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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萨伦理

2023-11-24倪晨翡

湖南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芝士披萨婚礼

倪晨翡

我们本打算躲在柜子里一整天。

李西的鼻子由于有炎症,每隔几秒便会“呼呼”作响。静谧的狭小空间,她如同一个年久失修的风箱。她说爸爸会回来的,最迟今晚。我的左手从一开始便被什么东西缠绕,我跟李西说,衣柜装不下我们,何况我已经二十岁了。李西开始大喊,把头发故意揉乱。她不久前找到了威胁我的方法,屡试不爽。我不得不缩着身子挤进衣柜的左半边。现在,我看清了,那是一个文胸,颜色无法分辨。是李西母亲的。文胸紧紧缠绕,我为这种缠绕感到一丝羞耻。李西发现后,捂嘴偷笑,她终于忍不住开始大笑起来,衣柜随之微微颤抖。

“一,二,三……”李西开始计数。

“什么?”我问。

李西计数的声音里掩藏笑意。在她数到“六”的时候,我终于察觉到空气里弥漫着的臭味,像虫子的死尸。我不顾她的阻拦,推门而出,开始大口喘气。

“你看,失败了哦。”

李西扬长而去,离开卧室,走入客厅。即便是她柔弱的背影也充满了不可捉摸的危险气息,比如有一次李西让我扮演医生的角色,她说这是为了学校的话剧节目预演。李西用有线耳机当作听诊器,一左一右塞进我的耳朵。那时我们两人各自的家庭刚刚重组,她和她的母亲,我和我的父亲。短暂的相处后,我发觉十六岁的她似乎对这层特殊关系并不敏感,而我又与父亲向来极少交流,所以我们住在一起,不过是某种亲密的邻居。李西将耳机塞进我的耳朵的时候,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审视了她的样子。两道眉毛又黑又長,小小的坚挺的鼻尖如同一颗青涩的樱桃,上嘴唇微微翘起,随之飞出无数精美但锋利的叶片。李西没有叫我“哥哥”,而是叫我“张医生”,她说“张医生,我的心好痛”。当我按她的指示用“听诊器”的插头触碰她心脏位置的时候,她突然跳到床上,佯装成大哭的样子,跟我说:“我要告诉爸爸你对我做了什么,你对妈妈做了什么。”李西说着,扬了扬手里的文胸。她信口编造一些子虚乌有的事,并以此威胁我。如果父亲生性温吞和善我倒也不必害怕什么,但当李西提起他,称这个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为父亲的时候,我还是打了个寒战,继而想起一些糟糕的事。

早些年父亲曾迷恋过一个女诗人,他跟着她参加诗人们的沙龙活动,有时他也会写上几句。上高一的我曾看过。

十六等份

一块献给混沌

一块献给秩序

剩下的十四块被肢解

我想这个女诗人也许即将成为我的继母,她的诗我没有读过,父亲醉酒后自顾自地说:“迟早你会见到她,她的诗迟早会为我而写。”父亲笃定的模样又卑微又可笑。

那段时间,父亲早出晚归。有时我路过父亲务工的啤酒厂,向他的工友询问父亲的消息,得到的都是不确定的回答。“老张已经走了,谁知道去了哪儿。”

四天后,我放学回到家,满屋子的酒气。父亲赤身裸体躺在客厅的地上,像一座被炸毁到只剩一半的山。我走近,才发现他胸前的字。血淋淋的,尚未完全结痂。那是一个人的名字。

第二天清早,父亲叫醒我,问我认不认识这几个字。我愣了愣,点点头。接着,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去,片刻后又重新回来,将手里的照片递给我看。照片里就是名字的主人,但我没想到,她有着十七八岁的年轻模样,或者说,她真的只有十七八岁,甚至更小一些。她甚至可以做我父亲的女儿了。所以我觉得父亲在痴心妄想,诗歌和女孩都是他做的不切实际的梦。

