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办出国参展瓷

方浩确有事情要办，他是制作万国博览会参展瓷的具体组织者，正在为这件事前后张罗，左右奔忙。说起来，为制瓷送展一事，方浩还和康总缠斗了一场。

美国政府为了庆贺其控制的巴拿马运河开通，来了一个扬威扬名的大动作，决定于1915年在旧金山举办巴拿马万国博览会。袁世凯政府对此大有兴趣，确定参展，并成立了专门的事务局，向各地征集产品。

方浩听到这个消息后，大为兴奋，并充满期待，他盼望并确信景德镇的瓷器将会被送到这次博览会上。可是他左盼右等，晨夕打听，却像一枚绣花针掉到棉花堆里，没有任何声息，这让他失望而焦虑。

这一天，康总来到了彩作部，方浩心结大开，定是与制瓷送展有关。但他很快失望了，康总只是到公司各个部门了解生产情况，没有一句话甚至一个词提及送瓷参展。

在康总要离开的时候，方浩终于忍不住问：“康总，听说政府正在征集送万国博览会的参展产品，景德镇瓷器不可缺席啊。”

康总轻轻地摇了摇头：“各种国际博览会只是发达国家的竞技场，其他国家都只是看客而已。你知道中国曾参加过的一次万国博览会的情况吗？”

方浩当然知道。1904年，在美国的圣路易斯也举办过一次万国博览会。中国应邀参展，送去的展品有：象牙雕刻的麻将、吸食鸦片的烟枪、小脚女人的布鞋、长约五尺的发辫、县衙和茅草屋的模型，还有宫女、太监、刽子手和药神、财神的照片。可谓都是中国独有的物件和技艺，并且件件精致，却都是出乖露丑。当时方浩正在日本求学，他由此一次又一次地触到了日本同学鄙夷的目光。

适逢日俄正在为争夺中国东北的控制权而进行战争，在学生的一次聚会上，一个日本学生在颂扬日本、攻击俄国的同时，还以鄙视的口吻讽刺中国：日本能在与强大俄国的较量中赢得主动，这要感谢中国，是他们恪守中立，大度地在国土上为日俄提供战场，还提供了大量听从日本军队驱使的民夫。这看起来很奇怪，其实十分正常，只要看看刚刚闭幕的圣路易斯万国博览会，你就一定能闻到从古老中国散发出来的死亡气息。男人蓄着辫子，出入烟馆妓院；女人穿着三四寸长的鞋子，一步三晃。这样的民族受人欺凌、走向衰亡连富士山下的樱花都不会怀疑……

方浩冲向讲台，大喊着：这位演讲者完全是充满偏见的狂言，中国有辉煌的历史，有功有惠于整个人类社会，只是鸦片战争以后，由于帝国主义的野蛮侵略才落后了……

双方由争辩变成了打斗。事后，校方以方浩严重违反校规为由，勒令退学。当学校的处罚通告贴出来的时候，方浩已经坐在了从日本开往中国的轮船上。在离开日本前夕，他仿效当时也在日本的鲁迅等人，把头上的辫子剪下，扔进了垃圾桶。

这件事一直是方浩心灵深处的创伤，每每想起这段往事，他都会气、愤、恼、恨有加。所以当康总提及那次万国博览会，方浩郑重地向康总进言：“那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送去好的展品，以洗刷前耻，展示中國的真正技艺和真实形象。”

康总生出一番感慨：谈何容易？这次博览会的宗旨是展出新产品、展示新发明。以瓷器而言，法国、奥地利的瓷器早已是推陈出新，日本瓷器则东西兼容，面貌大变。我们的瓷器却仍然是旧时面貌，如果和这些国家的瓷器同台摆放，难免又要颜面扫地。所以，明知会是一败涂地的角斗，何必去自取其辱？

“那我们便改弦更张，脱旧而出新，着力推出一批瓷艺新品。”方浩热情地建议着。

“只是心有余而力不逮啊。公司现在的经营也都是负重登山，步步艰难哪。”康总说完准备离去。

方浩趋前一步：“不妨一试，我愿立军令状，当一回领头羊。”

康总依然语气坚定：“你勇气可嘉。不过此事还是暂放。”

方浩知道，“暂放”便是放弃，便动情地恳求着：“机会难得，此事当为，请康总能够慎作考虑。”

“来日方长。你还是先组织多设计、绘画一些有销路的产品，满足市场的需要吧，不必分心分力。”康总说罢，迈腿跨过门槛。

“时不我待，康总！”方浩大喊了一声。

康总却是头也不回地走了，显然他主意已定。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方浩出现在康总的办公室。康总猜想他又是来谈烧瓷参展的事，这方浩真是一个办事执着的人，便想着如何应对。但方浩却是把一张纸双手递到康总手里，纸上的第一行字是“辞离江西瓷业公司书”。

