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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卖龙尊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拍卖师叔父拍卖会

三天以后,饶州会馆人头攒动,犹如戏院一般。许多人今天走进拍卖现场,为的是一睹龙尊的风采,有的人则是想知道这龙尊将会归属哪位有钱人。当然,也有人怀揣着买下龙尊的念头。

整个拍卖会由抗日救国委员会组织,拍卖并不规范,完全没有正规拍卖应当有的手续和程序,连拍卖师也是临时聘请的,请的是原珠山八友中最年轻的刘雨岑。让他执槌,为的是增加竞买者对这件龙尊的认知,从而能拍出好价钱。拍卖底价是3,000块大洋。

揭去罩着的一块大红布,龙尊在人们的期待中露了容颜,场上响起了江风卷浪般的惊叫声、喝彩声:官窑御器,果然不同凡响。

刘雨岑简单讲过开场白,正要喊“开始竞价”时,一个人站了起来说话:“这件东西底价很高,来历也很神奇。我想知道,关于这龙尊来历的根据何在?谁又能保证这龙尊确是一件官窑御瓷?”说话的是大名鼎鼎的祝鸿来老板。

拍卖场上议论声起,显然有人揣着同样的想法。然而谁能回答这两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抗救会主任一脸凝重,他很希望在瓷艺界大有名气的刘雨岑能在关键时刻,口吐莲花,字字金玉,不容置辩地回答场上的种种质疑。

但这位临时拍卖师在场上却像是一个主持祭祀的司仪,一脸认真,说话不多,用词谨慎,不肯有张扬的动作和夸大的言辞,更不愿意刻意劝导或是诱使众人追捧拍卖物,对种种议论几乎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抗救会主任心里发急:茶壶不能当作饭碗用,请这个画家当拍卖师,看来是一个极大的失误。

“如果无人知道这龙尊的真假,谁还敢买?”祝鸿来又大声说了一句分量不轻的话。

“是呀。”有人小声附和。

“抗救会拍卖这件龙尊,本出于爱国救国,但也断不可好心办坏事,成为一场沽名搂钱的把戏。”祝鸿来说得越来越严重了。

这话犹如火上浇油,质疑声、议论声、争辩声响作一片,恰似鸦雀归巢。

抗救会的人赶忙紧张地商量:既然如此,这件东西今天就不拍了,待进一步弄清情况后再说。

抗救会主任站到了台上,要宣布这个决定。

但就在这时,局面突变,场上居然响起了应价的声音:“为了支援抗战,且不论这件瓷器的真假优劣,我愿意以底价买下。但我这只是出资抗日,而不是花钱买宝。”说话的又是祝鸿来。

见有人应价,抗救会的人顿时舒了一口气,至少可以募得3,000块大洋,这也是一个很可观的数字,便向拍卖师示意:可以成交。

刘雨岑犹犹豫豫地将手中的槌子举到最高处,就在他要向下敲击的时候,一个急速而响亮的声音飞起:“且慢!我来回答祝老板的提问。”

大家不由得把目光投向说话人,说话的是方浩。

拍卖会场犹如开水锅里落进了冰块,安静下来。刘雨岑手中的木槌慢慢地收回到了腰际。

方浩不慌不忙地把这龙尊的来龙去脉简要讲了一遍。

拍卖场又一次响起了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认同者有之,感叹者有之,怀疑者亦有之。

祝鸿来眼见几乎要成为自己囊中之物的龙尊,被方浩几句话像牵马牵牛般拽回了原来的位置,脸上带着三分意外,心里涌起三分恼怒,冲着方浩质问:“你说的是真事还是故事?”

方浩这时不得不补充了自己与这件樽的关系:这尊坯是我和牛头一起制作的,尊上画面是我照着清宫发来的纸样绘制的,也是我作为一般客户的瓷器,把它放在最后一批御瓷中搭烧的,这二十多年来又是我一直藏管的。

祝鸿来直摇头:“这不可信,故事是老奶奶吹了灯讲,谁能相信?”

“你说我的话不可信,根据又何在?”方浩反问,也是反击,他觉得不能让自己变成受审者一般,更不能让龙尊低价成交甚至流拍。

“你的话有人能证明吗?”祝鸿来犀利地诘问。

“有。我的义父刘胜远,我的先生王青,还有刘承根,都是这件事的亲历者。”方浩又语调带几分沉重地补充了一句,“只是他们都已经作古了。”

“让我们找死人作证?”祝鸿来这句话故意说得很慢,特别是把最后四个字拖得很长,拍卖场激起一阵哄堂大笑。

方浩待笑声稍止,理直气壮地说道:“这些足以证明,龙尊是多么的与众不同,从制成到保存到今天是多么的不易。我说的无半句假话虚语,这可以用我的人格,不,用我的性命担保。”

“看来,现在世界上除了方浩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他为什么愿意在这个时间把瓷尊捐献出来?也很让人莫名其妙。”祝鸿来的话在继续。

“祝老板,你不必莫名其妙。我为什么会献出这件宝物?因为这件瓷尊本不属于我,所以我一直遵从义父和王青先生的意愿,在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把它交给国家,现在终于等到了这样一个时机。”方浩说到这里意犹未尽,“也还因为我对拥有任何宝物都没有兴趣。”

祝老板哈哈一笑:“对任何宝物都没有兴趣,天下有这樣的傻瓜吗?”

