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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良话的语音特点及历史源流
——保留入声的滇中方言个案研究

2023-11-29蔡梦月

现代语文 2023年10期
关键词:陆良韵尾官话

蔡梦月

(中央民族大学 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81)

根据《中国语言地图集·汉语方言卷(第2版)》,陆良话属于西南官话云南片滇中小片[1](P86),至今仍保留入声调。本文的调查时间分别是2022年7月至9月和2023年2月至3月。调查语料来自于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编制的《方言调查字表(修订本)》[2],入声字专项调查选取该字表中的入声字,并自制《陆良方言入声字调查表》。调查点是陆良县城中枢镇环城社区。发音合作人选择居住在陆良县三代以上的本地人,分为新派和老派,音系描写以老派发音人为主。本次的发音合作人均为陆良县中枢镇居民,主要发音人有两位:一是太文方,男,55岁,中专学历,陆良县人民广播电台方言播音员;二是邵源,女,28岁,大专学历,自由职业者。同时,在实际调查中,为对比读音差异,曾寻求多名发音人反复核实,在此一并致谢。

一、陆良话的语音特点

陆良县属曲靖市管辖,位于云南省东部、曲靖市南部,东与罗平县毗邻,西与宜良县接壤,南与师宗、泸西、石林三县相连,北与曲靖市麒麟区、马龙区为邻。总面积1989.47平方千米,坝区面积771.99平方千米,是云贵高原第一大平坝,地势平坦,田地肥沃,被誉为“滇东明珠”。据2021年人口统计,陆良县户籍总人口701710人,其中,汉族占97.55%;彝族、回族等少数民族人口17174人,占全县总人口的2.45%[3]。

陆良话的声母有22个(含零声母)、韵母32个(无撮口呼韵)、声调5个(有入声调)。陆良话的突出特点是保留入声,入声的调型为中降升,调值是434;阳平为高降调,调值是53。陆良话中,入声和阳平的调值差别较大,因此,并没有与滇中小片的其他方言点一样“入派阳平”。周边昆明、曲靖方言的入声和阳平是低降调31,与陆良话相比,听感上区别明显。

(一)声母系统

在陆良话中,声母共有22个(含零声母),具体如表1所示:

表1 陆良话声母系统

陆良话的声母特点:

1.与普通话相比,陆良话的声母[ph、th、kh]送气很强,[tʂ、tʂh、ʂ]舌位略偏后,[tɕ、tɕh、ɕ]发音部位接近舌面中。

2.清擦音[f]唇齿摩擦强烈,听感明显。

3.合口呼零声母字,如“望尾”摩擦不明显,仅在[u]韵母字如“五、午”时唇齿摩擦略强。

4.[n]和[l]部分混淆。大部分字的读音能够区分,如[nãn53](南)≠[lãn53](兰);少部分字存在混读,把[l]读成[n],如[liəu53](流)=[niəu53](牛),例字有“聊、料、流、留、柳、猎、林、连、联、练、恋、率、劣、两、亮、量”等,声母均读[n]。

5.不分尖团。古精组、见晓组今读细音时,声母读[tɕ]组,如[tɕĩn44](晶)、[tɕhin44](千)、[ɕiãŋ](香)。

6.古开口见系二等字大多存在文白异读,文读为[tɕ]组,白读为[k]组。普通话读[tɕ、tɕh、ɕ]的字,陆良话读[k、kh、x],例字有“介、届、街、去、鞋、巷”等。

7.区分[ts]与[tʂ]。古精组洪音今读[ts]组,如[tsai44](灾)、[tsən44](尊);章组读[tʂ],如[tʂãŋ44](张)、[tʂɑo44](昭)。知组梗摄二等韵字读[ts],如[tsən44](撑)、[tsən44](争);其他全读[tʂ],如[tʂhᴀ44](叉)、[tʂo44](桌)。

(二)韵母系统

在陆良话中,韵母共有32个(无撮口呼韵母),具体如表2所示:

表2 陆良话韵母系统

陆良话的韵母特点:

1.无撮口呼韵母,[y]读为相应的齐齿呼[i],如“雪=歇”“月=叶”“居=鸡”。

2.无卷舌元音,普通话[ɚ]韵读为央元音[ə]。

3.ai开口略大,音值接近[æ]。

4.ɑo、iɑo的o尾音值接近[ɔ]。

5.əu、iəu的u尾音值接近[ʊ]。

6.uə的读音有新老派差异,如“国”,老派读[kuə53],新派读[kuo53]。

7.来母字l后的i裂变为ei,如“李”读[lei53],同类例字有“虑、侣、旅、铝、缕、履、滤、屡”等。

8.前后鼻音不分。古深臻曾梗四摄开口字全收n尾,如“林=邻=陵=灵”,均读[lĩn];“沉=陈=成”,均读[tʂhən]。

9.除oŋ、ioŋ二韵外,普通话读鼻韵母的字,陆良话带鼻化元音,但不属于纯粹的鼻化元音。发音时,舌位向发鼻音n或ŋ的部位移动,但一般不成阻,标注为复合鼻化元音ĩn、ãn、iãn、iãŋ。

