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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他乡去

2023-11-24王晓燕

湖南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小诗儿子

王晓燕

村里那几个老头每天都来。他们靠墙坐在暖阳下,什么也不干地陪他坐着。一只麻雀,无声地落在老杏树的枯枝上,天空不怎么蓝,空空荡荡。对面灰麻荒凉的山坡上,时而掠过一阵朔风。

“将来娃娃们都去城里了。”

“玄麻村里,只有六户人家了,还会再少下去。”

“如果有一天你们都走了,我还是会留下来。老先人都在这里。”

“我们老了,不中用了。”

“在别人的城市,我们只是些卖力气的。”

“是啊,等你没了力气时,还得回来死在这里。”

他头一次以别人的眼睛打量自家:厨房已经破败不堪,北房的墙皮剥落。他一直打算着要翻修房子的。儿子跟吴秀丽住的堂屋是靠政府拨款翻新的。

“哎,我吃的那样药挺管用的,我吃着都不怎么喘了,你买上一瓶也试试吧。”

又说了会他的心脏病。倒没怎么严重过,可经他们这么一说,他立马感觉胸口一块很重。

阳光从老棉袄上移走了。那几个人也回自家去了,起身时,他们都靠近来拍拍他的胳膊。“唉……”一串意犹未尽的叹声,像一只只老鸟布在天空喑哑的影子,而天空在收缩,缩成一只斗笠。

他听见吴秀丽在厨房里训斥小诗,随后,她哼唱起来。太阳像被那低沉的歌声给拉拽下去了。

冬天太过漫长,怎么过,都还是冬天。

“神经病,哪有跑去娘家过年的!”

“你家不一般……丢人的事,你敢打我……”

他将这边的房门掩上,将眼睛闭上。吵吵嚷嚷的,倒是好事吧。都腊月二十六了。

他找烟抽,一条又没了,才买的,他不信这么快就抽完了,过去,他能抽半年。没找见烟,吃了一片药。小严推荐的,感觉不好时才就吃一粒。就那么吃着。

吴秀丽临走前炸了一盆油饼和肉丸子,烩了一大锅菜,父子俩连着一个礼拜都吃这些东西。吴秀丽没有理由不去寻找欢声笑语。

三十晚上,小严端了一盆水饺过来,两个年轻人坐着喝了会酒,儿子骂骂咧咧的。他像是第一次算出那个数——吴秀丽比儿子大了四岁,向来,儿子却像那四岁的孩子。

他将小严送到路口。路灯下,大片的雪飘起来了。

没有女人的家,不太像是个家。

儿子被笑声惊醒,看见老头坐在地上,试图将酒瓶子立在脑门上。折腾一阵,倒在儿子刚睡过的沙发上。儿子看了眼炉子,拿床被子给他盖上,爬上炕,也睡了。

前阵,亲戚都来看望过他,再不用拜年来了,没有一点年的气氛。这天,他去了趟老田家,又去了趟小严家,给两家各拎了箱牛奶。

把周红拐跑的那个人,比他年纪大,在县城有房子,俩人每天都在公园里等着接小孩。

他是从年轻人那里听到的这些片段。

他睡的屋里没有生火,寒风穿透了墙壁。雪终究还是没有落下来。明天还会是个阴天。也弄不清究竟是因为自己的老婆跟上人跑了还是因为被年轻人传说才觉耻辱,打算好要去给拜年的几户人家,就不去了。

早起,儿子闷声不响地将两只茶杯洗了,将煮好的茶倒进去。

“去把吴秀丽接回来吧。”

“爱回不回,毛病。”儿子飞起一脚,一只鸡被踢飞了,扬起一片灰尘。

到了正月里,日月倒像是跑起来了。吴秀丽跟小诗回来的这天,像个节日。预料中的一场架,一直没有打起来,他松了口气。天气已经热起来了。他却往炉子里添了很多煤。小诗蹿上跳下的同时,两只清亮的眼睛远远地朝他睃着。炉火烧红了爷爷的脸。

