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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风俗自相亲

2023-11-24张宗子

湖南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老杜杜甫

张宗子

人的前半生读李白,读苏辛词,读李商隐和杜牧;后半生读杜甫,读韩愈和王安石,读南宋的姜吴史王;陶渊明和王维,如一缕游丝贯穿其中,映着日光,若有若无。读书是一辈子的日常生活,这样的轻佻总结,不免堕入张潮和陈继儒的窠臼,但大致意思如此。耐下心慢慢读杜甫,确实是中年以后的事,但这并不是说,其他人就不读了,譬如李白,这两年来也读了两遍。不过我更愿意说,我是在读“晚年的”李白,和“青春的”李白很不是一码事儿。读李白基本不需要看注解,用心体会就行了。读杜甫则不然,至少仇兆鳌的注是不能不读的。喜欢的诗,还要参照各种注本,把每个细节弄明白。年轻时候读书,意气用事,不求甚解,如今一认真,发现不少背得滚瓜烂熟,自以为读懂了的诗句,其实并未完全读懂,不过得其大意而已,有些连字句都记错了。更有不多一部分,文词并不艰涩,用典并不生僻,意思一目了然,然而理解的偏差更大,几乎成了故意的误读。

这一误,就误了几十年。中国人说诗无达诂,西方人说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是文学作品“有意味的模糊”带给读者的自由。但有的误解就是单纯的错误,虽然这错误也可找出许多理由来。七律《冬至》是杜甫晚年旅居夔州所作,那时他漂泊西南已有八九个年头,长久滞留异乡,生活很不安定,但还牵挂着国家的安危和百姓的疾苦,寄望动乱早日结束。双重的愁闷,使他倍有衰朽之感。诗云:“年年至日长为客,忽忽穷愁泥杀人。江上形容吾独老,天涯风俗自相亲。杖藜雪后临丹壑,鸣玉朝来散紫宸。心折此时无一寸,路迷何处见三秦。”前四句写现况,颈联回忆长安的冬至,末尾两句生发感慨。仇兆鳌解释说:“客途久滞,故自伤泥杀;形容独老,皆穷愁所致。身临丹壑而意想紫宸,故有心折路迷之慨。心折则穷愁转甚,路迷则久客难归矣。”

每次读到“天涯风俗”一联,就想起他《九日五首》中的“殊方日落玄猿哭”,大概由于二者表达的情绪特别相近的缘故。日落,一直记成“落日”,真是積习难改。异域秋冬之际夕阳下的寒江景物,本是很美的画面,虽然不无枫叶荻花的萧瑟,却另是一种壮阔境界。我读书素有贪多求快的毛病,仗着记性好,走马观花,诗中委婉深沉之处,比照个人意趣去索解和印证,常有“意外”收获,觉得古人之言,深获我心,借花自献,无比快意。“江上形容吾独老”,这一句没有问题:冬天的江上和岸边,卉木枯萎,日色萎靡,一派肃杀景象,然而作者却说,在这个一切都还像是充满生机的世界,唯独自己老迈不堪。杜诗多自伤之词,然而绝少无病呻吟。看似颓丧,骨子里很自傲。在这句诗里,杜甫就不露声色地以屈原自比。“独”,隐约取“众人皆醉吾独醒”之独,“吾独老”,就是“屈原放于泽畔,形容枯槁”。如此,他的坎坷悲辛,便被置放在一个广阔背景里,而非一己之身的自怨自怜。至于“天涯风俗自相亲”,我一直理解为,虽然夔州并不是拥有几亩桑麻田的祖居杜陵,也非朝廷之所在,地僻人远,风俗特异,但住的日子久了,逐渐熟悉,以至习惯,不免稀里糊涂,觉得它和故乡一样可亲,和故乡没有两样了。

