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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的生活

2023-11-24傅菲

湖南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面条

傅菲

山中盆地

太平寺在一个山中盆地。盆地很小,宛若一个木勺,三座矮山冈把寺庙包在山坳里。庙前有一口莲花塘,数尾红鲤隐居。塘边有数亩山田,被管理寺庙的人种了菜蔬、红薯。山冈披着针叶林,林边有数十棵枫香树、樟树和桃树、梨树。垂柳临塘而依,一丛翠竹在石阶路口苍苍翠翠。

石阶有半华里长,从山谷底绕山垄而上,如一条蟒蛇正在蜕皮。山谷幽深,被小叶冬青、木姜子、野山茶、杜鹃、枫香树、杜仲、柃木、苦槠、野枇杷、中华木绣球、野山樱等树木覆盖。一条清浅的溪涧从隘口冲下来,冲出一个深潭。瀑声飞溅。

我常去山谷徒步,到了潭口,在石亭坐一会儿,返身回来。石阶有些陡峭,便不走了。只有口渴了,才会登石阶而上,入寺庙讨碗茶喝。寺庙并无僧人,有一个管理员,是河南开封人,约莫五十多岁,高大壮实,有时穿僧服,有时穿长褂。他说话有浓重的开封口音,我听得很吃力,便很少和他交谈。他在三十多岁時患有慢性重病,就医的过程中备受煎熬,他便干脆放弃治疗了,来到了太平寺静养,身体竟然奇妙地康复了。每次去,他就跟我谈生命和宇宙问题。这些终极问题,谁也谈不了。谈这样的问题,很累人。我就很少去寺庙讨茶喝了。

盆地是很幽静的,除了鸟叫声,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在莲花塘边坐坐,是很养心的。数年前,并无莲花塘。乡人觉得这样一个常有外地客人来访问的地方,无处饮水,真是怠慢了客人,于是众人捐资,掘土挖塘,引来高山水源,煮泉烹茶。我也参与。塘修建完工,已是严冬。我去山中,天飘着碎碎的雪。山头白了,浅浅的一层白,针叶林露出毛毛糙糙的靛青色。

“你怎么会来这里?”一个挑红薯的男人跟我打招呼。我没认出他,想必他认识我。他穿着黑色单衣,布片绑着裤脚,穿一双旧解放鞋。他挑着一担满箩筐红薯,微笑了一下。

“来走走,活动一下身子。”我说。

“你认不出我了?”挑红薯的男人说。他站在塘边,但并没放下肩上的挑担。他戴着眼镜,嘴唇有些厚,鬓发微白。

“我眼拙了。我记忆力衰退得厉害。”我说。

“我照相的。你记起来了吧?”他说。

“哦。知道了。阿文。有二十多年没见了。”我说。

他挑着红薯往寺庙走,我跟在后面,说:“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种红薯了?看不出来,你还会种地。”

“来这里两年了,就种地。”阿文说。

“霜降就挖红薯了,严冬了,还有红薯没挖啊。”我说。

“红薯种得太多了,有三千多斤。你带些回去吃。我的红薯都藏在地窖,非常甜。烤红薯、煮红薯粥,都很好吃。我不吃饭,吃红薯。你看看,这是红皮红薯,又粉又甜。”阿文说。

“你来了两年,我都没见到你。我每个季节都会来这里,这里景色不错,也适合徒步。”我说。

他挑着红薯,走到屋侧,歇下担子。地窖是横进黄土山往里开凿出来的。一档木门闩着,拉开木闩,露出黑乎乎的地窖。他往地窖搬红薯。我站在院子,看着碎雪飞旋。远山渺渺,迷蒙且浑浊。

和阿文喝了一会儿茶,我就顶着雪下山了。阿文在山里生活了两年多,我感到意外。有些话,我没法问。比如,他为什么来到山里?他靠什么为生?他的家庭怎样?想知道的,似乎成了禁忌。

一九九四年,我入上饶市工作,他便以照相为业。他的黑白照在当时颇有些口碑。我很多照片,出自他之手。他能说会道,很受女孩子喜欢。照了几年相,他转行做了画册广告。他比我早结婚,他爱人是铅山人,在机关上班,有些胖,衣着朴素。我婚礼现场照片还是阿文拍摄的。我女儿出生后,我便过着居家生活,很少和玩乐的朋友联系了。阿文就是其中之一。我再也没见过他。有些人,在我的视野中,会不明不白地失联,甚至消失。反之亦然。彼此都成了下落不明的人。记忆中,那人生动、确切,但站在眼前,面目又模糊难辨。我们经受生活的淘洗,也经受时间的淘洗。

