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本土性的浓郁与多元
——贺享雍与李劼人小说比较研究

2023-11-08

新文学评论 2023年1期
关键词:死水微澜

田 丰

四川有着极其独特的自然地貌和风俗景观,自“五四”以来四川籍乡土小说家便开始在作品中致力于地方性知识的建构,呈现出浓郁的“川味”文学风貌和审美格调。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起至今,四川涌现出沙汀、艾芜、李劼人、周文、罗淑、高缨、周克芹、傅恒、贺享雍、阿来、罗伟章等为数众多的乡土小说家,可谓群星璀璨、蔚为大观。贺享雍在走上文学道路的过程中对于李劼人、沙汀、周克芹等乡土小说名家名作都有所借鉴,但同时也与时俱进,既异中有同也同中有异,形成自身独特的审美特质和思想内涵,透过《乡村志》与上述作家作品的比照分析也可见出在四川乡土小说史上的价值和意义。贺享雍与李劼人在本土性呈现方面既有着相似之处,同时也有着显著的差异,呈现出浓郁而又多元的本土特色。

四川因为有着颇为独特的地理环境和人文传统而使得其区域文化显露出极为特殊的韵味,对于生活于其间的作家们而言自然而然地产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从性格气质、思维模式、审美情趣以及表现手法等众多方面都有着强烈的形塑作用。四川作家往往有着强烈的本土意识,不仅其作品基本围绕着巴蜀地域空间来展开叙事,而且也有着强烈的本土传播和接受意识,这在贺享雍和李劼人身上都有着极其鲜明的体现。

要而言之,李劼人和贺享雍的小说创作有着诸多相似之处,其一,他们都对四川独特的风俗文化和人文景观进行了细致描摹而赋予作品鲜明的川味审美特质;其二,他们都受到四川方志文化传统的深刻影响,分别致力于川西城镇和川东乡村的书写而取得丰硕的成果;其三,他们在创作时都与时兴的文学思潮和政治思潮保持着疏离的姿态,从而展露出独立自主的创作态度;其四,李劼人和贺享雍的作品都有着鲜明的史诗性品格,李劼人“从一九二五年起,便起了一个念头,打算把几十年来所生活过,所切感过,所体验过,在我看来意义非常重大,当得起历史转折点的这一阶段社会现象,用几部有连续性的长篇小说,一段落一段落地把它反映出来”①,自1935年5月辞职回家后用了两年时间创作完成有“小说的近代史”之称的“大河小说”(《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所描绘的时间范围自甲午战争直到辛亥革命前后,跨度长达近二十年,从地理空间而言虽然以成都和天回镇为主,但却是以此为原点辐射全川及全国。贺享雍更是以十卷本的规模来创作长篇系列小说《乡村志》。

在作品具体内容呈现上虽然李劼人和贺享雍所表现的领域有所不同,一为城镇一为乡村,但翻阅他们的作品都能让人感受到浓浓的四川风土人情,四川方言土语的大量摄取,摆龙门阵的叙事方式以及独特的地域风俗描绘等无不显露出鲜明的“川味”特色。早在1989年沙汀谈及李劼人的作品时就曾说过:“李劼人把川西坝写活了,方言俚语都很考究,那是道地的四川的东西。……研究不够也是个问题,理论、评论注意不够,没有宣扬。”巴蜀地域文化一直有着重视吃喝用度等现实生活的人文精神,换言之也即生存伦理较之其他伦理道德规范而言起着决定性作用,此种精神在李劼人和贺享雍的小说文本中都有着异常鲜明的体现。在创作姿态上李劼人总是以平民面目自居,而贺享雍由于有着长期扎根农村的工作生活经历,因而对于乡土民间的真实生活情状了然于心。正因为李劼人和贺享雍都有着深入的生活体验,且都受到传统文化的滋养,两人的作品都显露出浓郁的人间烟火味,展现出鲜明的民间立场,有着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