其实,“自相亲”的意思,如仇兆鳌所说,是“风俗自亲,于为客无为”。异乡做客的人,终究是客,无法变成主人,一方面是自己不认同,另一方面是在当地人眼里,外来者终究是外来者。借用在海外中国人爱说的一句话,就是难以“融入主流社会”。他自他,我自我。萧涤非说得更明白:“自相亲,是说人们自相亲,而不与我亲,此即汉乐府‘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意。”就是这么一种异乡为客的感觉。杜甫诗中同样的句子还很多。《偶题》中有“异俗更喧卑”,《杜诗详注》里说,这是“厌人寰兮喧卑”,喧卑的人寰即指其漂泊所在的夔府。《南极》中有“近身皆鸟道,殊俗自人群”,也是作于在夔府的日子。“自人群”,“非我俗也。”这首诗,注释说,是“公不欲久居南土而作也。”身在异乡,远离京城,又衰老多病,不仅不能报国,生计也成问题,穷途末路,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希望

科幻小说家罗伯特·海因莱因的名作《约伯记:一部喜剧》,讲述一个人被魔鬼戏弄,突然之间被挪移到一个迥异的时空,被迫面对突如其来的新身份和陌生得离谱的新环境,陷入种种尴尬和困窘境地,欲哭无泪的同时,又觉得啼笑皆非。然后,当他逐渐适应了一切,甚至还能得到一点快乐,或即将从困境中解脱的时候,魔鬼再次出手干预,颠倒乾坤,让他前功尽弃。这本书二十年间读了两遍,第二遍读,读出些萨缪尔·贝克特的味道。《约伯记》的书名,我觉得不如和海因莱因的另一部名作《异乡异客》互换,会更贴切。书中的异乡客坚持信念,永不言弃,期待而且相信最终必有的幸福,或者说,最终的安居乐业。这是我理解的“自相亲”。杜甫没有这个意思,我希望他有。之前成都的草堂,几乎成了他的家。成都的三年多,是他晚年最安逸的日子。如果不是挚友严武的英年早逝,使他失去庇护和帮助,他真会在那里安心终老,而不是死于颠沛流离的舟中。

他的《江村》诗也写到“自相亲”:“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梁间筑巢的燕子,水中嬉戏的鸥鸟,悠游自得,超然于人世的忧乐之外。杜甫作此诗的时候,心态闲适,但对于鸟的自相亲近,只能做旁观者。羡慕,却无法身临其境。

说到异乡为客,有人随遇而安,有人做不到。苏东坡说,此心安处是吾乡。以他乡为故乡,前提是心安。如果不能心安,纵然豁达如东坡,还是要唱出这样惆怅的诗句:“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陈寅恪也有诗:“松门松菊何年梦,且认他乡作故乡。”且认,显然是不肯认。困于现实,不得不认,就像囚徒被屈打成招一样,也和《红楼梦》里甄士隐的话很接近了。甄士隐说,反认他乡是故乡。这样的错认,本身是荒唐的。

同样作品,不同性格不同经历的人会读出不同的感觉。创作是高度主观的行为,是个性的体现,阅读也是。作家不可能像放风筝的人,以为手里牵着线,就能控制读者这只风筝飞多高,飞多远,飞往哪个方向。读者是比作者更难以测度的人,比怪异的作者加倍地怪异。读者的荒唐没有节制,这其实就是阅读的自由。莫逆于心的阅读,是借他人之酒,浇自己胸中的块垒,是借他人的针线,为自己织一件袍子。我们一生中,对于喜爱的作品,肯定保留着不少仅只属于自己的误读,不会想到那样一厢情愿的理解是“错”的。

读老杜后期的诗,感受比较深的,是他在成都草堂时期写的那些恬淡的山水田园诗。这样偏颇的取舍,等于营造了一个桃花源,把喜爱的诗人安放其间。天涯风俗自相亲,自然就那样理解了。就像《世说新语》“言语”篇所记的:“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自来亲人,当然不是自相亲。自相亲是明确的事实,自来亲人却只是观者的感觉,鱼鸟是不知情也不介意的。老杜很多诗都写到简文帝的这层意思:花草亲人,鱼鸟亲人,无拘束的邻居们和远近的朋友以及在困难之际伸以援手的严武和柏茂琳们,也是亲切的。但《冬至》诗没有这样的意思。