山中桃花开得迟,梨花也开得迟。迟开的花,更旺盛,一朵朵地发育出来,让野山充满了春天的欲望。寺庙侧边有一个很小很陡的山坞,在桃花凋谢后,几株湖北海棠杂在灌木丛开出了花。花殷红,缀满了枝头。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会来看海棠花。五华里长的山谷,只有这个小山坞长了湖北海棠。杜鹃已初开,山冈上,红灿灿一片。日常鲜有人来的山谷,有了访春的人。姑娘折杜鹃,插在花瓶里。姑娘与花,彼此映照。少年也来,在盆地上跑,啊啊啊地呼叫。山谷荡起回声。豌豆绕起了藤蔓。灰胸竹鸡在树林啼鸣:嘘呱呱,嘘呱呱,嘘呱呱。啼鸣凝着深重的春露。

到了山中,自然要去找阿文。他在房间里写毛笔字。房间陈设很简陋,只有一张二层的木床、一张四方桌。草纸一刀刀,堆在下层床上,床底摆放着两双解放鞋、一双套鞋、一双球鞋。他站着写毛笔字,写了一张,揉皱草纸,扔进废纸篓。墙壁上,布满了滚圆的水珠。我说:“这里太潮了,湿气伤身。”

“早上一碗姜茶,白天干活出一身热汗,哪来什么湿气?”阿文说。

他把毛笔递给我,说:“你也写写,写字静气。”

我说我字写得太差,鬼画符一样,阎王见了都会发笑。我还是接过笔,还是写了两行: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阿文拿起纸,垂着看,说:“写毛笔字不在于好差,在于写,我也写得差。写得差又有什么关系呢?好比种菜,在于种,而不在于菜。”

我在山中吃了饭。饭餐很简单,就一碗豆腐、一碗空心菜。吃饭的时候,我才知道,有五个人(一女四男)在山中生活,自种自吃。那个女人,有些龅牙,颧骨高,喜欢说话。也可能是因为日常生活中很少说话。喜欢说话的人,忍着不说话,是难受的。不喜欢说话的人,不得不说话,也是难受的。

阿文一直送我到了翠竹林,说:“你都掉光头发了,你得从从容容生活,多种种菜,不要去求那么多了。”他说话不疾不徐,面容如夜幕下的海面一样平静。他看着我走下石阶,弯过山塆,下了山谷。

暑期,天溽热。我又去山中,夜宿寺庙。这是我第一次住在太平寺。和阿文在院子喝茶。溪水潺潺。油蛉唧唧。竹叶沙沙。半盏月升了上来。山显得孤怜,起伏不定。阿文说,四十三岁那年,他离开家,到好几个书院讲国学。讲了三年,他去敬老院做了两年志愿者。他又去了普陀山、峨眉山、九华山、武当山、终南山等名山游历、客居。最后到了这里种菜。

为什么离开家,他始终没说。我也不会问。喝了茶,他又去写毛笔字了。他说,雷打不动,每天写四小时毛笔字。

夜很凉。月色也很凉。我推开窗,望着山月,想起了苏东坡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竹影多姿。我信步而下,至莲花塘。塘心月涌,夏蝉吱吱,柳扶清风。我静静地看着水中月,月照中天。夜鹰咕咕咕叫。我沿着菜地边的山道,慢慢走了一圈。月色如晦,也如雪。山冈沉默。定慧院是东坡先生常去的地方,与友饮酒、赋诗。他还写过《记游定慧院》。他记:时参寥独不饮,以枣汤代之。我也是“独不饮”的那一个。他记: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我就想,待来年,也要在塘边栽一棵海棠,以记自己曾来过。

到了来年春,我上山,寺庙管理员说,阿文已离开了,有半年之久。阿文去了哪里,管理员也不知道。

菜地里有许多白菜,烂在地里。木姜子花开了,米黄色,一蕊一蕊地爆出来。我喜欢木姜子。每年入秋,我就进山摘木姜子,小小圆圆的麻白色颗粒,晒几天,用布袋装了藏在干燥阴凉的角落,做酱或作汤料或泡茶。木姜子消寒、消饱胀。

在石阶山道两边,长了许多枫香树和木姜子。枫香树长到七八米高,被人砍了作柴火烧。树根有发新枝,长个三五年,又有七八米,又被砍。数年前,我找了乡人,合立村规民约,封禁了山。枫香树已经长到十七八米高了。山是养人的,树是养山的。树是水之源,也是人之源。

前两年,寺庙管理员不种菜了。种不了,山谷有人养羊,羊跑了上来,啃光了菜。那几个客居的人,也陆陆续续离开了。他们为什么来这里客居,我也从没问过。

山中盆地的西边,有一条机耕道,往山下去另一个山坞。山坞有十来栋瓦房,一直空着。屋主移民下山了。有两个养蜂人借住了其中的两栋瓦房,养了百余箱蜂。蜂箱放在油茶树下,或挂在屋檐下,初夏、初冬,各刮一次蜜。蜜棕黄色,乳胶一样黏稠。我认识那两个人,一个宽额头,一个左撇子。宽额头常年戴着蓝布帽,左撇子是一个哑巴。他们是一对亲兄弟。他们种了很多菜蔬、甘蔗。

