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佛印湖边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江云王青瓷业

1910年初,迎着料峭春寒,“奏办江西瓷业公司”的牌子挂在了原御窑厂的大门边,它像一块生死牌,同時宣告了有500多年历史的御窑厂寿终正寝。瓷业公司是由五省筹资的官办商业公司,还在离景德镇100多里地的饶州府所在地——鄱阳县城,创办了一所陶业学堂,作为公司的附属学校,以培养瓷业人才。

瓷业公司成立之初,奉命烧制过款署“宣统”的瓷器,但这只不过是御瓷烧制大戏上的几句插科打诨。武昌起义的枪声掠过长空,皇家烧瓷用瓷制度随着封建帝制一起,像破缸残碗一般被彻底抛弃。江西瓷业公司也解缆张帆,成了波涛汹涌的商业大河中一条大船。方浩成了这条船上的水手,被委任为彩作部经理,许多原御窑厂的工匠也变身为瓷业公司的员工。

方浩一边管理彩作部,也一边从事绘画。他的绘画水平和管理能力日渐精进,他和江云炻的感情也在发展,就像春风春雨中的瓜蔓恣意地生长着,两人已经到了形影难离的地步,离谈婚论嫁只差一句表白,就像一幅瓷画作品绘就后,等着钤上朱印。这一天下午,江云炻忽然忧心忡忡地告诉方浩:舅父留在了瓷业公司以后,虽然仍然像过去一般作画,但性情有了很大改变,生活更加无常。他本就像个烟囱,烟不离口,近来嫌普通黄烟不够劲、不过瘾,竟然像有些人一样开始吸食鸦片了。还有叫人奇怪的,作画时闩上房门,拉严窗帘,似是在做一件隐秘的事情。这一切,很让人费解而担心。

方浩想了一下:“抽鸦片确是坏事,但他关门作画却未必不好,这本是他的习惯,说不定他正在创绘一件惊天大作呢。”

“你总是比我想得远,想得深。今天是休息日,舅父肯定又在画画,我们去一探究竟吧。”

二人便向王青的画室走去。近前一看,又是门户紧闭,窗帘严实。

江云炻敲了敲门,无人应声;再敲,依然没有动静。为什么几次敲门不理?云炻壮着胆子轻轻一推,门随手开了,原来是虚掩着的。

两人进到室内,朝画桌上一看,江云炻立即像喝了一大杯烧酒,血往上涌,脸上泛红,全身发热。原来瓷板上画就的是一幅女人体:从头到脚全然裸露,半倚半躺在一张美人榻上,虽然最敏感的部位有一半被身体巧妙地挡住了,但还是若隐若现。由于在构图时,精心地在对面墙上设计了一面很大的镜子,这样等于在一张画里,绘画了一个完整的人体。整幅画逼真地展示了女性雅致的脸型、秀美的肩背、丰腴的胸臀、纤细的腰部、修长的大腿。瓷器洁白的质地,釉彩仿真的颜色,画家高超的技艺,使人只觉得是一个活脱脱的出浴美人躺在面前。

江云炻猛地拉了方浩一把:“看什么呀?赶快走吧。”

有脚步声从门廊上传来,从那不快不慢的节奏和不轻不重的声响中,两人知道是王青先生走了过来,赶快退到门外。

方浩和江云炻热情地同王青打着招呼。

“你们来了,有事吗?”王青回应着。

“没有事也可以来。难道您有什么不能让人看见、害怕让人知道的事?”云炻带几分俏皮地反问。

“好久没见先生了,特来看望。”方浩回答。

“那好。进去吧。”王青刚说完,又像想起了什么,“你们稍等。”说着自己先一步进到画室,一阵窸窣的轻响后,王先生的声音才传到门外,“进来!”

二人进到屋内,不由得再向画桌上纵目,那张瓷板画上已盖上了一张旧报纸。

江云炻心里一阵窃笑。

坐下以后,方浩问安:“先生,近来身体可好?”

“精力已不如前,一天比一天老了。”王青说这话时,充满对时光匆匆的感叹,但情绪是乐观的。

“人都会老的,但是您还是要适当注意养生,这在西方叫奉行健康的生活方式。”方浩很关切地说。

王青一听西方的生活方式便有三分心烦,接着说了一通自己的养生逻辑:五谷最是养生,烟酒茶健体益寿。什么适当运动、营养均衡、生活规律,全都是海外奇谈。人本是最有灵性之物,顺乎自然最好,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画就画。随心随性、自由自在是人生最美妙的境界,这就好比绘画,以崇尚自然、师法自然为上。

方浩本想劝劝先生不要吸食鸦片,但他觉得这个时候说出来,肯定是瓷器未熟便停止架柴,还不到火候。他似是漫不经心地将目光在先生的画室巡视着,然后有意停在了抽鸦片用的烟具上。

王青显然注意到了方浩目光和表情中的含义,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也知道鸦片不是好东西,只是已经上瘾了,就像长在脸上的皱纹,去不掉了。不抽几口,不仅人没有精神,连画笔也艰难控制。况且许多人的癖好千奇百怪,我只不过有此一端,只是白璧微瑕而已。”

方浩故作好奇地问:“抽鸦片果真能提神聚气吗?”