李劼人和贺享雍在塑造人物形象时都受到现代小说观念的影响,注重人物形象的非英雄化和欲望化书写,同时人物往往有着多个层面的复杂性格特征,而并非传统小说中所常见的单一性格特征的扁平人物,更为贴近现实生活原貌。

首先,人物的非英雄化。

李劼人和贺享雍着力塑造的都是普通人物形象,显现出明晰的民间立场和底层关怀意识。他们都对人的世俗化存在颇为青睐,即便偶有男子汉气概或英雄品格的人物也有意将其还原成凡俗人物。李劼人《死水微澜》中的罗歪嘴多少显露出草莽英雄的本色,但其身上的匪性气质更为浓郁,而非正统意义上的英雄气质。贺享雍《土地之痒》中的贺老踮和郑锋都曾出任过大队支书,也都为革命解放和社会主义建设做出过贡献,在“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中往往将他们作为英雄人物大书特书,但贺享雍秉承着民间立场将其去英雄化,还原其本真面貌。贺老踮在土改运动时因表现积极得到工作队的赞赏,先是将其擢拔为农会主席,之后又出任大队书记,但在作品中透过贺茂前的讲述将其非英雄化。贺老踮在参加土改运动前原本是个道德败坏的二流子,不仅到处坑蒙拐骗,而且悖逆天理地将亲侄女强奸。他还因着房派之争挟私报复,出身大房的他将小房的贺茂富和贺老五指认为地主召开斗争大会,致使够不上地主资格也没有激起民愤的贺茂富被枪毙,贺老五出于畏惧上吊自杀。郑锋小名叫“郑二球”,起初被国民党拉壮丁与解放军打仗时十分勇猛,由此便消弭了他被俘转投解放军后的英雄壮举,纯属天性使然。同样他在极左时期处处都杠直巴锤也并非思想意识多么超前,而是心直口快的个性使然。

其次,人物的欲望化。

由于四川处于四面都是高山的盆地区域,自古便有着“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慨叹,因此民众的文化心理和思想意识较少受到封建正统观念的禁锢,在男女情爱上所受的封建礼教钳制也较为薄弱。尤其是当地女性一向以不屈从传统礼法的“川辣子”性格著称于世,在男女情爱关系上颇为主动,虽然她们并无追求个性解放的自觉意识,但确然富于主见、敢于决断,勇于突破贞操自守的古训陈规以追求个人私欲的满足,甚而上演不伦之恋。看似“放荡”的行为与蜀地泼辣豪放的民风习俗是相契合的,人们并不把男女之间的私情视作伤风败俗,而是将之视为生活中的常态予以包容,这在贺享雍和李劼人的小说作品中都有所显现。李劼人的小说创作深受法国自然主义的影响,早在法国勤工俭学期间他就曾撰文予以褒扬,但对左拉学派“太枯燥、太冷酷、太不引同情”的缺陷也持有异议,在他从事文学创作时对于小说中的人物尤其是女性寄予着深切的同情,揭示出所谓“荡妇”身上所具有的反抗精神以及人情人性美。这些女性不同于五四新文学中常见的大胆追求个性解放和婚姻自由的现代型女性形象,也不同于封建思想拘囿下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传统型女性形象,而是在生命原欲驱使下不安分的“荡妇型”女性形象,《死水微澜》中的蔡大嫂、《暴风雨前》里的伍大嫂、《大波》中的黄太太等堪称代表,其中蔡大嫂与罗歪嘴、黄太太和楚用之间上演的都是不伦之恋。贺享雍《乡村志》中的人物形象也有着欲望化的呈现,且与李劼人一样描绘了不伦之恋,但两者又有着明显的差异。《土地之痒》中的贺老踮曾经与自己的亲侄女有过乱伦关系,但其侄女完全是被强迫的,最终因尚未出嫁有孕在身遭人羞辱而自杀身亡。此外,贺世忠早年间也与贺桂花有过私情,但因不敢公然违背“同姓不婚”的传统婚姻习俗而不得不分手。贺华彬和贺冬梅则依仗着法律所赋予的自由婚姻权力大胆地突破了“同姓不婚”的陈规陋俗,从而昭示着现代观念正在取代传统观念。相较而言,贺享雍作品中的女子除了《民意是天》中与贺春乾有染的胡琴之外,在男女爱情关系中往往处于被动状态,而不像李劼人作品中那样明显呈现出“女强男弱”的态势。