还是打起来了。儿子对吴秀丽老是动手动脚的。吴秀丽这回哭得有些理直气壮,直把小诗往前推,“你打吧,打死算啦。”许是娘家姊妹支的招。

他感觉没有力气,谁也懒得劝,拉开门,出去了。

新学期。小诗继续上城里的幼儿园。吴秀丽去陪读了。

过几天,他把儿子也打发走了。

长冬缓慢地过去。高坡上的草浅浅绿了一层。种完了麦子、洋芋,种大豆。在杏树下那块地里,继续种了红薯,用一把铁锹深挖一下午,使尽最后一丝力气。

很难相信,夏天还会来到这里。终究,还是到来了。这个时节,天地间忽然有了色彩,以及一种热烈气势。他爱不起来这里的冬天。年轻时候,没有勇气离开。当了很多年的民办教师,似乎是这个理由把他留在了村子里。没等到转正,他就不干了。村里的小孩都去城里上学了。他教过书的那所学校这几年修缮一新,空空荡荡。

玄麻村这一带盛产洋芋,并不适合红薯生长,他却不相信玄麻村的土地里长不出这样东西,连着试种三年,无果。眼看着那片郁郁葱葱的青苗今年又蹿高了。

周红提了一篮子豆荚要给小严的媳妇送去,忽转身,对着他的面说:“猪脑子。”

他摆摆脑袋。小严是最早在城里买房的人。只是蝇蚊的鸣叫,在夏日长天,分外喧闹,蒸腾的热气,几十年来的惯性推着他每天起来劳作,再倒下昏睡。他独给红薯苗浇水,这地方时常干旱。周红和吴秀丽想尽辦法想从土里种出钱来,这种欲望弄糙了她们的手,压弯了她们的背。他执意要种出红薯。从没想着要赚大钱,他没那个本事。去年秋天,他又拿洋芋跟南山里人换了一袋种子,今年还种在最肥沃的土地里。

瞧这深绿葱翠,把人心里空虚的地方都填满了,这蓬勃的生机,专是为了治愈人的空洞症的。山坡上忽然出现几个人影,他咧嘴发出一声怪叫,既像是惊喜,又像是委屈。又到礼拜六了。

他换了件干净衣裳,到村口去,站那等着。先是儿子闷声不响地出现了,越过老子径直往前走,父子俩也不看对方。

一看见爷爷,小诗眼泪汪汪将两只小手绞着:“奶奶为什么不要我了?”

他抱了小诗往回走,想着吴秀丽在小诗跟前会说怎样的话。

他不时偷瞄两眼儿媳。她显然是才学会唱一首新歌,婆婆跟上人走了这件事,丝毫不影响她热爱歌唱。她的头发柔顺了,披散在脸颊两侧,她刚换上干活的衣裳,不是她刚换下的那身新衣,是她身上有一股神气,与往日不一样了。儿子还穿着那件灰色的夹克,当爹的第一次发现,那件夹克,一点也不适合儿子的年龄和身材。

儿子彻底回来了。工地上的活太苦了。

他不得不学会了做饭,儿子饿了就煮方便面,一天吃六包。在网上看到说红薯苗是长寿菜,他把刚长出来的青苗一次次摘下,打发儿子带去县城。

夏秋两季,玄麻村是色彩缤纷的。不到五点他就起来了。迎面吹来的风湿漉漉的,泥土和草木庄稼的气味在这个时刻分外浓烈,绕着地头走一圈,四周的山梁和树影暗昏昏的,到处散发着一阵阵潮气。渐渐地,晨光微露,可见远山的轮廓,在这样的时节,被山包环围着,多了些情调,也似有了深意。风在高高的白杨树上掠过,叶片呼啦啦一阵翻飞,蝇和蚊虫还没有醒来嘶声鸣叫,几声鸡啼,远一声,近一声。曾经,玄麻村里大清早就会炊烟四起,鸡犬闹腾。如今,狗儿和鸡儿都稀有了,炊烟升腾的景象只在回忆里,燃气和电让人产生孤寒感。清凉的空气里,还有一些隐秘的声息。他一直相信,那散布着隐秘声息的隐者之所以赐予人间万物这奇迹般的时节,正是为了防止他这个木讷之人麻木和窒息。他能感觉到某个神灵(或许只是像他一样在另一个地方生活的人)的存在,他一定看得见这个盆子似的小村庄,看得见他这个渺小无能的人,他是懂他的。忽而,又有了一番农民的信心。倒不理解,女人们为什么会那么喜欢去城里。就算给他清闲,他已难以适应上那种生活。围墙里,舜华的枝儿已经长起来了。他想起一些诗句,也还留着几个年级的课本,跟他少得可怜的藏书堆放在一起,他曾经给孩子们教那些诗句,究竟有什么用呢?