父亲的伤口结痂后渐渐恢复常态,他四十岁生日那天带我去了几近荒废的动物园。是父亲想要去的,他说会在回去的路上买一件礼物给我。明明是他过生日,他这样做反而让我有些难堪。直到这天结束我都没有送给他什么礼物。我说我想待在家,父亲语气一转,带有胁迫的意味说要卖掉家里的电脑。父亲以为我不去动物园是因为电脑,是,但不全是,如果换一个人过生日,我或许会乐意去。父亲是否会真的卖掉电脑,我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我无法拒绝,只有陪同。这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生活里的不确定性还将伴随我好些年,也许将伴随一生。这个当时我也不知道。

动物园里只剩下猴山和象山两处开放的展区,其他动物都不知去向。我们经过锈蚀的铁网,路边的草疯长。象山里有一头孤独的成年象,它半躺在无法完全遮蔽太阳的凉亭下,是死是活,并不可知。父亲没有停下,仍往前走。也许他的目的地是猴山。我的注意力很快被其他事物转移,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如果说那天我违逆父亲意愿,坚决逃出家门,没有跟父亲一同去动物园,那么对于李西的威胁我可能会置若罔闻。可是,我看到了。七八个人,男男女女围成一个圈,在爬行动物馆前站立。他们手捧书本,口中念念有词。他们像是在哀悼整座废旧的动物园,哀惋那些动物遗留下的标牌。

它们的名字

一座座活着的墓碑

城市的引路人

父亲此时冲了过去,他飞奔着,像个英勇的武士,后来高中毕业我再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觉得父亲跑动的样子更像只瘸腿的狗。父亲与其中的一个年轻男性扭打在一起,众人一时慌乱,惊呼声、劝架声绕成紧密的一团。这时,我发现了那个照片里的女孩。她站在人群外,冷眼旁观,像是欣赏两只雄狮为求爱而拼命地厮杀。我和她一样,在不远处,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我应该冲上去帮帮父亲吧,毕竟那是我的父亲,他被人压在身下,处于下风。紧接着,父亲向我投来一种我从未见他有过的眼神,仿佛那不该属于他。这时,女孩举起了挂在胸前的相机,朝向地上的两人,闪光灯连续闪动了几下。她的嘴角上扬,像是在笑。女孩长得甜美可人,笑起来本该很好看,可却莫名让我感到一阵寒意。

后来我得知,与父亲扭打在一起的男人正是那女诗人的相好,他们青梅竹马,诗趣相投。父亲的脸被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抓着。原来父亲的脸这么小,一只手就让他失去视野,又或许是那只手太大。与父亲角斗的的确是个足够强壮的男人。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角斗。直到两人中的一个发出一声惨痛的哀号,父亲解脱了,更像是被推开的。男人躺在地上,双手捂着裆部,面色痛苦。他妈的!男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声音是颤抖的。男人重新扑向了父亲。最终,父亲落败,毫无悬念。他被踹倒在一旁,脸上亮晶晶的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父亲的衬衫不知是在打斗时被撕开的,还是他有意要让那女诗人看见他胸上还没完全脱落的字结的痂,他上身半裸着,胸脯呼哧呼哧地上下起伏,像条搁浅的鱼。女诗人搀着胜利者的手臂,头也不回地走了。好在她走了,我去搀扶父亲的时候,发现他胸上的字有的地方结了疤,有的地方还留着痂,实在丑陋。要知道,男人之间打架最忌讳攻击裆部,那是小人的手段,令人不齿,无论最终输赢与否。晚上,父亲坐在客厅里怔怔地盯着那张女诗人的照片看了好久,我从未见父亲对母亲的遗像有过这种神情。我感到嫉妒,为我那已经死去十七年的母亲。父亲看了我一眼,让我过去。我走到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停住,父亲说再往前点,我又挪动了脚步。父亲猛地站起身,朝我的右脸结结实实地甩了一巴掌。短暂的眩晕过后,我强忍着没哭,我不接受这个巴掌,可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在想,应该挨这一巴掌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个战胜了父亲的男人。这一巴掌里藏着的是懦弱,还是埋怨,我分不清,也许都有。但这一巴掌把我打醒了,让我意识到,我不该对父亲抱有太多幻想。

