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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窑的余火遗烟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王青景德镇瓷器

王青住的地方叫斗富弄,其实本叫豆腐弄,以售卖豆腐闻名。乾隆朝的一个元宵节,住在这里的一家钱庄老板和一家瓷店老板斗气,相约以放鞭炮比阔气、竞排场。钱庄老板抢先把全景德镇的爆竹统统买下,铺满好几条街巷进行燃放,一时爆竹声震天撼地,犹如炮响雷鸣。瓷店老板买不着爆竹,无法接招,情急之下,将一件件瓷器抱到店外,当街摔碎,以瓷器砸地碎裂的声音回应爆竹的炸响。这件事成为景德镇人的美谈和笑谈,这条弄子也由此被人们改称为斗富弄。

方浩走到了王先生的院墙前,脚未停稳,便把手伸向大门。但由轻至重地敲了好几遍,却无人应声。情急之下,方浩翻墙进到院子里,又急急地连连敲门。

好一会,王青才衣冠不整地出来开门,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你这么早跑來干什么?扰我好梦。”

“先生,都快10点了。快洗漱一下,康总要来看您。”

“他来看我?不敢当。我不想见他。”王青说着,顺手把门“呯”的一声带上了。

“人家总经理亲自上门,可能还是为着什么重要的事情而来,您还能拒而不见?”

“那我就给他一点面子,见个面,且看他说什么。三句话不投机,老子就要轰他走人。我已经是自由之身,不属他管了。”

“先生连大有权势的太监都不放在眼里,谁能管得住先生?但你不是总说要与人为善吗?”方浩继续劝说。

这话像是给了孩子糖块,起了作用,王青没再言语,进到屋里洗漱了一番,方浩又找了件干净衣服帮先生套上。

不一会,江云炻引着康总进来了。康总见院墙下有一排正开得如棉如雪的栀子花,连声称道:“好花,香透半条街了。”康总是在找话头,为与王先生的见面营造气氛,也是在以花喻人。

王青由方浩陪着已站在门口。康总以手作揖,首先施礼。

王青见状,很勉强地拱手回礼。

方浩招呼着康总:“请进!”

康总让云炻把手中拎着的一个长方体点心盒放在了桌上,点心盒上面贴有一张红色纸笺,印有“四时胜意,百事祯祥”字样,这是人们走亲访友时通常携带的礼物,今天的这盒点心大大超出了寻常的意义。

康总指着点心盒说:“第一次登门,略表心意,亦表歉意。”

“康总太客气了,让我受之有愧。”王青虽然言不由衷,心里却有微澜,看来这康总倒是一个重礼义的人。不过,他今天来恐怕还是要让我主持设计、绘制总统瓷。这件事我意已决,别说这是一盒点心,就是一块金砖也休想改动我半点主意。

双方坐下以后,又是康总首先开腔:“昨天交谈中,我心急气躁,多有不当之处,还请王青先生海涵。”

听了这话,王青淤积在心中的气恼一下散去了许多,便也客气地回答:“哪里哪里,是我这老头子脾气不好。不知怎的,这人岁数长了,脾气也跟着往上涨了。”

双方各一句谦恭之语,昨天的不愉快如薄纸入火,很快化作了轻烟。

康总把话转到了正题:“昨天与王先生交谈的时候,先生好像还有很重要的话并未言清道明。”

王青只是以默默点头表示呼应。

“您昨天说,‘如果烧了这窑瓷,将会终身后悔。当时没有细想,只觉得是先生情急之下的一句气话。但细细思量后,觉得先生这句话不会是随口说出来的,一定别有深意,今日特来请先生指教。”

康总谦恭的态度和语气,使王青不仅散去了心中的气恼,还生出了几分感动,人家待我以义,我当还人以诚。

王青毫无隐讳地道出了缘由:“我也很关注这件事。如果只是以总统名义烧些专用瓷倒也无可厚非,其实也曾经烧过。但这回专烧瓷器是葫芦里装着状元卷,里面有大文章。”

“什么大文章?”

“袁世凯是为了当皇帝而专造瓷器。”王青的话里有愤然,有鄙视。

这话让康总大吃了一惊,人死了不可能复活,御窑关了却居然还有人想续柴点火,再烧御瓷?连忙问:“竟会有这等事情?请王先生细说。”

王青接着告诉康总:我从北京朋友那里得到的消息是,袁世凯正在谋划当皇帝,已悄悄成立了恢复帝制筹备委员会。这批瓷是为登基大典而专烧的,其中要烧制一百套仿雍正、乾隆的珐琅彩和一批粉彩,送给中外重要宾客作为纪念品。珐琅彩瓷本属皇宫专用,民窑从未烧过,民间也从未有人用过,仅就瓷器使用珐琅彩这一点,便可以大致看出烧造这批瓷的用意。袁世凯还想在景德镇恢复御窑厂,接续御窑的余火旧烟。

康总听了,心里烟腾火起:复辟帝制,不得人心,恢复御窑厂与复辟帝制同理。本公司怎么能为这种倒转乾坤、颠覆历史的丑行敲锣打鼓,叫好喝彩?