再次,人物的多面性。

李劼人和贺享雍在塑造人物形象时都倾向于塑造那些有着复杂性格特征者,譬如李劼人《死水微澜》中的罗歪嘴亦正亦邪,身为天回镇哥老会二号人物的他出入公门包揽词讼、催收账款、开设赌场、玩弄妓女,但在为人处世上又秉承江湖道义。他不仅对表弟蔡兴顺关怀有加,而且对于那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也多行善举。此外罗歪嘴还有着朴素的爱国意识,对于洋人和官府勾结一处欺压良善、作恶多端心生痛恨,不顾个人安危敢于和洋人及官府斗争。贺享雍《乡村志》里的贺春乾在担任村支书后做了包括贪腐在内的恶事,但他在上任之初也曾有过干一番事业的理想抱负,为了修筑贺家湾通往外界的公路他利用战友的关系争取到十万元修路款,因土地赔偿问题修路受阻后又以调换田地的名义为日后修筑公路预留了土地。此外,长期担任村会计的贺劲松一直以来业务娴熟、兢兢业业,也正因此连续更换几任村支书他都稳如磐石,但在代理支书期间却背着村里与乡上马书记和林木商人郎山私自签订协议,致使村里集体林木被低价抛出。

历史上四川因交通闭塞长期与外界隔绝,因而逐渐形成颇为独特的社会风俗、话语方式、文化心理和生活规范,具有鲜明的川味特色。贺享雍和李劼人同为四川籍作家,都受到巴蜀传统文化的熏染而使得作品呈现出相近的况味,但由于他们所描绘的地域分属川西和川东,且有着城镇和乡村之别,加之时代语境也有所不同,因而在地域风俗的呈现上也有着显豁的区别。

首先,李劼人和贺享雍的乡土小说作品都极其注重对于方言土语的摄取,使得作品在言语风格上呈现出鲜明的“川味”审美特质,但因所处地域不同也存在着一定的差异。

李劼人和贺享雍都致力于采用方言土语来表现原生态的民众生活,因而在作品中融入了大量的方言词汇,使得作品显现出地域色彩和川味特质。尤其是李劼人称得上是现代四川籍作家作品中率先使用方言的鼻祖级人物,他不仅让作品中的人物讲原汁原味的成都语音为基础的川西方言,而且还主张要让人物的语言贴合时代,1962年在接受韦君宜访问时他曾说过:“所写的生活距离现在已经五十年了,要写得使自己的心神完全走进那五十年前的‘古人社会’才行,决不能让当时的人讲现在的语言,穿现在的服装,用现在的器物。这类细节必须认真,不能潦草。”②四川方言土语不仅像其他地域一样有着生动鲜活的生活气息,而且由于人们生活在天府之国生活压力相对较轻而逐渐形成幽默、诙谐的话语特质。四川方言土语的大量摄入有益于增强作品的土气息和泥滋味,不仅对于四川本土读者而言感到异常亲切,而且省外读者也得以借此体味到川味方言土语的独特魅力。