杏子今年繁得很,墙角的老杏树枝儿都要被压折了,尖端的杏已经黄了,场院里黄灿灿地躺了一层。周红偏爱吃还未熟透的杏。去年,也是这样的时候,他该拦着周红的。一只喜鹊不知在哪忽而叫了那么一声。

回到院子里,洗了脸,去厨房里端出一盘冷硬的油饼来,每当这种时候,他才确信周红已不再属于这个家的事实。而在别的时候,她只是去转娘家了,去城里浪了。坐在台阶上煮茶喝。一只小陶罐,放一大把茶叶。很快,清香漫溢,第一杯茶,倒进一只小小的瓷盅里,放在小诗坐的一只小板凳上。

那双眼睛,一直慈悲地看着这个阔大的院落,院落里孤零零坐着的男人,他忘了是不是洗过脸了,眼睛里不断地流出泪水来,脸颊被风吹皴了。

亮光慢慢地从一片黑里渗透,整个大地从浓稠的黑里脱身。花园子里的一株百合开了,橘黄的花瓣上撒满黑色的小点。牡丹要是四季不萎谢该有多好啊。花园墙上,摆着小诗的一双凉鞋,一件衬衣昨晚忘了收进去了,这会还在铁丝上垂挂着。他喝茶的声响大了起来,吹咂有声。

周红起来了,他往她常坐的那只板凳上瞄了眼。紧接着,儿子也从堂屋里出来了,坐在门槛上,半闭着眼睛,慢慢地变清醒。如今的时代,跟过去不同了,如果不去叫唤,吴秀丽能一直睡到下午。

周红总是第一个起床的,不管多忙,都要烙一盘葱油饼给他当茶食,另煮一碗荷包蛋。等他去学校了,她扫院子,打扫屋子,地里的活也全靠她了。年轻时候,她认为他很不一般,叫他“老师”,她想让儿子念的书比他多。心里有意拢着一股踏实安然的情绪,想像那位与他有灵契的神灵一直会在上头注视着,噗一下,一抱衣物忽然从屋里飞出来,端端罩在那只小板凳上,炉子里的灰随即扬起,飞落到他脸上。

“你干什么?”

火还没有熄灭,灰还是热烫的,他的眼皮给烫得生疼。

周红走出来,还抱着一抱衣物:“天生就那穷鬼命,非得生个炉子,烟熏火燎,活该。”

火炉煮的茶香,你懂个啥?拿清水再洗一遍脸,水渗进皮肤,渗进心里。

怎么搞的,真让火灰烫到脸了。起身去找到毛巾,清水里浸过了,蒙在脸上,半天不取。

小诗在叫他。他欢天喜地答应着,抱着小诗出门去。

一天到晚,他尽量待在外边。夏天好过。

过了十二点,周红准会扯着嗓子喊:“小诗,问你爷爷耍够了吗,是不是已经耍饱了?”

恍惚間,他似乎还会等来那一声喊。

年轻人对土地并无多少热爱。他知道,真要把庄稼全抛给儿子,他也会让它荒着的。儿子年年也在谋算着走出去,吴秀丽娘家的几个姐妹约了几年了,她暴脾气的丈夫不许她出远门。他一直没弄清吴秀丽究竟怎么想,没心没肺的,只是热衷于唱歌,田地里,灶头上,哪都能听到她的歌声。去年,儿子把最远的那几亩地承包给山背后的人去种了,那人种了十几亩药材。种药材可不轻松,周红每年都种,跪在潮冻的土地里太久,双腿都肿了。深夜两三点,婆媳俩还在炕头串党参。可惜,得不偿失,市场上卖的是高价,药材贩子的收购价却叫人心凉,不卖,就得自己拉着找地方去卖,不懂行情,自己没车,年年受骗,年年还种。一年到头在土地里卖命,还不如出门打一份工。陪伴小诗上幼儿园的前半年,周红还去工地上找活干。