康总不由得一愣：“你要辞职？”

“是。我想去制作送万国博览会的参展瓷。民国政府的通告说，普通民众也可以提供产品，呈交政府遴选。”

“你为什么愿意辞去正当职业而去做一件大有风险的事情？”

“为了瓷艺，为了国家。”

“这件事耗财费力不说，结果还可能是丢国家脸面，也损你个人声誉。”康总郑重提示。

“个人毁誉，毫不足惜。我只是想，为了国家的强盛与声誉，只要有一线机会，就应当不惮劳苦，不计生死，努力去做。”

这些话大大触动了康总，爱国爱瓷正是他滚荡的情怀。他不愿制瓷参展，心中还另有原因：袁世凯政府积极组织物品参展，为的是在国际国内赢取声誉，以利于他更好地把持权力，控制国家。所以，康总决定不制瓷参展，这与他不愿承烧总统瓷同出一理。但，总统有私，瓷器何罪？总统有辜，瓷人何过？面对如此一腔赤诚、一身正气的方浩，他最终改了主意：“那就制瓷参展吧，并且由你全盘负责。”

方浩迅速行动，在听取王青先生的意见后，拟制出方案，以出新为主旨，确定器型、画面、釉彩，对承接任务的画家、工匠逐一挑选、逐个接洽，对相关的作坊和窑场细加察看。

今天他要去的是鄢老板的瓷厂，这是为制作参展瓷第三次来找这位制釉的鬼才了。只见鄢老板正坐在一条特制的长凳上，使用一个菜盘大小的石轮，像碾细中草药一般，在一个石槽里来回碾压，他是在把用作颜料的矿石粒进行深度加工，这叫擂料。他的脸上流淌着汗水，因担心汗水会掉到釉料中，不得不时时停下手来擦汗。

鄢老板脚边还放着许多不同形状、不同颜色的小石块，其中还有晶莹的鹅卵石，这些都是制作釉彩的原料。他从这些聚集了天地之色，收纳了日月之光的天然石料中，萃取赤橙黄绿蓝靛紫，连同心血与汗水，化作瓷上的绚烂。方浩看着他一副专心致志而又很吃力使劲的样子，不由得大发感慨：“想不到你仍然是一个手脚不停的老板。”

鄢老板笑了笑说：“调制这釉彩，就好像剔牙挠痒，还是自己动手好。”接着他指了指一只瓶子，告诉方浩，“这便是准备送万国博览会的瓷瓶样品，上面施用的釉是用我上次从李家坞采回的乌金釉矿石炼制的。”

方浩抬眼看去，但见这瓷瓶浑身乌黑，黑得纯净，黑得沉稳，黑中透闪出柔和、曼妙的亮光，瓶上还用金水描绘了花纹，从而使釉面在深沉的浓黑中带有耀眼的鹅黄，可谓锦上添花，别有韵味。

他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乌金釉彩，连连称道。

鄢师父又擦了擦汗，带几分得意地说：“正式送展的瓷瓶会比这样品更美，当不会下于御瓷品质。”

这让方浩的情绪大受感染，高兴地说：“人在则艺在，人高则艺高。鄢师父，你下一个目标是什么？”

鄢师父带几分神秘地说：“我心中确实还有一个一直在追寻的目标，就是要制成那许多人听见过、却没有看见过的红霞雪花釉。”

方浩一阵激动：“太好了。我自从听说曾有人烧成过这种釉彩后，心里便有了一个红霞雪花釉的情结，只是无缘一见，现在看来很快就可以见到了。这是中国瓷器的大幸，也是我们这一代瓷人的大幸。”

“但愿我们大家都有此大幸。只是办成这件事实在艰难。从已烧出的样品看，红色部分带紫，少了些红霞的韵味。”

方浩以他拥有的知识提出了建议：釉彩的红色源出于铜，不妨增加一些铜料等金属元素试试。

鄢师父若有所思地说：“这倒是一个路子。”他顿了一下又说道，“只是这件事需要暂时放一放，因为还要集中精力烧总统瓷。”

提及总统瓷，方浩心里别有滋味，便言不由衷地说：“这也许是一个让您展示本领的好机会也。”

鄢师父却是摇头叹气：“唉，什么好机会，我实在是面子软，敌不过祝老板的又拉又拽，才應承下了这件事。”鄢老板还无意中道出了一段秘密往事：当年烧最后一窑御瓷时，祝老板反复叮咛自己和另外几个窑户，不可承接烧造任务，但他自己最后却承烧了那批御瓷。祝老板这次对烧造总统瓷，也是热情有加。