入秋,山中甚美。枫香树红了,山乌桕黄了。霜后的树叶可见经络,毛细血管网一样密布。从一片树叶上,可以清晰看出大地的形态。华山松高高耸立在山梁上,与天际线相通,山得以壮阔。

有人来了又走,有人走了又来。来过的人,皆为过客。

去山谷的人,也和我一样,大多步行到石亭,坐一会儿,就返身回来了。石亭建在一片开阔地上,紧挨着石阶。亭前种了香樟和野枇杷树。山谷从这里敞开,也在这里收拢。石阶是明代的乡人凿出来的,已被行人磨光了石面,下雨,石阶溜滑。有一次,我上了石阶,突降暴雨。我躲在石壁下,看着雨溅打在石面。雨珠激烈地打下去,散碎,又溅起。树叶噼里啪啦地翻溅起雨珠。

三个在石亭避雨的人喊我:“快下来啊,石亭好避雨啊。”

我一直贴紧石壁,缩着身子。雨歇。石阶涌起了小水浪。我快速跑上去,蓮花塘已被水淹没了。柳树哀哀地垂着。那个河南开封人赤着脚,在挖水沟。我也去挖水沟。赤腹松鼠在松树上窜来窜去。

山边的枫香树林,积攒了新叶。叶淡青,幼嫩,散发一股油脂的芳香。我去摇枫香树,抱着摇,雨珠哗哗落下来,滴滴答答的声音很清脆。风一直在吹,树叶上的雨珠一直在落。雨珠对风有着天然的呼应,那么默契。蒲儿根在地头黄着花。

养蜂人在装车,运走蜂箱、杂物。他们即将去往别处。养蜂人是生活在别处的人,追随着节律,穿越地平线,去往大地尽头。其实,大地是没有尽头的。所谓尽头,就是安顿。大货车在机耕道上摇摇晃晃,颠簸着,一会儿就不见了。山遮蔽了山。

远山比近山更高。远山到底有多高,谁也不知道。烟雨迷蒙,远山不见,近山半隐半现。翠竹一直在沙沙作响,落下很多竹叶。

我推开阿文曾住过的房间,四方桌上还留着石砚、毛笔。草纸是没有了。我洗了毛笔,搁在石砚上。这是阿文唯一留下的东西。

暴雨又来了。雨水冲刷着院子里的地锦。我站在屋檐下,雨从高处落下来,雨线密密,雨珠噼啪。

破缸记

斜坡下去,就是河埠头。埠头长满了芒草、灯芯草、蒲儿根和野蔷薇。斜坡右侧是一块菜地,种了番茄、黄瓜、辣椒。黄瓜还没搭架,叶子如两片耳朵竖着。埠头的石板上立着三口土缸。缸是圆口缸,是百升的容量。这是三口破缸,缸底裂了蜘蛛网似的缝。我搬了搬,缸底下有许多百足虫、蚯蚓、斑蝥。

我把这三口缸搬回了院子。

晒衣服的老郭问我:“破缸搬回来干什么用?”

我说:“玩玩,不干什么用。”

老郭说:“破缸有什么玩的?”

我坐在椅子上,用板刷刷缸,里里外外刷,用水冲洗,洗出的水黑污污。洗净了,倒立在墙角下晒。

其实,我也不知道搬破缸回来干什么用。当然,也不是有用的东西才搬回来。东西是为了用,也不全是为了用。缸没破烂,就那么被扔了,有些可惜。

土缸是每一户乡人必备的器物,可以焐酒,可以泡冬菜,可以囤茶油、菜油、桐油,可以囤米、糠,可以放布鞋(老人布鞋还塞着几张卷起来的纸币)、袜子,可以囤鸡蛋、鸭蛋,囤硬木炭,囤咸肉、腊肉。土缸透气,防潮、防火,防老鼠、蟑螂、猫、蛇。唯一防不了的,是蛀虫。皮蠹科蛀虫蛀皮、蛀毛、蛀纤维,把布鞋蛀得空空,抖一抖,全是齑粉。布鞋袜子放在土缸里,面上压两块樟木片、一块生石灰,盖上缸盖,蛀虫无踪。土缸生脆,易裂缝。

一日,我去盘田村买鸡。山田户户有数十只鸡散养在荒田。村边有一排数百米长的野树林。树是樟树、枫杨树、刺槐、栾,高高大大。有一棵被雷劈了半边的老樟树,长了三朵菜盘大的菌(当地人称灵芝)。穿花裙的卖鸡人说,灵芝长了有八年,也无人摘,怕中毒。我掰了掰,硬硬的。菌黑褐色,中央有赤色的菌斑,菌边翻着黑毛。借了一把刮刀,我剜了一朵菌下来。