“多少是个够嘛,够生活就好。”他出声地说出来,是对那声“猪脑子”过迟了的回应。

她对这片土地绝望了。放在过去,日子怎样都能过。可时代不同了。

祖孙俩跨进院子时,电视上的午时新闻都播报完了。没人喊他俩。

吴秀丽穿着一件吊带裙,光着两只胳膊,乳房要从领口里掉出来了,他尽量不朝她看。一扭头,发现周红竟也换了一件无袖衫,五分裤。他喊:

“小诗,爷爷的扇子呢。”

“听听,给起的啥名字嘛,小诗,还小厮呢。”

他刚要落座,周红又叫起来:“看看,哎哟哟,小诗尽学你了,不洗手。”

什么毛病,半辈子没有过这讲究。

周红的皮肤怎么那么白,简直白得令他害臊。他像是从未晓得,他的女人到这般年纪还耐看得很。通往城市的路令女人解放了,非夏天。

“你看我干什么?”周红的眼睛立起来,他又发现了一种媚态。

他快速往嘴里拨拉饭菜,将眼皮耷着,那双眼睛看着就有点小,头发老是有点长,长衬衣的袖口很多余地卷到手肘处,皱巴巴的长裤即使坐着也盖住了脚面。

筷子忽然停住了。周红的声音要挤破了脑袋。

五个月了。

吳秀丽看了眼她的丈夫,那个丈夫只顾埋头吃饭,吃得满头满脸掉汗珠子,光看吃相,就让人觉得饭菜香,不言不语的,一出声就发脾气,像是个火药篓子。

没有一丝风吹进来,蝇蚊在花园子里鸣叫,分外喧闹,却令夏日的正午越发地寂静,鸡躲在一点阴凉下,一只猫跃上布满青苔的墙头,核桃树的高枝晃动几下。

“摸奶奶。”小诗叫着,一只小胖手已经伸进去,吴秀丽打了一把,打散了饭桌上的筷子,小诗哭起来了,爷爷抱着到院子里去了。吴秀丽俯身捡拾筷子,她的丈夫还在热火朝天地吃着。

炎热把人困在屋里。一直到午后四点钟,田地里才看得到人影。

才上地里,天马上又黑了。

天一直没有黑透。有意不开灯,坐在门槛上。星子很亮,凉风扑面,再没有比吹夏夜的风更令人愉悦的了。

扑嗒一声,灯偏亮了。他从深邃的清凉世界里站起身。

“上午回,还是下午回?”他这是明知故问。

周红四处晃动,像只找不到地方降落的蛾子。

灯亮了后,得迅速关上门窗,免得蚊子飞进来。他与外面的凉夜告别。直接躺进自己的老被窝里,看着还在地下洗洗弄弄的周红。洗完了,开始拍脸。怎么看,那头卷毛都不顺眼。

“烫什么嘛,都成卷毛狗了。”他的目光追着,卷发其实令周红变年轻不少。他偏不那样说。

“趁早买个电风扇吧。”他不停地找话说。

镜子里的周红不说话。

几年房租下来,不小一笔钱。他完全可以自己教小诗的。非要学别人,跑去城里花那笔钱,都学到些什么呀。

他把那床新被窝往这边拉了拉。周红上炕后又拉过去了,手机挡住了半边脸。他像小诗一样伸手过去,枯树皮一样的手掌令那床缎被面扯起一片丝。

摸到一片空空的。他让手掌摊在那片虚空里。暗影里抽烟,听见烟丝在燃烧,很响。世界就红红一小点。

每个夏天,也都会成为过去。

想起洗衣机还在台阶上,不会下雨吧,吴秀丽唱着歌大洗了一天。转眼,暑假已经过半。小诗报了画画班,得提早回县城。非得去给别人送那个钱,他都比那老师画得好。年轻人总是轻信这些城里的骗子。

“赵丰家的全自动可好用了。”