由于四川省内较之与外界而言交流较为紧密,因而呈现出巴文化和蜀文化深度交融的态势,往往并称为巴蜀文化,但由于古巴语和古蜀语原本是两种不同的话语体系,加上历史上有过多次大规模的移民,因而四川省内不同地域方言土语之间也存在着一定的差异。李劼人和贺享雍分别归属于成都片区和达州片区。达州方言中经常出现“哈”字,从词性上可以兼做动词、量词、名词和语气词等,具体用法多达12种,对此在贺享雍中的作品中也有所体现,比如《民意是天》中“裤裆里打麻将——哈不开了”③,哈不开意指扒拉不开,“哈”用作动词;《盛世小民》中贺世跃:“但你哈哈也不必打得像是二踢脚的大炮竹——一声比一声还高”④,“哈哈”就是笑声,“哈”为名词;《男人档案》中王茵妈对贺世跃说:“行,你们先在家里摆到龙门阵,我一哈儿就回来!”⑤一哈儿也即一会儿,此处为时间名词。李劼人的小说中却没有此种用法,川西方言最具特色之处在于大都与当地的动植物或者农业生产以及日常生活用具有关,通过比拟、联想的方式生动形象地呈现出象征意蕴来,不仅有着鲜明的蜀地韵味,而且也有着诙谐幽默的特质。李劼人“大河小说”中有着诸多今天依然在沿用的“龟儿”“儿娃子”“巴适”“安逸”“耙耳朵”“要得”“咋个晓得”等成都方言,这些地方话语除了“耙耳朵”外单从语意上并不算特别冷僻,即便是从未到过四川的外地人也能基本明白其大致含义。另外一些方言语汇却相对较为难懂,譬如李劼人《死水微澜》中郫县土粮户顾天成携带二十亩田的抵款到成都捐官却未能办成,百无聊赖之下到赌场解闷,却赢了几百两银子,但随后陷入罗歪嘴、张占魁伙同刘三金设下的赌局,不仅将赢得的钱连同捐官银子输了个干净,还倒欠了五百两的借款,直到此时他才恍然大悟罗歪嘴等人“不硬挣,耍了手脚,烫了他的毛子”⑥。“烫毛子”也叫“整猪”,原本是指杀猪时用开水将猪毛烫掉,在蜀地方言中借指赌博时用不正派的手段将他人的银钱赢光。袍哥行话则近乎江湖黑话,比如肥猪(被绑架的人质)、搭手(帮忙)、水涨了(情势危急)、撒豪(蛮不讲理、恃强凌弱)、戳到锅铲上(碰到硬茬而有后患)等。《死水微澜》中长相一般的蔡兴顺迎娶了貌美如花的蔡大嫂,一时间引起围观的人们调侃的兴致,将之比作“一朵鲜花插在牛矢上”⑦,而蔡大嫂的父母长相并不出众却能有如此美貌的女儿也被众人调笑,“谁也料不到猪能产象”⑧。曾先生往日里穷困潦倒,但自从迎娶了与洋人离异颇有家资的曾师母后生活大为改观,一下子“从糠篼里头跳到米篼里头了”⑨。上述口语均与生活事象紧密相关,因而生动形象、通俗易懂,同时也有着诙谐幽默的意味。此外李劼人爱给小说中的人物起绰号,有时依照相貌体态特征比如罗歪嘴(《死水微澜》)、周秃子(《大波》),有时则依据行为品性比如蔡傻子(《死水微澜》)、赵屠夫(《大波》)。言语风趣的成都人往往通过起绰号的方式来揶揄对方或者表达憎恨,正如同《暴风雨前》中田伯行所言的那样,“比如说,他恨你这个人,并不老老实实地骂你,他会说你的俏皮话,会造你的谣言,会跟你取个歪号来采儿你。这歪号,越是无中生有,才越觉得把你采够了,大家也才越高兴”⑩。贺享雍在《乡村志》中对于歇后语的大量摄取也有着鲜明的特色,而李劼人的作品中较少采用此种话语方式。

总而言之,李劼人和贺享雍在方言土语的摄取上都用力颇深,使得作品笼罩着浓郁的“川味”,相对而言由于贺享雍的方言土语直接来自乡村底层社会,因而显得更为朴质也更为本色,李劼人自幼便在私塾中接受系统的传统文化教育,之后进入四川高等学堂分设中学堂求学,因而打下了坚实的国学基础,其小说语言呈现出方言土语和文言语汇交融的特质。美中不足的是,方言土语因其有着强烈的地域性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形成阅读障碍而导致传播范围受限,因此李劼人和贺享雍在省内外的传播和影响都有着巨大的反差,不如川味色彩不那么浓郁的郭沫若、巴金等川籍作家那样有着全国性的受众和影响。