三茅是做铝合金制品的,做晒衣架,做门窗,也做阳光房。我去他店里,他正戴着面罩,咯咯咯咯地切割铝合金,蓝色火焰忽闪忽闪。他取下面具,说:“六叔,你好难得来呀,坐坐。”

我说:“这个噪音很折磨人,做这个营生不容易。”

三茅说:“谁都不容易,能养个家就可以。”

他手上都是金属粉,银白银白的。他抖了抖衣服上的灰尘,说:“找我有什么事?你没事,是不来这个嘈杂的地方的。”

“想借一把切割刀。”我说。

“你用不了切割刀,震动起来,你握不稳。切割什么?”三茅问。

“有一个土缸,我想割一个拱形的豁口。”我说。

“切割刀割不了,要用飞轮切割。你用不来的,会把缸割散了。”三茅说。他从工具架拿了一个电钻,取下钻头,换上圆形的飞轮,又说:“割金属,割玻璃,没割过缸,不知道手艺行不行。”

他骑上摩托车,突突突,带着我,绕着山边小道,五分钟就进了院子。我抱着土缸,用红墨水画拱门形。三茅摁下开关,轮片呼呼呼飞转。他轻挨着红线,咕咕咕咕,粉尘扬起来,扬起抛物线。

一个有门的土缸,看起来像弥勒佛的大肚子。三茅问:“你切这个缸,作什么用?可以放到土地庙作烧纸炉,纸灰不会乱飞。”

我说:“你看看,这个土缸怎么用适合。”

三茅说:“可以做鸟笼。加一道栅栏门就可以了。”

我说:“那就是独一无二的鸟笼了。”

三茅骑上摩托车,又突突突走了。他是个忙活的人,也是个舍得气力的人,说话大嗓门,做事风风火火,干净利落。

我取下蒸锅的上层蒸笼,贴着土缸内空,试了试,可以做一个隔层。我找出三根钢筋头,焊在蒸笼底下,做成一个二十五公分高的支架,嵌入土缸。翌日,我拎了三个帆布袋去河边掏淤沙。淤沙含有肥泥,透气,很适合种花生、甘蔗等植物。我掏了鼓胀胀的三袋淤沙。在蒸笼底,我盖了一块棉布(折叠两层),将淤沙塞实,铺青石小碎片,看起来像山道石阶盘旋而上。又塞淤沙,插指头长的青石碎片,插在石阶两边,看起来像石峰。

村口的桥是一座老桥。站在桥上,可以远眺西去的河水,也可以远眺坠落的夕阳。在秋天,我时常去看夕阳。夕阳似近却远,红彤彤,像一个焚炉。山梁从两边包抄下来,形成天空的圆顶。夕阳是圆顶上的冠冕。飞鸟在夕光下,是斑斑的黑点,没入远天,无影无踪。云团漾着漾着,就散开了,絮状,绯红似桃花。暮色从山边涌来。桃花掉入暮色,晕染,夕光残剩几缕。夕阳沉落。太阳辉煌的边缘是没落。夜蝉吱吱吱叫了起来。丧调一样。

桥栏杆裹着厚厚的青苔。四月的青苔,肥厚、靛青,饱吸着水分。我去掰青苔。我把青苔掰成块状,铺在土缸里的淤沙上。那朵野菌,插在缸口,像一棵秃树。我把土缸抱到天台上,细细地瞧了瞧,想起杜牧的《山行》:

远上寒山石径斜,

白云深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

霜叶红于二月花。

我哑然失笑。我想,还得去采几株地衣和小山玉竹,栽在石阶两边,那还真有山峦峰丛的意蕴了。蒸笼底下,可以铺一块蒲团,做个猫窝。那我还得抱只猫来养。我又哑然失笑。

我始终没有抱猫来养。我有三十年不养猫不养狗。那个臆想出来的猫窝,又铺上淤沙,埋了两块生姜下去。生姜会自己发芽。

一次,我去镇里看望老朱。老朱在板材厂做锯木工作。他在电话里对我说:“你还没看过解木板,你来木板厂看看啊。”电话里,轰鸣着电锯吱吱吱的声音,可以感觉到木屑在高高飞扬。

去了木板厂,见他正在推木头,戴着口罩,头发、衣服、鞋面等都落满了木屑。木屑软软,金黄。叉车扠下木头,落在锯床上,老朱双手抱住木头,稳住,往电锯推。嘟嘟嘟嘟,嘟嘟嘟嘟。木屑落下来,积成一道山脊的形状。木板厂占地有十余亩,其中一半的地堆着木料。木料大多是杉木、松木、栲木,剁头去尾,圆滚滚。也有一些大杂木,如枫香树、苦楝、榆木、大叶女贞,还有香樟。木料场还堆着几个大树根,三五人也无法合围。老朱说,这些大树根是用来作大茶几的,抛抛光,打上桐油,可值钱了。

