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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往新窑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柴窑汉奸孩子

方浩眼不停、脚不停地沿着江岸寻船觅人,走了五六里地,终于发现,那只船正在离岸不远的水面上停泊着,余同站在船头向岸边不停地张望。

方浩跳到船上,迫不及待地向余同询问情况。

余同故意咳嗽了一声,然后轻松地说:“确实与几个蟊贼进行了正面交锋,但有惊无险。”接着绘声绘色地开始了讲述:当他们的车推出旅社不久,便发现有四个形迹可疑的人跟在后面,其中一人还挑著箩筐,另有一人扛着一截扁担长短的粗大竹杠,显然有备而来。

余同并不慌张,叫车夫只在最繁华的街道上不紧不慢地行走。一直耗到太阳悬在头顶,估摸着方浩已经安全了,便将车子转而向码头方向推去。

江边,自家的帆船正在静静地等候,余同快速向船边靠近。就在这时,那一直跟在后面的四个人呼噜一下围了上来,其中一人恶狠狠地喝道:“要命的话,把车子留下。”随着,那扛着竹杠的人把竹杠“咚”的一声扔到地上,然后从凿空的竹杠里面叽里咕噜抽出了三根棍棒;挑箩筐的则扔下肩上的担子,双手操起了扁担。

余同示意车夫放下手推车并赶快上船,自己则疾步走近手推车,猛地伸出双手,把车子一把操起,然后像满窑时托举匣钵似的举过头顶,那四个劫贼见状,吓得退了一丈多远。趁这个当儿,余同用力将手推车对着近身的匪徒扔了过去。在劫匪慌乱躲闪的时候,余同来了个青蛙连跳,几步冲到船边,跃上船头。船旋即如脱弦之箭,离岸而去。

余同朝岸上看去,那几个劫贼一阵犹豫后,手忙脚乱地把麻袋从车上卸了下来,装进了箩筐,急匆匆离去。余同担心劫贼发现一无所获后会恼羞成怒,反身报复,便让船驶离了原来停泊的地点,在水中来回漂动,等待方浩的归来。

方浩听完余同的讲述,又惊又喜,随口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怪了,去了两趟西云寺之后,便会不由自主地念起这佛家的口头语了。

升帆举桨,帆船开始返回景德镇。余同注意到,方浩原来背着的包袱依然还在背上,他不是说这包袱不会再带回来么?他本想问个明白,但看见方浩脸上的肌肉像剥下来的猪脸,毫无表情,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没有开口,心里可在想:肯定是被那尼姑冷落了。那就重打锣鼓另开张呗,何必傻乎乎地跪在佛前等待佛开口?

从西云寺回来后,方浩一直若有所失,云炻的面容与话语,时常晃在眼前,响在耳畔。但现实生活中的难题却接连不断地扑来,容不得他有半点慵懒、犹豫彷徨。

当务之急是重建柴窑。

这一天,方浩正走在去往柴窑的路上,只见三个十来岁的男孩,正在围殴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出手凶狠,一边打还一边不停地骂着:打死你这个汉奸崽子!

被打的男孩也不示弱,一面奋力还击,一面大声辩解:“我爹不是汉奸,是抗日英雄。”

方浩这时发现,被打的孩子是春莺的儿子卫龙。

对方的怒气更盛,拳头更加密集。

卫龙被打倒在了地上,鼻孔里嘴里全是鲜血,但攻击者的拳脚依然没有停下。或许是经历了战争和苦难,孩子们此时全没了这个年龄应当有的天真可爱,而是成了一只只狂躁的狮子,有一个孩子还操起了一块窑砖。

方浩暗叫不好,这样下去会出人命。便快步走上前去,推开了打人者,对着怒气冲冲的孩子们发问:“你们怎么知道他爹是汉奸?”