当李西声称她要将我非礼她这件事告诉父亲的时候,我在脑中产生了两个念头。第一个,我担忧我的安危,父亲也许会用刀片在我的胸前刻上李西的名字,显然他喜欢这个陌生的女孩多过我;或者,再次扇我耳光,父亲知道我不会还手,不敢还手。进而,我担忧李西,虽然有时她给我带来的烦扰常常令我头疼,但我仍不想她与父亲走得太近。父亲早就不再读诗写诗,而我由于高考发挥失常,不得不调剂到一所财经院校的中文专业。迫于学业压力,我拾起被父亲丢弃的诗集,熬夜朗读那些我难以理解的诗句。通过这些诗句,我顺利通过考试,但我却仍然无法理解父亲。

今年六月,父亲再婚,我们两家搬到了一起。父亲和继母远行夏威夷,开启了他们长达一个月的蜜月之旅。我和李西迄今已相处十三天。白天,为了躲避李西,我通常找借口外出,去朋友的咖啡馆小坐,或是泡在网吧。在这段时间里,我并不了解李西的动向。她就像是一个藏在幽深密林里的巫婆,熬着奇怪的药汤。我认定她迟早会用一种方法让我喝下去。有一次,李西给了我一颗糖果,眼看我吃下去后,李西突然笑了,问我,甜吗,上面有我的口水哦,哈哈哈……见我脸色僵滞,李西耸耸肩,跟我使了个眼色,骗你的啦。糖果上到底有没有李西的口水,我并不知道,可我还是立刻吐掉了那颗糖果。按李西的話,这是间接接吻。

我锁上门,开始换衣服。暂没想好去处,但我一定要出去。开门后,李西就站在门外,像个充满诱惑的小恶魔般看着我。我在快速测量她两侧的宽度以便接下来能极速通过。

“等等。”李西往前一步。

“什么?”我一时错愕。

“等等。”

“不是陪你玩儿了吗?”

李西抿嘴一笑,摸了摸肚皮,说她饿了。我舒缓一口气,只要给她点个外卖就好,五分钟搞定。

“想吃什么?”我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我想想哦……”

我的左手拇指在外卖软件的菜单上无措地上下滑动,等待李西的回答。

李西双手一拍,随即扣合在一起:“披萨,披萨好了。”

由此,我回想起一个月前,父亲婚礼上的一件糟糕的事,那件事甚至近乎毁掉整场婚礼。但那与我,与李西无关,我们只是那场迫害的见证人。西式的婚礼是出于继母的意愿,整个婚礼的准备工作几乎全部委托给婚庆公司。我跟学院请了三天假,所需做的便是认识一下即将成为我继母的这个女人以及她的亲属团。

继母三十五岁,一眼看去便是那种精致的都市女人。婚礼当天,她与来客热络交谈,不时掺杂几个蹩脚的英文单词。见到我的时候同样行了国外贴脸的礼仪,扑鼻的浓重香味,假模假式的溢美之辞。我点头以示微笑后,步入婚宴大厅。总之,继母与此前照片里的女诗人完全是两个极端,我有时在想,是不是母亲也是她们中的一类。父亲是在她们之中寻找母亲的影子。依据名字落座后,旁边的女孩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以后我们就是兄妹了哦。”