临出厂门,我的眼睛还盯着大树根。老朱问我:“你想买个大茶几?自己做的木器结实,几十年也不会坏。我用的茶几,还是太公传下来的。”

我说:“不是,树根锯一圈三公分厚的木板卖给我就可以了。”

“你要那么大的木板干什么?”老朱说。

做桌面。我说。

“那容易,木都是我锯的。下次去你那里,我带去。木头烘干了,烘得金黄,做桌面好看。”老朱说。

入了冬,老朱带来了桌面,说:“这是老樟木,现在很难得有这么大的老樟木桌面了。”

老朱醉醺醺回去了。我扛着桌面去了老四师傅家。老四师傅做了五十多年的木匠,竖屋架梁,做桌制柜,都是好手。过了五十岁,他的腿骨不怎么好,走路不便,他便留在家中做八仙桌、木楼梯、靠背凳卖。老四师傅见我扛着圆木板,说:“这块木板做圆桌面好,还是老樟木。”

“木板不是正圆,有好几个犄角。做成圆桌面,就得锯圆边。”我说。

老四師傅张开大拇指和食指,量木板外圆,量了外圆又量犄角,说:“利用犄角,可以做一张八角十四座的桌面,你看看可以吧?”

“这样的桌子,会不会难看?哪有这样的桌子?”我说。

“桌子是人坐的,也是人做的。坐得舒服,就是好桌。”老四师傅说。

“那就按照你的想法做。桌面中央给留一个三十公分直径的圆口。”我说。

“那是火锅桌面的样式了。”老四师傅说。

“天冷了,需要一张火锅桌。桌脚的尺寸,我过两天告诉你。”我说。

回到院子,我又请三茅带飞轮切割机来。三茅给墙角下的土缸切割出一个拱门形,说:“你是不是又找到灵芝了?灵芝做盆景很好看。”

我说:“别问那么多,过三天,来我这里吃火锅,喝喝我陈了五年的谷烧。”

我有一个精钢吊锅,是野外用的,我孩子玩野炊,就带吊锅去。孩子长大了,野炊也不玩了。吊锅挂在杂物间的梁上,积了厚厚的灰尘。我取下吊锅,洗了又煮,煮了又洗,才算干净了。锅架移进土缸的肚门,摆上一口小锅作炭灶,燃起硬木炭,就成了一个灶炉。灶炉对着新桌的圆口,圆口架上精钢锅,就可以围桌涮火锅了。

山上的茅竹黄了,树林露出了斑岩的色彩。山巅始终没有露出过,被厚厚的冬雾罩着。岭上的白背叶野桐挂着几片稀稀的麻叶,戴孝帽似的。一排排的白背叶野桐。鸟叽叽地叫着,始终不见鸟的影子。它们叫着北风,叫着流水。鸟声、风声、流水声,纠缠着。冬雾不散,被冻住了。风也不散,被冻住了,于是,风一团团地打滚,像个泼妇。

雪终于降了下来。灶炉早上就燃起,木炭无声地红,一圈圈红出来,翻卷着白色的炭衣(炭灰)。炽燃,是不会有火星的,也不会有燃爆声,而是热气翻涌,像胸内的血。

天下着雪,我们围桌吃火锅。桌面热烘烘,屋子热烘烘。这个时候,我身子不会冷,心也不会冷。一个中年人不会感到冷,是一件宝贵的事。供中年人取暖的东西,太少了。我对三茅说:“墙角还有一口破缸,明天,辛苦你来一下,把那口破缸底腰切一个酒碗口大的圆口。”

三茅说:“要得。等好酒喝了。”

翌日早晨,我去后山挖黄土,挑了两簸箕回来,用洋铲浆(作动词用,搅拌的意思)黄土,黄泥浆得黏稠,裹在土缸内壁。黄土是个好东西,可以当涂料刷墙,还可以作隔热、聚热的物理材料。在底腰圆口,燃硬木炭,土缸就成了一个烤箱。我杀了鸡,里外抹盐,用荷叶包裹起来,挂在钩上,横在缸口,垂下去,盖上缸盖,用黄泥封实。我洗了簸箕,去找树苗了。山里有很多指头粗的小树,挺拔、小冠严实,很适合移栽,栽种在经常走的小路边,看着它们长高长大,蓬勃起来。

老郭见了焖鸡的土缸,说:“这是烤箱,也是小灶炉,很适合炆肉、炆牛骨、焖大鹅。腊月正月很需要这样的炉。”

