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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信

2023-11-24韩浩月

湖南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信件

韩浩月

二〇〇四年前后,某个秋天的傍晚,家中,我把一叠大约十枚左右的崭新信封整理好,踩着椅子,取下书架上的一个纸盒,把它们放了进去,其中的一个信封,装有搭配这些信封使用的十张邮票,为了方便找到那枚藏了邮票的信封,还特意把它放在了最上面。默默做这些的时候,内心里想:这些信封,不会再也用不上了吧。

一语成谶,果然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寄过任何一封信。闲极无聊的时候,想要把那叠信封找出来——不是需要用到,也不是想把它们送人(也无人可送),就是想翻翻,看看它们还在不在。我在寻找一件东西死活都找不到的时候,会沮丧,这是小时候养成的坏毛病。找了数次,那个盒子还在,只是信封没了,我坐在书架下面的玻璃钢桌子旁生闷气,直到十几分钟之后,情绪才缓和下来。

那一叠信封,它们不知被我“寄”往了哪里。信封常见的颜色,只有黄色和白色,黄色通常是牛皮纸做的,白色则是厚一些的双胶纸印制而成。而那些遍寻不见的信封,在我脑海里莫名其妙变成了黑色,它们或许趁着一个黑夜偷偷溜走,展开翅膀飞了,那十枚邮票是它们的“盘缠”。我找不到它们,感到闷闷不乐,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那信封里面空空如也,封面上的方格子里没有填写邮政编码,横线上也没有写出收信人地址,你们要逃向哪里,为何要舍我而去?

再过些天,就要到二〇二四年了,那些信封已经丢失了近二十年的时间。人的一生,会弄丢很多东西,钱包、身份证、手机等等,哪一种都比信封重要。我每次出门旅行,总会把一件东西忘记在酒店里,白衬衣、充电器、刮胡刀等等。有时我想,如果把这几十年来我丢掉的东西办一个“失物展览栏”,那将会是件有趣的事情,这个“失物展览栏”是万万不可缺少那些信封的,失去了那些信封,这个展览将办得毫无意义。

以往在家里找不到东西,经常会问问妻子看见了没有,但我从未问她那些信封是否出现在她视线里,我本能地认为它们属于极度私人化的物品,它们的隐私程度相当于一个人内心深处的黑点,你会将内心的黑点展示出来给人看,或者请人帮你寻找它所在的位置吗?肯定不会吧。

这些年我习惯了在旅行之后给酒店打电话,请前台服务员把我遗忘在房间里的物品快递回来,不是不舍得那些东西,而是不愿意与自己有关的它们,从此永别,不知流落何方。可当那些物品贴着写我名字的标签寄到家中时,我又是无动于衷的,它们物归原主,理所当然,它们本来就不应该丢失。我撕掉那些写着我名字的标签,将物品回归原位,心里想着,以后再也不要轻易弄丢东西了。

可有些事物,的确是丢了之后,不好去寻找的,要么是它们的价值,并不值得打一个电话,并且快递回来,要么一旦失去就是彻底地失去,寻找只是徒增烦恼。于是,沉默便成为遗忘最好的情感匹配,就像夜色是黑夜不易觉察的外衣一样。沉默是黑色的,不是令人压抑的浓黑,而是如云如絮般柔软的淡黑、浅黑、轻黑,但这黑如果写到了白纸之上,就会永久留存,不会泛黄或消失……但凡我在那些信封上留下一两个字呢,哪怕在信封中装进一页折叠好的白纸呢,想必那样的话,丢失的可能性就会有所降低吧——在无数个瞬间,我心里涌现出这样的念头。

不会丢弃任何一封信。不管那些信来自何方,信封里所装的纸页上写着或者印刷着什么,它们会在信封被打开的那一瞬间,大白于阳光或者灯光之下。阅读是一件令人颤抖的事情,尤其是来自于书信上的阅读,它带有一种不可拒绝的闯入感,一封书信如同驿马闯出了驿站,它使命必达,无可阻挡,它静静地伫立在邮件筐当中,等待它真正的主人到来,在等待的过程中,充满着随时丢失的风险。