先生道出自己的感受:抽足了烟土以后,不仅特别有精神,有时还能在那吞云吐雾中找到灵感,甚至在那似醒似睡中捕捉到极好的画面,信笔描摹下来,就是一幅好的画作,所以我现在更能理解李白“斗酒诗百篇”的豪情。这抽烟与喝酒,对绘画写作的人来说,功用差不多。

方浩一阵默然,一阵忧虑。他想暂不与先生讨论有关鸦片的话题,转而问:“先生,近期在绘画什么作品?”

王青的眼里闪射出明亮的光,就像他说的刚刚抽过了鸦片,兴奋地说:“皇帝改叫总统了,大清改称民国了,画画也少有束缚了,画什么画,用什么色,已经了无禁忌,再也用不着比照纸样在瓷上绘画了。这实在是一件大好事,或许由此可以开创中国瓷画一个新的时代。所以,我最近在……”说着他像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把话顿住了,然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画桌。

江云炻要逗一逗舅父:“您接着往下说,最近在绘画什么大作?是不是让我们先睹为快?”

王青摆了摆他那显得有些枯瘦的手:“现在我的画还只是一个深养闺中的姑娘,还没有到出阁之时,到时候你们自然可以见到。”然后调换话头,“你们没有事可以走了。”

有了逐客令,该离去了。两人便向先生道别,刚一出门,江云炻便是“扑哧”一笑。但笑过之后,舅父话语中的两个词却久久没有离开她的脑海:深养闺中、出阁之时。

他们信步来到了莲花塘边。这是景德镇的一处风景名胜,在两座苍翠的山岭之间,悠闲地躺着一个形似葫芦的水塘,一年四季,清澈如镜,倒映着青山绿树,山上一幅画,水中画一幅。北宋年间,浮梁县出了一位被神宗皇帝敕名为佛印的禅师,曾经游览过这莲花塘,这小湖便与佛结缘,被人唤作“佛印湖”。

二人在湖边一座双层六角飞檐的亭子里坐了下来。湖光山色,高天彩云,尽入眼中,时有清风卷过树梢,顺着山势吹拂而来,令人怡然。

他们的话题从王青的画作开始。

“舅父为什么画这样粗俗的瓷画?真有点老不正经。”江云炻话里带着抱怨和不解。

“这可不是粗和俗,而是美和雅。”

江云炻一阵愕然:“不穿衣服还美?光着身子叫雅?”

“在西方,艺术家们认为世界上最美的便是人体,所以有很多绘画作品表现的是人体。学美术的学生上课时,会直接画人体模特。”

“什么是画人体模特?”江云炻好奇地问。

“让人作为模子让学生们照着画。”

“那穿衣服吗?”

“有时穿,许多时候不穿。”

“脱了衣服让人照着画,那不羞死了?”江云炻说着还捂上了脸,好像自己是那模特似的。

“中国人是这样认为。所以王先生在瓷上绘这种画是一种开创、一种出新,我很佩服他的见识和勇气。”

江云炻觉得方浩这曾经渡洋过海、吃过面包的人就是不一样,便顺势追问:“那你会画模特吗?”

“你让我画我就画。”方浩随口蹦出一句话来。

江云炻一阵耳热,在方浩肩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拳:“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好像我会当模特似的,你必须道歉。”

“道歉,道歉。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口一张便像喘气一样吐出这么一句来。”方浩又很认真地告诉云炻,“在国外,模特是一种很光明正大的职业,也不是谁都能当模特。”

“谁爱当谁当去,反正给我一筐金子银子,我也不会去当什么模特;你想画谁就画谁去,只要别画我就行。”

“好。我就只好画别人了。”方浩开着玩笑。

“你还真想画呀?”云炻半带认真。

“这本是艺术嘛。”

“你要画也可以,但得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这个人要比我丑陋一点才行。”

“为什么?”

“不為什么。”

“那还不如直接画你哩。”

江云炻看了方浩一眼:“你这和刚才说的不是一个意思吗?”