她是安分的,婚礼上的闹剧似乎与她无关。披萨在后半段上桌,混合口味,我拿到的一块是“夏威夷”。且不说我本不爱吃披萨,整个婚礼虽然是西式,但餐饮几乎是按中式来准备的。所以,披萨上桌的时候我以为上错了菜,随时等待它被撤掉。直到试探着咬下第一口,我隐隐有种感觉,对于即将重组的新家庭而言,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就像在那场婚礼上,一个陌生男人不知从哪儿冒出了头,冲到即将接吻的新郎新娘面前,指着新娘破口大骂。为了扩大音量,让更多人关注到他,他甚至携带了一个红色的扩音喇叭。喇叭里传出的声音经由电流分解,略带沙哑:“你是个负心的女人!”我只听过负心汉,没听过负心的女人,这些骂人的话软塌塌,毫无攻击力,以至于那个场面其实有些滑稽。闹事的男人很快被几个酒店的保安擒住,沿原路往宴会厅外拖拽,他的身体后仰,失去了对抗的欲望,渐渐,他变得不争不吵,似乎已经意识到对这场婚礼他再也做不了什么。那些从喇叭里挤出的脏话听来生涩,反反复复几句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话,我莫名觉得他可怜。台上的父亲高扬头颅,像一个躲在城堡里的国王,指使着士兵将这个闯入者驱逐出去。这时,父亲倒成了胜利者。经过我们这桌的时候,男人像是偶然发现了什么,两眼突然瞪大,喊了一句,“西西,劝劝你妈,她会后悔的!”只是那声音一发出便迅速被《婚礼进行曲》淹没,石沉大海。一旁的李西面无表情,盯着台上我的父亲、她的母亲,问我:“你说,他们为什么还不接吻呢?”

婚礼在五分钟后重新进行,跳过了接吻的流程,新郎新娘并排站着,受刑般面对着无数充满疑惑和耻笑的目光。父亲的左手食指在裤缝处打着圈,一圈又一圈,卷到极限再散开。新娘的手垂悬,孤孤单单,父亲本该牵起她的手。只要牵起手,就足够证明了。闪光灯仍在不停闪烁。这一刻,父亲在等什么?我突然回想起当年在动物园里父亲落败的情景,也有几乎相同的闪光。当时父亲虽然打斗的手段卑鄙,但多少我还觉得他是个英勇的人。直到上了大学,以成人的身份参加父亲的婚礼,我才恍然发觉,父亲当时软硬兼施地要带上我,会不会是他不敢一个人去,所以才要拉上他那个刚上高一的儿子壮胆。父亲当时被人压在身下向我投来的眼神里陌生的部分,此刻我终于明白过来,父亲分明是在求救啊!向我,向他的儿子,求救。父亲想方设法地引诱、逼迫我跟他一起到动物园,也许就为了那一刻有人能够站到他身边,与他并肩作战,哪怕为他挥舞一下拳头。可我只是看着,生怕自己搅进这场不明所以的缠斗。当时我没有与他为伍,现在,他可以躲在身边的这个女人身后,说一句我爱你,接受百年好合的祝福,就可以完成对自己的保护。宴会上的人交头接耳,对刚才的闹剧低声密谈,父亲受了这般屈辱,本应该跳出来捍卫他这段新婚姻,捍卫这个很可能与他走过后半生的女人。但他没有。

“刚才那人……是你爸吗?”我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问出了口。

“是啊,给了他机会,没想到他就这么点本事。”李西用叉子挑弄着盘子里的半块披萨。

我一时没说话。

“你爱吃披萨吗?”李西突然转移了话题,手里的叉子头包裹了一层又厚又黏的芝士。

“还,还行。”

“我也爱吃,”李西说着将那块芝士塞进嘴里,“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她盯着盘里的披萨,也许用余光瞥见了我。

此刻,坐在我另一边的人拉动椅子,站起身,接着整桌人都陆续起身。新郎新娘端着酒杯朝我们走来。我慌忙拿起面前仅剩半杯可乐的酒杯,依势举起,一饮而尽。李西突然喊了一声:“爸爸,您来一下。”父亲愣了愣,挂上笑容,和他的新娘面向我、面向李西走来。它发生在我面前不足五十公分的地方,仓促地开始,又仓促地结束。

李西踮起脚在我父亲右边脸上快速留下一个吻,芝士的油迹,在那块盐碱地上留下一朵小小的印花。在场的人明显都被李西的举动惊到,包括我,包括父亲。几秒后,父亲故作轻松地哈哈一笑,伸手揽过李西的肩膀,在怀里轻轻碰了碰,满脸笑意地说了一句,西西真可爱。