为首的孩子回答:“我爹参加了清理汉奸的事,汉奸花名册上有他爹的名字。”

“即使他爹是汉奸,他这么小,更没有帮日本人干坏事,就不能称作小汉奸,更不能打。”

另一个男孩愤愤地说:“汉奸的儿子就是小汉奸,就得让他见阎王。”

方浩没有和孩子们再争执,拉起被殴的小男孩:“我送你回家。”

卫龙很感激地点了点头,他眼神里充满的是委屈和愤怒,并没有恐惧,这让方浩不由得暗暗称许。

春莺出来开门。方浩本想立即离去,但刚才发生的事情让他心有疑虑,便在春莺的招呼下进到屋里。

春莺心疼地为孩子擦洗伤口,又询问为什么遭人殴打?

孩子哭泣着告诉母亲:“他们说我是汉奸的儿子。”

春莺听到这里,脸上骤然变了颜色,然后无言地呆坐在椅子上,接着是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掉。

方浩不由得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真不想说。”春莺饮泣着。

“你不是曾经告诉我,有事不能老搁在心里吗?”方浩想起了春莺曾说过的一句话。

春莺让孩子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带着眼泪向方浩诉说:孩子的父亲奉命从景德镇开到前线后,编入正规部队,参与对日作战,并担任了连长。但后来在一次战斗中,他和所在的部队共600多人,全部成了俘虏。可恶而又可怕的是,几天后这些被俘者便被日本人收编为伪军,转而把枪口对准了中国人。这支伪军队伍后来被新四军歼灭,孩子的父亲也被打死,并落了个汉奸的骂名。

屋里爆发了雷霆,孩子从房间里冲出来大喊着:“原来我父亲真是汉奸?我不想活了。”然后用头撞向门框。

方浩一下把孩子死死抱住,卫龙也把方浩紧紧抱住,失声痛哭。

方浩一下明白了上次谈到春莺的丈夫时,春莺为什么支支吾吾,原来有如此惊人的隐情。方浩瞬间萌动了一个想法,问春莺:“孩子有继父吗?”

春莺带着厌烦的表情连连摇头。

“我想当孩子的义父。”方浩说得十分恳切,卫龙当下的处境和未来的人生,是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

“啊,你怎么忽然有了这个念头?”春莺问。

“孩子应当有父亲。看到现在的卫龙,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如果没有人收养我,我的人生不知会是什么模样。肯定是十分可怜,非常悲惨。”

就在春莺思绪滚动的时候,方浩接着道出了自己的心语:“我愿意收养卫龙为义子,还另有一大心愿,就是因为我们都将老去,我要把我拥有的关于瓷器的理念、知识、技术,全部传授给他。我一生追求的是瓷艺创新与人才培养,我真切地感受到,这二者才是真正的珍宝,胜过任何御窑官瓷。”

“太谢谢你了。”

“还有,我很希望卫龙有一天能找回那流落在日本的凤尊,让双尊聚首。”方浩说到这里,以真挚而期待的目光看着这时已停止了哭泣的卫龙。

“这可能吗?”

“可能。”方浩说得很肯定,“按有关国际条约,通过战争掠夺的文物,不能取得所有权。当然,追回宝物需要有人坚持去做。”

“如果是这样,你当孩子的继父不是更好吗?”春莺动情地说道。

方浩愣了好一会,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

“为了一个人,虽然我现在知道她已经出家了。”

“既然出家了,因何还要苦苦等待?你不是说过,知道了云炻的确切消息后,就可以另作考虑?”

想不到春莺对他多年前说过的话记得如此准确,方浩沉默了一会,回答说:“出家了还可以还俗。即使她不还俗,只要她还活着,我便要继续等待。”

春莺无语,一脸失望,沉默良久,然后又把话题转到了双尊:“那龙尊凤尊已经毁了许多人,其中包括几乎毁了你的人生,你为什么还对这双尊牵肠挂肚?”

