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定襄方言中的否定话语标记“起来哇”

梁 凱

（中共四川省委省直机关党校 文化和生态文明教研部，四川 成都 610017）

一、引言

定襄县隶属于山西省忻州市，位于山西省北中部忻定盆地东部。东邻五台县，南毗盂县、阳曲县，西接忻州市，北临原平县[1]（P10-11）。定襄方言是晋语核心区的县域级方言点之一，属于晋语区五台片，在晋语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总的来看，在定襄方言中，“起来哇[tɕ‘i214læ31]”主要有三种用法。一是作动词，指“让对方由坐卧趴伏而站立或由躺而坐”[2]（P1030），与普通话中的“起来”意义相同。二是用于祈使，表示“起开、走开”。三是用于否定，主要是表示对对方话语观点或行为的否定。例如：

（1）（场景：儿子躺在床上）

妈妈：十点唡，太阳晒到屁股蛋上唡，赶紧起来哇。

（2）快些儿起来哇，我从这儿搭过咧，嫑挡住路。

（快点儿起开吧，我从这里过呢，不要挡着路。）

（3）a.我就说你夜儿黑夜咋不来佬吃饭，原来是毛[mɔu214]对象个[kɤ31]来来。

（我就说你昨晚怎么不来吃饭，原来是看对象去了。）

b.起来哇你，一天起来胡说的些甚，们是考试来来。

（整天胡说什么，我是考试来着。）

在例（1）中，“起来”是动词，用于祈使句，表示“让对方由躺到站”，与普通话中的“起来”意义相同。在例（2）中，“起来”也是动词，受副词“快些儿”的修饰，用于祈使，表示“起开、走开”。在例（3）中，“起来哇你”不是表示祈使驱离，而是表示对对方“你夜儿黑夜毛对象个来来”这一话语内容的否定，后续话语说明了说话人相反的观点“们是考试来来”。从意义上看，例（3）中的“起来哇[tɕ‘i214læ31vɑ]”已经失去了实际的祈使驱离这一动词意义，整个结构表达的是否定；从功能上看，“起来哇”已经由表达祈使驱离的动词发展为表主观认识和情感的话语标记。这样的“起来哇[tɕ‘i214læ31vɑ]”正是本文的研究对象。定襄方言是笔者的母方言，文中的方言例句来自笔者的方言调查、日常语料记录和内省所得。例句中本字不确定的字，加双下划线予以标记。

二、“起来哇”的话语形式与话语分布

为了深入探讨话语标记的话语功能，通常要考察其话语形式、话语位置、变体形式等，因此，这里首先对“起来哇”的话语形式、话语位置等进行分析。

（一）“起来哇”的话语形式

在实际的话语语篇中，“起来哇”主要有三种变体形式：“起来哇”“起来哇你”“你起来哇你”。其中，“你起来哇你”这一人称代词复用形式否定强度最高[3]；“起来哇你”这一人称代词追加形式次之；“起来哇”否定强度最弱。例如：

（4）a.星期三县长到们村考察来来，说给们村修路咧。

b.起来哇，伢多会说来来？快嫑在这儿搭胡说唡。

（5）a.姐姐，你替我写写作业哇么？

b.起来哇你，各人的事情各人做。

（6）a.我就知道他俩个关系不好，他结婚老王都不去。

b.你起来哇你，知道个甚，伢老王是有培训来来走不开。

例（4）～例（6）中，说话人分别运用了“起来哇”“起来哇你”“你起来哇你”的话语变体形式。

此外，在“起来哇”中间还可以插入詈词“㞗”，形成“起㞗来哇（你）”形式。与“起来哇”相比，这个形式的否定语气和力度更为强烈，也比较粗鲁，一般用于同辈男性之间，表示对对方的斥责。

（二）“起来哇”的话语分布

“起来哇”通常位于口语对话应答语的位置，对对方的话语或行为进行否定回应。在话轮中，“起来哇”最常分布于口语对话应答话轮开头的位置，后续话语说明否定的理由或提出的建议等。有时在话轮中间和话轮结尾也有分布，还可以独占一个话轮单独使用。例如：