婆媳俩又在说那番话。赵丰在煤矿上,村里的很多人都跟着去了。周红说出租屋那栋楼里邻居的生活,就像她也正在过那般。婆媳俩目标一致:在城里买套房子,小诗上学,她们可以找份工作,黄昏在公园里跳广场舞。幼儿园旁边修建了一个大型水上公园,要收门票。

摸到自己的衣服,没人给他洗了。

慢慢地,天又亮得迟了。五点时,还黑着。摸着黑喝了茶,吃过早点就去地里了。天气已转凉。洋芋地边边上那排树变深,呈湿黑色。他非常感激他的父亲曾经往庄子周围种满了树,杏树,梨树,核桃,数杏树最多,那块种地瓜的地边边上,杏子才熟透了,滚落在地瓜行间,一晚上,铺厚厚一层。等太阳出来了,他捡回两大筐,吃罢午饭,儿子和吴秀丽午睡了,他蹲在荫凉里捏杏子,杏核挤出来可以卖钱,杏皮喂猪。吴秀丽和小诗回来时,他就想起时间来了。

回屋去躺了会,左转右挪的,躺不舒服。堂屋那边传来一声响,或许是吴秀丽的歌声。他戴了顶草帽,往外面走。那排果树,一阵阵抖动,白杨的高枝,一会倒向左边,一会倒向右边。

他不怎么看手机,连着好几天,它都不会响一下。但时刻带在身上。突然响那么一声,他赶快拿起来,紧张到头皮发麻,紧接着,一股凉气会从脚底下蹿上来。

这会儿,是村里一个刚得了孙子的同辈人让他给起个名字。年轻人根本不会用他起的名儿的,依然回到屋里,拿出一本字典来。

等到名字起好,手机上发过去了,脚心里的那阵凉意,才又缓缓上蹿,也不知蹿到了哪里。起初,他每天都给周红打电话,担心她在县城无亲无故的会孤单。也不知怎么地,他就不再打了。却时时要把手机拿出来看一眼。突然有了一颗恋人般的心,并不甜蜜,实为折磨。

高中时,他曾经暗恋过一个女同学,为她写过七封深情厚谊的信。那番期待、不甘又胆怯的苦楚,恰似如今这般吧。他记起女同学的名字来了,有好几个男生追她。他的生命,此后再没有涌起过那般的激流。他太胆小了,那些信,事实上根本都没有交给女同学,他连那番自信都没有。

下午那会儿,儿子和吴秀丽去割山顶上的一块燕麦,他也要去,儿子说,你别去了。

吴秀丽将一只凉鞋踢开了:“叫你欺负我。”

“要命的,赶紧给老子拿过来。”

吴秀丽还笑着。忽然就恼了:“还给你。还给你。看挖黄金去,怎么还挖不来啥?”板着脸,直把凉鞋又踢到丈夫的脚下。

沉闷的一声,许是鞋子打在她身上哪了。这回,她没哭。她的丈夫却叫起来了:

“反天了不成,你居然拿鞋子打我头!”

“凭什么你能打我,我就不能打你……”

他就去树下捡杏子了。

儿子只上到初中就跟吴秀丽谈恋爱了,吴秀丽先追的。还不到二十岁,着急要结婚。打打闹闹,没有过太平的一天。周红一直向着儿子,女人,就得被男人管服帖了,况且,儿媳比儿子大四岁,还倒追的。

他大概一直没有个态度。现在,他有些担心了,想跟儿子好好唠唠。到跟前,却说不出口,自己的道理,也许,根本就不是个道理吧。

五点半钟。割燕麦的还没回来。他拿了一把铁锹,挑长得最粗大的一株挖下去,直到把那片地刨了个大坑,也没挖到一颗红薯。把挖出来的土再填回去,天就黑了。

他端了一碗面蹲在花园墙边吃。儿子给他端过来一盘菜,也不说话,就放他面前。

“爸,你也可以来一首。”

没什么能耽误吴秀丽唱那什么全民K歌,哪怕刚吵完架,那个丈夫还火势熊熊的,她已在一边唱起来了。他其实也挺喜欢唱歌的,问题是,他怎么能跟儿媳妇一起唱歌呢。

“妈,你在哪啊?小诗呢?这都几点了,你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待着啊。跟我爸說吗?那好吧。”

他的耳朵竖着。不说话,但每个字都听得见。

有两个月周红没有回来过了。不,是吴秀丽。浑身的神经一阵抽紧。

这当儿,他看清了屋门上悬着的那只灯,灯下,只父子俩沉默地在吃晚饭,儿子的全副心思都在吃饭上,专注而贪婪。

“明天你去县城一趟。”他突然开口说话,倒把儿子吓一跳。

“大忙天的,我去城里干吗?”

