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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御瓷的论争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江云王青民窑

但进来的却不是江云炻,而是徐一涛。御窑厂关停以后,他没有进入江西瓷业公司,而是仗着自己过人的技艺,自办了一家不大的红店。红店是承接瓷上绘画的店铺,把彩绘店称作红店,始自明朝。究其由来,其中一说是:因为朱元璋是由参加红巾军起家、后来夺得帝位的,所以对红色情有独钟,称帝后,红色便成了天下第一色,压过了七彩八色,连彩绘店也被称作了红店。

徐一涛郑重而带几分神秘地告诉方浩:几天前,从北方来了几位很有派头的客人,出入多个拉坯店、窑户、红店,说要定制一批质量堪比御瓷的瓷器。这可能是一笔大生意,因而提请方浩关注这件事。

方浩对这件事没有太大兴趣,他告诉徐一涛,自己正在根据公司的安排,组织设计、烧造参加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的瓷品,无力也无心顾及这件事,还转而对徐一涛说:“你对制作参加万国博览会的瓷器有兴趣的话,不妨一试身手。”

“当然也可以试试。不过,如果不能获奖,那就白费时间和精力了。我还是关注这北方来客的买卖。”

方浩对徐一涛的想法很不以为然:“以你的本事,完全可以为景德镇乃至中国的瓷业做许多很有意义的事情。”

“这怎么说哩?其实我正在做的跟你说的事情也差不多。”

“说说你的具体打算。”

“在御窑厂待了好些年,又一直致力于仿造古瓷,所以我有深深的御瓷情结。”

“时代早已变了,何必头发白了还抱着嫁时衣?”

“我觉得御窑关了实在可惜,不瞒你说,我几次在半夜悄悄哭过。所以,尽管御窑关了,我却想继续仿制御瓷。”

持这种想法的大有人在。方浩想知道其中的原因:“理由是什么?”

“如果没有御窑厂,便没有景德镇,也便没有我们这些靠瓷器吃饭穿衣的瓷人了。御窑熄火,实在可惜。”徐一涛的话中充满着对御窑御瓷的眷恋和尊崇。

方浩听了,却是一阵纵声大笑:“我看未必。”

这一笑一答,让徐一涛很惊诧:“我要问你为什么了。”

方浩回答了:在没有官窑御瓷之前的唐代,景德镇的瓷器便是贡品,被称作“假玉器”。正是因为有了名闻天下的美瓷,宋真宗时才改新平镇为景德镇,也才有元朝在景德镇设立瓷局从事瓷器生产的管理和官瓷的采办,也才有明、清两代在景德镇专设御窑厂。

“正是因为有了御窑厂,才有了官窑民窑之分,才有了精美绝伦的官瓷,也才使整个中国的瓷器声名远播。”

“这话也对也不对。”方浩接着侃侃而谈:设立御窑厂,对中国瓷器的发展确有重要作用,这不容置疑。但,作用并不像一些人认为的那么大,还应当看到,设立御窑厂在一定程度上有碍中国瓷器的发展。

徐一涛对这种从未听过的言论暗暗吃惊,也并不认同:“怎么会哩?你说的这些是从哪里生出来的道理?”

方浩远处说开了:宋代的汝、哥、钧、定等名瓷,都不是什么御窑官瓷,而是民窑烧制,却品质奇高,并为后来的明清官窑仿造,还一定会永垂青史;那最负盛名的元代青花瓷,也都出自民窑。以民窑与官窑的关系而言,不仅仅是先有民窑,后有官窑,而且从根本上来说,是民窑养育了官窑。

“但官窑则反过来带动了民窑。”徐一涛迅速应答。

“这话同样是也对也不对。”

