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心思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3期

敲门的并不是江云炻,而是刘樱,她喘着粗气说:“方浩哥,妈的病突然加重了。承根哥几天前有事去九江了,爹让我来找你。”

路上,刘樱断断续续地告诉方浩:自父亲受伤之后,母亲的情绪一天天变坏,病情也一天天加重,人像是霜后的瓜蔓,越来越不行了。

方浩进到屋里,但见义母全身僵硬,气息奄奄。方浩轻轻地喊了声“义母”,她才费力地睁开了双眼,直勾勾地望着方浩,嘴里、喉咙里呼噜噜直响,脸上在痛苦地抽搐,看来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她用尽全身力气,发黑的嘴唇不停地颤动,却是仍然无法吐出一个字来。只是费力地用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丈夫,再指了指刘樱,最后又指了指方浩。然后双眼闭上,脸上没有了任何表情。刘樱哭着大喊“娘——”,但没有任何反应,娘已永远地告别了这个让她备受病痛折磨的世界。

第二天,承根回来了,他是急急地从九江赶回来的,并且是带着一个至为重要的消息和想法赶回来的,他恨不得立即告诉父亲。但想不到母亲已经故去,于是强行按捺住心中的焦躁,和方浩、刘樱一起办完了母亲的丧事。

丧事办畢,承根便迫不及待地来到刘胜远床前,语速很急地告知父亲:我在九江听人说,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在两天内先后去世,现在坐在龙椅上的是只有三岁的宣统皇帝。

刘承根之所以特别重视这个消息并且要急急地告诉父亲,是因为他猛然意识到:那件龙尊的去留完全可以另作考虑了,既不必打碎深埋,也用不着进呈朝廷。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代君王一代事,改朝换代了,谁还会再惦着慈禧时代的一件瓷器?

承根说到这里,带着几分担忧,似是问父亲,又是问自己:“不知道那龙尊还在不在方浩手里?”自己曾经觉得,那龙尊是摸了便会夺人性命的刀剑,看了便会烂人眼珠的毒药。现在他的看法想法就像白天和黑夜,完全颠倒过来了。

刘胜远没有作声,他对那龙尊在不在方浩手里并不在意。

承根的话在继续:“方浩说过,要把那龙尊放在您这里。当时因为您病重,又担心会有意料不到的麻烦事发生,所以暂时放在他那里了。如果龙尊还在,现在可以放到您身边了。”

“如果龙尊还在,放在方浩那里不也挺好吗?何必挪来挪去?”

承根这时说出了父子间的私房话:马还是骑在自己的胯下好。万一将来出个什么岔子,有个什么由头,方浩来一个翻脸不认人,闭眼不认账,私吞了这龙尊怎么办?

“别瞎说。我了解他,他绝不是这号人。”刘胜远语气不重,但说得不容置疑。

“现在确实看不出他有什么坏九九。但俗话说,画虎画皮难画骨,人心难测。父亲,这龙尊很珍贵,很值钱,不能不考虑得周全些、长远些。”

“你不必想七想八了,放在方浩那里可以一百个放心。就是放在我这里,我们也不能私吞了这件东西。”

承根愣了一阵:“我们可以不要,但也不能让龙尊没由头便落在他人手里。俗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

刘胜远不愿意也觉得没有必要同承根继续谈论这个话题:“我有些累了。这件事还是再放一放再说吧。”

承根却是放心不下:“久放盐生卤,只怕越放越麻烦。要放,倒不如把龙尊先放在您这儿,您怎么处置都方便自如。这才能真正让人放心。”

刘胜远没有再说什么,开始闭目养神。论亲属关系,他与承根自是比与方浩更亲近。但在内心,他对方浩的喜爱与信任大大超出了承根,他觉得那龙尊放在方浩那里最是稳妥,也更放心。