“你理解得很对,难道有什么不好吗?”方浩这句话说得像是玩笑,又很认真,并有意望了江云炻一眼。

四目相对,眼睛里闪出的全是带火夹电的亮光。方浩很想拥抱一下云炻,但他望了望四周,又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有一对白鹭贴着湖面掠过,美丽的身影倒映在水面,水上水下,一对秀美灵动的身影上下翻动,跳着优美的舞蹈,做着心灵的交流。在这一片静谧的山林水塘中,有动有静,交织出一幅无比美妙的画面。二人都似乎陶醉在这充满诗情画意的景色中,好久没有言语。

江云炻想起这是佛印湖,问:“人为什么会信佛?”

“佛讲因缘。皈依佛门应当是一种因缘。”

“因缘,因缘。”江云炻咀嚼着这句话,然后接着说,“抛家舍业,一辈子半闭着眼睛敲木鱼、念经文,在晨钟暮鼓中度过一生,太没意思了。换了我,宁愿当叫花子也不去当和尚。”

“对你而言,应该是不去当尼姑。”

“对对对。你看,连和尚、尼姑我都分不清,所以我注定与佛无缘。”

“万事有因。有人入寺念经,可能是认为出家比在家更好;有人选择自杀,或许是因为觉得死去比活着更好。”

江云炻象征性地捂了一下方浩的嘴:“什么出家、自杀,快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俗话说,瞎子闭着眼睛摸一辈子,瘸子拖着身子蹭一辈子,活着怎么也比死了好。”

说到生与死,方浩便把话题转到了他关心的王先生的健康上:“先生如此下去,必然有害健康,也有损寿命。”

“是呀,那该怎么办?我们得想想办法。”

“对王先生一般地讲些道理,进行劝说,恐怕是豆腐当磨刀石,没有用的。不过,门上有锁,就一定能找到钥匙,我倒是想出一个招数来。”方浩若有所思地说。

“太好了。什么招数?快说出来让我听听。”

“动之以情。”

“怎么动之以情?”

“这得悄悄告诉你。”方浩故作神秘地说。

“说吧。这里也没有别人。”江云炻说着,把身子向方浩靠了靠,二人的肌肤之间,此时隔着的只有薄薄的衣衫。

方浩把脖子歪了歪,然后贴着江云炻的耳边说了起来。江云炻一边听着,一边频频点头,他们彼此间从来没有靠得这么近,隐隐能听见彼此的心跳。江云炻此刻希望方浩的话,犹如五月的梅雨,无止无休,持续不停。但方浩从嘴里发出的声音却突然停止了,只是从口鼻中发出的长长的、粗重的喘息声。

江云炻也犹如在迷醉之中,半闭着眼睛,带着娇柔的声调说:“接着说。”

此刻,江云炻头发里、脖子里乃至胸前发出的气息,使方浩神志迷乱。听见江云炻让他“接着说”,他再也抑制不住热血和激情的涌动,在江云炻白嫩的脸猛地亲了一口,但也只像对着盛了热茶的茶盏,用嘴唇碰了一下盏沿便迅速缩了回来。

方浩担心自己这个大胆的动作会让云炻生气,但没有,江云炻反倒是轻轻抓住了方浩的手,好半天没有言语。良久,才半醉半醒地柔声地问方浩:“为什么亲我?”

“因为爱你。”方浩说完便放大了胆子,把云炻的脑袋紧紧地抱住,一阵近似疯狂的亲吻。

激情的暴风雨暂停后,云炻告诉方浩:我头顶上有个蚕豆大的朱砂记,算命先生说我命好,将来会嫁给一个大富大贵的人;还说我命中缺火,我那是私塾先生的爷爷很喜欢陶瓷,便将我取名为云炻。

方浩轻轻地拨开了云炻乌黑绵密的头发,果然,在头顶上有小块皮肤是暗红的颜色,像淤积的一大滴血。方浩做了美丽而独特的解释:这很像瓷画上加绘的红印章,是特定的标记,又是漂亮的装饰。

“你刚才亲我了,也就好比在画上盖了印章,可不许涂改、不许反悔啊。”

“决不涂改,永不反悔。”方浩发出的是爱的誓言。

江云炻伸了伸脖子,小巧的嘴微微张开,等待着方浩又一次盖章摁印……

猜你喜欢

江云王青瓷业
《熬波图》煮盐盘铁的考古学探索
Supersymmetric structures of Dirac oscillators in commutative and noncommutative spaces*
影青留芳 手作千年
Fractional Angular Momentum of an Atom on a Noncommutative Plane∗
近代醴陵瓷业自适应发展及其产教融合模式建构
惊魂一夜
明清瓷业宗教信仰下的民俗体育文化研究
中国轻工联合会副会长、工艺美术学会会长杨自鹏来视察醴陵瓷业
小侦探南柯之六——简单任务
小侦探南柯之二我的钥匙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