几亩麦子已经收上场了,活是干不完的。儿子帮山坡上的田家割麦子去了。他去小严家帮忙碾场,村里人向来这样换工。

令他吃惊的是,小严家的麦场上只晒了十多个麦茧子,却来了十个人,都是专门回来收麦子的,也有几个学生。众人只花了十分钟就把麦子摊在麦场上,由着太阳先去晒了。然后,坐在一棵酸果子树下乘凉,打趣小严父母不会去城里享福,累死累活非得种庄稼。小严父亲愤怒地大叫:

“你们这些人,都被连根拔起了。根没了,你们都还活个屁!”

“那简直是活受罪,不种地,我像没在活一样。”

从高坡上下来时,听见划拳声,活还没开始干,酒先喝上了。一股猛烈的冲动,他想对着什么人乞求。

他站在那,望着四周的梯田。黄的是麦子,绿的是豌豆、党参,艳黄的是油菜,他太熟悉那些色彩对应的庄稼。心里涌起一阵恐惧,留下来的人,是被这个时代抛弃了吗?这庄稼、这村子,难道真的都要消失了吗?

一阵目眩,他看见自家的院子里也是色彩缤纷,全是周红和小诗的衣裳。又看见周红上了小严的车,把小诗抱在怀里。他站在儿子和吴秀丽身后,看见车门关上了。那是周红留给他的最后的记忆。

先去洋芋地里锄了会草。歇息的空当,察看那片红薯的变化。娇嫩的叶片变厚,色泽暗沉,水量天天补给,比旁边的洋芋有气势。突然不晓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渴望那片地里能长出红薯来。

礼拜五黄昏,吴秀丽带着小诗回来了。吴秀丽说在超市找了份工作,回来带些衣服,以后周末就不回来了。

他将小诗带到杏树下,问有没有叔叔跟他玩。小诗说,没有,幼儿园里都是女老师。

“如果妈妈跟叔叔说话,小诗得哭闹,晓得不?”

小诗抬起一双清澈的眼睛看他。他打了自己一巴掌。

去镇上,买了些必需品,去周乐的药店买了瓶药。在理发店门口站了会,走进去,说,理个发。看见镜子里一头白发,吃了一惊,而内心有些什么,还在不停地被漂白。

走路去,走路回,低头急急地走,也没见着谁。

找了个日子,奔去县城。凡记得起来的熟人,一一地都去求一遍。过不久,一个在中医院工作的远亲有一天打电话过来问,有个护工的事,要不要做?

儿子死活不去。他从没发过那么大的火。

过不久,一个下午,他把一袋洋芋扛到小严的车上,让小严带着儿子去送给那位远亲。

每天翻墙上的挂历,一个月就过去了。他舒了口气。这天给吴秀丽打电话,想把家里的药材卖了,让她计算能卖多少钱。三年房租够付的,到冬上,还有洋芋和大豆可卖。

“你别去超市干活了吧。”

“一天就在那站一下,一个月一千五百块呢。卖药材的事,你问小诗他爸呀,我可做不了主。”吴秀丽有点吃惊。老公公是不是脑子有点不对了。

儿子动不动就想请假回来帮收庄稼。他一直想给儿子说点什么,还是没想好要怎么说。

一扭头,看到墙上的相框。他站到椅子上,将相框摘下来,擦去上面的灰,里面有好几张全家福。他有意不去看她的脸,脑子里屏蔽掉那个名字的发音。儿子的相貌,一半像她,性格,像谁呢?他盯着儿子的额头看半天,手指在他脸上划过。他将那些照片翻了个面,压在别的照片下面,再把相框挂回去。