（7）a.哎，你穿上这个衣服像个狗熊似的。

b.起来哇你，你才像个狗熊咧。

（8）a.姐姐，我知道你可亲我咧，给上我些儿零花钱哇么。

b.给你零花钱？起来哇你，我还没钱咧。

（9）a.们都知道你待见喜欢他，你还装甚咧？

b.我待见他？起来哇。

（10）a.妈妈，给我买上个耐克的鞋哇么。

b.起来哇你。

“起来哇”最常出现的句法位置是话轮开头，第一时间抢夺话轮权，对对方的话语或行为进行否定，体现了交际的互动性，如例（7）中，以“起来哇你”对对方的话语观点进行反驳。“起来哇”有时也可以位于话轮中间和话轮结尾，这时，位于“起来哇”之前的是引述对方话语的回声问句，如例（8）、例（9）中的“给你零花钱？”“我待见他？”在例（10）中，“起来哇你”独占一个话轮单独使用，表示对儿子请求的拒绝和否定。

三、“起来哇”的话语功能

研究话语标记最重要的就是对其功能进行考察，作为方言中表否定的话语标记，“起来哇”经常出现在应答话轮的起始位置，体现出独特的话语功能。

（一）话语组织功能

李先银指出，在互动交际中，口语对话的性质和话轮交替的形式，造成了口语对话短句多、多句化的特点[4]。在口语对话中，说话人在回应受话人的同时，为了使后续话语不太突兀、增加会话的明晰度，说话人在由多个短句组成的话语中，通常会在话轮开头先用一个话语标记，标记整个话轮的情感、态度和立场基调，为受话人理解后续话语提供引导，再在后续话语中进一步阐述说明自己的观点和立场，使话语衔接连贯更加自然[5]（P35）。例如：

（11）a.姐姐，你还是当老师哇，有假期；医生不好，还得上夜班咧。

b.起来哇，小娃娃的家知道个甚？

（12）a.你看看你把妈妈气下个甚了？赶紧和妈妈道歉。

b.起来哇你，明明是你气下的，还让我道歉咧，真个真是。

上述两例中，“起来哇（你）”都位于话轮开头的位置，对对方话语进行否定回应的同时，为整个话轮奠定了情感和立场基调，还为受话人理解后续话语提供了引导，使话语衔接更加连贯。

（二）凸显主观情态

语言不仅具有传信功能，也具有传情功能，在传递信息的同时，还表达了说话人对某人或某事的主观情感态度和立场，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这也是话语主观性的表现。话语标记“起来哇”表达了说话人对对方话语观点或行为的否定，在口语交际中具有互动性、动态性和主观性，凸显了说话人的主观情态。在交互对话语境中，“起来哇”可以表达或附带说话人的多种情感态度。例如：

（13）起㞗来哇，真个死娃的，我不过唠叨唠叨，你倒发脾气咧。

（14）a.我又没郎[lang214]哭，风吹得迷佬眼睛唡。

b.起来哇，我都看见你哭唡，还嘴硬咧。

（15）a.妈妈，给我报上个游泳班哇。

b.起来哇，一天起来就知道个花钱花钱花钱，根本不体谅大人们。

（16）a.我有些待见夏夏，人好，长得也好看，唱歌还好听。

b.起来哇你，就你还想追夏夏咧？伢肯定看不上你。

在例（13）中，“起㞗来哇”表达对对方的斥责，负面程度和否定情感都很强烈，从后续话语“真个死娃的”这一詈骂性话语亦可得知。在例（14）中，“起来哇”表示对对方的反驳，后续话语“我都看见你哭唡”，是对上文观点进一步反驳的理由。在例（15）中，“起来哇”附带了说话人责怪埋怨的情感，后续话语进一步说明了具体责怪的理由。在例（16）中，“起来哇你”附带了说话人蔑视的情感，从后续话语“就你还想追夏夏咧？伢肯定看不上你”可以得知。

四、“起来哇”的话语标记化

“起来哇”是由表祈使驱离意义的动词发展为表否定的话语标记的，从句法表现上看，“起来哇”已经失去了动词的部分功能，发生了去范畴化（decategorization）。

（一）话语标记化的表现

“起来哇”由表祈使驱离意义的动词发展为表否定的话语标记，发生了话语标记化和去范畴化，逐渐失去了原本的动词功能。其话语标记化和去范畴化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不能加主语“你”单独出现。“起来哇”表祈使驱离时，能够加主语“你”；而“起来哇”作话语标记时，通常不能加主语单独出现，即不能构成“你起来哇”的形式。例如：