“土缸就送给你,你炆牛骨,我坐在院子里就可以享受牛骨的香味了。”我说。

老郭嘿嘿地笑,说:“你自己留着用,留着用。”

我问老郭:“这三个土缸是谁家的呢?裂了缝的土缸也可以用,舍弃了就很可惜。”老郭说:“是吊酒师傅阿彩的,他土缸太多了,多得没地方放。”

阿彩用土缸储存酒。也是,裂了缝的土缸也只有舍弃了。

很多用旧了的东西,我都舍不得扔。人到了舍不得扔旧东西的时候,是渐入年老了。我惜物,我舍不得扔。我把破脸盆作花盆,用乌石笔洗养铜钱草,鸡笼挂在树上作人工鸟巢。物可以用,也可以玩,玩出生活的情趣。人需要情趣才可以保持内心的湿润,就不会活得干燥,否则,在人世间走几十年,哪有毅力走下去呢?走着走着,就枯萎了。葵花一样,开花的时候那么灿烂,结籽之后就败了,风一吹就倒下去。我是一个追问生命意义的人,也是一个追问生活意义的人。我卑微,生活意义大于生命意义。人到了什么都不追问的时候,就安详了。安详,就是所有的获得和失去。

我越来越沉迷于日常生活,遵照内心的想法,平静地度过每一天,度过每一年,善待身边的人,也善待身边的物。他们和它们,构建了我的真实世界。我是他们和它们的总和,也是其中之一。活得既沮丧,又欣悦。

孤独的面条

每天,我都面对一碗白面,有时是早餐,有时是晚餐,有时是早餐加晚餐。抱着碗,热度透过掌心,传入肺脏,取起筷子,把面从碗底翻上来,夹起青菜叶吃,再嗍面。一碗面,要不了五分钟便嗍完了。托着碗底,嗍汤,把剩下的几粒葱花一起嗍下去。

一碗面吃完,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这是一天的开始,或者是一天的结束。屋子里,通常只有我一个人。除了窗外的鸟鸣,我很少听到其他声音。即使有,要么是风雨声,要么是虫吟声。安安静静地坐,对于我十分重要。对着一堵白墙,什么也不想。白墙挂着一串蛛网,吊床一样垂下来。一只死白额高脚蛛空壳了。白白的。它什么时候来屋子的呢?什么时候结网?什么时候死的?我一无所知。白鹡鸰在嘻哩嘻哩叫。白鹡鸰不关心人类,只关心食物。

白额高脚蛛活着时,它吸在墙角翻转身,俯瞰我嗍面。不知道它在暗处,不然,我会嗍得更文雅点。也不至于偶尔赤膊或光着脚或不刷牙就嗍面,嗍得满头大汗。

面条,或许是最简单的食物了。我不会做手擀面,吃挂面。且只买老松壳的挂面。老松壳其实并不老,去年刚好五十岁。他在三十来岁,头发就落光了,脑袋像个松果。乡人便称他老松壳。他做了十几年的挂面,颇受乡人喜欢。他晴天做面,雨天打牌。这是雷打不动的。面是他自己揉的团,塞进面条机,用手摇,面就像纱条一样吐出来。抱婴孩一样,他抱起面条,用竹竿扠起来,晾在面架上。太阳照在白面上,泛起一层黄白的光,在微风中,波浪般漾动起来,看起来,像蚕丝帘布。在面条上,我们看见太阳的光斑,看见风拂过的脉息。

老松壳用白纸包面条,一包两斤,六块钱一包。白纸上,印着他的名字、电话号码,还有一个大写的红“寿”字,“寿”字两边还印着两行字: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我一次买六包,两个月买一次。有人买他的面条,以箱论,一箱十包,一次买十箱,寄给外地的朋友吃。买面条的人说:这是正宗土面,很难得买到这样的土面了。

面条包得松松垮垮,很没品相。我对老松壳说:“你请人设计一下,精包装,价钱可以卖个翻倍。这个面,你也卖得太货真价实了。”

“能赚个饭吃就行了,卖得贵也没什么意思。”老松壳摸摸头,笑着说。他笑起来,收拢嘴巴,圆圆的,像鲤鱼。

面抱在手上,有一股麦香,会感觉到风吹麦浪,沉沉的麥穗低垂,麦衣金黄。风滚着滚着,麦子就滚进了石磨里,白白的面粉碾了出来。麦香是一种熟香,太阳晒熟,季风吹熟,手揉熟。