“我的先生王青多次说过,器以载道,我对此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这龙凤双尊虽然无口无舌,永远是沉默无语,但身上却凝聚着千言万语:山河的圆缺,国家的兴衰,人性的善恶,都融在了瓷胎里,刻进了釉彩中,胜过许多名瓷珍品。”

“确是这样。”春莺对此深表赞同。

“我还想起,当年为拍卖寻找龙尊时,卫龙实际上起了很重要的作用,看来他与龙尊有缘,找回双尊的担子或许就落在卫龙这一代人身上了。”

“我从叔父那里得知,龙尊在孟平山手里,要是龙凤双尊能够聚首该有多好。”春莺看了看方浩,又看了看小卫龙,闪着泪花又一次说道,“方浩,为了那龙凤双尊,为了瓷艺,为了孩子,你不可以改一改自己的主意吗?”

为了龙凤双尊,为了瓷艺,为了孩子,这些话似狂飙骇浪,对方浩产生了巨大的冲击。慢慢地,春莺的话犹如一阵春风细雨,使他埋在心底深处的一颗种子突然开始吐芽生长了。他闭了一下眼睛,讷讷地说:“是吗?我该怎么办?”

春莺饮泣着:“凤尊、卫龙,还包括我,都需要你。”

方浩默念着:是啊,为了陶艺瓷画的不断传承与创新,为了龙凤双尊聚首的美好愿望,为了卫龙的顺利成长,也为了报答春莺多年来的深情厚爱,他似乎应当作适当的改变,但云炻的影子这时又浮现在眼前,他一下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

忽然,卫龙抬起了头,闪动着他那浑圆明亮的眼睛,对着方浩说道:“感谢您今天像父亲一样救了我,如果我有一个不是汉奸的父亲该多好啊。”说着,捂着脸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方浩的神经再也绷不住了,他心中一条看不见的堤坝,由无比坚固变得摇摇晃晃。他轻声对春莺说:“我现在觉得,你说的也许是对的。”

春莺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向方浩扑了过来,方浩没有拒绝,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春莺觉得自己像是靠近了一棵大树、一堵厚墙,有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踏实感,并且这树这墙在坚实中有着弹性,并透出温暖,这使她因激动而全身发颤。不曾想到,多少年的渴望、期待,突然成为现实。她觉得如果不是方浩抱着她,她会眩晕、会倒下。这时她感到方浩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腹部,继而在伸向自己的胸前,她没有闪避,甚至带着一种期盼,她呼吸变得更急促,全身抖动更厉害。但那只手没有再游动,变成了对肌肤的压迫,她很快明白,方浩是以手在推开自己。

伴随手的动作,方浩说出来的话是:“我还有话要说。”

春鶯一下变得茫然、失望,又开始抽泣。

“中国人讲究事不过三,敬祖、拜佛也都是拈香三炷。所以我要三上庐山,再去见一次云炻。”

春莺眼泪汪汪地问:“那你什么时候再去西云寺?”

“等我把被鬼子炸毁的窑修复后就去。”

方浩离开春莺后,便立即着手修复被毁的柴窑。但,接踵而至的却是一件又一件让他无法理解、难以接受的事实:银圆早已不用了,纸币则成了草纸,一个月前能买一头猪的钱,转眼间只能买一只鸡,继而连买一个鸡蛋也不够了。他粗粗匡算了一下,要修复自己的窑,需要能塞满整座窑的纸币;税务局的人找上门来,要对他仍是废墟的柴窑征税;由于财政困难,景德镇瓷业学校的经费省政府无法正常拨付,办学即缺钱的魔咒又在可怕地再现,又似乎回到了那令人诅咒的过去。

大街小巷怨声鼎沸,骂声潮涌,进而变成了大街上的人群集结和同声呼喊。先是圆器各业瓷工罢工,继而琢器瓷工罢工,随之灰可器、饰瓷工人、窑业工人支援,罢工者散发的传单上,有一首歌谣是:

穷人无衣无粮,官家如虎如狼;