再说一个例子,是《衡州送李大夫七丈勉赴广州》中的“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大学前后那些年,正沉迷于现代诗,把能找到的叶芝、艾略特、庞德、瓦雷里,直到意大利的夸西莫多和蒙塔莱的诗,熟读揣摩,遇到唐诗宋词里偶有“现代”和“象征”色彩的作品,则惊喜万分,好似念了芝麻开门,得见遇奇珍异宝,所以毕业论文写了李贺,恨不得再写一篇李商隐,又特别看重南宋的咏物词,尤其是王沂孙的,觉得满是戈蒂耶和魏尔伦的味道。读到老杜这两句,也是赞叹不已:太阳和月亮,是竹笼中的两只鸟;苍穹和大地,是漂浮在水上的两片浮萍。多好的比喻,多现代的比喻,多大的气魄。然而诗的本意,却是王嗣奭《杜臆》说的:“日月照临之下,身如笼鸟;乾坤覆载之中,迹若浮萍。”被困在笼子里的鸟,漂荡不能自已的浮萍,都是作者自喻。王嗣奭说,这是作者在形容自己的垂老飘零之状。句意本是颓丧低抑的,却有着吞吐江河的气魄,不能不使人惊奇和感佩。

某天早晨在一家名叫“沙卡拉卡”的咖啡店喝咖啡的时候,想起他《秦州杂诗》里写天马的那一首:“南使宜天马,由来万匹强。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闻说真龙种,仍残老骕骦。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心头隐隐涌起一股豪情,就借这个题目,写了一首天马诗,赠给同道的老友,适当其生日,算是以天马相期许吧。况且老杜还有“骅骝开道路”的句子,大概自己很喜欢,两次用以赠人。所以我写天马,也未尝不可。在诗中,老杜的日月乾坤一联,完全不经意地,很自然地被我化用了:

那是浸染着诗意的囚禁宇宙的笼子是躺在时间上飘荡的浮萍

可见这两句诗对我的浸润之深。迹若浮萍,用老杜另外的诗来写,就是“吾衰同泛梗”。这是《战国策》里最著名的典故之一。土偶和桃木偶互争高下,桃木偶看不起土偶,对土偶说,你不过是河岸上的土捏成的,到秋天,大雨连降,河水上涨,你被水一泡,就散架子了。土偶反驳道:你的命运还不如我呢,我本来就是土做的,被雨淋坏,被水泡散,不過回归原来的土而已。你呢,如果遇到风雨,落入河中,随水漂流,无穷无尽,入海方休,丝毫不能自主。李商隐在咏蝉诗里用了这个典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突出的都是人生的无奈和荒诞感。卡夫卡的短篇小说《猎人格拉胡斯》,写一个猎人死后不得安息,躺在一条小船里无可奈何地满世界漂流,整个儿就是这个典故的现代演绎。卡夫卡在那篇小说中,还特地用了庄子梦蝶的典故。

杜甫在诗中,喜欢用极阔大的背景,突出个人在大时代中的孤独和渺小,予读者以苍凉悲壮之感。同时由于背景阔大,又体现出人的顽强和思想与人格的伟大。“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都是如此。对于创作,杜甫爱用“飞动”一词来形容。赠高适的诗说:“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以“篇终接浑茫”来衡量一首诗,达到标准的,可谓万中无一。中国诗歌从《诗经》和《楚辞》开始,经两汉魏晋南北朝的发展,一千多年的事业,在杜甫这里达到巅峰,他是当之无愧的集大成者。《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中赞扬刘伯华之诗才的一段,正是他的夫子自道:

雕刻初谁料,纤毫欲自矜。神融蹑飞动,战胜洗侵凌。妙取筌蹄弃,高宜百万层。

也用了“飞动”一词。这样的称许,别人是当不起的。

杜甫写天地之大,个人之小,近似如今电影中常见的自空中俯拍的大全景镜头,万里春光骀荡之中,人渺渺如一芥,然后镜头快速旋转,边旋转边推进,推到原先几乎看不见的人物身上,先是孤立的身影,然后是茫然的面孔,待到面孔逐渐清晰而亲切,镜头垂直落下,我们的视角由俯视而平视,由平视而仰视,人物变得完整也变得磊落了。所以说,杜甫是最善于写登高的,即使在他还是二十五岁的小伙子时写的《望岳》中,就已经写得无比豪迈了。本来尚未登上泰山,只在山麓遥望,写到后来,遐想自己攀上峰顶,终于得以一览众山小——归根结底还是气势磅礴的俯瞰。