“人各有志,不爱宝物的未必是傻瓜,过分爱钱爱宝的也未必是真正的聪明。”方浩这一番话说得在场的许多人大声叫好。

在一旁的春莺对叔叔话中表现出的故意刁难很不满意:关于这件龙尊的许多事情我都已详细告诉过您了,为什么还过堂审案似的问个不停?

祝鸿来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了:“贵人出门多风雨,珍宝每每有故事。对这离奇故事信与不信,只能各人自己去判别了。”

方浩觉得,珍珠也忌暗影,不能让祝鸿来的话影响大家对龙尊的判断,他扫视了拍卖大厅一眼,真诚地说了一段话:这龙尊的拍卖所得,一文也不会归我,我为什么要编造离奇的故事呢?今天许多话我是万不得已才说出来的。各位都是瓷业界或是收藏界人士,货真货假,货好坏赖,自有慧眼,不会被我或是其他人的话语所左右。

对这些话,许多人点头认可,拍卖场上变得安静了许多。人们又齐刷刷地把目光落在了龙尊上,似是在对拍卖物再加细审细看。

刘雨岑这时说话了:“这件东西的来历我并不知晓,但我现在相信持宝人的话。这龙尊确属瓷中上品,完全拥有御窑重器的特质。如果今天不是让我担任拍卖师,我会参与竞买。”经一番激辩,又经一番察看,临时拍卖师在紧要关口作出了自己的判断,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刘雨岑的短短几句话,其效用不亚于大堂上审判官的判词,又犹如医中圣手开出的药方,让人膺服,让人信然。

开始竞价了。有人先声夺人,一开口便应价5,000块大洋,并道明理由:“为了支援抗日,我愿意高价买下龙尊。”这人还是祝鸿来。

但他这个很高的第一轮报价并没有使他成为龙尊的主人,有意夺宝者大有人在,不停地有人往上报价,许多人已认定这件瓷器确是值得收藏的非常之物。奇怪的是,祝鸿来报价一次后,却再也没有吭声,只是双手抱着手臂静静地坐着,有时还半眯着眼睛摇头晃脑,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架势,只是偶然和身旁的罗秤说一两句什么。

价位已攀升到7,500块大洋,竞价的人开始变少了,这时春莺起身举手报价:“8,000块!”

这让在场的人大觉惊异,这个女子出手不凡,前几轮未置一词,却选在了高价位角逐,似是志在必得。其中最吃惊的是祝鸿来,侄女为什么突然发声,并且一鸣惊人?他赶忙凑近春莺,快速耳语了几句。

接下来竞买者的热情逐渐如同烧了一阵的木柴,火弱烟淡,但依然有人争夺。又经过几轮角逐,一个一直没有报价的中年男子,最后以10,000块大洋竞得龙尊。这人并不是景德镇的大佛、金刚、罗汉,甚至无人认识。落槌之后,在场的一些人包括记者向他询问时,他都只是报以微笑,无一句话语出口,似乎是一个聋哑人。这让所有的人纳闷,买下龙尊的究竟是何方神仙?

龙尊有了归属,拍卖会圆满结束。

就在人们准备散去的时候,突然有人纵身一跃,跳到了拍卖师的位置上,并从刘雨岑手中夺过那木槌,在桌子上用力敲了几下,大喊着:“各位请留步,我有话要说。”

方浩一看,这是徐一涛,他这个时候突然登台,是要演什么戏,唱什么曲呢?

只听徐一涛挥着木槌说道:“为了抗日,有人献出了生命,有人献出了财富。捐出价值10,000块大洋龙尊的人就在我们身边,让人敬重。对这场关系到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伟大抗战,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绝不能袖手旁观。”

一听这话,在场的人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有人不声不响地速速离开,但更多的人没有挪步。

徐一涛的话近似呐喊:“所以,我们每一个人都应当尽自己所能,为抗日出力,不能流血,但可以流汗;不能捐一棵大树,但可以捐一根树枝,众人添柴火焰高。我认捐800块大洋。”

“我也捐800块。”这是刘雨岑的声音。

“我也捐800块。”这是春莺的声音。

“我也捐500块。”这是余同的声音。

“我捐300元。”说话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这是余细苟。

“我也捐300块。”这是方浩的声音,他现在并没有能力捐这么多钱。他想的是挪用王先生留给云炻的遗产,将来再归还,也以此代云炻表达爱国之心。他相信,如果云炻今日在场,一定会慷慨认捐。

接着表示捐款的声音此伏彼起,有捐三十、五十块的,也有捐一百、二百块的,拍卖会转眼间变成了支援抗战的捐资大会。

这时,抗救会主任登台宣布了一条消息,江西瓷业公司第一任总经理康总刚刚发来电报,他表示要把自己在景德镇的房产捐出来,用以抗日。他在参加完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到南洋后,先是为孙中山反袁筹款,后来便留在了南洋经商,并主营瓷器。他的爱国义举让在场的人一阵欢呼,随之又有一些人认捐。