刘承根见父亲这般态度,心里不安起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一天方浩陡地起了黑心呢?万一……此后的几天,他一直在心神不定地琢磨这件事,越想心越沉:现在龙尊已完全不用交出去了,如果放在父亲这里,等于自己对这件宝物有了相当大的控制权。有一天父亲去世,这件尊便会顺理成章地成为自己的坐下宝马。但如果放在方浩那里,就等于一匹宝马关在别人的马厩里,各种可能性都存在。必须避免这种结果,但当如何办呢?日出日落,吃饭睡觉,那龙尊的影子都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动。

云蒸霞蔚,火红的太阳又一次把耀眼的光芒铺满昌江,也投射在一座座正在冒烟的柴窑上,许多人昨天的疲劳还没有从身上消散,又在手脚不停地开始新一天的劳作。

早饭时分,心里比身体还累的承根把方浩约到了秋水茶社,东拉西扯了几句之后,把话引入了他设定好的胡同:“父亲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变好,开始在关心许多事情。”

“太好了。他现在最关心的是什么事情?”

“就是那件龙尊。”

“龙尊很安全地放在我那里,他丝毫不用担心。”

承根一听这句话,悬在心上的两块砖头有一块落了地:龙尊还在。他本来很担心的是,方浩当时会照着自己说的把龙尊毁了,或是听闻朝廷有变后,明明仍在手中,却说早已“砸毁深埋”。

承根接着说:“父亲老惦着那龙尊,特别是娘死后,更是天天唠叨。那龙尊如果在他身边,对他的情绪和养病都会胜过一服良药。”

“你说得对。那就尽快把那龙尊放到义父身边,让他天天看着高兴。”

承根心中第二块砖头落了地,方浩愿意把龙尊送到父亲身边,不由得笑了笑:“你真是父亲的好儿子,怪不得他常常夸你。”

“吃完早茶,你去我家把那龙尊取走吧。”方浩说得简单而明白。

承根这下真是喜出望外,那近来叫人朝思暮想的事情,想不到竟是如此简单、如此迅速地遂心如意,便把端到嘴边的茶猛地喝了一口:“太好了。就这么定。”茶太烫,舌头和喉咙都似乎要起了泡,这也使他瞬间生出一个念头:不妥。父亲原本是皇帝换了也不想改换原来的想法,要让龙尊由方浩继续保管,自己却抱了回家,这就有违父亲的意愿。父亲由此可能会怀疑自己心胸狭小,甚至认为自己对这龙尊有了邪心歹意。以他对父亲的了解,父亲一定会生气,那就是把茶壶烧成夜壶 [1 ]了。

承根有了新的想法,很真诚地对方浩说:“父亲的脾气你知道,定了的事情不愿轻易改。所以还是你自己抱过去吧,并且你还要当面对他多说些理由,让他愿意收存,否则他有可能会拒绝把龙尊放在身边。”

方浩很认同地点了点头。

当他准备付钱的时候,承根却是先一步起身,很麻利地付了账。

当天日落之后,方浩用一件衣服将那龙尊包了个严严实实,抱着来到了义父家,放在了刘胜远面前,兴冲冲地说:“我今天给您带来了一样东西,相信您见了一定会很高兴。”

“什么宝贝?”刘胜远轻声发问。

“确实是一件宝贝。”方浩说着,小心地卸去包裹着的衣服,龙尊呈现在刘胜远面前。

刘胜远是第一次看见这五方龙尊。但见造型大气,厚重稳实,如山岳般傲然屹立;瓷质细腻,胎体洁净无瑕,确是上等瓷泥制成;绘图精美,五岳巍巍,气势别样奇伟;釉色纯正,发色饱满而又层次分明,尽显御瓷气派。他作为烧造最后一窑御瓷的把桩师傅,烧成如此美器,感到无比欣慰,脸上露出了受伤以后从未一现的笑容。但这一笑,牵动了他的伤口,顿时觉得浑身疼痛,隨之脸上的笑意消失,悲从中来:如果不是烧制这可赞可恼、可爱可恨的官窑御器,自己绝不致受伤,以致成了一个废人。但又转念一想,自己落得这般悲惨下场,事出有因,与这眼前的珍宝无关。此刻,他心中五味杂陈,心头的痛和身上的痛交互缠绕,弥漫全身。