诗中用“自”字,是杜甫的习惯,甚至可以说是他的酷爱。葛立方在《韵语阳秋》卷一就指出了:“老杜寄身于兵戈骚屑之中,感时对物,则悲伤系之。如‘感时花溅泪是也。故作诗多用一‘自字。《田父泥饮》诗云:‘步屧随春风,村村自花柳。《遣怀》诗云:‘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忆弟》诗云:‘故园花自发,春日鸟还飞。《日暮》诗云:‘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滕王亭子》诗云:‘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言人情对境,自有悲喜,而初不能累无情之物也。”类似的例子,还能举出很多很多,如“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如“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如“盘涡鹭浴底心性?独树花发自分明”。

“自”有多种意思,在杜诗的这些例子中,“自”表示了自然物,特别是有生命的鱼鸟和花草,处于一个相对独立于人类,因此也就是,相对独立于满目疮痍的人类社会的世界。面对这些美好的自然物,杜甫在欣赏和怜惜之外,也表达了羡慕之情。它们没有永无穷尽的感时的忧虞,没有“无家别”“新婚别”“垂老别”那样的人间生离死别,无须为贫富不均的社会而忧郁苦闷。它们顺应自然,齐观生死,它们的思虑达不到人类对于自身和社会的悲剧性的认知,因此等于超脱了这些认知。一个“自”字,拉开了诗人和它们的距离,这距离使它们成为诗人情感的圣哲般的映照,也成为近乎神性的慰藉。

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下讲炼字,从另一个角度谈到老杜诗中的“自”:“诗人以一字为工,世故知之,惟老杜变化开阖,出奇无穷,殆不可以形迹捕。如‘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远近数千里,上下数百年,只在‘有与‘自两字间,而吞纳山川之气,俯仰古今之怀,皆见于言外。《滕王亭子》‘粉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若不用‘犹与‘自两字,则余八言凡亭子皆可用,不必滕王也。此皆工妙至到,人力不可及,而此老独雍容闲肆,出于自然,略不见其用力处。”

诗中用“自”,有“我行我素”之意,不管是人还是花木虫鸟,一个“自”,表示了与外物的距离,显示了自我的独立性,因此很多时候,独立等于孤傲的同义词,因为独立就是摆脱了羁縻和控制,不附属于他者。“帝力于我何有哉?”这就是“自”。“诸君北面,我自西向。”还是“自”。

杜甫熟读《文选》,二谢、阴、何、庾信,都是他苦学的对象。谢灵运的诗我理解不深;谢脁的诗,我觉得,特别善用虚字。杜甫的五律和长篇的五古、五排,虚字也用得精彩。叶梦得说到的这一点,可以看出谢和杜之间的继承关系。老杜转益多师,谢脁对他的影响,往往被其他人掩盖。但小谢的“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显然启发了他的“不尽长江滚滚来”,而且是对这句杜诗的极好诠释。杜甫的一些五律,章法也模仿谢脁。

心理学家说过“无意中有意的”误读,不知他们有没有说过“创造性的”误读和“个性化的”误读。人的个性有多强呢?看看李商隐、王安石、黄庭坚,还有陈与义、陈师道和陆游等人的学杜,彼此的差别可有多大。李商隐的诗是偏于柔弱和深婉的,可是换了别人用李诗集成几首七律,哀婉一变而为沉郁:

九枝灯檠夜珠圆,衰容自去抛凉天。金舆不返倾城色,榆荚还飞买笑钱。

若但掩关劳独梦,可能留命待桑田。壶中别有仙家日,省对流莺坐绮筵。

空中萧鼓几时回,哀痛天书近已裁。那解将心怜孔翠,不知迷路为花开。

相如未是真消渴,江令当年只费才。大海龙宫无限地,远闻鼙鼓欲惊雷。

同样,人也可以用李白的诗句集成香奁体。一首诗几百年上千年流传下来,经过了无数读者,每个读者都在创造他自己的李白和杜甫,只有在读者和他们读到的诗人心心相印、合二为一之时,那些诗才是不朽的,因为它永恒的当代性而不朽。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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