现在,他们似乎就是一对真正的父女了。

回想起这些,心里那种说不清的感觉再次袭来。原本在父亲和继母的蜜月之旅开始后逐渐淡去,我试图划分彼此的界限,就像我称呼继母为“阿姨”,但李西却称呼我的父亲为“爸爸”,甚至有时加上“亲爱的”一类亲密的前缀。那令我不适,并非出于嫉妒,而是源自一种莫名的恐慌。父亲善于自我催眠,就像他将自己的欲望伪装在糟糕的诗句背后,并美其名曰“为了追逐诗歌理想”,又将婚礼上受到的羞辱隐藏在继母身上的香水味里,他总能从生活中找到为自己的懦弱和失意开脱的替代品,先催眠自己,一切在梦里都会迎刃而解;而李西则像个定时炸弹般随时都可能爆炸。

我恐慌两者的化学反应。

幸运的是我与父亲始终保持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我们时常互不打扰,高考结束后我开始兼职,企图通过自己的能力逐渐摆脱父亲。也许男孩成长的过程都会经历这一阶段,逃离、推翻或是和谐相处,对我而言相对容易的是第一个选择。当我听到父亲要再婚的消息的时候,内心并无太大波澜,我明白我的企图完成了大半。

动物园角斗以后,父亲对女诗人余情未消,他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电脑的搜索引擎里的记录没有清理,第一条是北京闵东书店,第二条是十八岁女孩喜欢的礼物。桌上留着那张诗歌沙龙宣传单,举办地点就是闵东书店。临行前,父亲托邻居王婆照顾我,我乐意父亲去,甚至内心深处萌发出一种念头,父亲真的不会再回来。父亲走了,电脑却设了密码。我试遍了我的、父亲的、母亲的生日,都不对,剩下最后一次试错机会,错了电脑就会被锁定,那一刻我几乎猜到密码会是什么了,那个刻在父亲胸口的名字或许对他来说才是至关重要的,只是关于那个名字的更多事我无从得知。三天后,父亲回来了,毫发无损。他带回来一包糖山楂。我没有问父亲北京之行如何,我只是吃了一颗糖山楂,又酸又甜,口腔里立刻分泌出许多口水,咽下去,本想说的话也随之吞进了肚子。

我给李西点了一份培根和水果双拼披萨。我说:“大概半个小时,等有人敲门。”“你要出去吗?”李西问。她发现了我的意图。这种情况,绝大部分时候我是无法成功脱逃的。之前我都是趁早晨她没睡醒,偷溜出门,但今天我闹了肚子,也许是无法掩盖的马桶抽水声吵醒她的,我想。昨晚的猪肉已经变了味道,我早该知道的,但我无法拒绝李西的“好意”,她说:“哥哥,你该尝尝我的厨艺。”

此刻,李西像一只粘人的猫缱绻着我右边的胳膊,同时阻碍我用更灵活的右手掏出手机装作忙碌的样子。“哥哥,你不是也喜欢吃披萨吗?”我不吭声,李西扣着我的手臂开始移动,我们在沙發上坐下来。接着她打开电视,吵闹的购物频道,她没有更换,似乎只是为了多一种留住我的方法——你看,我们有事可做。其间,李西一直没有松开我的手臂。

现在,是我在等待敲门声。李西手掌的温度令我身上开始冒汗,细密的汗珠逐一串连成片,想必李西感受到了,但她仍没有放开这个潮湿的我。家庭购物进入展示环节,舒缓的钢琴曲暂时代替了令人窒息的销售喊话。今晚我要出去睡,睡宾馆,哪怕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撑一晚。当然,这个想法难以实现。李西赖着我的程度有越发强烈的趋势。侧过脸,我发现李西正紧紧地盯着我看。她的眼神如同能穿透坚硬的脑壳直探到我的想法,仿佛在说,不可以逃走哦,你知道后果的。

我说:“你作业都写完了吗,先去写作业吧。”

“早就写完了。”

“那你可以看看书,或者预习新学期的内容。”

“我需要劳逸结合。”

我努力寻找摆脱李西的方法:“或许,去找你的同学玩啊。”

“这个点子不错,我可以带你一起去。”李西的手攥得更紧了。

“我,我……”