若不更弦改张,要你五斤四两 [1 ]。

一些刚刚修复的柴窑又纷纷关门熄火,大量瓷业门店关闭……景德镇犹如风雨飘摇中的旧窑,一片破败,一片混乱,让人气馁,叫人绝望。

又一次东方日出。方浩正走在大街上,忽然发现有一支队伍在威武地行进,士兵胸口有一块长方形的白布片,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字样。有一个指挥员模样的人一边行走,一边对着路边的民众大声演讲:乡亲们,日本鬼子已经被打败,但战争却没有结束……

方浩觉得这是熟悉的声音,循声望去,一下认出来了,这不就是当年红军的那位的排长、后来新四军的那位岳连长吗?方浩没有认错。这位岳连长在新四军中,几次荣立战功,却不幸遭逢“皖南事变”,他和一些新四军官兵浴血苦战后突围,后进入新编的新四军,成了营长,坚持在江南抗击日军,打击伪军。正是他率领的一支新四军,将春莺丈夫所在的伪军队伍一举歼灭。现在,所有的新四军都已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正奉命开往长江北岸,他已成长为一位团长了。方浩很想挤向前去,跟他说几句话。

那岳团长在继续演讲:乡亲们,战争使景德镇遭受了极大的破坏。国家已经像一座百孔千疮的柴窑,必须推倒重建,才能冒出新烟,烧出好瓷,有五千年历史的中华民族,完全有力量在新的历史条件下,重建国家。让我们一起为此奋斗,曙光就在前头。

岳团长的话在方浩心里产生了巨大的回响,他一直目送解放军的部队跨过昌江,消失在山水相接的远处。

方浩心神不定地过了一段时光后,带着挛窑师傅,又一次来到了自己的窑前,反复察看,筹划着如何对窑加以重修。

这时候,不远处有一个报童挥舞着报纸在大喊:“特大新闻,重磅消息。国共两党的军队已经交火,内战爆发!”

听闻这个消息,方浩觉得有炮弹在身边炸响。又有战争爆发,修窑恐怕已无太大意义了。他颓然地坐在了一堆瓦砾上,瓦砾堆承受不住重压,“哗啦”一声塌陷。他费了很大劲才从这塌陷中爬起身来,又用力地挠了几下头皮,落在手里的头发,有一小半是白色或灰色的。看着眼前残破的柴窑,几个人关于窑与瓷的话语依次重重地响在耳畔:

“窑不好,坯胎再美、柴火再好、技术再精,也无法烧出好瓷。”这是义父的话;

“现在国家就像窑顶塌陷、窑门歪斜的柴窑,全得靠我们用枪杆子顶着。”这是孟平山的话;

“国家就像一座已经东倒西歪的窑,任你怎么补砖抹泥,也是无济于事。只能像船翻落水一般,各显神通,各自逃生。”这是祝鸿来的话;

“时光无情,国家已像一孔破败歪斜的旧窑,纵然是神仙施法,也只能是窑塌器毁,无计起死回生,当另辟新径,否则真是愧对列祖列宗。”这是王青先生的话;

“国家已经像一座百孔千疮的柴窑,必须推倒重建,才能冒出新烟,烧出好瓷,有五千年历史的中华民族,完全有力量在新的历史条件下,重建国家。”这是解放军岳团长的话。

如晓日照尽残夜,劲风驱散云雾,方浩这时似乎一下洞察了这些话的真正含义和深刻内涵。一种强烈的祈盼不可遏制地涌上心头:但愿内战的炮火能使现存的一切,像破败不堪的旧窑一样,彻底坍塌。然后再加重修重挛,从而浴火重生,呈现出崭新的面貌,成为傲视天下、超越千年的新窑。

方浩不由得望了望天空,天上奔涌着硝烟般翻滚的乱云,并挟带着犹如炮火轰鸣的隆隆雷声。他似乎看见:铺满碎瓷破砖的废墟上,有新窑拔地而起,窑火犹如万里彩霞,辉映着山川树木。高耸的烟囱里喷出一缕缕青烟,忽聚忽散,幻化成八个字在空中飘动:

焚其旧叶,吐我新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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