方浩心想，这祝老板确实是一个非等闲之人。他微微一笑，向鄢师父道别，又到几个艺术家的作坊看过后，便拐进了江云炻家里。

江云炻一见方浩，很是高兴，但她还是板着脸说：“不是听说你已经去了旧金山，为瓷器参展打前站去了？”

方浩做了个鬼脸：“很抱歉，确实是因为那参展瓷的事，忙得头上落满了灰，脚板不着地，好多天没来看你。”

“那我倒想要问一声，是活着的人重要，还是那不会说话的瓷器重要？”

方浩随口回答：“都重要！”

江云炻这下是真的有点生气了，她多么想听见方浩回答的是“你重要”，便带几分伤心地对方浩说：“我心里只有你最重要，却万万没有想到，我在你心中却不是最重要的。”说着说着，她那美丽的双眼泛出了晶莹的泪光。

看来是失语了，方浩赶忙解释：“刚才的话是不留神从牙缝里滑出来的。刮风下雨，日出月落，永远都是你最重要。”

江云炻没有说话，晶莹的泪光化作了颗颗珍珠滴落。

方浩看见云炻落泪时，像是娇艳的花朵上带着雨露，是另外一种俏丽，他动情地安慰江云炻：“等办完参展瓷的事，我们就结婚。”

“是啊，我已过20岁了，耳鬓都快要长出白头发了。我妈一直催促，因为她身体越来越不好。她还说，你得找一个媒人来我家提亲，必须明媒正娶。”

“这好办，就请余同当媒人吧。叫你妈不要急。再者说，你就是真的变成了一头白发的老太婆，我也会喜欢你。”

江云炻破涕为笑：“这还差不多。”说完依偎在方浩身边，刚才的不快、怒气，如天上的几片乱云一般在风中飘远。

“告诉你一件事。公司要派我随康总护送瓷器去美国旧金山，我想在那里给你买一样礼物，你需要什么？”方浩欣喜地告诉云炻，这正是他今天要找云炻的原因。

“就给我买一个金戒指吧。”

“我给你买一件很洋气的钻戒吧。”

“那是什么样的戒指？”

“镶有钻石的戒指。”

“钻石戒指？那石头做的戒指能好看吗？一定又沉又土。”江云炻对这种戒指大有疑问。

“钻石是一种宝石。”

“宝石？反正都是石头。我不想要。”

“我告诉你吧，钻石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亮发光，象征着纯洁、坚固和永恒。所以在外国，男人向女人求婚时，都要给女人送钻石戒指，并且会亲手戴在心爱的女人手上。”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要，并且你也要亲手给我戴上。”江云炻这时对钻戒充满了期待。

“一定。”方浩说完，二人便紧紧相拥在一起。此刻，他们像是拥有了整个世界，沉浸在无比的幸福和美好的憧憬之中，全然不会想到爱情之舟的航道上，会有狂风骤雨，激流巨澜。

送万国博览会的参展瓷全部烧制完毕，件件精美，充分展示了中国瓷艺的特色和新的面貌：器型多样，既有造型各异的瓷瓶，也有大小不等的瓷板画，其中有一种比碗浅、比盘子深并且带盖的餐器，名叫和合器，造型和名字都大有中国味道；画面丰富，既有秀美山水，也有各式人物；色彩绚丽，既有传统的釉彩，还有近年来创制的新彩。唯一遗憾的是，王青先生原定参展的《万里长江图》，因为龙的一只眼睛用彩偏重，烧成后略显呆滞。王青不顾众人的劝说，坚决不肯把这件他认为有瑕疵的作品送展。方浩灵机一动，提出用王青先生画的裸体美人图替补，王先生表示允可。

第二天下午就要启程出国了。晚饭后，方浩准备再去看望义父，还备了一样特别的礼物——窑工鸡。这鸡的制作方法特别，将一年以上的母鸡去毛净膛之后，用佛印湖里的新鲜荷叶包裹，再糊上一层含有瓷土的稀泥，烧窑时放在柴火的余烬上煨烤。食用时，砸开已变得硬硬的外壳，鸡的浓香便会飘得很远。如果暂时不吃，可放置三个月不坏，再在火炭上略略加热，色香味便和新烤的鸡少有差别。窑户老板有时会用这种鸡作为奖品，奖赏对烧出好瓷有贡献的窑工，所以这鸡被称作窑工鸡。烧最后一窑御瓷时，祝鸿来老板当时奖赏给余同的便是这种鸡。

方浩装好窑工鸡，正要出门，传来敲门声，并且一声比一声重，一下比一下急。是谁这个时候来访并如此急促地敲门？一定是江云炻，因为自己明天就要远行，渡洋过海，两个多月后才能回来，所以她特来道别送行？一种难以言状的幸福感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