（17）你起来哇，离得这儿搭远远儿的，我不想再看见你唡。

（18）a.张老师家对象长得可高咧，有一米八，是个大学老师。

b1.起来哇你，知道个甚，伢张老师那天刚说佬各人还没对象，叫人们给她介绍咧。

b2.？你起来哇，知道个甚，伢张老师那天刚说佬各人还没对象，叫人们给她介绍咧。

在例（17）中，“起来哇”为动词，前面加上人称代词“你”，表示对对方的祈使驱离。在例（18）中，“起来哇你”为话语标记，表示对对方的否定，通常不能换成“你起来哇”；在出现“你起来哇”时，更倾向于理解为祈使驱离的意思。

第二，不能受副词的修饰。“起来哇”表祈使驱离时，可以受“赶紧”“快些儿”等副词的修饰；而“起来哇”作话语标记、表示对对方的否定时，通常不能受上述副词的修饰。例如：

（19）有大车从这儿搭过咧，赶紧起来哇，不佬挡住伢的路咧。

（20）a.二蛋家姐姐当佬教育局局长唡。

b1.起来哇，知道个甚你？哪儿是二蛋家姐姐？

b2.？赶紧起来哇，知道个甚你？哪儿是二蛋家姐姐？

例（19）中，“起来哇”表示祈使驱离义，受副词“赶紧”的修饰；例（20）中，“起来哇”是表否定的话语标记，不能受副词“赶紧”的修饰。

第三，不能带宾语。动词一个非常显著的特征是其后可以带宾语，表祈使驱离的“起来”后面通常可以带处所宾语；而表否定的话语标记“起来哇”发生了去范畴化，已经失去了动词带宾语的功能。例如：

（21）起来这儿搭哇，你再不走，小心她哥哥出来打你的。

（22）a.哎，咋么又和我喝酒咧？和老婆刀打吵架来来？

b1.起来哇，你才和老婆刀打来来。

b2.？起来这儿搭哇，你才和老婆刀打来来。

在例（21）中，“起来”表示祈使驱离义，后面能够带处所宾语“这儿搭”。在例（22）中，b1句可以成立，“起来哇”表示对对方话语观点的否定；b2句“起来”带上宾语构成“起来这儿搭”的形式，表示祈使驱离而不是否定，因此，该句难以成立。

第四，可以省略。表祈使驱离的“起来哇”具有实在意义，在话语中通常不能删去，否则会影响语义表达；而话语标记“起来哇”已经失去了实在的词汇意义，具有程序义，可以省略而不影响语义表达。例如：

（23）a1.赶紧起来这儿搭，车一下就过来了。

a2.*赶紧这儿搭，车一下就过来了。

（24）a.你心情不好？是唡是还放不下那个小学老师？不咋没事，以后我给你介绍上个更好的……

b.起来哇，谁说我放不下来来？

在例（23）中，“赶紧起来这儿搭”的“起来”是动词，既受副词修饰，又带上了处所宾语，作句子的谓语，表示“起开、走开”的祈使驱离义，是句子不可或缺的成分。在例（24）中，“起来哇”表示对对方揣测“是唡是还放不下那个小学老师”的否定，后续话语用反问形式“谁说我放不下来来”进一步进行了反驳。这时，“起来哇”可以省略而不影响语义表达和命题真值。

通过上文的简要分析，这里不妨对“起来哇”话语标记化的表现予以总结，具体如表1所示：

表1 “起来哇”话语标记化的表现

（二）话语标记化的动因与机制

不同的话语标记各有其独特的形成动因，下面，我们就对“起来哇”的形成动因与机制进行探究。

1.主观性与主观化

沈家煊指出，主观性（subjectivity）是指说话人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达了说话人的情感、态度和立场；主观化（subjectivisation）是指语言为表达这种主观性而采取的相应的结构或经历相应的演变过程[6]。可以说，“起来哇”的话语标记化也是在主观性的推动下逐步完成的。从共时的角度来看，话语标记“起来哇”表达了说话人对对方话语行为的否定，传达了说话人主观上负面的情感态度和立场；从历时的角度来看，“起来哇”由表祈使驱离的意义发展为表否定的话语标记，经历了一个主观化的过程，其意义越来越依赖于说话人对事件或命题的主观情感和态度，主观性日益增强。

