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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这人间小事

2023-11-24贾柯

湖南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食物儿子

贾柯

气味以它不可思议的微弱和渺小,撑起一个恢宏的世界。

——普鲁斯特

再去吃碗小面。

回南方前一个黄昏,收拾好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来来回回,都是一个背包。

坐在沙发上发怔,想想还有什么,别忘了。

于是,黄昏后,吃过晚饭,一个人又独往离家最近的那家重慶小面馆里坐一坐,叫了一碗小面,那一刻晚霞出来拌面,自觉颇有仪式感。

一两。七块钱。真好吃。

然后,孤魂野鬼般地潇洒起身。

可以走了。

再无挂碍。

唉,仅有的小火锅店倒掉了。

回到南方,第一个发现,就令人沮丧。

雷峰塔倒掉,我都不会那么难过。

人的伤感,毕竟不会每次都那么高级,一定得从心灵开始,从口腹隐隐作痛,也是可以的。

那天,往走过一千遍的芒果路上又走一遍,去买早餐。才二十来天,这家冬夏以来无数次给我安慰的小火锅店失踪了,门牌已改成柳州螺蛳粉。

小楼昨夜又东风,只是朱颜改,落到民间,大约就是一家小店改了店主,换了招牌,这家欢乐那家愁。

那对店主,尚好年华的重庆夫妇被台风刮走似的,像两片叶子一样不见了,连同他们的川东口音、门前那口庞大的汤锅、昼夜所冒的阵阵白烟、锅里五六个结实的竹捞勺、十个八个盛串串的叮叮当当喜气响着的不锈钢盆、还有,还有,最是那些串得风姿绰约的土豆片、白莲藕、豆皮、海白菜、菠菜、金针菇、鹌鹑蛋、牛肉丸、鸭肠、鸡心、郡肝、毛肚、腊肠……全都不见了。

这些年,方圆五里,这是倒掉的第四家火锅店了。之前,还有小洞天、巴国布衣、川东人家,都曾不定期去过的,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有些事物,如生生死死一样叫人无可奈何。

南方是讲清淡的,并且酷夏漫长,嗜辣者像守城人,毕竟是少数。

倒掉的辣味,成了心中清供。

往事并不如烟,往食也并不如烟。

吃过的,胃会记住。

吃过的,心也会记住。

三年不说话可以,一天不吃心慌。

吃这件小事,关乎生命的最下限,吃了就可以活着,不吃是要出人命的;同时,它又一层层往上抵达,多少人间情义是吃出来的;再往上,食物是可以通神的,特定时刻,敬虔地献上一些上好食物,或荤或素,摆在案头,和经文一道,就进了神的殿。

说大了,人类史,完全可以是一部食谱。

只说个人,多少的感天动地,多少的平凡日常,都与吃相干。

忽而,想到好多与食物相关的小事,有些是看到的,有些是读到的,也有自己亲历的。那些味道,有些是知道的,有些是不知道的,可都有同一味——情味。

且在字里乱炖,云飞渡。

某年,在公园。

南方的冬天,也有冷时。

那天风大,经过亭子,只有一对年轻男女,大约没料到这天温度骤降,两个人毛衣外面并没有外套,女孩抵不住了,在发抖,男孩就替她挡着风,挡一点是一点。经过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是烤红薯,两个人在分着吃,神情有认真的甜。

那时是正午,而公园对面就是一家小饭店。

人穷的时候,小饭店里的一样小炒也是必须去克服的奢侈品。

这个时候,不必上前为他们指路,“看,饭店就在那里。”

那样的话,就成了古时候的那个皇帝,得知人民在吃树皮,就大惊,还给出建议:

“何不食肉糜?”