雨天,他也去串串门子。听到谁家的小孩要去城里上学了,他的心会猛烈地震动一下。如今,每个礼拜天他都去县城一趟,带去一些自己种的辣椒,西红柿,还有他烙的一张大饼。小诗歪歪脑袋,远远看着,没有扑到他怀里来。出租屋不到三十平米,三个人住,没什么家具,也不是太挤。他去时,吴秀丽不在,儿子呼呼大睡,小诗说爸爸得上夜班。

他小声问小诗想吃什么。小诗说妈妈两点就下班了,回来再吃。

他带小诗出门,在街上找了家饭馆。小诗不知怎么地没胃口,只吃了一只虾。打包让小诗拎着,就点了盘虾。

“看手机把声音记得调小,小诗最听话哪,不要惹妈妈生气,知道不?”

找到一家面包店,买了七个面包带回出租屋。专门去超市,先买了四袋盐,拎着在货架间走来走去打问。

“嗨,歌手,有人找你。”

一看见吴秀丽,就掏出一个钱卷儿塞她手里。

“你哪有钱,我不要。”吴秀丽像弄懂了他的鬼把戏似的笑着。

他看着旁边的货架说:“这些年,亏待你了。”

吴秀丽“啊”了声,说:“爸,你说啥呢?”

“你别在这干了吧。”

吴秀丽没有像在电话里那样跟他争论。她变白了,话少了,看他的眼神变冷漠了,也烫了头发,穿了件短袖衫和短裙,看上去很漂亮,不时踮下脚,高跟鞋大概不合脚。

“爸,你去把头发染一下吧。药还吃着吗?”

他伸手抓抓头发,意识到吴秀丽早就想说这个了。嗯。他说。

吴秀丽给他买了挂面和牛奶,让他按时做饭吃,一个人别凑合。这当儿,他看见吴秀丽长长的红指甲。白头发里猛渗出无尽的空虚。

到了秋天,拿锄头深挖,仍旧没见着一颗红薯。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早。离寒假还远呢,儿子跟小诗就回来了。

盼着的一场大雪始终未落下。冬天太闲了,令人心里发慌。他劈了一下午的柴,一个冬天烧不完。把些家什移来转去几番,天才就黑了。他在灶前做晚饭,肉块切得太大了,一斤青辣椒全洗了,打了几颗鸡蛋。小诗捡那种小小的柴片片,跳得远远地丢进灶火里去。

“这火烧得好。”他尖声笑着,摸小诗的脑袋瓜,脸上被烟火熏出一串串眼泪。“今天这青椒不怎么辣,小诗敢吃的。”

小诗说:“我不想吃饭。”

“你吃一口就想吃了。”

“我说我不想吃饭。”

他就把小诗抱起来。孩子瘦得皮包骨。

“爷爷,你去过KTV吗?”

他往灶里扔了根木柴。

小诗怪他把火打灭了,哇哇大哭。

看到那把大铁锁,他清醒过来,天就要亮了,也不知几点了。从家里出来时完全黑着,一走,竟走到学校来了。翻围墙进去,连只野猫的影子也不见,绕着几间教室走了一圈,没找到半块砖头或石头。砸开一块玻璃,开窗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会是理想之所吧。

他感觉耳朵要被冻掉了,太阳快要出来了。又从围墙上爬出去。在空无一人的大路上低头疾走。再次爬上陡坡,回身,望见那个圆形的操场被荒草覆盖了。

冬天令村子里的物事裸露,朔风吹荡。他想一直走下去,随便哪里,直走到气力衰竭倒地就好。

儿子白天黑夜只是睡。他每天将一碗面放在床头柜上。这天进去,他把上面的一个相框收走了。

“奶奶跟上人跑了,你为什么不哭?”

“你想哭就哭吧,没人会怪你?”

“为什么她们都跑了?”

