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日子

这一天，方浩正在挥毫作画，画的是钟馗打鬼，画完最后一笔的时候，忽然听到街上持续传来猛烈的“噼噼啪啪”的响声，似是机关枪的声音。他吃了一惊，莫非日本鬼子打到了景德镇？真是苦难无边。自己手无寸铁，该怎么办？但他很快想好了：任子弹飞来，刺刀捅来，他都要直挺挺地站立，决不趴下，决不弯腰。继而他把身子靠在了一根柱子上，这样挨了刀枪之后，便不会快速倒下，死相也不会太难看。

良久，依然是只有响声而没有别的动静，方浩再加分辨，判定那轰轰烈烈的声响是爆竹在天上的狂笑高歌。为什么今天大白天有这么多人放鞭炮？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震天动地的呼喊：“抗战胜利了！”“日本鬼子投降了！”

方浩又惊又喜，信手拿起刚刚画就的钟馗打鬼图，悬在胸前，来到了大街上。大街上已是人如潮涌，声若雷響。人们在跳跃，在狂喊，在呼喊；有人敲起了锣鼓，举起了标语；还有人把彩旗挂到了高高的烟囱上，挂在了泊在昌江岸边的船桅上，彩旗鲜艳夺目，似是浸染了鲜血；许多人流出了欢欣的泪水，呼喊着死去的亲人的名字，咒骂着应当千刀万剐的倭寇。当人们看见方浩悬在胸前的打鬼图时，击掌连连叫好，并卷起一阵笑声。

这一天虽不是中秋节，但晚上烧起了无数的太平窑，那血色的火光，又一次映红了整个景德镇，在昌江里化作了漫江红浪。这个民俗节日，再次显示了它独特的文化意义，也增添了它的文化内涵。方浩这时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余同，想起了余同的儿子冬宝，想起了曾经许诺打败日本人以后，要用8斤酒来烧太平窑的余细苟，想起了……

第二天，当太阳刚刚推开云层，毫不吝啬地向大地喷射光辉的时候，方浩拿起了画板，他要去大街上写生，用画笔记录下抗战胜利这历史性时刻。刚出门没几步，便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满怀。方浩抬眼一看，只见这人一头灰白的头发，如一蓬秋天的乱草，已垂到肩上，胡须则或直或曲地飘在胸前；上衣几处露出肉来，裤子上缀着大大小小的补丁。像是一个乞丐，还像是一个疯子。再一看，原来竟然是余同，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余同告诉方浩，听到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后，连衣服也没有换，便急急地连夜从老家赶回了景德镇。

方浩关切地问起余同妻子的情况。

“时而好，时而坏。”余同又带着哀痛和遗憾说，“只是我儿子冬宝和叔叔没有看到这一天。”

“他们一定会和我们一样，无比高兴。”方浩安慰着余同。

方浩要把余同从痛苦和哀伤中拽出来：“刚才一眼见到你时，真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大白天碰到鬼了。”

“儿子和叔叔遇难之后，我就下了决心，鬼子不败，决不理发剃须，也决不回景德镇。”

“抗战终于胜利了，你也可以回复过去的模样了。”方浩欣然地说，然后让余同坐好，操起剪子，对着余同的头发胡子“咔嚓咔嚓”地一阵忙乎，嘴里还说着，“在我眼里，你的一根根头发便是一个个鬼子。”

“那就一个不剩地全用刀削了。”余同呼应着。

剪刀声停下以后，余同拿起镶在小木框里的方形镜子一照，嘟噜着：“经你这一剪，比鬼还难看了。”

方浩却是扑哧一笑，这是方浩多年来未曾有过得开心一笑。这一笑，也把笑声已远离多年的余同逗得咧开了嘴巴，露出了已有缺损并发黄的牙齿。

此时此刻，全中国、全世界反对日本法西斯的人们都在纵声欢笑。但也有人在悲伤流泪，甚至根本不相信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是真的，那冢田次郎便是如此。

冢田率领部队在湖南与中国军队作战时，遇到了强劲的对手。在一次攻防战中，惨烈的战斗进行了四天四晚，双方多次进行白刃格斗，直杀得天上日月无光，地上尸积如山，日军并没有占到半点便宜。中国军队有一位师长身负重伤，被抬离战场，副师长率领剩下的兵员继续战斗，不肯后退半步。骄横的冢田在盛怒之下亲临前线，指挥攻击。中国军队的副师长却身上别着大刀，在薄暮时分，亲率敢死队进行了一次反冲锋，一直冲到冢田的前线指挥所边。冢田的腿被冲锋枪子弹击中，小腿靠近膝盖的地方，只有一层皮和大腿连接着，被送回东京医治。

在医院里，冢田不止一次地对着医生咆哮：“必须保住我的腿，我还要回到中国，继续与中国人作战。”他还告诉医生，中国古代有位著名将领在讨伐匈奴时，曾经发出“匈奴不灭，何以家为？”的豪言壮语。我非常欣赏这句话，带兵为将就得有这样的气魄和情怀，身为日本军人，我的志向是“中国不灭，何以为将？”我的腿伤好了以后，还要再去中国作战。

但，这只是他近乎疯狂的臆想。医生竭尽全力，也没有能保住他的腿，离开病床后，他需要借助一根拐杖才能行走。这根拐杖却有非同一般的分量，是天皇赐予的，是他效忠天皇、征伐中国得到的最高奖赏。