一九九三年前后,我在街道所办的一处焊条厂当工人时,每周总有一天下午会悄无声息地失踪一个小时。那是午饭休息之后的工作时间,我把机器调到最佳的自动工作状态,出丝口切出的焊条丝,有秩序地一根根被切割出来,又直又亮,有着圆润的切口,但如果不一直看管的话,切刀一旦出现断裂或其他问题,长长的焊条丝便会蛇一样在车间里蹿腾,直到车间主任脸红脖子粗地找到机床位子上来,怒吼着骂人。

但我还是要离开。我要去距离工厂三四公里外的居委会取一些寄给我的信,有的时候骑自行车,没有自行车的时候就步行。在离开机床之前,我会默默在机器边站一会儿,寻找到机器切割的节奏,然后带着这节奏出发,仿佛这样可以通过意念感受到机器会不会出问题。即便出问题,我也不会在半路受到心灵感应的支配,狂奔回车间,比起车间主任梗着脖子骂人,我取回那些信更值得重视——那些信仿佛装着咒语,带有魔力,我可以无足轻重,但它们至关重要。

但有的人不这么认为,比如门房里的那个老人,他大约六十岁上下的样子,面孔還算和善。他还有一位同龄的老婆,脸色总是阴沉着。如果推开门房的门,看见是老头儿,心里会放松不少,如果看到的是他的老婆,则会异常紧张……到后来,那个和善的老头,面孔越来越像他老婆,我在邮件筐里翻捡信件的时候,他们都会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他们像是黑森林的大树越长越高,而我则像丢盔弃甲误闯入的败军之将。有时候我会觉察到有汗不自觉地顺着后脖颈流了下来,背上痒痒的,但手不会停止翻动那些信件,直到把属于自己的信全找到带走为止。

后来知道,那个门房老人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按辈分我可能要称呼他一句“舅姥爷”之类,但我从未如此称呼过他。虽无言语交流,但我们之间仿佛仇深似海,他不明白为什么每周都会有这样一个面相看上去郁郁寡欢的青年,把一个邮件筐翻了一遍又一遍,有时候带走一捆,有时候两手空空。

有一段时间,他看上去表情有些不太自然,那段时间我一封信都没有收到,我怀疑他偷偷藏起了我的信。我的疑心开始日益加重。终于有一次,他被门外的汽车喇叭催促出去开大门的时候,我掀开了他在门房的床铺,检查了他的枕头底和床垫下,结果找出了十多个写有我名字的信封,那些信封有的已经被拆开了,有的完好无损,我拿着那些信封站在房间的阴影里,看见他推门进来,他和阳光一起照射进我的瞳孔,我想他肯定看见瞳孔里闪烁的愤怒与仇恨,他嘴里尴尬地咕哝了一句什么,我什么话也没有说,把那些信在他脸前晃了晃,扬长而去。

在离开县城后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我总会做一个噩梦,梦见我在门房里,用手翻一沓沓的信封,翻着翻着,我的手指和手掌慢慢变成了黑色,而那个眼神一会儿和善一会儿阴沉的老人,坐在不远处的床边冷冷地看着我。正是因为他隐匿信件的事被戳破之后,他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他用挑衅般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告诉我有我的信正被压在他的床铺之下,被他坐在屁股之下……在梦中,我与他厮打起来,这是在现实中未发生过的,如果在现实中发生过,或许此后近十年我就不会做那样的噩梦了。