“怎么又是也对也不对?”徐一涛的疑惑似是昌江波浪,前一拨还没有走远,后一拨又涌上来了。

方浩又有根有據地道出了理由:官窑确实对民窑的发展大有帮助,但还应当看到,官窑也在很大程度上压制了民窑。如明廷曾两次下令,严禁民窑仿烧各种御器,违者处以极刑;在明代中期,景德镇民窑曾一次向朝廷进贡瓷器5万件,足证制瓷实力堪比官窑,但朝廷却一次次要毫不留情地扼杀民窑的这种能力。官窑从设立的第一天起,便禁锢人才、垄断技术、控制原料,一些瓷器品类禁止民窑涉足,这无疑有碍中国瓷业的发展。

徐一涛觉得方浩说的这番话同样属于“也对也不对”,但找不出很适当的理由,并且他今天对讨论民窑与官窑的关系了无兴趣。他关心的是,如何从北方来客采办瓷器的买卖中获得一些进项。徐一涛的判断是,这次烧总统瓷,十有八九又会找方浩,所以把方浩说通了,让他从中帮忙,自己的愿望就会像找到能说会道的职业媒婆,准能实现。于是他回到了开始的话题:“我们争论的问题三天三晚也说不清楚,我今天主要说的是,如果有机会,你别忘了想办法给我找点活干。”说完,起身而去。

方浩正在回味刚才和徐一涛的争论,江云炻带着一阵风进来了,未等方浩开口,便以故作诡秘的口吻说:“你知道吗?北京来人了,要烧造一批质量与御瓷一样的瓷器。”

方浩看了一眼江云炻,没有回话。

“你怎么对这样重要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这已是旧闻了。”

“看来你消息倒是挺灵通。不过,要烧造这批瓷器的来头,你肯定不清楚。”

这话倒是引起了方浩的兴趣:“这事还有来头?”

“是呀,来头很大。”

“多大的来头?难道有皇帝那样大的来头?”

“差不多。和慈禧太后可能比不了,但比光绪皇帝的来头肯定大。”云炻说得一本正经。

联想到刚才徐一涛说过的话,方浩觉得这件事很不一般:“究竟怎么回事?”

“听说这次是袁世凯大总统要烧造专用瓷器。”

方浩听了,略微有些吃惊,他很自然地联想到烧制御瓷,不由得心中泛起五味:“真会有这事?这消息你是怎么知道的?”

“母鸡下了蛋。马上屋内屋外的人都会知道,这样大的事怎么瞒得住呢。你的耳朵像是用瓷土粘上去的,太不灵了。已经有不少人在谈论这件事,听说瓷业公司在考虑承办这件事。”

如果能够承造总统瓷,这对于挂牌不久、正开始苦苦创业的江西瓷业公司来说,无疑是一个大好契机。但方浩又想到,公司正在组织制作参加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的瓷器,不知道这两件事会不会有冲突?这事得找王青先生一问究竟。

方浩和江云炻一起走进了王青的画室。

方浩开门见山地问:“先生,你知道吗,听说袁总统要在景德镇专烧瓷器?”

“早些时候我便收到北京朋友的来信,谈及这件事。嗨,也许关闭不久的御窑又要燃起余火了。”

“烧造总统瓷,实际上也是烧造御瓷,不知先生对此是何看法?”方浩问。

“现在各路关于北京的消息像窑烟一样不断冒出来,却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就这件事而言,或许另有玄机。”

方浩没有完全听明白先生的意思,自己当务之急是组织烧制好参加万国博览会的瓷器,便换了话题:“先生。你准备送万国博览会参展的作品画得如何?”