只有没饿过没穷过的人,才以为贫穷饥饿只是一种不可描述的传说。

那对分吃烤红薯中的恋人,忘了大风,忘了路人,也忘了对面的小饭店,他们就那么一心一意在那股特有的占领冬天的香味之中。那个时刻,能回家的都在回家,能在饭店吃饭的都在饭店吃饭,天地间,一时似乎只有这两个人在凭借着一只烤红薯抵御寒风,与肚子里咕咕的呐喊声。

这情景太难忘。

只有沉浸,而没有自怜。

有时,以为废园里被留下的草木、鸽子、旧物,会自怨自弃。其实,那是旁人以为的,活在其中的事物,常常有稳如山的生命力,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嗟叹。

正因如此,活在人间,自己日益缩减着那种东西——同情心。

同情,是觉得别人可怜,是善良者常常随身携带的一张手帕。同情,又是把人往低处看的。人皆有尊严,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穷而有风吹也是好的,饿而有红薯吃也是好的,有热忱有爱,怀有盼望的人,有时不需要那么多的同情。

有时,会想起那对男女,想知道,后来有没有还在一起吃,在哪儿吃,吃的是什么,吃的时候,还是不是那样甜而认真的表情。

听到一个故事。

说时,人家是当笑话讲的,听时,我是当莎士比亚戏剧听的,人间喜剧,人间悲剧,人间悲喜剧,混在一出。

一个南下打工的父亲,又三年在外,年关前,才坐火车汽车兼步行赶回屋。

儿子又长高一截,也越发沉默。

爸爸也叫不出一声,像是哑巴。

跟儿子搭话,递儿子压岁钱,儿子闷声不接,父亲难过。

依稀想起儿子喜欢上街,就扯着儿子胳膊上街去,出门一刻,感到手中儿子那截胳膊都是硬的,像一种无声的抗拒。

到了街上,父亲凭记忆加猜谜,遇上食物,就一样一样地问儿子:“吃不吃?”

开始,儿子一声不吭,只被动地跟着走,父亲觉得像在拖石头,他在外干活都没这么累过,也许,是心口那块累,还痛。

走着走着,儿子的胳膊松动变软了。

儿子接过父亲递来的食物,一样一样打开,像是从没有吃过东西一样,一样一样吃起来,胃变成巨大的陈列馆,把蛋糕、肉脯、鸡爪、糖果什么的,全往里放。

吃到后来,儿子完全谅解父亲的三年不归。

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像父亲这样走遍一条街给他买吃的了,一直买,一直买,一直买,仿佛三年不回家就是为了这一天要堆给他这些食物,向现实复仇一般。

再后来,孩子吃到胃痛,捂肚子。

父亲狠狠内疚,笨手笨脚帮儿子揉肚子,不知道该拿儿子怎么办,就像不知道该拿相隔千山万水的生活怎么办。

此后,兒子却神奇地跟父亲感情深起来。

是父亲那一堆导致胃痛的错乱食物吧,误打误撞成了狼狈而真切的父爱物证。

父亲在外,是没有忘掉儿子的,只是距离太远,传递不了一碗汤的关怀。所以,回到儿子面前,父亲恨不能一顿给儿子恶补三年美食。

吃也汹汹,爱也汹汹。

世上一种有温度的东西叫“食物包裹”。

读吴冠中《我负丹青》,记住一桩与画无关的吃事。

文革期间,吴冠中与妻相隔两地,各自劳动改造,又各自害着各自的病,吴冠中惦着妻的瘦弱,偷偷地给妻寄去一包牛肉干,又怕被查出来,累妻被批斗,就无奈生出大时代下的小谎言,在包裹上清楚明白地写上一个字——药。

当时想,吴冠中妻子朱碧琴打开这包裹一刹,会是怎样的心情?是想哭还是想笑,抑或是抹着泪嘴角却笑了。

又记得读到写民国公子张伯驹晚年的一桩事,与收藏古董无关,也是吃事。

“忽见伯驹先生蹒跚而来,孤寂索寞,坐于小偏桌旁。餐至,红菜汤一盆,面包四片,菜酱一碟,黄油两小块。红菜汤毕,小心自小口袋子取出小手巾一方,将抹上菜酱及黄油之四片面包,细心裹就,提小包自人丛中缓缓隐去。”

张伯驹青年时代收藏古董,一掷千金,于是,有人看到他晚景这一幕,觉得清寒酸楚,专门记下。

那用心抹好的四片面包,是世上最小的包裹吧,是他提回去给夫人潘素的。

我很记得这四片面包的淡泊情深。

有情义的人,再无良田华服珠玉满堂,也自有富足。

情,难道不是一种格外珍贵的财富?