他把小诗抱起来,把脸埋在孩子的衣服里。小诗哭累了,一会就睡着了。

他将房门敞开着,披衣坐在炕上,注意着堂屋的动静。

他每天都给吴秀丽打电话。吴秀丽不接。过几天,给小诗捎来一大包衣服和玩具。

他连着往县城跑了七趟,吴秀丽一直不在超市里。给吴秀丽的同事留话:让她回个电话就好。

这天下雪了。那些曾经热烈有生机的东西全被掩埋了。清冽的风将雪片直卷进屋里来。中午,来客人了。

“我真是没脸再见你们了。我来看看小诗。”吴秀丽的爸抹眼睛,一阵风起,将刚合上的院门又吹开了。

他握住老人的手,大声说着感激的话,让老人转告吴秀丽,他打算贷款在县城买房,“让秀丽回来吧,就让她跟小诗住在县城自己的房里。”

儿子终于跳出来了,指着吴秀丽的爸大声咒骂,将那些玩具衣服扔出大门。

他走进自己屋里,关上门,瘫软在地,一阵悲怆,大哭出声,听上去像在大笑。

胸怀间,是一颗儿子的心脏,极为猛烈跃动着。

高坡上,草色浅浅又绿了一抹儿。元宵节还没过,要出远门去的人已经急着开始种庄稼了。

还没跟儿子商量。今年他不打算往地里种任何东西,只在门口那块种红薯的地里给小诗种些玉米棒子。

他打算走得远一点。这些年,从未离开过玄麻村。对自己的身体就像对明天的天气一样没有把握。时常半夜惊起,那个梦反复出现,在黑暗深邃的矿井里走得精疲力尽,他迷路了,找不到出口。醒来,心脏那里一阵剧痛,一片大水般的恐惧。煤矿上最能挣到钱。

他去了趟镇上。将一头白发染成了黑色。那不像是他的头发,盯着镜子,他很想把这个说出来,给他染发的小伙脑袋一侧的头发很长,另一侧的则剃光了,长的发,一半是金色的,一半又蓝又紫。

往回走时落雨了,沿着公路他慢吞吞地走着,直走到天黑。

柳丝长,春雨细,淋淋洒洒到天明。

耽搁了一阵,他拿到一份在县城宏梦湾小区购房的贷款合同。银行需要提供结婚证书并让夫妻双方出面签字摁手印才给办理。曲里拐弯,他联系到了周红。眼看着那两本已褪色的证书不断被投进复印机,他紧张到浑身战栗,生怕有人会看出来:如今它已是一纸谎言。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朝周红看一眼。在那面玻璃上,他看到自己腰背挺直,穿戴整齐,一头黑发,尤为醒目。完全变陌生了的周红,大概是看不出来,那是经过染色后的黑。

那一瞬,他感觉自己就像村子里的那所学校,空空荡荡的了,此前他不晓得,另一个人在他生命里占据的位置会这么大。

不,连这个,他也不想让她知道了。往回走时,他意识到,她看上去不错,很像是个城里人了。

打听到吴秀丽还在那个超市上班。

“就当帮个忙,在小诗的爸爸当班的时候接送下小诗,好不好?”想到一个不惹人反感的理由,他打算再去找下吴秀丽。

小诗没去幼儿园。倒识得几百个汉字,能背诵五十首诗词。小诗喜欢课本上的水墨画,闷声不响会翻上半日。下半年,小诗该上一年级了。

现在他愿意那样认为:在城里的学校学到的,不仅仅是知识。

第一枝牡丹开了,他把它剪下来,插在一只水瓶里,供到堂屋的桌子上。有个声腔儿,在他耳朵里,又像是在他心里。他以为早已经逝去的一切,突然間又会冒出来。

没啥农活可忙了。他手洗了自己的长裤和运动鞋,换了新的内衣。打电话问,需要带啥吗?

“你别来了吧。幼儿园马上就要放假了。”

她的声音,回想起来,那时候就已经变得陌生,遥远。

两个月后,幼儿园才放假了。儿子去把小诗接回来了。周红再也没回来。

第一通电话,他在院子里又跳又骂,他感觉自己就像被大水冲垮的堤坝。周红挂了电话,他还在大叫大骂。再打过去,周红就不接了。发条短信给他:我对不起你。

无数的利刺,至今都还在不停地从他心里戳出来。

忽然厉声喊:“小诗。”

小诗不知把什么拍得啪啪响,合着节拍在背诵:春欲尽,景仍长,满园花正黄。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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