(三)声调系统

在陆良话中,声调共有5个(含有入声调),具体如表3所示:

表3 陆良话声调及例字

陆良话的声调特点:

1.平分阴阳。古清声母今读阴平,古浊声母今读阳平,如东[toŋ44]、通[thoŋ44]、铜[thoŋ53]。

2.浊上变去,去声不分化。古全浊上声字今读去声,古去声无论清浊今都读去声,不分阴去和阳去,如动[toŋ24]=冻[toŋ24]=洞[toŋ24]。

3.古入声字不分阴阳,清浊同调,均为入声,如谷[ku434]、毒[tu434]、六[lu434]。

4.古入声喉塞韵尾失落,无短促急收的特点,仅作为一个独立调类与阴平、阳平、上声、去声相对。舒化后的入声韵与以下阴声韵合并:ʅ、ᴀ、o、ə、i、iᴀ、iə、io、iu、u、uᴀ、uə。

5.云南方言韵母io(脚雀学)、iu(菊蓄育)、ue(国或拙),自成音节或作韵母均读入声。

二、陆良话的历史源流

云南汉语方言形成于明朝初年,陆良话的形成与云南移民历史息息相关。自战国末期,楚将庄蹻入滇之后,便不断有内地汉族民众迁入陆良,但这些移民数量都不足以撼动当时土著民族人口占主体的局面,汉族移民大部分“变服从其俗”,融入到当地民族之中。在语言使用方面,也并未形成统一的的汉语方言。直到明初大规模军屯移民有计划地迁入云南,汉族人口数量不断增多,遂成为当地汉语方言形成的基础。

(一)移民历史

洪武十四年(1381),明朝大将傅友德、蓝玉、沐英率领30万大军南征,在曲靖白石江歼灭元梁王主力部队后,分兵来到陆梁(今陆良)。洪武二十二年(1389),沐英率军征打陆梁,号召部族归顺,时值六月,天气阴霾清冷,沐英遂将古诗“变作人间六月冷”改为“信是深山六月凉”,下令将陆梁州改为六凉,亦作“陆凉”[4](P6)。沐英是安徽定远人,该地名中的“陆”与今安徽六安的“六[lu51]”同音。洪武二十三年(1390),由于军户及家属大量迁入,于是设立陆凉卫,下设五个千户所[5](P1136-1141)。自此陆良建立卫所制度,卫城设在今鲁昌村,隶属于云南都指挥司。“卫”是明朝重要的军事据点,军队在此戍守、屯垦、养马,控扼诸夷,大兴屯田。明代中叶(15世纪),经历“改土归流”之后,卫所制度逐渐废弛,原军民屯垦戍守的“所”“营”“堡”“屯”“哨”等地,逐渐成为百姓居住点。当地民谚“彝家守老林,汉家住平坝”,反映了中原移民入滇之后,汉族和彝族人口的分布格局,由此形成了以坝子为中心、向四周扩散的汉语方言。

(二)文献记载

根据《明朝档案总汇》第58、59册记载,越州卫的军官籍贯主要来自皖、苏地区,占比为54%[6](P120),居当时云南八大卫所之首。越州卫即是现在的曲靖市区。洪武二十四年(1391),越州卫城迁到陆良。陆良与曲靖市区同属爨文化的发源地,位于移民入滇的咽喉位置。方聪文在《爨乡民俗文化大观》中认为,明朝汉族移民主要来自南京和安徽[4](P6)。从上述论著可以看出,明初军屯移民的籍贯大多来自江苏和安徽。有什么样的移民就会形成什么样的方言,通常会以人口占多数的移民方言为主。

曾晓渝指出,明代南直隶官话(中原官话、江淮官话的融合体)是云南官话的主要源头,“明代大规模汉族军屯移民入滇,军户移民占云南总人口数的70%,汉族移民成为云南人口的主体,云南官话随之开始形成。”[6](P161)陆良话与云南官话的历史渊源系一脉相承。民间收藏的家谱和至今保留的碑刻,如陆良县俞正飞提供的《俞氏家谱》和念欣月提供的《念氏家谱》,大都认为祖先来自南京。从现存历史文献推测,明代官兵集中出发的地点应是南京(明初的首都应天府),但军籍来源不一,数量众多,并不是所有从南京出发的官兵都是南京本地人。民间百姓相传,其祖先来自南京石门坎,这一说法尚有待证明。军屯移民入滇后,设立卫所编制,驻扎军队,并允许携带家属。《明太祖实录》洪武二十四年七月记载:“己丑,赐云南大理、六凉诸卫士卒妻子之在京者,白金人十两,钞十锭,仍给以官船,送往戍所。”[7](P308)来源地相同的军户及家属群体,在此世代繁衍生息,他们所讲的方言留下了源语言的印记。尽管地理位置相隔遥远,但陆良话与江淮官话的语音特点亦有相同之处。

