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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土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瓷土行会窑厂

孙之顺迅即着手筹集优质瓷土。

景德镇的制陶始于汉代,在南宋以前,制瓷原料使用的是被大自然的巨手搓成了粉尘状的瓷石,这种瓷石广泛地分布在周边的山岭之中。但,坐吃山空,久挖石尽。进到元代时,这种瓷石犹如开了的粮仓,日渐枯竭。然而老天爷眷顾这个瓷镇,在一个叫高岭的村子周边,在覆盖着绿草青树的地表下,藏有另一种神奇的土石,略呈白色,间有浅黄、浅蓝。经大有慧眼的瓷人发现后,捣碎成粉,再加漂洗,凝结成泥后,又经揉制,便柔韧如胶。又加入一定比例的瓷石成分,便神奇地变成了一种与瓷石迥然有别的制瓷原料,由此催生了瓷器制作的一次惊人蜕变:坯胎可以耐受高温,烧成的瓷器由软瓷变为硬瓷,器型可以更大,瓷质更为光洁、白净、细腻。

中国的瓷器惊艳世界,造就这人间尤物的瓷土也名动天下。后有外国传教士闻名而来考察,并撰文向欧洲介绍景德镇的陶瓷工艺,还特别提到这高岭村的瓷土。有德国人将“高岭”直译,从此,世界上但凡与高岭村所产性质相同的瓷土,便统称为“高岭土”,这个村子由此闻名遐迩。

但历史又一次摆出了峻烈的面孔,至清中期,景德镇附近的高岭土又大都被挖尽采绝。人们的眼光搜索得更远,脚步也走得更远,便向周边地区挖山取土不止,优质瓷土由是日渐稀少。

孙之顺带着随从,马不停蹄地在周边产过高岭土的地方寻找。经过试采、试烧,最后确定在离景德镇有约200里路途的徽州府祁门县境内开矿取土。祁门的高岭土白如雪花,细如面粉,历来是制作上等瓷器的瓷土,并被钦定为“御瓷专用”,只是许多地方早已被锄锹镐铲挖得千疮百孔,不知这一次的采掘能否如人所愿。

选定矿点之后,铁钎锤子作响,采矿迅速进行。但几天后,情况不妙,矿脉如大旱中的山泉越来越细,能挖掘到的瓷土数量越来越少,原来这次选定的矿脉属于采矿人常说的“老鼠尾巴矿”。

当经办的官员告知这一情况时,孙之顺的回答极为坚决:“就是老鼠胡子矿也要挖。”

孙之顺清楚地知道当下的情势,犹如作战,前有波涛汹涌的大河,后有势不可挡的追兵,已经没有退路。只能铁下心,咬着牙,征调更多采矿人,不断扩展矿区,并且日夜赶班。但结果是连老鼠尾巴也不见了,绞车从竖井里提上来的是一筐筐普通泥石。不仅如此,还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大麻烦。

这天时近子夜,孙之顺还在床上如在铁锅里油煎的河鱼一般翻来倒去。忽有差役急急来报:矿井发生坍塌,有六人丧命,十数人受伤。一听到这个消息,他觉得自己一下变成了煎煳了的一条鱼,焦头烂额了。

孙之顺这时想的是:挖矿致人伤亡的事并不罕见,也无须过于分心,但采矿找土制瓷的事却万万耽搁不得。便又苦苦思索着如何尽快找到优质瓷土矿,但想出来的办法一个又一个,却都像一筐瓷碗瓷杯从高楼上掉到地面以后,没有一个是能用的。他觉得自己这时也似乎掉在了矿井里,无法动弹,无计可说。

第二天,他比任何一天都要早地来到了办公室,脑子塞满了瓷土的形状和颜色,这让他脑袋发胀,浑身燥热。他扯开了上衣的扣子,又端起桌子上的大瓷杯,一口气把满满一杯茶喝得只剩下一撮软塌塌的茶叶,然后很是烦躁地在地板上来回踱步。

一阵风把窗户推开了,带着清凉的风吹拂到脸上身上,让他觉得舒适了许多。他倚窗向外眺望,整个御窑厂尽在眼底,但众多作坊一片清冷,刚才清风带来的舒适顿时又变作了烦躁。

这时,他看见彩绘房走进去一个人,从背影上看,很像是方浩。他很快有了想法,便对着门边大喊了一声:“把彩绘房的方浩给我叫来!”

方浩又一次坐在了督陶官面前,今天他穿的是一件长衫,上面沾有五颜六色的颜料,他正在和王青先生一起绘画。这是和孙之顺第三次见面,彼此间多了一些随意、轻松。

孙之顺直言不讳地发问:“我碰到一个极为棘手的难题,不知道你有没有办法帮我破解?”接下来,便把采矿不顺、造成矿难一事简单作了叙述,然后以期待的目光盯着方浩。

方浩想了一下:“如今要在短時间内从景德镇附近找到足够数量的优质瓷土,谈何容易?即使找到了,还有可能重蹈上一次挖矿的覆辙。”

孙之顺心中一阵发凉:“那另有道可走吗?”

“倒是有。”方浩说得很肯定。

孙之顺的双眼立即瞪大了,变亮了,仿佛在绝壁前找到了梯子,在悬崖边发现了栈道,连忙问:“什么道?”

“可以找人要。”方浩不轻不重地说了五个字。

一听这话,孙之顺的兴奋劲立马消减了一多半,眼皮也松塌了下来,大幅度摇了一下头:“本官已经试过了,先是着人找了专事售卖瓷土原料的白土行,后又找了许多采矿、烧窑、做瓷的人,并愿意花大价钱购进,但得到的优质瓷土也只有几百斤而已。对烧造一窑瓷器而言,不过是饥饿狮子口中的一只兔子耳朵。”

“也许没有找对其人,用对其法。”

“要找哪路大神大仙?又用何种良方妙法?”