其次,李劼人和贺享雍都热衷于在作品中展现四川本土的风土人情,对巴蜀地域文化风俗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描摹,使得读者感受到浓郁的异域情调,但也存在着一定的差异而各具特色。

众所周知,民俗是有着强烈地域性的文化模式,一经形成也会反过来对于当地民众的日常生活、精神气质、文化心理等产生强大的形塑和规约作用。法国文艺理论家丹纳认为地理和气候等自然环境因素以及文化观念和思潮制度等社会环境对于作家有着巨大的形塑作用,“因为人在世界上不是孤立的,自然界环绕着他,人类环绕着他,偶然性的和第二性的倾向掩盖了他的原始的倾向,并且物质环境或社会环境在影响事物的本质上,起了干扰或凝固的作用”。也正因此,作家不是孤立的个体,其审美趣味往往和它所处的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相契合,“作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和周围的风俗……不管在复杂的还是简单的情形之下,总是环境,就是风俗习惯与时代精神,决定艺术品的种类;环境只接受同它一致的品种而淘汰其余的品种;环境用重重障碍和不断的攻击,阻止别的品种发展”。茅盾对于丹纳的文艺观念极其服膺,在其基础上归纳总结出文学作品往往有着强烈的地方色彩,“人物有个性,地方也有个性;地方的个性,通常称之曰:‘地方色彩’。但我们决不可误会‘地方色彩’即是某地的风景之谓。风景只可算是造成地方色彩的表面而不重要的一部分。地方色彩是一个地方的自然背景与社会背景之‘错综相’,不但有特殊的色,而且有特殊的味。”具体到李劼人和贺享雍的作品而言,虽然一为川西城镇一为川东乡村富庶程度有着较大差异,但都体现出“地大物博,俗好娱乐”的地域文化特性。李劼人和贺享雍在作品中都展现了大量具有鲜明四川本土特色的民俗景观,举凡饮食习俗、娱乐消遣、节日礼仪、服饰穿着、交通建筑等都有所涉及,使得读者可以清晰地感知具有川味特点的日常生活画卷。

四川自古便有摆龙门阵的生活习惯,闲暇之时谈古论今、品评人物、神吹海侃而怡然自得,贺享雍和李劼人自幼便受到此种日常文化习俗的浸染,在小说中也汲取了此种为四川所独具的话语叙述方式,“一是讲究故事的来龙去脉,二是不时夹进相关插曲,三是众人对同一主题或氛围的参与”。由此不仅有助于故事充实完整,也使得小说结构散而不乱、灵活自如。李劼人“大河小说”中涉及诸如百日维新、义和团运动、保路运动、辛亥革命等重大历史事件,设若全部展开必然会使得情节枝蔓丛生,而透过众人围坐茶馆摆龙门阵的方式予以讲述便可收放自如。李劼人《死水微澜》中的许多故事细节就是通过“摆龙门阵”的方式道出的,比如教民与袍哥之间水火难容的矛盾冲突就是经由罗歪嘴和蔡大嫂摆龙门阵时来加以呈现。贺享雍《男人档案》更是通过贺世亮与“我”以及其他当事人摆龙门阵的方式来讲述贺世亮从一文不名到身家巨万背后的故事,将此种原生态的话语交谈方式发挥到极致,具有极强的独创性,成为整部小说叙事的主体结构模式,不仅增强了故事的在场感和真实感,同时使得叙事呈现出别具一格的巴蜀风味。

