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里的温情与旷达
2023-11-30郝忠勇
郝忠勇
北宋熙宁九年(1076年)清明过后,苏轼登上密州(今山东诸城)北城的超然台,写下了一首《望江南》:
望江南·超然台作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这是一首小令。“望江南”是原唐教坊曲名,后用为词牌名,又名“忆江南”“梦江南”等。上阕白描勾画春景,寥寥几笔点染,如画家在超然高台的散点透视,一幅清新画卷尽收眼底。春天还没有过去,微风习习,柳条斜斜。登上超然台眺望,扶淇河水波光粼粼,城内远近是缤纷竞放的一树树春花;更远处,楼馆瓦舍沉浸在霏霏细雨之中。下阕紧承上阕抒情,寒食节过后,酒醒之后因思乡而不住嗟叹。旧时清明前一天为寒食节,这天禁火,吃冷食,故称寒食。寒食是扫墓祭祖的日子,词人宦海漂泊,身不由己,只得自我安慰:不要在老朋友面前思念故乡了,姑且点上新火来烹煮一壶新茶,作诗饮酒都要趁年华尚在啊。
“休对故人言故国”,“故国”这里指故乡、故园。苏轼所说的“故人”,则包括旧亲故交等一个不小的群体。苏轼离开杭州时,与之相交者众多,就是来到密州后,身边幕僚也有同乡如通判赵成伯等。
同乡友人杨济甫,后为苏轼看管在家乡的田宅坟墓。苏轼在与杨济甫的书信中说:“久不奉书,亦少领来信,思念不去心。不审即日起居佳否?眷爱各无恙?某此安健。官满本欲还乡,又为舍弟在京东,不忍连年与之远别,已乞得密州。风土事体皆佳,又得与齐州相近,可以时得沿牒相见。私愿甚便之。但归期又須更数年。瞻望坟墓,怀想亲旧,不觉潸然。未缘会面,惟冀顺时自重。”
苏轼在书信中除表达对老友的思念外,还提及当时在济南的子由,不忍弟兄远别才要求调来密州。“瞻望坟墓,怀想亲旧,不觉潸然”,思乡萦怀,情到深处,更是不能自已。
苏轼任杭州通判时,周开祖为钱塘令。熙宁七年(1074年)九、十月间,苏轼赴密州途中,在写给周开祖的书信中道:“出京北去,风俗既椎鲁,而游从诗酒如开祖者,岂可复得。乃知向者之乐,不可得而继也。”在信中他提到密州风俗淳朴,人民朴实,但像之前与开祖一起作诗饮酒那样的情景,恐怕是再也没有了。
苏轼于熙宁七年(1074年)十一月初到任,感觉还是不错的,密州“带山负海,号为持节之邦”。但是他也碰上了很多烦恼,一是遇上蝗灾、旱灾,盗贼遍野;二是与王安石新政意见不合。这在与丞相韩绛的书信中有提及:“自入境,见民以蒿蔓裹蝗虫而瘗之道左,累累相望者,二百余里,捕杀之数,闻于官者几三万斛……而京东独言蝗不为灾,将以谁欺乎?郡已上章详论之矣。”蝗灾现场如此惨烈,而当时竟有人认为不会构成灾害,这无异于天灾又加上人祸。苏轼对新法颇有微词,认为手实法“大抵恃告讦耳”,弊病太多。“夫告讦之人,未有非凶奸无良者。异时州县所共疾恶,多方去之,然后良民乃得而安。今乃以厚赏招而用之,岂吾君敦化、相公行道之本意欤!”苏轼是藏不住牢骚的人,心直口快给他惹了不少麻烦。苏辙撰写的墓志铭中记载,苏轼曾对提举常平官抱怨:“违制之坐,若自朝廷,谁敢不从?今出于司农,是擅造律也。”使者吓得直劝阻:“公姑徐之。”
好在苏轼生来就有既来之则安之的好品性,这些挠头事,都困不住他。苏轼《望江南·超然台作》中,连续用了两个“新”字。我们来从中一品“新”的多层意蕴。
一是风物的全新。唐宋习俗﹐清明前一日禁火﹐到清明节再起火﹐称为“新火”。古时钻木取火﹐四季各用不同的木材﹐易季时新取之火就是新火。寒食后,一般是钻榆柳之木取火。举新火,预示着一切从头再来,节序变化,季节进入了一个新的轮回。
春风、杨柳、春水、春花、烟雨、人家……这些有着浓厚美学趣味的意象扑面而来,将暮春的密州描绘得不是江南,胜似江南。“超然台阁烟雨里,无限山河锦绣中”,感谢苏轼,为我们保留了这帧珍贵的北宋密州春景图。
一个表达否定的“休”字,将酒醒后的消沉情绪及时止住。苏轼在此传达出了要好好把握现在、抬头向前看的明快取向。摆脱情感困扰,不要沉溺于怀念故土的话题了。这是在劝勉别人,也是苏轼内心的自我调适。韶华、春光,这些稍纵即逝的东西,不去好好把握,浪费在个人的思乡病中,在苏轼看来,都不值得。眼前密州的无限春光足能让人欢喜且受用不尽:先让我借新火一把,烧一壶“雨前”新茶,安享眼前的繁华与欢悦好了,纵情诗酒也要趁年华尚在啊!
