浩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又有点犹豫地说:只是国家像一个快要散架的楼阁,动荡摇晃,这个时候把龙尊送出去,就很难说会落到谁的手里。说不定还没有出县界省界,就会被什么人给截下来,私加藏匿了。

“那就还是先放着?但不能再放在我这里,我怕万一……所以还是让它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再放到你那里吧。”刘胜远的话里,有着他不愿说出来的潜台词。

方浩自然明白义父话中的意思,但却连连摇头:“这恐怕不行。本来好端端地放在你身边,突然换成放在我手上,承根必然会有想法,这不明摆着是对他不信任吗?这对家人、对龙尊可能都不是好事。”

“我真担心,这龙尊毁了我半生,还要连累你们。”刘胜远说着,嘴里不停地唠叨着:是让承根收藏,还是让方浩收藏?

这时,进来为父亲送汤药的刘樱插了一句话:“既然不好确定,就抓阄吧,让老天爷确定。”

刘胜远倒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至少可以平息家里由谁收藏龙尊的争议乃至争执。在喝下苦涩的药汤之后,他一语双关地喊了一句:“好苦呀!”

已待了很久了,还惦着江云炻要说的重要消息,方浩安慰了义父几句,然后告辭。就在他跨出房门进入厅堂时,刘承根也从大门外进入了厅堂。二人打了个照面,彼此热情地互相打着招呼。刘承根已成为小有名气的把桩师傅,他略带倦意,刚刚从一家窑场把桩回来。

刘樱走了出来,对二人说:“爹叫你们进去,有话要说。”

原来,刘胜远已听见承根的声音,他想把自己身后龙尊由谁保管收藏这件事,郑重地加以确定。

二人进到房中,坐在了床边。刘胜远费力地由躺着改为了半坐,很吃力地说开了:我挺不了多久,有件事一定要在我闭眼前说清办妥。龙尊在我们家一放已是六年多了,担惊受怕不少,我想当着你们三个人的面有个明确交代。

说到这里,刘胜远连连咳嗽了好几声,他喝了一小口刘樱递过来的水,声音时高时低地接着往下说:我要再次说明白,这件器物你们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出卖、不能典当、不能据为己有,只是等到合适的时候,把它献给国家。但不能再放在我这里,究竟放在谁手边,我也拿不定主意。常言道,人情阄下断。承根和方浩今天都在,你们抓个阄,让老天爷确定由谁保管,小樱可以作为见证人。

稍停,刘胜远又问:“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三人几乎同声回答。

话听清楚了,刘承根却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如果仍然放在父亲身边,那么在父亲百年之后,这龙尊就会顺理成章地转由自己收藏了;如果照父亲的说法去办,就很难说了。

承根略带迟疑地开了口:“父亲养病要紧,何必费心劳神,匆匆忙忙办这件事?”

“承根,不办妥这件事,我死不闭眼啊。古人说,亲兄弟,明算账,这龙尊的掌管是一件大事,是一笔大账,说清道明为好。”刘胜远把藏在心里的话说得更通透了。

方浩觉得,用抓阄的办法确定由谁保管龙尊,有点冰冷、扎手,便附和承根的意见:“再放放也是可以的。”

但,刘胜远的主意犹如烧窑时熄火关窑,不肯改变:“如果你们怕伤了兄弟间的和气,不愿抓阄,就由我来代抓吧。”

“那就照父亲说的办,我们抓吧。”刘承根首先表态,他想的是,既然父亲的想法已经不可改变,与其让父亲代抓,不如自己伸手。无论抓得的结果是什么,都是自己的手气和运气。况且他内心深处,还翻动着一个美好的想法。

方浩则默不作声。他想的是,龙尊由谁管藏并不重要,当下重要的是尽可能了却生命垂危的义父的心愿。

刘胜远对着女儿说:“小樱,你做阄,我看着他们抓。”

刘樱走进厨房里,从洗锅用的竹制筅帚上掰下一根二寸来长的细小竹丝,然后折断成一长一短两段,紧攥在左拳里,拳心上方,让两截竹丝只露出米粒那么长的小尖尖。她右手护住左拳,扫视了方浩和承根一眼:“你们谁先抽?抽到长的保管龙尊。”

方浩对承根说:“你先抽。”

“反正先抽后抽都一样,那我就先抽吧。”承根说着把手伸了出去,但迟迟没有去抽取其中的任何一根竹丝,只是以十分期待的眼光望着刘樱,很希望刘樱给他暗示,使他能抓到那根長的,这正是他刚才荡起在心里的美妙想法。但,刘樱脸上平静得如无风无浪的湖水,眼里如无波无澜的秋潭,从中辨不出一丝半毫暗示的意味。

“抓吧。”刘樱平静地催促着。

不好意思再犹豫了,承根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拇指和食指伸向了其中的一根。但犹豫了片刻后,又改了主意,稍稍用力抽出了另一根。

刘樱随之把手掌摊开了,与承根拿在手里的竹丝比了比:“承根哥抽的是短签。”

承根心里“咯噔”一声作响,但还是掩饰着自己内心的失望,以并不在乎的口吻说:“那龙尊就是由方浩好好保管着吧,我可以省了许多心,我也会经常去看看这件宝贝。”

“方浩,既然老天爷让你藏着、守着,你就一定要好好地用心用力去藏去守,这样我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刘胜远十分郑重地交代。

方浩犹豫了一阵,在六只眼睛的注视下,抱起了龙尊。

当他回家把龙尊刚刚放好,又有人拍门。不用猜,肯定是江云炻,因为她说有重要消息还没有说哩,便高兴地前去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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