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一曲《江城子》
2023-11-30郝忠勇
郝忠勇
熙宁八年(1075年),是苏轼来到密州(今山东诸城)的第二年,正月二十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去世十年的结发妻子。醒来写下了《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以表达对亡妻的悼念之情。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词缠绵悱恻,痛断肝肠,在历代为数不多的悼念亡妻的诗词中独树一帜。
关于苏轼和王弗的相知相遇,还有一段浪漫的传说。王弗,是青神县乡贡进士王方的女儿。蜀中有个叫“中岩”的地方,风光秀美,当时王方主持这里的书院,青年苏轼在此读书。中岩下有一绿池,师生经常在此游玩,此水池有一个特点,只要人一击掌,就会有游鱼出现。这么好的所在,应当有名字啊。王方和中岩寺的住持邀请远近的青年来水池边游玩,并倡议给它命名,但学子们给它取的名字不是太浅显,就是太俗气。最后苏轼命名“唤鱼池”,得到了老师的赞叹。给水池命名的事传到王弗耳中后,她派丫环送来一个纸条,上面写了她的命名,打开一看,竟然也是“唤鱼池”,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后经双方家长撮合,十六岁的王弗嫁给十九岁的苏轼,成就了美满婚姻。
从苏轼年谱中得知,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年),十九岁的苏轼娶十六岁王弗为妻;治平二年(1065年)五月二十八日,王弗病卒于京城,年仅二十七岁。苏轼与王弗的婚姻像一道流星,仅过了十一年,就戛然而止。
传说毕竟只是传说,让我们把目光投向文献和史料,从苏轼亲书的《亡妻王氏墓志铭》中,去详细了解一下王弗其人吧。通读这篇荡气回肠的墓志铭,我们至少可以发现王弗身上有四种美德。
一是聪明娴静,稳重内敛。“其始,未尝自言其知书也。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后,轼有所忘,君辄能记之。问其他书,则皆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静也。”王弗过门后,苏轼并不知道她是识字的。她喜欢静静地陪伴在苏轼身边,看着他读书,在苏轼有所遗忘时,她会适时地提醒一下。经了解后,苏轼才知道王弗读过很多书,不仅仅只是粗通文墨而已。
“敏而静”,就是聪明、沉静,为人不急躁。读书识字,对于一个古代女子来说很不容易。王弗幼承家训,有着良好的家庭教育,知书识礼,但是她并没预先告知苏轼,不卖弄、不张扬。在婚后的伴读中,她的学识神为苏轼偶然了解。这一点意外之喜,也算是天下奇闻了。
二是孝顺贤惠,勤谨庄重。“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事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谨肃闻。”未嫁侍奉父母,出嫁侍奉公婆,安分孝顺,这样的女子一定深得长辈欢心。王弗有着“谨肃”的好名声,“谨”是谨慎、小心的意思,“肃”是严肃、庄重的意思,这是外人的评价,是口碑。
“始死,先君命轼曰:‘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诸其姑之侧。”在王弗刚刚去世的时候,父亲曾吩咐苏轼:“媳妇是和你同甘共苦的人,你不能忘了她啊。以后有机会,一定把她埋葬在你母亲的墓旁。”不到一年,父亲也去世了。苏轼就遵奉父亲的遗嘱,把她安葬在家乡墓地中,“葬于眉之东北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
三是深明大义,尊亲相夫。在陪伴苏轼作官的过程中,王弗一直担当着贤内助的角色。“从轼官于凤翔。轼有所为于外,君未尝不问知其详。曰:‘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轼者相语也。”在凤翔作官的时候,王弗对苏轼在外的所作所作,一直是密切关注的,详细了解,生怕苏轼有任何闪失,不断地提醒:“你在外作官,没有家中的大人在身边照拂,不能不慎重啊。”她所做的这些,都是秉承尊长的意旨,是以前苏洵曾经对苏轼那些提点告诫的翻版。王弗对苏轼的劝诫,很注意把握分寸,有着平等中的尊重。她从不揽功,不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颐指气使,不出风头,这是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形象。
四是通晓世故,见识过人。王弗能够通过语言识人,通过侧面观察来识人。每次苏轼与访客在外间交谈,王弗都会站在屏风后面静听,“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辄持两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与是人言。”。客人走后,她一定会将宾主交谈重新复盘,有时会委婉提醒:“这一位,说话模棱两可,没什么底线,只会投其所好,看您的意思说话,您何必跟这样的多费唇舌!”
“有来求与轼亲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与人锐,其去人必速。已而果然。”有来与苏轼攀交情套近乎的,对于那种太过亲热的,王弗劝说:“恐怕不能长久,这样的人与您交往来得热络快速,以后离弃您也会很迅速。”这样的事,往往说得很准,不久后就会应验。
其实王弗并非先知先觉,听其言,观其行,人焉廋哉?人焉廋哉?王弗在此提醒苏轼,在人际关系中对这两类人应保持警觉,一种是见风使舵、投其所好的,一种是结交过于轻率的。
苏轼本身生性率真、坦诚,对任何人都掏心掏肺。他在《密州通判题厅题名记》中这样描写自己:“余性不慎语言,与人无亲疏,辄输写腑脏,有所不尽,如茹物不下,必吐出乃已。而人或记疏以为怨咎,以此尤不可与深中而多数者处。”苏轼毫无城府,对任何人不设防,这在待人处世上,很容易吃亏。妻子恰恰在这一点上,是苏轼最好的弥补。特别是“将死之岁,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可看出王弗识人断事,都有先见之明。
因為妻子的清醒、精明,苏轼在那一段时期仕途较顺,省去了很多麻烦,少走了若干弯路。在这篇墓志铭中,苏轼对王弗自始至终以“君”相称,这也与通常的夫妻之间的称呼不同,这可以看作是“特别的爱献给特别的你”,我们从中也可约略窥见夫妻相敬如宾的情形。
在墓志铭的最后:“君得从先夫人于九泉,余不能。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君虽没,其有与为妇何伤乎。呜呼哀哉!”你可以陪伴婆婆长眼于九泉,我做不到。真是悲痛啊!我永远失去了依靠和怙侍。你虽然死了,在作为媳妇的本分上没有一点差池,在为妇之道上没有半点毛病。唉呀!痛杀我也。
连续两遍长叹“呜呼哀哉”,感情深挚,回肠九转。这能看出苏轼的确是难以自持,表达了对妻子深切的悼念。
清人沈德潜曾评价此墓志铭:“着墨不繁,而妇德已见。铭词可哀,不在语言之中。”通过读《亡妻王氏墓志铭》,一个深明大义的妻子,一个有血有肉的奇女子,仿佛从苏轼《江城子》的文字中,从苏轼迷离的梦中复活过来,形象鲜明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从中我们也找到了《江城子》被称为“千古第一悼亡词”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