口中的问句被敲门声截断。外卖来了。我蹿起身,冲向门口,如获大赦。

我当然知道这改变不了什么。只要父亲仍没有醒来,我便不可能摆脱。也许是李西体内青春期的荷尔蒙作祟,我理解她,我充分理解,但实际上我不知道除了所谓的理解还能做些什么。我想起几年前,我也正值青春期,父亲因为那个跟她年龄悬殊的女诗人而焕发了第二春。我们不再背道而驰,开始平行前进,甚至有了交点。一个晚上,父亲推门坐在我的床上,两只手夹在腿间,他的突然闯入打断了我在习题册上列到一半的方程式。父亲问:“你们这么大的女孩喜欢什么?”我愣了愣,之后明白了父亲的用意。父亲不是说我是女孩,也不是说为了弄清我喜欢什么,而是一个擦边球的设问。动物园之行是那晚过后的第三天,父亲像是在为此做准备。我说我也不知道。其实,我有自己喜欢的东西,但女孩喜欢什么,我的确不知道。父亲听后看起来有些不高兴,没再说话,起身走了出去。这也是我从父亲身上学到的逃避方式。我就这样把这个也许日后会交叉延伸的点就此抹去了。

关于我的青春期荷尔蒙,这么多年从未与父亲真正交谈过。他没有教授我一个男孩变成男人的途径,相比女孩,男孩大多是自主学习,一旦发现了那快乐的隐秘小径便会无可救药地越走越远。大学期间的专业课,我得知了一种叫作俄狄浦斯情结的概念,我恍然醒悟,又开始害怕,更为当年我那段混沌的意识懊悔。这更坚定了我逃离的决心,但其实父亲不会知道,那段时间他陷入单恋的愁苦,无从理会我。

父亲去北京的第二天午后,破解密码的想法渐渐淡去,我独自在沙发上玩飞行棋,一个人的飞行棋自由却也无趣,加上愈发炎热的天气,我不知不觉倒在沙发上睡去。我梦见的是母亲,她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定在不远处,我走近后发现那不过是母亲的遗照。我并非因为多么想念母亲,稀少的记忆随着时间流逝使得母亲更像是一个无法触碰的遥远的女人,我无法残忍地说出,她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重要的东西。我梦见她是因为此时此刻我需要梦见一个女性,是青春激素的指引,是大脑潜意识的召唤,而恰巧出现的这个女性是母亲。我想说点什么,面对一张被放大数倍的遗像,说一些温存的话,但我了解她什么呢?她去世的时候我才四岁。我无法投入她的怀抱,也许真正能达成目的的方式是我也变成一张遗像,跟她永远地摆放在一起。可我又畏惧死亡,畏惧所有不可捉摸的危险。我努力让自己梦到别的女性,但那个单向空间里无论如何都挤不进,像是有一道隐形的结界。是母亲霸占了我抵达快乐的通道。那个梦似乎就是从这里开始不受控制的。

弗洛伊德说梦不是偶然形成的联想,而是压抑的欲望,梦是潜意识的伪装。我喜爱那种温热又柔软的触感,我触碰它会想起很多美好的事。我没有伤害母亲,但却觉得有愧于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一眼看到电视柜旁母亲的遗像,照片里的她笑得温婉。我想母亲或许会原谅刚才在梦里我所做的事。坦白说,二十年来我还没有恋爱过,碍于一种难以逾越的心理障碍。母亲在几天后再次出现在梦里。后来,这些梦逐渐被涂上各种颜色,红色的情欲,蓝色的羞耻,灰色的谵妄……现在,它变成了黑色。一劳永逸的黑色。

李西说:“哥哥,我们玩一个游戏好吗?”