离开医院后，冢田终日像被困在笼子里的猛兽一般，狂躁不安，有时念念有词，有时张口喊叫，有时放声狂笑。他每天必做的事情有三件：把玩那件凤尊，追忆获得这御窑珍宝的过程，回味在中国操弄成立满洲国和攻城略地的风云岁月，并由此获得极大的满足和快感；第二件事是抚摸那根拐杖，体味天皇对自己的褒奖和恩典；还有一件事便是收听无线电广播，时刻关注着来自中国战场的消息。

情势不妙。收音机里越来越多地传出来的是日本人战场失利、伤亡惨重的消息。这一天他正在厕所里，收音机里的一条消息如重磅炸弹向他袭来：天皇宣布日本终战投降。他顿时手足无措，心脏急跳，继而像在中国战场被打断了一条腿一样，猛地摔倒在地板上。但他绝不相信勇猛无敌的皇军会落败，他挺直脖子，握紧拳头，连声狂喊着：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但事实无情，日本投降的消息像刑场上对罪犯正身的验证一样，确凿无疑。他捶胸顿足地吼叫、恸哭，他父母去世的时候，都不曾如此悲伤。他还在不停地狂呼乱叫，只是词语变了：败了，败了，真的失败了；耻辱，耻辱，巨大的耻辱。征服中国的美梦已经破碎，也许有生之年再也不能去到中国了。

冢田走进浴室，认真沐浴了一番。走出浴室时，他只穿了一条浅色短裤。他把手伸向刀架，“咔嚓”一声响，随他征战了二十多年的军刀从刀鞘里跳了出来，闪着凛凛寒光。他走到阳台上，朝天皇居住的方向跪下，然后双手握住战刀，把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腹部。就在他要闭上眼睛，准备用力送刀的时候，他一眼瞥见了那件凤尊。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便站起身来，提着战刀，摇晃着向那凤尊靠近。

这件凤尊上面，深深地印着他人生的屐痕，刻录着他生命的辉煌。每每看到这件凤尊，他便会在心中涌起抑制不住的快意与自豪。从中国夺得的土地必须归还，但这件凤尊他可以带走，生不能征服中国，死也要带着这件取自中国的宝物进入天堂。就在他举起战刀，要用力劈向凤尊的时候，他听到窗外传来声嘶力竭的哭喊：“大日本帝国永远不会战败，打回支那去！”

冢田内心产生了强烈的共振，哈意，还得再打回中国，即使自己不能去，还有子孙后代可以去。而且中国还有一件龙尊，应当再夺回来，让那象征中国万里河山的双尊都成为大日本的战利品，所以这件凤尊应当留下。于是，他缓缓地把手中的长刀放下，然后回到书房，在一张纸上快速写下了几行文字：

嘱告我的子孙，这凤尊取自中国。中国还有一件同窑烧制、一模一样的龙尊。如果你是我们冢田家族勇敢而又有作为的子孙，是我们大日本帝国忠诚而又有胆魄的勇士，当不避生死，不计荣辱，纵马挥刀，去往中国，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不惜采取任何手段，再取回那件龙尊。

冢田次郎 于昭和十九年秋

冢田次郎又把字条看了一遍，然后压在了凤尊的底座下。

他复又走到阳台上，慢慢地跪下。然后双手稳稳地操起了战刀，抬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地把刀尖旋转着送进了自己的腹部。

另有几个与凤尊有关系的人，也几乎在同一时刻走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

那本是关东军的刺刀支起来的大满洲帝国，随着日本战败而土崩瓦解后，溥仪仓皇离宫出逃，在抚顺成了苏联军队的俘虏。

尤太监这次没有追寻主子，而是乘着火车速速回到了北平，继而风尘仆仆地趕回了遵化县尤家村。他把背着的包袱交给了自己的弟弟，包袱沉甸甸的，装满了他一生在皇宫中积攒下的金银财宝。

尤太监还想着再去看看自己的阉割师，并备有厚礼。但弟弟告诉哥哥：日本人占领遵化以后，尤乡长便投靠了日本人。抗日游击队的一个侦察员在大唐珠宝店住过一夜，他竟然向日本人告密。唐老板因此被日本人吊死在县城西门的城墙上，尤乡长则由此成为县维持会的会长。但仅仅一个月后，他便被抗日武装的锄奸队用屠夫剁骨头用的砍刀劈开了天灵盖。

尤太监说了声“人生最是难料”，便匆匆告别弟弟。他最后的目的地是恩济庄，这里是雍正皇帝赏赐给清宫太监的墓地。他已经想好了，不再孤独地活在这日惊夜恐、朝不保夕的人世间，他要和他当年的师傅们、同伴们在另一个世界相聚。他选定了一个中意的位置，跪了下来，默默地诉说自己的心语。

一个虽然头发花白、却是气质甚佳的妇人走了过来。她判断出尤太监本是清宫的太监，便同他搭讪，聊着聊着，二人竟然一起忆起了同在宫中伺候太后的往事。原来，这妇人便是四十多年前被慈禧一怒之下，赏给一个老太监为妻的那个侍寝的宫女，今天是老太监满100岁的日子，她特来坟前吊祭。

当年的宫女以很有磁性的声音问尤太监：“您来墓地吊唁何人？”

“吊唁自己。”尤太监阴郁地回答。

老宫女一惊，见他脸色不对，便急急地说：“人生有路千百条，何必想不开？世道变了，可以重新过自己的生活。”

尤太监哆哆嗦嗦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他已经不能言语。接着从口鼻里流出了酱油一样的鲜血，身子像空麻袋一样歪倒在地上。他服用了三十多年来一直藏在身上的药物，当年光绪皇帝便是殒命于这种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