又想起,近的事,自己历经的小事。

曾经,在南方一次次收到妈妈从故乡寄来的包裹。

都说世上的妈妈,是唐僧。

殊不知妈妈的包裹,也是唐僧,叮叮当当,一味千山万水也要敲中孩子的门,啰啰唆唆,全倒进你的胃。

只说,那些年收到过的腊肠,那是最不怕坏不怕烂的食物,一打开,质坚硬如石,是在家中阳台风干晾好一冬的,放大火上蒸,二十分钟后,它就整个柔软下来,有盐有味,而且是特别到走遍店家无处有卖的,世上真正的非卖品。

这味道,须得血缘一场,才可能年年吃得到。

她走后,便是人间绝迹,只成回味。

食物包裹,是打在白菜上的那层霜,漫天降过,才有隔年特有的甜味。

收到过这样的包裹,胃一生都是暖的。

也许,食物才是一个人最深刻的乡愁。

余光中有一首《乡愁四韵》,是喜欢的,写得凉悠悠地美,写了长江水,海棠红,雪花白,腊梅香,罗大佑唱的这首歌也沙哑得好听。有一回,读着听着,却以为读漏了,总以为少了什么,再看,再听,什么也没少,就这四样。

作祟的,是自己的那点心思。

自己以为的乡愁,太多与食物有关,有些是有季节的,比如四月的樱桃、七月的冰粉、年关的腊肠,有些是一年四季随时可以吃到的,比如门外百米方圆几里的小面、椒盐酥、凉粉、凉面、肥肠粉、小笼包、红油抄手、豆汤饭、红糖饼、芝麻酥、花生占、红油兔丁、天堂鸡片、棒棒鸡、樟茶鸭、张飞牛肉、夫妻肺片、蛋烘糕、三大炮……每一样,都是独一味,都在翻动深深往事,忆起一个人的前世与今生。

食物,爱情,艺术,都是可以让人疯魔的。

《猪油,是尘世生活的歌谣》,有回读到《三联生活周刊》的这篇,一下子深度共鸣。想起,很多年里,我和我的姐姐们一到开饭前就像小狗狗似的守在妈妈窄小的厨房吞口水,看她熬油渣,就像画家作画音乐家谱曲将军打仗一样让人叹为观止。刚一捞进小碗,我们就开始伸手抓,妈妈忙喊:“不要烫到了。”她的猪油罐,是白玉,她的油渣,是黄金,结结实实的美丽。

终于有一年,为让南方的家人孩子也体会这世上的白玉配黄金,我硬是用纸巾小心包好一把,带上飞机,空运五千里,让故乡来的一把油渣,在南方片刻流金。

所以,若问起我的乡愁,眼前会是一串食物清单。

实打实的,岁月无欺,一一在案。

很多物是人非,老房子拆了,当年的桉树连根不在,旧衣裳也没两件了,最亲的人也在消失或消失的路上,那些吃过的故乡食物,却成为牢固的故乡山川,浩浩荡荡继续飘散着它们各自的味道,救赎一个游子的乡愁。

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食物更能拯救人的情绪,尤其在湿冷的寒冬,一碗冒着热气的红油抄手,足以对抗许多陡然而生来路不明的绝望。

想起喜欢的食物,不再大街小巷地找,而是一遍遍做,直到满意为止。这个过程本身便使人醉心。尤其在经历遗忘和被遗忘、放逐和被放逐之后,摊开双手,让最后一些沙粒滑落,能捧住的只有食物。它掺杂了记忆,滋味复杂,简简单单的一碗豆汤饭,也成了怀旧的仪式。

去年翻起《在人群中消失的日子》,一次次被打动的,就是这些与食物、味蕾、回忆相关的句子。它们,似乎是一种回流,不是从眼睛开始看到的,而是肠胃先感知的,再到心灵记忆,一时间,泛起很多很多。

恨不能一下子空降在某家档口,任风吹草动人车汹涌,也要吃一吃那些不保健康却又如此让人挂怀的故乡食物。

吃这回事,对习惯某种味道的胃来说,是可以遇魔杀魔的顽疾。

只有爱或不爱,没有道理可以拿出来讲。

真的,食物里藏着普世情感。

以前,以为只有小孩才贪吃,其实,人人都爱的。

老人与食物,更是意味深长。

像朝开暮落的木槿,一个老人手中的半片桂花糕,都会沾上难以言说、值得十分留恋的晚霞之光。

当人的力气渐少,人渐渐囿于一居一室,世界有多大,与自己的关系都不大了。这样的阶段,微物便轻易被放大,小到一声鸟叫,一声敲门,一个电话,一碗食物,都有掷地有声的生活之力,与生活之美。