我知道他的名字,那个老头,我的远房亲戚,我给他写了一封信,信是匿名的,为了不让他发现,信封上的字,我使用了左手,在信封里面,还有一个信封,那是用一张好不容易寻到的黑色纸张折叠的,在黑色信封里面,装着一张白纸,纸上只有一个用钢笔墨水画出来的浓浓的“X”号,那是一种警告。老头收到这样一封匿名信之后吓坏了,他知道有90%的可能是我寄的,但他找不到证据。从此之后,我可以帶着夏天下午阳光的温热或者冬天寒风附着的冷气,大大咧咧地跨进门房,随意翻捡那些信,把属于我的都带走,和他则一个招呼也不打。

一个兄弟来看我,身上披着月光,眼里带着悲伤,他抓起桌子上的苹果轻轻咬了一口,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在一首歌词的开头,作者描述了这样的一个场景。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我仿佛听见苹果被咬下时发出的那“咔嚓”声,我觉得自己的秘密如同被散弹射击的靶子,散落一地,原来在如此广袤的世界,在同样的夜晚与月光下,发生过如此之多雷同的故事。

我离开职高辍学在家的时候,经常有一个兄弟来看我,他的名字叫顾维云,他敲开我家的门,上衣口袋里装着一封或两封寄到学校寄给我的信。我的桌子上没有招待他的苹果,他也没有马上把那些信给我,我们心不在焉地聊着一些天,语速很慢,具体说了些什么都忘记了。到了告别的时候,他才像突然想起了某件重要的事情,把信从口袋里掏出来,有时候他会用手抚平那信封上的皱褶,他那郑重的表情和态度,仿佛交给我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份委任状。

顾维云离开之后,我把门关上,读那些来信,一些陌生人,在纸张上诉说着一些属于朋友间的亲近话语,这制造出一种张力,它让人感觉到现实生活是如此虚假,纸上建造的“城堡”才是现实理想的样子。在很多年之后,互联网聊天室流行的时候,类似的状况再一次大面积上演,人们总是对陌生人掏心掏肺,对身边熟悉的人却保持距离……现实是一条河,这条河水流缓慢,每天最大的事件,也不过是一片落叶飞落到河面上,激起几圈涟漪,而虚拟与想象搭造出了一个广阔的空间,它可以使人成为草原上的奔马,撒开缰绳,一去不回头。

还有一位初中时的同学,他有一段时间掌握了初中毕业后同学们之间的通联,那些告别时彼此之间忘记(或者刻意没有)留下联系方式的同学,依然会把信寄到学校,寄希望于收信人还有百分之几的可能性收到。对于十几岁的少年来说,这个年龄段的信,往往左右着他们往后的人生走向:是选择远走他乡,是从他乡星夜赶回,是再等几年参加部队验兵成为一名战士,还是在街道一隅开个不起眼的小卖铺;是在村庄的小路拐弯处等待一个人身影的出现,还是在城市租住的潮湿地下室辗转难眠……那位同学给我送过十几封信,但我确信,也有些信,遗失在风中。

我后来在一所职业中专当临时代课老师的时候,因为与学校产生一点矛盾要离职,学校办公室扣留了我用学校地址与外界的所有通信(当时并未意识到他们这么做是违法行为),从财务室拿回最后一份薪水经过办公室的时候,我看见那些信放在一个大约一米长的匣子里,我知道那个匣子里装的信的信封上,无一例外每一封写的都是我的名字,我在办公室门口犹豫了几秒,我可以选择冲进去不顾一切地抱起那个匣子就走,也可以选择彻底放弃,永远不知晓那些信里装载了多少人的愿望、期待、等待……我选择了后者,从此我在这个世界,成为几十人、上百人心目中的“失踪者”,在一个用书信编织的“空中电台”里,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八九十年代,是一个信件满天飞舞的年代,据说最多的一年,有七十亿件信件被寄出,人均九封,哪怕是一个目不识丁的人,都有可能在某天接到邮差隔着一条街扔过来的信件——那里面装的内容千奇百怪,用后来电子邮件时代通行的说法是,那是标准的“垃圾邮件”。