游戏的规则是:两人各拿起一块披萨,谁的芝士先断掉就要跟对方分享一个秘密。

无趣的游戏,危险的规则。李西并没有休止的打算。不等我想一个拒绝的理由,她已经开始了。

披萨还是完好的形状,培根和水果各自为伍,互不侵犯。李西的右手按在一块培根披萨之上,努着嘴,看向我。我终于还是伸出手,参与了这个游戏。芝士的断裂,除去偶然因素,比如芝士量的多少,主要是与抬起的速度有关。所以,我需要尽量放慢速度。我按着披萨的另半边,水果中目测芝士含量最多的一块。李西喊“预备”,拖长的尾音,预示着另一场无边无际的鏖战。视线里的她缓缓溶化,這个突如其来的妹妹,正在一步步撬开我紧锁的心门。

“开始!”

屏住呼吸,尽量稳住缓慢的右手,芝士由于重力开始下坠,迟早会断掉的,不过时间问题。其实我本不必如此紧张,输掉比赛,我完全可以编造一个秘密,毕竟秘密只有秘密原本的持有者能够验证真伪。人又是擅于自欺的动物,这个游戏本身就存在着极大的漏洞。等我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李西突然喊了一声。

“啊!我输了!”

李西的芝士断掉了。

恶魔的触手失活,瘫软在茶几上,长长的、丑陋的一条。

“现在,我要分享一个秘密了。”

李西的脸上丝毫没有输掉游戏的沮丧,反倒有一种隐隐的庆幸,仿佛这才是她的目的,她的胜利。

我们重新在沙发上坐好,是李西要求的,像是要颁布一项法令。随后,她关掉电视,几秒后又起身拉动客厅的落地帘,整个空间顿时变为一片昏暗,只有稀稀落落的日光从微微飘动的帘子缝隙处溜入。我顿时紧张起来。分享秘密为什么要拉动窗帘?秘密又不会因见光不胫而走。

我只是任由摆布,机械地张开嘴,如生吞一颗滚烫的心。李西开始她的讲述。

“……哥哥,我跟你说一个秘密哦。你见过我的爸爸,我是说,那个闯入婚礼的男人……他后来不止一次找过我,说要带我走,还让我劝说妈妈离开爸爸,你的爸爸……

“说实话,我受够了,我不想再见到他。妈妈离婚主要是因为他。可我还是想给他一次机会……所以,我跟他说了婚礼的地点,可他真是没用。”

李西说完,脸上的表情隐没在灰暗中。

我一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更加陌生,她的秘密我并不完全理解。我只是在想,这个平日里鬼灵精怪的女孩也是一场婚姻的受害者,她喊我的父亲为“亲爱的爸爸”,她想方设法地赖着我,也许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感受到多一点的爱意。大人们的事情她无力改变,她只能努力变成一只惹人注意又无足轻重的猫。可这只猫又深谙威胁我的方式。因而,李西其实多多少少了解这个她称作“亲爱的爸爸”的男人。她明知故犯,让我有些不舒服。我只能徒劳地想,这些错乱、矛盾的人和事为什么一定要融为一体?

“我们可以拉开帘子了吧。”

这种昏暗的环境令我呼吸困难,几近窒息。在我说完后起身的一瞬,我突然被什么击中。不足一秒的触感,如闪电惊掠而过,我的右边脸颊开始烧灼,沿着那枚余温微弱的唇印。

它发生得太仓促,太迅疾,我只是空空坐在那里。后来,李西拉开了帘子,耀眼的阳光重新占据领地,热烈地包裹住我,我的大脑不再胡思乱想。这个吻,不过是一个崭新的、属于我和李西的秘密。

来电铃声响起的时候,李西已经离开了客厅,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屏幕闪烁的手机放在电视前的沙发椅上,我的眼中只有它,仿佛那是目前唯一能带我逃脱的通道,我向前迈出了仓皇的一步。

“啪!”

茶几上的披萨被我的裤管勾住,一秒之内,完成了简短的自由落体运动。我也爱吃,你知道为什么吗?我突然回想起婚礼上李西没说下去的那个问题。我只是看着它,色彩斑斓的红色、黄色,培根、菠萝,依然牵连着面饼,柔韧的芝士像一张破破烂烂的网。它可以被拉得很长都不会断掉,也可以粘附这些五彩斑斓的食材,让它们各自重新组合,形成另一种伦理。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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