方浩开腔了:“义父,现在换了皇帝,用不着担心有人查究这龙尊的事了。这龙尊就放在您身边吧,算是您的一个伴,不时地看看、摸摸,可以解解闷,养养精神。”

“我看过了就行,还是放在你那里吧,用不着挪来挪去。”刘胜远很认真地对方浩说。

承根一听,心里凉了半截,赶忙接话:“方浩想得周全。爹,方浩的这片心意你就收下吧。”

刘胜远没有再作表态,他在想的是,这世间事,包括朝廷上的事,就像那窑变釉一样,谁也无法把控,转眼间又换成三岁孩儿当皇帝了。但不管皇帝是谁,这件瓷器都没有理由归属自己。于是他又看了看瓷尊,说:“这本属朝廷的东西,我们何必牵着心、揪着胆收留着?既然有了新皇帝,倒不如交给浮梁县县令,让他献给朝廷。”

方浩没有言语,他对到底如何处理龙尊没有认真想过。

刘承根却是坚决反对:“如果以前献了也就献了,现在再献,万万不可。”

“为什么呢?”刘胜远不解地问。

“这事的七寸不在当时这瓷尊烧还是没有烧,而是在当时送还是没有送。”

“这话有点绕,你说明白点。”刘胜远此时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有点乱乱的,又有些木木的。

刘承根细加解释:开炉时,一片忙乱,尤太监急急离开景德镇,这龙尊没有来得及与其他御瓷一起送京,因而迟了一二天送交,这完全说得过去。现在时间已过去快一个月了,连皇帝都换了,如果再献再交,就无法解释延迟献交的理由了。会被认为是想藏匿国宝,窃为己有。想想看,那天开炉时,尤太监连御瓷晚一个多时辰出炉都不肯等待,而这件瓷尊送交官府却是延迟了这么长时间。这样一来,朝廷必然追究,追究则必然定为大罪无疑。

刘胜远不明白承根从哪里搬来了这么多理由,不过他也觉得承根说得还是很有道理,一时无语。

承根又开口了:“朝廷办事就像刮风下雨,谁也看不明白,说不清楚。俗话说‘急死人,可见办事急了害处大。我看还是再等等,再看看,等看清楚了、想明白了再说。”承根说着,向方浩使了个眼色。

方浩明白承根的意思,便帮着腔:“承根的主意挺好。那就边走边看,先放着再说。”

刘胜远没有主意了,他本来就不愿意思考那些太复杂的事情,加之现在伤病在身,一提到这类事更是觉得头疼心烦,既然两个年轻人都说暂时放一放,那就不再耗神费心了,摆了摆手:“那就先照你们的想法办。”

承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方浩也觉得如释重负。

临别时,方浩想起了一件事,他告诉义父:上次曾向您问道,窑为什么没有烧好。认真察看以后,发现确实如您所说的,是窑挛得不好,窑墙有几处不平,还有好些窑砖残破,又做了修补并在窑底加填老土以后,已经一切正常了。

刘胜远说了声“对”,然后徐徐说道:“烧窑烧窑,关键在窑。建窑、挛窑、封窑、开窑,每个环节的落脚点都在‘窑上,半丝也马虎不得。如果窑不好,坯胎再美,柴火再好,技术再精,也无法烧出好瓷。”

对义父的这番话,方浩深以为然,并谨记在心。他又关切地叮嘱了义父几句,然后起身告辞。刚走到门口,早已等在门边的刘樱塞给他一件用旧布包裹的东西,有些腼腆地说:“方浩哥,这是妈为你做的鞋,但她没有来得及做完,我接着做完了。你拿去试试,不知合脚不合脚?”

方浩很感激地接过鞋,又朝刘樱看了一眼。不曾注意到,这个他一直觉得很小的妹妹,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成长为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方浩回到家以后,立即把那件残缺变形的凤尊包好抱起,趁着夜色,快步来到昌江边,在一个僻静无人处,用力扔进了江里。随着这件残器“哗”的一声砸开水面,沉落江底,他的心中也变得稳实了:自此不用再为这双尊牵肠挂肚、担惊受怕了。当然他不会想到,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