“已基本画好,你们一起帮我看看。”王青说着,掀开了一块白布,画桌上露出一个大瓷瓶。

方浩和江云炻认真地看了起来,瓶上是一幅大气磅礴的山水画,绘的是万里长江。长江的源头,高原雄奇,云雾相绕;长江的中游,逶迤雄劲,势若游龙;长江入海处,江天辽阔,烟波浩渺。画的主体是三峡那雄奇秀美的一段,江水奔涌,白浪迭起,两边群峰并峙,山间轻云飘忽。神女峰卓然而立,若隐若现。绿树之中,似乎能感知到猿猴在攀缘跳跃。江上不见有帆影,但岸壁有船篙留下的一个个小洞,还有纤夫在沿岸的石头上留下的深深足痕。那驾云腾雾、穿山破壁的大江,被活生生点画成一条龙的形象,给人以无限遐想。

这时,公司办公室的人来了,请王青先生速速去一趟总经理办公室。

总经理姓康,个子高大,气宇不凡,曾做过朝廷命官,是一个阅历丰富的人。他请王青坐下后,便直言相告:“王先生,北京来人了,要为袁总统造一批专用瓷器,并且时限很紧。”

王青对此事已经大致了解,因而脸上的表情了无变化,就好像耳疾又起似的。

“公司已准备承接这批总统瓷的烧造。这批瓷要求极高,要比照御瓷的质量制作,所以确定由您负责这批瓷器的设计、绘制。”

不料王青却连连摆手:“我难以当此重任,请另选他人。”

“烧造这批瓷与公司的利益关系甚大,烧造难度极大。几经考虑,瓷器的设计和彩绘请您担纲最为适当。”

“若是真的为公司的利益考虑,是不是接受这批瓷器的烧造还应当好好斟酌。”王青不紧不慢地说。

康总听了,大感意外,王青不仅拒绝担纲造瓷,竟然还提出了要不要承烧总统瓷这样一个至为重大的问题,不由得问:“王先生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

“恕我直言。辛亥革命后,反袁浪潮汹涌,如果为他专烧瓷器,恐怕大有顾忌之处。”王青的话有棱有角。

“我们只是经营生意,不问政治。况且袁氏乃是国家总统,烧造这批瓷器主要是用作国礼,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烧好了这瓷也是为国争光。”康总解释着。

“我身衰力疲,又正忙于绘制参加万国博览会的展出瓷,所以时间不足,精力有亏。”

康总觉得王青似是在搪塞,他提出了解决办法:“那这样吧,你先把绘制参展瓷的事放一放,或改由方浩办理。”

“参展瓷的绘制已经动笔,不宜搁置。”

“公司初创,很需要有机会创造品牌,如果把这总统瓷烧好了,无疑会使公司获得良好的声誉和经济收益。孰轻孰重,相信王先生很明白。”康总对王青是十分敬重的,但不曾料到对如此大事,王青却是有意推托,便多少有些不理解,也有些不快。

“你认为究竟孰轻孰重?”王青竟是一句反问。

“烧总统瓷,利益立即可以见到;烧参展瓷,究竟会是一个什么结果,很难确定。”康总很认真地回答。

“中国的瓷器出现在万国博览会上,还有可能获奖,这不仅对公司有益,更对国家有利。”王青的话中已有争辩的意味。

“但从公司利益这个角度而言,一个是触手可及的,就像从窑里搬取烧好的瓷器;一个却是遥而难及的,就像去旧金山的行程。所以还是请您能负责绘制总统瓷。”

王青把一只手掌靠近耳朵,歪着脑袋说:“我耳朵有点背,没完全听清你说什么。但让我去绘总统瓷,难以从命。”王青一边推说耳朵不好使,一边却是把话说得很干脆,犹如一件瓷器掉在地上。

“那我要以公司的名义告知您,请您承担总统府瓷的绘制,暂时放下参展瓷的绘制。”康总的话犹如瓷泥烧成了瓷器,变得硬邦邦的了。

“我以本人的名义告知你,我只继续绘制参加万国博览会的瓷品,无力也无意参与总统专门瓷的绘制。”王青来了个针锋相对,他这时的话似是比瓷器更硬的窑砖,他的耳朵这时又好像一点问题也没有了。

康总的火气终于喷发:“您可以有不服从公司决定的权利,但本公司有约束和处罚违规员工的权力。”

“哈哈哈。”想不到王青竟是一声大笑,然后收住笑声问:“如果不听从你的安排,便要开除我,对吗?”