没有人再表示捐款了,就在人们准备离去的时候,一个又高又瘦的人站了起来,这是鄢老板。只是他今天脸色不对,发青发紫,额头还挂有汗珠,并用手紧紧捂着胸口,费力地喊道:“我捐2,000块大洋。”

场里响起了惊涛拍岸般的赞叹声。

春莺见叔父一直没有表示捐款,很是奇怪。不由得抬眼看去,只见他双眼紧闭,口吐白沫,胸脯大幅度起伏,一副十分痛苦的样子,莫非突然发病了,就像鄢老板一样?她心里一紧,便请人帮忙送往医院,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返身走到台上,喊道:“我叔父发了急病,要去医院,我替他认捐2,000块大洋。”说完,急匆匆地奔医院而去。

鄢老板忍着病痛的高额捐款,春莺一声代叔父认捐的允诺,恰如风助烈火,油旺燃灯,激起又一轮捐款浪潮,有许多人是第二次认捐,那负责认捐登记的书记员也停下笔来,表示自己要再捐20块大洋。

拍卖会结束后,方浩很是高兴,多年的一块心病终于彻底去除,龙尊有了一个至为完美的归宿。但他心中却有谜团待解,第二天便径直去了春莺家。

进门坐下后,方浩先是向春莺道谢,继而问:“你是怎么找到龙尊的?”

“这要感谢我的儿子卫龙。”

方浩听了,大惑不解,三岁的孩子和找到这龙尊能有什么关系?

春莺说出了细节:听你说过王先生地窖藏宝的事以后,我把屋内屋外的地面都挖了一遍,但却没有任何发现。三天前的午间,儿子卫龙把自己的玩具小木偶扔在了衣柜和墙壁之间狭小的夹缝里。我拼尽全力,移开衣柜,找到了小木偶。这时发现,柜子紧靠着的墙壁有些异样,镶嵌着一块约二尺见方的木板,好奇地把木板卸了下来,发现是一个墙洞。用灯一照,发现墙洞里放有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子,木盒里有一支短枪和一些子弹。另外还有一个大锦盒,打开那锦盒一看,里面装的正是那件龙尊。

方浩听到这里,暗暗庆幸,但旋即为春莺担心起来:“将来你丈夫知道了怎么办?”

“是呀,我也很犯难。所以在今天的拍卖会上,我想用我的全部家当把龙尊买回来,可是我叔叔却坚决阻止我第二次出价。”

“他为什么阻止你竞买?”

“他没有多加解释,只是说龙尊不值那么多钱,不要再出价。”

“我真担心,你要为这龙尊承受苦痛。”方浩忧心忡忡地说。

“是风是雨,由他去了。”春莺淡淡地说。

这使方浩的感激、钦佩、担心一齐涌到心头。

谈及祝鸿来,方浩想起了昨天捐款的场面:“你叔父这次是慷慨解囊,和鄢老板捐款最多,让人敬服。”

春莺听了,像是点头又像是摇头,脸上一副奇怪的表情,只是随口说了声“你过奖了”。此刻她心中有说不出的苦楚:祝鸿来从拍卖会场被送到医院后,很快恢复正常。回到家里后,便关上门对着春莺一阵劈头盖脸的责骂:为什么如此大方地替我认捐?实在要捐,捐个一百、二百的,意思一下便可以了。春莺却认为,叔父是个有钱人,比鄢老板可是有钱多了,捐一二百块怎么拿得出手?况且你还是有影响力的人,你一帶头,可以促使更多人认捐,事实也正是如此。祝鸿来却并不这样想,这钱是呕心沥血一块一块挣来的,怎么能一出手便是2,000块大洋?国家弄成这个样子,全是官府的腐败无能造成的,捐的钱再多也只是填了无底的窟窿。别人这么傻,我不能这么傻。现在国家就像一座已经东倒西歪的窑,任你怎么补砖抹泥,也是无济于事。身逢乱世,只能像船翻落水一般,各显神通,各自逃生。春莺这才明白,叔父当时是假装生病,以规避捐款。她对叔父的行为深感怨恨、气恼,伤心地哭了半夜,但家丑不可外扬,这些话又能向谁倾诉呢?

她又看了一眼方浩:“昨天捐的钱不少,是因为大家的爱国热忱。不过,国家弄成这个样子,确有许多让人痛惜、值得思索的地方。”她还忍不住把叔父关于国家与窑的比喻说了出来。

方浩对这些话不置可否:“当务之急,还是救亡图存。”

临行时,方浩真诚地对春莺说:“那天我态度很不好,用粗暴的语言伤害了你,请您原谅。我今天也是特来向你致歉。”

春莺没有回话,把脸扭向一边,然后用衣袖擦拭双眼,并冒出一句话来:“猫急了会上树,狗急了便跳墙。”

方浩由此想起了一件事:“今天怎么不见虎猫?”

“虎猫经常会往邻居家跑,也许找伙伴玩去了。”

方浩听了,默然无语,心里泛起一个觉得可笑的念头:看来猫也不愿独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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