最“垃圾”的邮件当属诅咒信件,在打开它之前,你并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内容,人在拆信时往往像现在拆快递那样带着新奇与期待的心情,而有一种信件会让你的心情直接降至冰点——那是一封诅咒信,收到这样的信,就仿佛看见一只黑蝴蝶从信封中飞出来,只有怔怔地看着它,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封诅咒信要求你抄写十份或者更多份寄出去,否则厄运便会降临,很多人抵抗不住这份恐惧,纷纷加入了抄信大军,那些人为制造的垃圾邮件除了让邮递员更忙碌之外,并没有给正常社会运转造成多大的阻碍,无论相信或不不相信那些诅咒信件,日子总像滚动的车轮一样向前向前,日子碾压一切,包括那些不必要的担忧。人们很快忘记了那些“不速之客”,与火热的生活相比,那一点点的阴影根本不算什么。

我的一位忘年交老友,在他的回忆录写到,他在乡村的家庭地址,经常收到来自全国各地寄来的“致富信息”,于是在长达五六年的时间里,他受到那些信件的指使,奔波到多个陌生之地去考察,每次都带上了自己所有的存款,甚至从亲戚朋友那里凑来的一笔“巨款”,而那些黑色信件,每一个都像是吞金兽,把他的钱款全部吞没之后,一个子儿也没有给他回吐。

他写到他与自己的侄儿在某天黄昏坐着火车上路,去很远的一个城市购买了一批血鳝,在回来的路上,那批血鳝已经死了大半,回到家把它们放进提前就挖好的池塘里,结果第二天全部的血鳝死得干干净净,这已经是他七八次“创业”被骗,他已经再无退路,绝望之下他想到,既然如此,何不效仿之,于是他跑到市里的报社,花钱做了一条中缝广告,没几天各种咨询的信件雪片一样飞来,在信件的指引下,那些陌生人纷纷上门购买——他让侄儿从街上的鱼市买来了普通的鳝鱼当作珍贵的鱼苗销售,当然价格翻了几倍之多,理所当然地,那些“鱼苗”或死在了路上,或死在了买家新挖好的小池塘里。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赚回了自己损失的钱,便毅然决定了不再继续这么干下去……

读到这段回忆录我沉吟良久,不是为了这件事的荒诞,而是他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忏悔意识,这是一个有口皆碑的好人,在众人的评价中,他一生没有做过坏事,如果不是他把自己卖“假鱼苗”的事情主动公之于众并记录在案,恐怕已经没有人记得这件事情。他在写这份回忆录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的生命所余不多,他仿佛已经看见一扇黑色的大门在朝他打开,所以他回首往事,想要把属于自己的那枚黑色信封掏空,并紧紧地把封口粘上,不让这个秘密被带入坟墓。

我在成年后不同的年龄阶段,分期分批烧掉了所有属于我的信,这不属于告别也不属于忏悔,我烧那些信的动机在于想让自己彻底与过去作别,但直到多年之后才知道如此做法的幼稚,一个人是没法与自己作完全的切割的,越是刻意地想要涂抹掉一段经历或一份记忆,它们就越会顽强地存在。时间自然有其涂抹一切的方式方法,而人为地干涉就是与时间作对,往往在你觉得自己赢了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败得一塌糊涂。

我想如果万一能找到消失的那十枚信封的话,我要仔细斟酌,从通讯录里找九个人出来,分别给他们写一封信。在信里,我要像那位已经告别人世的老友那样,认认真真地回忆过往,坦率真诚地承认过失与错误。当然我不会用很直白的方式说出一切,时间已经教会我如何既把话说明白又不会伤到自己或别人。剩下的那枚信封,我要装上写给自己的信,不需要写太多的话语,言简意赅就好。

每个人都会有一封写给自己但自己却收不到的信,它以文字或意念的形式存在,且日日撰写,很少停歇。这封信无须寄出,因为它早已归档,宛若一双无形之手,把一个人的荣辱对错,分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且碑刻一样不会消失。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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