李劼人笔下的成都居于天府之国腹地富庶了几千年,不必为了衣食过度烦忧的当地居民逐渐养成了悠闲自如的生活态度,举凡青羊宫庙会、东大街灯会等节庆游乐活动烘托出热烈的节日气氛。各种节日庆典活动更是热闹非常,《死水微澜》中的新年夜整个成都最为繁华的东大街张灯结彩显得富丽堂皇,不仅牌坊灯色彩斑斓,而且每家铺面上都张贴着出自名家之手的朱红京笺的对联和彩画,在拜年时还备有梅红名片。自除夕到破五燃放的鞭炮渣子不做清扫越积越厚,划拳赌饮之声喧闹异常,街上观看花灯礼炮的人潮涌动,营造出浓郁的蜀地节日喜庆气氛。即便是祭祀逝去亲人的清明节也因着郊外踏青而不显得那么凄冷和悲伤,清明扫墓既缓释了人们对已故亲人的怀念之情,同时也成为久居城市的民众饱览田园风光的绝佳时机。元宵节时“全城人家,并不等什么人的通知,一入夜,都要把灯笼挂出,点得透明。就中以东大街各家铺户的灯笼最为精致,又多,每一家四只,玻璃彩画的也有,而顶多顶好看的总是绢底彩画的。并且各家争胜斗奇,有画《三国》的,有画《西厢》《水浒》,或是《聊斋》《红楼梦》的,也有画戏景的,不一定都是匠笔,有多数是出自名手,可以供雅俗之赏。所以一到夜间,万灯齐明之时,游人们便涌来涌去,围着观看”。天回镇由于紧邻成都也显得热闹非凡,赶场时各种买卖场所分门别类,家畜市设在场外树林中,杂粮市在关帝庙,米市在火神庙,杂货摊则沿街设立,赶场的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吵骂声可谓人声鼎沸、热闹非常。位于成都西南隅城墙外的青羊宫庙会更是摩肩接踵、人海如潮。

贺享雍《乡村志》中贺家湾人的节日要简单质朴得多,人们更为注重的是借着节日之际改善生活,但却充满着浓浓的人情味。作为典型消费性城市的成都当下以火锅著称于世,但在民国时期却是以茶馆文化最具代表性,喝茶泡茶馆成为闲散安逸不用过于为生计操劳的成都人不可须臾缺少的日常生活内容,在李劼人的“大河小说”中经常性地会细致描绘茶馆,将之作为描绘重大历史时间的重要背景,“茶铺,这倒是成都城内的特景。全城不知道有多少,平均下来,一条街总有一家”,而且茶馆并非单纯饮茶品茗的消费场所,同时还兼具着社会交往空间的功能,“一种是各业交易的市场;一种是集会和评理的场所;另一种是普遍地作为中等以下人家的客厅或休息室。”但在贺享雍的《乡村志》中因故事的发生地主要是在贫瘠的乡村,人们没有更多的闲暇和余钱来培养此种雅好,因而也就不像李劼人作品中那样到处弥漫着茶馆文化,从而显现出鲜明的地域差异来。四川美食文化自古便闻名遐迩,李劼人本人又是一位美食家,善做、善吃也善品。他15岁时便因父亲亡故母亲残疾而担负起家庭重担,每天烧煮饭菜学会了制作地道的川菜,从选料、持刀到下锅翻炒均操练甚熟。为了提高厨艺他还曾经专门搜集菜谱,1920年代还一度开过一间饭馆,正因为有着如此深厚的生活基础,他在其作品中也对川菜进行了大量细致描绘。譬如《大波》中黄澜生家在宴请客人时便有火爆虾仁、三塌菇等川菜佳品。此外李劼人还在“大河小说”中展现了种类纷繁的市井小吃,诸如烧腊卤菜、鸡丝豆花、抄手、凉粉、糖炒板栗、糖酥核桃、白糖蒸馍、橘子青果、黄豆米酥芝麻糕、三河场姜糖、熟油辣子大头菜、红油离笋片、凉粉担子、莜面担子、抄手担子、素面甜水面担子、马蹄糕担子、蒸蒸糕担子、鸡丝油花担子、豆腐酪担子、茶汤摊子、油茶摊子、牛舌酥锅块摊子、烧腊卤菜摊子、鸡酒摊子、蒜羊血摊子等特色小吃让人目不暇接,从中不难见出成都饮食文化的多样性和丰富性。然而沉浸在饮食和茶馆中的成都人也有着耽于享乐而不思进取的气质秉性,在行为处事上有时反倒不如贺享雍《乡村志》中的贺家湾人那样锐意果敢。