有次,读莫奈书简,被他晚年一句话打动,他说:“我哪儿也不想去,世界在我眼中,不如我的花园。”

花园是一个人的全部,因为是心头爱,还有,也因为莫奈有严重的白内障,他难以再出门了。也好,不如就朦朦胧胧地看好自己的一座花园。

食物,之于老人,也一样。

近几年,我有一些深刻的记忆,是关于老人吃东西的情景,有我自己的老人,也有别人的老人,无一例外,看到老人对一点一滴的食物,呈现出异常的珍重。

我看过,妈妈那次吃我寄给她的桂花糕,她一点一点打开,细嚼慢咽,像电影镜头中的慢动作,在十二月的下午,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然后,几个字几个字地赞美,极为用心地在脑里想形容词,形容她对桂花糕的喜爱,如同她对窗外桂树的喜爱,仿佛她一生的苦都被一块桂花糕的味道淹没,一生的美好也尽在一块桂花糕入口即化的瞬间凝聚定格。

我看过,父亲今年一个一个吃葡萄的样子,动作也是很慢,甚至停在嘴边,不动,在等葡萄对他说同意似的,然后,才慢慢放在嘴里。牙不好的缘故,好多硬东西不再能吃,葡萄就成了他的佳肴。对老人来说,所有的葡萄都来自天堂,没有酸葡萄。

我看过,一位老人埋头吃一碗排骨面的情景,他知道他吃的时间不多了,医生护士遮遮掩掩的话,他听到,也当耳旁风,只对来看望他的我们说:

“今天的排骨,真好吃,不擺了,要不要来一碗?”

仿佛生死都与他无关,天下事只在一碗排骨面中。

一块糕点,一个鸡蛋,一碗面,一根排骨,甚至一颗葡萄,在老人的眼中和嘴里,都似乎不仅仅是在吃,不只是为生存,也不是为味道,而似乎是一种证明,一种活着的力量的证明,这吃里,有桃李春风的享受,也有刀光剑影的博弈。

记得,我祖父九十三岁那年春节,他叹气,说:“今年糍粑只吃了九个。”

我从来没有一次吃完过九个糍粑,在我认为,说这话的祖父像古时候的老廉颇,坚持要多吃一碗饭,就意味着更强的战斗力。

“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

今年夏天,听到这首摇滚《如果还有明天》,当时,正在银行排队替父亲取钱,歌声里,想起那碗排骨面。

谁说,吃不是一份人生最后的极致幸福?

恰恰还真有人写过,《一份极致的幸福》,放在一本叫作《所剩只有食欲》的书里。

像盖着锅盖的粉蒸肉一样,吸引着人。

啊!这豆腐实在是太好吃了,味道那么纯正浓郁,好烫好烫。第一口吃下去我便兴奋不已,继续捞,接着再捞,一眨眼就吃掉了半块,接着,就全吃光了。

其他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今晚上只有这个——一块豆腐。是因为这样决定了还是因为饿着肚子,我甚是为很久没吃这么美味的汤豆腐而感动不已。

读到时,吸引我的不是豆腐,而是为一块豆腐而感动的那种雀跃。

也许,有人觉得食欲引发的是极低欢乐,低着低着,临水照心,映得出对生活对生命的无限眷恋。

这份眷恋,太可爱。

此刻,关于食物与感情之事,想找一言以涵盖,忽而冒出父亲从前反复说起的那句:

“我们在一个锅里抓饭吃。你说好不好?”

父亲写文著书,兼爱与人长谈,可说起感情,说来说去,山绕水,水环山,竟然最是这一句让人难忘。

在一起吃,并且,吃了又吃,原来才是有情人最爱做的事。

如今,低头想,真是啊。

活到半生,在一起吃了又吃的人哪,能有几个?

问世间,情为何物?

是不是在问,与谁共吃一辈子?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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