铁锅盛半锅水,火燃旺,锅边冒热气,萦绕着,锅底冒白珍珠状的水珠,密密麻麻,锅中央腾起白气,噗噗噗,水沸了。左手拖一包面,右手抽面条,抽入沸水。一撮叠一撮,面条软下去,被水淹没了,用筷子焯面条,轻轻焯。焯两分钟,捞起面条,泡在冷水盆里。铁锅烧热,加山茶油,切小半块生姜丝下去,爆一下,关掉火(预防加冷水爆油珠),锅冷了加清水,烧沸,面条捞进锅,加盐、海天老抽、红辣椒丝、碎细葱花、青菜叶,汤沸了,出锅。这是我的做法。偶尔,还加一个鸡蛋下去,或虾米。有鸭汤或鸡汤或鱼汤煮面,当然理想。若是味觉艰涩,加一把辣椒干和少许酸菜下去,吃得冒汗,浑身通畅,热进脏器,脚板如炭烤。

老松壳的面条,水焯即熟,软而不烂,滑而不腻,冷水泡出面条的劲道。

吃面,适合一个人吃。所以,我很少去面馆吃。我一个人的时候,就吃面。在大部分时间里,我是一个人。冷冷的屋子,有了一锅沸水,四壁就热烘烘了。一碗面抱在手上,嗍进嘴巴,胸口就燥热起来。我所生活的世界,不会如预想中的那么冰冷。

早些年,我对吃很有兴趣。除了吃,已无爱好。闲暇之余,我忙于四处搜罗食材,哪怕跑上百余公里,也要找到想吃的东西。我乐此不疲。不同的食材,展示了不同的地域风情、民俗。我是这样想的,没办法构建自己的精神世界,就热衷于做一个人畜无害的世俗人,吃尽一切自己想吃的,对自己决不吝啬。我以为,美食会让我活得更美好,更丰富多彩;一直这样活下去,该是多么幸福啊。

突然有一天,我觉得自己过这样的生活,无聊透顶,是对自己变相的折磨。我对美食也没了兴趣,索然无味。我换了另一副面目现身于世,过得离群索居,嗍一碗面条,热自己肠胃。

有时候,我有些奇怪。我喜欢拿自己做试验。我不喜欢吃五谷杂粮,但我坚持吃了八十七天,粒米未进。实验的目的是:对自己不喜欢的食物,可以忍受多久。第一天,用红豆、豇豆、绿豆、花生、红枣、核桃等熬粥,满嘴嚼豆渣,吃得直想呕吐。第二天,蒸红薯、山药、芋头、玉米吃,蘸豆瓣酱吃。第三天,熬小米粥,佐以小菜。第四天,熬玉米羹,蒸红薯,蘸豆瓣酱吃。我女儿看到我吃得那么痛苦,说:爸爸,你何苦这样虐待自己。

有一段时间,祖明、国旺引诱我,说:“去湘菜馆吃饭,太想吃那里的血鸭了。”我坚持不去。他们就说:“你这么无趣,会没有朋友。”

第一个星期,我吃得痛苦难忍。到了第二个星期,我不想吃米饭了,吃出了杂粮的味道。我买来十几个玻璃罐,分明别类,装五谷杂粮。人忍受痛苦的能力,超出自己的想象。

又拿自己做试验。试验的目的是:只吃一种喜爱的食物,可以吃多长时间。我喜欢吃面疙瘩。一天三餐,餐餐吃面疙瘩。我吃了整整两个月。食材是面粉、鸡蛋、螺旋藻、青菜叶或番茄,调味品是食盐、老抽。

当然,我是不挑食的人,但也确实拒绝很多食物。面条是我唯一没有丝毫厌倦的食物。一种食物,陪伴自己数十年,该是一种无上的恩德。它是母亲的化身,也是妻子的化身。

很有趣的一件事。大约在我十三岁,表姐的儿子(年长我一岁)剑来我家做客。我母亲烧了一钵面条,给孩子们作下午的点心。面是汤面,浇了很多辣椒油。我母亲问剑:“辣吗?不辣的话,再加点辣椒油下去。”

“不辣。”剑说。我母亲给他加辣椒油。他吃得很来劲,低着头嗍面。吃了一碗面,又吃一碗。辣椒熬了红油,是慢慢辣的。吃完了面,他舌头辣肿了。他伸出舌头,浇泉水洗。

在物质贫乏的年代,春荒时,家中无菜,母亲用碎面条、梅干菜、豆芽、地耳,做酸羹。用酸羹淘饭吃。这种酸羹,在我老家郑坊之外,我再也没有吃过。

我不吃细面,不吃空心面,吃挂面。我老家不叫挂面,也不叫面条,叫筒面。面装在纸筒里,封着。纸筒与升筒一般粗,但更长一些。纸是粗糙的白纸,沾水即烂。筒面放在缸瓮里,既是防老鼠,也防潮防水。

二〇二一年八月二十三日,来大茅山脚下的市郊客居,面条是我最主要的食物之一。烧一锅水,煮一碗汤面,十分钟打发掉了一餐。我很少有应酬。我讨厌应酬,只和极少数的几个朋友外出吃饭。坐在大餐桌上吃一餐饭,浑身不自在,如兽困于笼。在应酬中,得到的快乐非常有限。

二〇一四年十二月以后,我就几乎不应酬了。我的朋友也因此越来越少。活着活着,人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减法阶段,减去了无谓的人,减去了无谓的饭菜,减去了无谓的路途。更多的时间,我去附近的山谷溜达。一个人去,随心而行。前几日,我去古田山,有外地的客人问:“想和你见见面,你在哪里?”