王青接着又出惊人之论:“想当皇帝,进而求宝造宝,实在是笑话。那些所谓的宝物,并无大用,有时还像烟毒一样害人毁人。今时何时,难道连这点事理都不明白?”

这让江云炻大为惊讶,舅父竟把宝物和烟毒二者相类比,从未听闻,不由得小声插话:“您为什么这样说呢?”

王青徐徐说道:古人说,文以载道。其实器亦载道,把玩之物同样见道。御瓷大都是陈设把玩之物,但当有度。明朝宣德皇帝少年得志,却好虫怜花,爱斗蟋蟀,曾经旨令苏州知府进贡蟋蟀一千只,一只上好的蟋蟀相当于一匹骏马的价格。宝马要配雕鞍,同时敕令景德镇烧造了大量蟋蟀罐。在瓷罐内斗蟋蟀,成为一时风气。宣德帝驾崩后,承继皇位的儿子朱祁镇年仅8岁,也喜好在瓷罐中斗蟋蟀。太上皇和太后担心小皇帝玩物丧志,为江山社稷种下祸根,便下令把宫中所有的蟋蟀罐毁弃,连景德镇烧好未贡的蟋蟀罐也全部打碎深埋。所以,宣德蟋蟀瓷罐存世极少,成为许多玩家追慕的瓷中珍品。这件事足以证明,御瓷在许多时候便是那“玩物丧志”的物件。明亡后,清廷对朱氏皇族进行了无情的清剿追杀。那些平日骄奢淫逸的皇室宗亲一个个成了丧家之犬,四散逃命,有名的八大山人就是其中之一,因隐入寺中方才存命。有一个皇族中的高官在亡命途中,被迫以携带的一个祖传蟋蟀罐换了一家农人的两个白薯充饥。前朝故事,足堪深思。天下大势,世界潮流,早非旧时,这袁世凯居然想要当皇帝,还要仿效前朝皇帝烧造御瓷,真是连妇人之见都不如,实在是可笑可恶。

康总对王青肃然起敬:“王先生深明大义,一番话让我既明真相,又受教益。您既然不愿意绘制总统专用瓷,我充分尊重您的意见。您就继续专心绘制万国博览会的参展瓷吧,这件事确乎意义不同一般。”这话里有着收回昨天决定的明确表态。

“容我再想想。”王青回答。

方浩赶忙打圆场:“王先生很快就会回公司上班。”

康总回办公室后,便着人告知北京来的官员:江西瓷业公司刚办不久,还没有上道,设备不足,人才匮乏,要烧造质量媲美御瓷的专用瓷器实在勉为其难,并且正在组织烧造赴旧金山参加万国博览会的瓷器。所以,纵然大有其利,也不敢承接。

不过,恰如俗话所说:插起招兵旗,便有吃粮人。江西瓷业公司不愿烧制这批瓷器,但却另有人很愿意烧制这批瓷器。

这回吃粮的不只是一两个人,而是一大帮人,其中包括祝鸿来。祝鸿来的长辫子剪去后,头上的白發蓬松一片,像顶了一团棉花,很是惹眼。更让人惹眼的是他的生意与财富,他已经有了第三座窑,大洋也越来越多了,有人说他家的大洋压得楼板直摇晃。但他赚钱的欲望像永远装不满的货仓,在得知袁世凯总统要在景德镇专烧瓷器的消息,立即动了心思:要分一杯羹。如果说清末为慈禧太后专烧的瓷是封建帝王的最后一窑御瓷,那么这次则是民国大总统专烧的一窑官瓷,同样非同小可,同样大有其利。他又重拾旧技,生着法子浸润北京来的办瓷大员,以求揽下部分生意。

那北京来的办瓷大员不是别人,是孙之顺。袁世凯要造总统瓷,便着人找到了这个清王朝的最后一任督陶官,让他到景德镇办瓷。孙之顺不敢不依,还希图借此求得升迁,所以心情复杂地又一次承担起办瓷大任。在来景德镇之前,他找到出宫后居住在什刹海边的缪嘉蕙,想请这位绘瓷大家参与其事。

缪嘉蕙依然在绘画,但却是在不同往昔、不受羁绊地绘画。她称自己过去在宫中的绘画是“泼墨虽多,尽为落套俗题”,出宫后绘画则是“放纵笔墨,尽弃窠臼俗套”,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绘画。面对设计绘制总统瓷的邀请,她以“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的诗句委婉拒绝,然后继续着已完全不同于身在宫廷的绘画路子。三年后,她在画桌边辞世。

孙之顺见缪嘉蕙不肯出山,便派人先到景德镇联络筹划。他首先还是希望老底子本是御窑厂的江西瓷业公司承办,遭康总委婉拒绝后,便转而另辟蹊径。他又一次来到了景德镇,在祝鸿来的建议下,决定征集各路制瓷烧窑高手,专造专烧总统瓷。

祝鸿来热心地推荐鄢老板主持烧造,也对徐一涛作了特别介绍。孙之顺的脑海里对鄢老板有着很好的印象,对徐一涛也是熟悉,当即表示允可,但他也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方浩。