康总没有接话,算是默认。

王青身上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猛劲,动作少有的快而有力,“嚯”地站起身来,带几分激动地说:“你要杀一儆百,对吗?但不劳您费心思、费手脚,我自己辞职便了。”说完加重语气补了一句,“只怕你烧了这窑瓷之后,会终生后悔。”

康总虽然已是怒满胸,气塞怀,但他还是注意到了王青的最后一句话,站起身来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同道者,不与谋。”王青先是用手摸了摸耳朵,继而用手掸了掸穿在身上的灰布长衫,似是要抖落身上的灰尘,然后从容地却是有些费劲地伸手推开门,迈着方步,不慌不忙地出门而去。

康总氣得一下跌坐在桌边的座椅上。

方浩和江云炻见王青从康总那里回来了,便笑脸相迎。但却见王青脸上似是瓷板上绘的钟馗像,一副龇牙怒目的样子,便猜测着可能与康总之间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但又不好动问,便犹豫着、沉默着。

方浩看了看桌上的瓷瓶,找到话题了:“先生,这瓷瓶上的画我们仔细看了好半天,觉得十分完美。”

王青却是闷声不响地走近桌前,操起桌边的瓷杯要向瓷瓶砸去。方浩手疾眼快,一下挡住了先生的手。否则,桌上那精美大气的瓷瓶,顷刻之间便会提前飞到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了。

江云炻带着几分紧张地问:“舅父,怎么了?”

方浩扶着王青坐下,安慰着:“先生,别生气。”

“你们说得对,不生气,不生气。不值得和这些王八蛋生气!”王青大喊着。其实,此时他的怒气怨气恰如刚刚点着的窑火,呼呼地直往上蹿。

为了调节先生的情绪,方浩拿起送给先生的烟杆,装上烟,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先生,您先烧烧烟叶,吐吐烟雾,出出闷气吧。”

王先生听了方浩调侃性的话,又一眼看见了烟杆铜件上的八个字,气一下消了许多,便若有所思地说:“好。焚其旧叶,吐我新烟。不与那些王八蛋生闲气。”

几袋烟以后,王青开始说话了:“你们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

“不知道。”方浩和云炻几乎同声回答。

“他们要让我领头设计总统瓷。”王青说着,气恼又似乎上来了。

方浩不解地问:“让您担纲总统瓷的设计,应当是好事,为什么要拒绝?还生这么大气?”

“因为这里面大有名堂。”

“什么名堂?”王云炻问。

“有人当了总统还嫌帽子小,想当皇帝老子。”王青说到这里,“噗”的一声,一蓬烟屎从烟锅里跌落到地上。

“到底怎么回事?袁世凯当不当皇帝和瓷器有关系吗?”方浩很想知道底细。

“有关系,有关系,大有关系。”

江云炻担心舅父还会生气发怒,便换了话题:“快下班了,今天就说到这吧。”

王青却是一笑:“对,下班!明天我就不用上班了,老子正懒得上班。”

方浩认为这只是先生生气后的随口言词,便顺着先生的话说:“对,那就不上班,想坐就坐,想躺就躺,岂不快哉?”

“老子胡子眉毛都发白了,回家睡大觉最是美事。一醉可以解千愁,一睡可以去百忧。”王青一边说着,一边吧嗒吧嗒地吸著烟,他的心绪逐渐平静了。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康总出现在彩作课,是特地来找王青的。

方浩据实以告:王青先生今天没来上班。

康总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然后对方浩说:“那现在你带我去一趟王先生家。”

方浩心想,康总亲自来找王先生,还要即刻去王先生家,一定是有什么很要紧的事情。不过,这个时候先生肯定还在床上躺着,便说:“康总,我请王先生去您办公室好吗?”

但康总坚持要登门拜访。

最后商定,方浩先去王青先生家,康总由云炻领着稍后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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