三、陆良话与江淮官话的语音对应举隅

刘祥柏在《江淮官话分区(稿)》中列举了江淮官话的六条语音特点[8]:有独立的入声调类、普遍存在前后鼻音不分、绝大多数方言点[n][l]不分、一般不分尖团、端系合口字今读洪音时失去介音、古开口见系二等韵字大都存在文白异读的情况。这些特征都与陆良话遥相对应。下面,我们就以“保留入声调类”和“端系合口字今读洪音时失去介音”两个主要特点为例,分析陆良话与江淮官话的相同点。

(一)保留独立入声调

伍巍在《江淮官话入声发展演变的轨迹》一文中,把江淮官话入声分为三类:甲类有两类独立的入声调,一般都保留入声韵(有喉塞韵尾);乙类只有一类入声调,保留入声韵;丙类无入声韵,仅存入声调,有的为短调,有的为舒调[9]。下面,主要从入声韵、入声调两个方面进行对比分析。

1.入声韵

江淮官话泰如片、洪巢片入声有喉塞韵尾,这与上一世纪四十年代《云南方言调查报告》记录的陆良话相同,当时的调查显示,陆良话保留喉塞韵尾[10](P697)。而在2023年最新调查中,陆良话的喉塞韵尾已经失落,入声不分阴阳,不带塞音韵尾,这一特点与黄孝片相一致。由此可见,陆良话与江淮官话的部分地区一样,明代之后的方言入声,经历了由喉塞尾变为零韵尾的历程。

辅以实验语音学的语图分析,亦未发现入声塞音韵尾的声学特征。下面,通过例字“百”和“毒”的宽带语图,观察陆良话是否保留入声韵。具体如图1、图2所示:

图1 “百[pæ434]”的宽带语图

图2 “毒[tu434]”的宽带语图

从“百”和“毒”的宽带语图可以明显看出,两个音节的韵尾均没有出现骤停或者类似塞音冲直条的声学特征,并且基频曲线(箭头所示线条)出现降尾现象。如果确实是带有塞音韵尾的话,宽带语图上应该表现出塞音的声学特征。

2.入声调

从共时角度来看,陆良话与江淮官话部分地区的入声调值同为曲折调。参考前辈的调查记录,入声分阴阳、阳入调值均为324的方言点包括望山、宿松、宿松(高岭)、宿松(柳坪)[9];入声不分阴阳、调型为降升调的方言点有红安(214)、英山(313)等[8]。

从历时角度来看,明代官话与今陆良话入声也显示为曲折调。曾晓渝认为,金尼阁《西儒耳目资》(1626)所记录的音系可作为明代官话的重要代表,并构拟出明代官话的声调和调值[11];1985年,鲁国尧也拟测了明代官话的声调和调值。现将明代官话与陆良话的调值进行比较,具体如表4所示:

表4 明代官话与陆良话调值比较

总之,从陆良话入声韵的演变和入声调的调型来看,既与明代官话有一定的历史渊源,也与江淮官话有一定的对应性。

(二)端系合口字今读洪音时失去介音

在江淮官话绝大部分方言中,端系合口字今读洪音时失去介音,臻摄、蟹止摄、山摄合口字大都没有介音。陆良话与此相似,端系合口字今读洪音时,蟹山臻摄变为开口,如[tei24](对)、[thei24](褪)、[tshei24](翠),[tãn44](端)、[sãn24](算)、[sãn44](酸),[sən44](孙)、[tshən44](村)、[lən24](论);止合三等端系读开口,如[lei24](类)、[tsei41](嘴)。值得注意的是,云南汉语方言u介音如此有规律脱落的语音现象并不多见,仅见于曾记录有入声的曲靖市区、沾益和陆良。江淮官话与陆良话端系合口字今读洪音时的介音情况,可如表5所示:

表5 端系合口字今读洪音时介音情况

通过以上对比分析,可以看出,陆良话与江淮官话特别是黄孝片的方言语音具有对应关系。

美国语言学家拉波夫在《语言变化原理:内部因素》一书中,曾提出“用现在解释过去”的观点[12](P2),即对一些历史语言学悬而未决的问题,可以从现存语言中搜集证据。从明代至今,历经600多年的演变,方言语音“存古”与“纳新”[13](P24),“活化石”般记录着方言形成和发展的历史印记。入声的归并或消失,历来是汉语方言语音演变的重要现象。作为滇中小片唯一保留曲折调入声的方言点,上推古音,陆良话的调型、调值与明代官话相通;下证今音,陆良话与江淮官话部分地区相似。通过对比语音特点,并辅以历史文献印证,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陆良话形成于明初时期的大规模军屯移民,军籍人口主要来自南京、安徽一带,其基础方言来源于南直隶官话。受地理环境和历史文化因素影响,陆良话仍保留着江淮官话的语音特征,在与周边汉语方言和当地少数民族语言接触影响下,最终形成如今的方言语音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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