2.语义相宜与语境吸收

一个语言成分在发展演变的过程中，其源词的意义与演化后的形式和意义之间应该有一定程度的和谐关系，这是语义相宜性的要求。储泽祥、谢晓明指出，在语言演化过程中，源词的意义往往仍然控制或影响着新词的意义或新词分布的句法语义环境[7]。“起来哇”的“起开、走开”这一祈使驱离义，是它发展为表否定的话语标记的语义基础，为其话语标记化提供了语义条件。“起来哇”表祈使驱离这一语义本身，就隐含着说话人对对方的负面情感态度，因为人们通常对不喜欢的事物才会对它进行驱离，对喜欢的事物一般不会驱离。也就是说，“起来哇”在对受话人提出建议和要求的同时，也暗含了说话人对受话人当前话语或行为的否定态度，通常会有后续话语对此进行进一步的解释和说明。例如：

（25）a.我的电脑咋么开不佬机唡。

b.我给你看看。（走了过来）

a.起来哇，不用你给看，我自己会修。

（26）a.（女儿走了过来）妈妈，我给你洗菜哇。

b.快些起来哇，你老是越帮越忙。

上述两例中，“起来哇”都是表示“起开、走开”的祈使驱离义，这一语义隐含了说话人对对方的否定态度，其后续话语“不用你给看”“你老是越帮越忙”，均表达了说话人对对方的负面情感态度。随着“起来哇”在上述语境中使用频率的提高，“起来哇”逐渐吸收了语境中的否定意义，由表祈使驱离义的动词逐渐规约化为一个表否定的话语标记。例如：

（27）a.老梁家闺女可有出息咧，伢自己开下公司挣下钱，给他爸爸妈妈买佬套房。

b.起来哇，胡说甚咧，是伢嫁得好，女婿有钱。

（28）a.一天起来就知道打麻将，再打以后嫑回来唡。

b.我和你保证，以后再也不打唡。

a.起来哇你，保证佬多少遍唡，还不是照样儿打，鬼才信你的话咧。

上述两例中的“起来哇（你）”，不再是让对方“离开”自己的祈使驱离义，它们已经规约化、凝固化为表否定的话语标记，表示对对方话语观点和认识的否定，传递了说话人的主观情态和负面立场。需要指出的是，“起来哇”在规约化、凝固化之后，其否定义是整个结构在主观性的作用下逐渐浮现的，而不是字面意思的简单相加。

3.隐喻

李福印指出，隐喻（metaphor）是一种思维方式和认知手段，是基于相似认知域之间的投射，通常是由一个具体的概念域向一个抽象的概念域的系统映射[8]（P131）。“起来（哇）”作动词时，表“起开、走开”的祈使驱离义，表示说话人让受话人离开某地，从空间上拉远了交际双方之间的距离。随着使用频率的提高，“起来哇”在隐喻机制的作用下逐渐发生了话语标记化，表示对对方话语观点的否定，这时，它表达的是说话人的主观情感态度，从心理上拉远了交际双方之间的距离。在隐喻机制的作用下，基于都可以表达拉远距离的相似性，“起来哇”由实际的空间距离投射到抽象的心理距离，从行域投射到言域，“起来哇”逐渐规约化为一个表否定义的话语标记，凸显说话人的负面情感态度，常用于口语对话中。例如：

（29）快些起来哇，嫑挡住我看电视。

（30）a.哎，你是唡是怀上娃娃唡？

b.起来哇你，净是瞎说咧。

在例（29）中，“起来哇”是“动词＋语气词”的组合，表“走开、离开”义，表示空间上的祈使驱离。在例（30）中，“起来哇你”不是表示“起开、走开”的祈使驱离义，已经不能再按照字面意义来理解，其语义已经虚化，并在隐喻机制的作用下，逐渐规约化、凝固化为一个表否定的话语标记，对对方的揣测进行否定，它实际上是一种心理上的“驱离”。

五、结语

综上所述，我们主要对晋语山西定襄方言中的否定话语标记“起来哇”的话语分布、话语功能和形成机制进行了探讨。研究发现，“起来哇”具有话语组织功能和凸显主观情态的功能。在话语标记化过程中，“起来哇”也发生了去范畴化，失去了动词的部分典型特征，如不能受副词修饰、不能带宾语等。该标记的形成受到了主观性与主观化、语义相宜与语境吸收、隐喻等因素的影响。方梅等指出：“语言是社会交际、行为组织的重要资源，对语言的研究必须面向互动交际环境中自然发生的语言。”[9]近些年来，学者们运用互动语言学理论，对汉语普通话中的口语成分给与了较多关注，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相对而言，从言谈互动的视角来考察汉语方言中话语成分的成果还比较少见，汉语方言中的言谈互动现象理应受到更多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