“当找相关帮会行会的头人。”方浩接着细细说道:景德镇制瓷工序号称七十二道,人员来自十省二十州八十县。往往同省同县的人结为一帮,同行同业的人连为一会。因而事事处处有帮有会,帮会是维系瓷业和瓷人无影无形却牢固有力的纽带,连政府收缴瓷税也都依靠行帮办理。这些帮会的头人都是极有势力、极有影响的人,只要这些头人出马,少有办不成的事情。

孙之顺对此亦有所闻,但并不曾与行帮中人打过交道,因而不明其中的底细与玄妙:“是不是找到这些行帮的头人,瓷土问题便可应声破解?”

“如果相关的行会帮会的头人愿意出马出力,筹集烧一窑瓷的优质瓷土不会太难。”

“是吗?”督陶官的话中一半是兴奋,一半是怀疑。

“确乎如此。行会帮会头人的话,往往会有军中统帅发号施令的效果,一人发话众人应,绝少有人拨头人的面子。”

“为什么这些行会帮会的头人有如此大的权威和能量?”督陶官很不解地问。

方浩简要地做了解释:一是瓷业江湖中的无形传统和严密规矩;二是这些头人势力極大、身手不凡;三是帮会行会各成员要获得和守住自身利益,离不开帮会行会,也离不开头人。有语曰,“家传其德,帮传其技”,这句话足以证明行帮的作用。方浩还举例证明帮会行会的厉害:拉坯行业招工定在每年的四月初八。有一年,一个老板提前了三天招工,这便是有违规矩,结果这个老板的工场第二天就被赶来的数十人“踩架”,制成的坯胎全被砸碎打烂在地,事后不见官家和民间有任何人过问。

孙之顺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然后一拍大腿:“好。那就把那相关帮会行会的头人叫来,着他们发话,叫货主让渡优质瓷土。”

方浩却是连连摆手。

“为何不行?”

“君子爱财,需要取之有道;大人要土,也需要取之有法。督陶官当降下身段,请他们到茶楼吃茶,而不是来衙署听差。”

“还要请他们喝茶?我没这个功夫!”

“为了瓷土,请人喝茶这件事还是需要去做。”方浩坚持着自己的建议。

“我堂堂钦定督陶官,并且是奉太后旨意办瓷,谁敢不来?有上好瓷土谁敢不给?”孙之顺摆出了朝廷命官的架势。

“这些头人并不好对付。人,肯定会来。但,瓷土却未必会出让。”

“这又是为什么?”孙之顺不明就里。

“人会来,是因为官家召唤,不敢抗拒。但,瓷土却未必会给,因为大清并没有谁家存有优质瓷土,便要出让给官府的律令。并且瓷土主人推说没有,恐怕也无可奈何,因为既不能搜又不能抢。”

孙之顺心里想,这方浩说得倒有道理:“那当用什么办法?”

方浩正要回话,一个差役急急来报:“督陶官大人,大事不好,有100多人聚集在了御窑厂前,像是要闹事。”

“为何闹事?”孙之顺厉声喝问。

“他们称,因为应御窑厂的招募,在祁门开采瓷土矿,有多人因井塌死伤,要求官府善后、抚恤。”

孙之顺冷笑一声:“虽然事出有因,是为皇家挖矿,但却是他们自己大有责任,不循规矩,不明危险,操作有误,因而导致事故发生。他们要向我索要补偿,我还要追究他们误时误事的责任哩。”接着布置,先派人去稳住这些火气正盛的刁民,同时速速告知浮梁县令,要求他们派守备前来处置。孙之顺应对这类事情可以说是驾轻就熟,干脆利落。

这时,御窑厂大门口已经黑压压站了许多人。方浩心中涌起忧虑,担心顷刻之间会有祸事发生,他对着设在御窑厂内的风火神庙默默地注视。

“方浩,你一动不动地在看什么?”孙之顺问。

“看那风火神庙。”

“那风火神庙就在御窑厂内,想必你看过无数次了,今天为什么还要看哩,并看得如此专注?”

“这座庙很像一本书,每次看了之后都有新知、有新悟、有新得。”

“今日看过,有新知新悟新得?”

方浩没有立即答话,转而又把目光移送到不远处的御窑厂门口。

孙之顺的目光也不由得随之落在了御窑厂门口,那里聚集的人似乎越来越多。这时他猛然醒悟到:当年因为烧制龙缸不顺,致有人死亡,窑工们聚众闹事,焚烧了御窑厂、衙署,事后官方便在御窑厂立起了风火神庙;今天这些人则是因为烧造御瓷寻找瓷土,导致有人伤亡怒而聚集,两件事何其相似?

孙之顺这时问方浩:“我晓得你的用意了。那依你之见,当如何处置?”

“在我看来,此事此时,硬不如软,压不如和。”

“看来只能如此。”孙之顺心里想道,但他没有说出口,他不能让这个年轻人觉得,自己对他言听计从,因而说出来的是:“容我再行考虑。”

待方浩走后,孙之顺立即着人告知浮梁县令:先礼后兵,以抚慰为上策。伤者每人发3两银子医疗伤病,死者每人发10两银子治丧、抚恤。如果依然起哄闹事,则对为首者严加惩办。

这办法还真如药汤对上了症候,很快起了作用,聚集的民工如熄火后的窑烟,渐次散去。一场可能惊天动地的风潮,便如风过林梢,迅速归于消停。但,平息这场风波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制作御瓷的大戏尚未真正开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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