“在浙赣交界的深山里。”我说。

“那我也去。”客人说。

“路途太远了,以后有机会见面。”我说。我婉言谢绝,是因为和未曾谋面的客人见了面,不知道说什么。说什么呢?没什么东西值得说。我越来越木讷,笨口笨舌,让彼此尴尬,让客人败兴。说话是一种能力,而我的说话能力在逐渐丧失。我适合出现在无需人类语言表达的场合。语言让人获得尊严,也让人丧失尊严。

一碗面摆在桌上,和一个寡言的朋友相似。它是赤裸裸的,不加掩饰,赤诚。我见过老松壳制作面条。他穿一条白布裙,戴上白帽子,套上袖套,揉面。面反复揉,一边揉一边抹面粉。揉好了的面团,发酵一会儿,塞进面条机,咕噜噜咕噜噜,摇起来。

揉面,摊面、挂面、晒面、切面,包面。白面粉揉出了一根根面条。每一根面条都是赤裸的。“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说的是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带来,离开这个世界,什么也带不走。尘归了尘,土归了土。面条也是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

我有一张木桌摆在饭厅,桌上放了两摞书、药物。木桌有六个抽屉,其中三个抽屉藏了老松壳面条。一个抽屉藏两包,一包可供一个星期的早餐。烧开了水,我拉开抽屉,取出其中的一包,抽出面条入锅。面条白白净净,还沾着面粉。

我吃汤面,做起来简单,吃起来味美。偶尔也做牛腩面。有乡人杀牛了,买三两斤牛腩回来,切小块,焯水,用砂钵焖。焖牛腩不用水,用啤酒,砂钵底下垫三张箬叶,牛腩压实,加生姜、辣椒干、食鹽,小火焖四个小时,再加鲜萝卜(小块)、老抽、笋丝一起焖,焖出牛腩的辣味,熄火。煮面条了,用牛腩汤煮,牛腩铺在汤面上。

有一次,我焖牛腩,忘记了及时添啤酒,焖出了一钵炭。砂钵洗不了,干脆用来作了花钵。焖一钵牛腩,可以做好几次牛腩面。

如法炮制,羊肉也可以这样焖。吃上一碗牛腩面或羊肉面,需要十足的空闲时间,和足够的耐心。用羊肉汤作汤底,砂钵直接煮面,煮得熟透一些,面条就不仅仅是食物了,而是寒冬的一种慰藉。

祖明与我最大的差别,不是他善饮酒,我不饮酒;不是他白天睡觉,我晚上睡觉;而是他不吃面条,我爱吃面条。他发自内心地嫌弃面条,说,软软的,滑滑的,吃下去就想吐出来。

面条看似柔弱无骨,实则劲道十足。

六月,我去大茅山北麓的龙头山镇,看见麦子黄熟了。空阔的田畴上,只有不多的几块田种了麦子。想必种麦人是爱吃面条的,自己种麦、磨麦、擀面。麦子低垂。我割过麦子,弓着腰,用镰刀割麦,一摞摞地撩在麦田。麦芒针扎似的,锥入肌肤,汗水淌过,盐腌伤口般灼痛。额头、脖子、手背、胸口等裸露处,火辣辣痛。这种痛,任何药物缓解不了,深深烙在肉体上,形成不可忘记的记忆。

祖母还在世。她取麦秸,剥麦衣,洗净,晒干,编麦秸帽、麦秸扇。我们每个人一顶麦秸帽、一把麦秸扇。扇面的中央是一朵雏黄的菊花刺绣。祖母已故去三十年。我再也没用过麦秸扇。

两个孩童在麦田取麦秸。我问他们:“取麦秸干什么,麦子还没收割呢。孩童用龙头山话回答:做麦笛。”

“哦。麦笛,真好。”我应了一声。也是自言自语。麦笛,在乡野世界消失多少年了。我也取了一根青青的麦秸,做了一支麦笛,轻轻吹了起来。洎水河在我唇边流动,流向了天边。天边就在眼前。

不知道以后的世界会怎么变。我不关心。也无力关心。我对这个世界,所需不多。我吃最少最简单的食物,以原本的面目,过原本的生活。仅此而已。也丰富无比。

一碗面条摆在桌上,桌子显得空荡,面条也显得孤独。大部分时间,我面对一碗面条。一碗孤独的面条。这就是人生的境遇。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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