在这首小令中,苏轼的及时行乐,没有一点放浪奢靡,更没有丝毫的颓丧和忧伤。“酒醒却咨嗟”是人之常情,淡淡愁绪刚要涌上心头,陡然笔锋一转,诗人很快从现实中清醒过来。罢罢罢,“休对故人言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他是想尽快放下眼前苟且的包袱,轻装迈向诗酒和远方。
在诗人的眼里,火是新的,茶是新的,密州的春景也是新的。
二是精神的自新。密州任上,是苏轼一段洗心革面、韬光养晦的时期。他努力摆脱蝇营狗苟,放下诸多滥事,由此走向达观和洒脱。这在《超然台记》中表露无遗:“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哺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
苏辙谈到为新台命名的缘由,是这样说的:“今夫山居者知山,林居者知林,耕者知原,渔者知泽,安于其所而已。其乐不相及也,而台则尽之。天下之士,奔走于是非之场,浮沉于荣辱之海,嚣然尽力而忘返,亦莫自知也。而达者哀之。二者非以其超然不累于物故邪?老子曰:‘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尝试以超然命之,可乎?”“超然”一词,包含了苏轼全部的人生理想和精神追求。
苏轼初来密州,在给叔岳丈王庆源的书简中道:“某此粗遣,虽有江山风物之美,而新法严密,风波险恶,况味殊不佳。退之所谓‘居闲食不足,从官力难任。两事皆害性,一生常苦心,正此谓矣。”“高密风土食物稍佳,但省租公库减削,索然贫俭。始至,值岁饥,人豪剽劫无虚日。凡督捕奸凶五七十人,近始肃然,斗讼颇简。稍葺治园亭,居之,亦粗可乐。但时登高,西南引领,即怅然终日。近稍能饮酒,终日可饮十五银盏。他日粗可奉陪于瑞草桥,路上放歌倒载也。”苏轼真切感受到了官场的虚伪和倾轧,一直在“居闲”和“从官”之间摇摆,而治园亭、修高台、煮新茶、饮酒……无疑都是他积极的尝试和平衡。
苏轼看透世事,洞见了宇宙运行的秘密。他发现世间若干事,根本不是个人着急上火就能改变的,需要慢慢来,自然而然就会有结果。如手实法,“未几,朝廷亦知手实之害,罢之。密人私以为幸”。
从苏轼的这首小令中,不难看出他破茧成蝶、走向精神蜕变与自新的不断超拔。“试上超然台上望”,超然台,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台子,而是苏轼精神的高地。900多年前的春天,苏轼站在这里,他俯视密州小城,俯视芸芸众生,无端的怜爱和悲悯一齐涌上心头,这才有了这首流传千古的《望江南·超然台作》。诗人登高一“望”,其深邃的目光,早已超越了“江南”,穿透了历史,射向浩渺无穷的宇宙人生。一句“诗酒趁年華”,至今读来犹觉昂扬向上,让人豪情顿生,余味无穷。
正是在密州逐渐形成的“超然”而入世的精神底色,为苏轼应对后来更加险恶的政治风波,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三是词风的创新。《望江南·超然台作》,与常见的清明、寒食题材的诗词不同,它在内容上跳出了怀古、悼亡、思人等窠臼,表达出诗人更为深沉丰富的个人情感,体现出旷达率真的精神风貌。这种大胆的尝试,在苏轼同期的其他词作如《江城子·密州出猎》《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等中表现得更为明显。
熙宁八年(1075年)冬,苏轼在《与鲜于子骏书》中写道:“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苏轼把“自是一家”的《江城子·密州出猎》,第一时间分享给了好友。一个“呵呵”,轻松俏皮,在表情达意上竟无任何违和感,不禁让人觉得是会心一笔。苏轼颇为得意自己的破旧立新,与柳七郎风味不同,因为这是适合“抵掌顿足而歌”“吹笛击鼓为节”的一种别样体裁。
阅读苏轼密州时期的代表词作,大致能理出一个气韵变化的脉络。如果说《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是哀婉沉痛、回肠百转,《望江南·超然台作》则是沉吟低回、蓄势待发;如果说《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是缥缈空灵、急欲挣脱地心引力的凭虚凌空,《江城子·密州出猎》则是峥嵘壮阔、贴地纵横驰骋的激情喷涌……
我们可以肯定,密州时期,是苏轼词风转向豪放的一个重要节点。这一阶段的词作,冲决了“艳科”的樊篱,打破了“诗庄词媚”的旧规。苏轼在婉约之外,另辟蹊径,借恢宏壮丽的景象,抒发慷慨奔放的豪情,突破音律束缚,由此开辟出一条词作的新路子。
“且将新火试新茶”,苏轼煮的不是一壶新茶,而是他的人生百味。在那个暮春清明的天气里,景物全新,精神自新,词风翻新,这种新变化的背后,站立的是一个脱胎换骨、里外全新的人。
(作者单位:山东省诸城市教育科学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