孙之顺把方浩约到了秋水茶社,还特地请了徐一涛作陪。

一番寒暄后,孙之顺带几分感慨地说:“方浩,我们真是缘分不浅,又一次因瓷而聚首。你一定知道,袁大总统要专烧瓷器,我这次专为此事而来,真是一生为瓷事所累。”

“您曾是大清王朝的督陶官,又成了中华民国的督陶官,真是太有意思了。”方浩微笑着说。他这时发现,孙之顺的头发明显变少了,发际线已大踏步后退,因而脑门上的皱纹显得更粗更深,沧桑写满一脸。

孙之顺把刚刚端起的茶杯放到了桌子上:“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人也大概如此。”然后很是认真地说,“这次烧瓷与烧造御瓷一般无二。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所以我很希望你能参与这难得一遇的盛事。”

方浩已经知道了这次烧造总统瓷的真相,他和王青先生一样,厌恶袁世凯称帝,厌恶袁世凯为称帝专烧瓷器,于是回答:“这事确实非同小可,只是我正忙于组织烧造参加万国博览会的瓷器。”

徐一涛插话:“方浩,不是什么问题,你可以两边兼顾。”

方浩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只是一心难以二用。”

孙之顺很郑重地说:“作为瓷人,一生一世能有几次机会办这等大事?烧制总统瓷,实则是再烧御窑,在御窑关闭后,这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盛举也,这次烧制的瓷器必定要传诸后世。还有,烧好了这批瓷,大总统也定然不会亏待烧瓷的有功之臣。”

方浩没有回话,孙之顺认为方浩已经动心,毕竟这是一件可以名利双收的肥差。便继续着说词:“我来景德镇后,许多人听闻要烧总统瓷,可谓趋之若鹜,极想一试身手,但我只是在宝中选宝。”

“诚如您所言,烧造好瓷,这确是瓷人的最高追求。但如果说机会,烧制中国参展万国博览会的瓷器,机会同样难得。”方浩虽然没有明言拒绝,但态度已是拱出地面的山笋,一目了然。

孙之顺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问:“你认为烧造好参展瓷和烧造好总统瓷,哪件事更为重要?”

“恕我直言,若为总统考虑,则是烧造总统瓷重要;若为国家考虑,则是烧造参展瓷重要。”

方浩这直率的回答让徐一涛吃了一惊,这位老兄说话也太不看场合了,他带几分紧张地向孙之顺望去。

孙之顺的脸色明显变了,额头上的沟壑紧紧地挤在了一起,这使茶桌上的气氛有了几分紧张。

徐一涛赶忙打圆场:“总统是国家总统,总统可以代表国家;送展瓷放到国际展台上,也是代表国家参展。所以,总统瓷、参展瓷都重要。”

“既然都很重要,那么做好其中的任何一项不都是有意义的事吗?”方浩对着徐一涛反问。

孙之顺看着一脸认真的方浩,心里在想:10年前这方浩是一个热情能干、乐意助人的青年,怎么全变了呢?他转而动之以情:“方浩,我们相识多年,办御瓷你功劳不小,我盼着你关键时刻能再助我一臂之力。”

“为了中国的瓷业,参展瓷我必须用尽全力去办,并务求办好。还请孙大人能够体谅我的苦衷。”方浩言辞恳切。

人生阅历丰富的孙之顺在品味着方浩的话,若有所悟,微微点头。他似乎对参展瓷也大有兴趣,问:“这次景德镇准备送旧金山展出的瓷器,有哪些品类?”

“既有传统的瓷品,更有新创的产品,力求体现御窑厂关闭后,中国瓷器制造的最新面貌和最高水平。”方浩回答。

孙之顺对此十分认同:“甚好。中国瓷器如欲继续光耀于世界,必须承旧创新。”

“感谢孙大人的理解。这次的参展瓷,不仅要体现中国瓷器的过去,还要展示中国瓷器的未来。要明确告诉全世界,中国过去能烧出精美绝伦的官窑御瓷,今后同样可以烧出不亚于御瓷甚至比御瓷更好的瓷品来。”方浩的话带着激情,带着自信。

这番话让孙之顺大为赞赏,这一刹那间,过去朝野许多人对御窑的反对之声,自己当年烧御瓷时经受的磨难,他潜意识中对御瓷的复杂情感,这次烧总统瓷的玄奥,齐齐涌上心头,也不由得对方浩的爱国之心、爱瓷之情,产生了敬意:“你的话听了让人振奋。但,对制瓷出国参展你有几分胜算?”

“中国的陶瓷文化厚重,如海深山高,只要萃取精华,致力创新,一定可以与西人一争高低。”

孙之顺被打动了,他站起身,轻轻地拍了拍方浩的肩头:“如此看来,烧造参展万国博览会的瓷器确乎重要。方浩,您重担在肩,那我就不强求了。”

方浩如释重负,站起身来:“谢谢孙大人。那你们继续谈吧。恕不能奉陪,我还有事情需要抓紧办理。”说罢站起身来。

孙之顺很客气地目送方浩离去,然后对着徐一涛伸出大拇指:“人才。中国的瓷业太需要这等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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