李劼人和贺享雍都不满足于描绘静态的传统风俗习惯,而是透过婚丧嫁娶、饮食文化的变迁来反映时代的新变,从而收到见微知著的功效。中国各地传统婚俗中往往对于妇女再嫁比较轻视,但也并非全然简单处之。李劼人《死水微澜》中蔡大嫂在改嫁给顾天成时虽然是娶进门做妾,但为了不愿被人看低她执意要求顾天成“六礼三聘,花红酒果,像娶黄花闺女一样,坐花轿,拜堂,撒帐,吃交杯,一句话说完,要办得热热闹闹的!”出身于官绅家庭的郝又三在迎娶表妹叶文婉时虽然因是至亲彼此知根知底省却了许多环节,但依旧充满着各种繁缛礼节。虽然郝又三是受到维新思想感召和影响的新派人物,但在定亲结婚以及婚礼习俗上还无力摆脱传统礼教束缚,而不得不像提线木偶那样听任家人安排,从邀媒说亲、算八字到筹备嫁妆、过礼、回礼、花宵、花轿迎亲、拜天地、撒帐、入洞房、揭盖头、老长亲传授性知识、谢客、婚宴、闹洞房等各个环节都有讲究。当花轿从女方家抬到男方家时“照例先搁在门口,等厨子杀一只公鸡,将热血从花轿四周洒一遍,意思是退恶煞,而习俗就叫这为回车马”。《大波》中周宏道和龙么妹在结婚时受到社会新潮的影响而不再完全遵从传统婚礼仪式,开始尝试着新的样式。除了遵从龙太太的意愿在出嫁时新娘子依旧坐花轿外,几乎全是照着新式婚礼的形式来进行,由介绍人演说、来宾致辞和新郎演说等代替了传统的繁文缛节。透过婚俗的变迁可以见出现代文明观念已然渗入社会文化的深层肌理之中,不仅改变了人们的思想观念,同时也是社会历史发展变化的见证。四川虽然偏居一隅但也不可避免地受到现代文明的影响,从而带来新的气象,李劼人“大河小说”中“电报”已经取代文书,不仅郝公馆这样的显贵人家开始出现牙刷、牙膏、洋胰子等生活用品以及留声机、相片、八音琴等娱乐消闲品,而且对于普通人的生活也有着深入的影响。天回镇的集市上也开始出现洋布洋针之类的洋货,洋人也在市场上收买猪毛、瘟猪皮和猪肠子之类过去基本上被当地人遗弃的东西,卖木版画的摊位上也开始出现打洋伞的时妆跷脚美人画。贺享雍《乡村志》中贺家湾人的婚俗也随着时代变迁而发生了重大变化,早年间娶媳妇送的彩礼不过是些谷米粮食,但随着经济条件好转不仅索要彩礼,而且有些还提出必须男方在城里有住房,否则的话便难以娶亲。

综而观之,李劼人“大河小说”中的风俗描绘较之贺享雍的《乡村志》而言,无论涉及的范围还是出现频次都要更大一些,但也有着过于琐碎的弊病,颇有为风俗而风俗之嫌。连篇累牍的地方风俗描绘以及相关的历史典故叙述游离于主题之外,使得故事情节不够紧凑、文字不够简洁洗练,同时也导致叙事节奏过于舒缓。比如《死水微澜》中楚子材和同学在公园喝茶聊天,由此引出公园的来历以及成都曾经有两个城的历史等无关主旨的长篇铺陈就多少给人以冗余拖沓之感。《大波》较之《死水微澜》而言更是过于沉滞于风土人情、婚丧礼仪等生活细节的描绘,虽然有助于展现地域文化,但过于琐碎却也容易导致读者审美疲劳而适得其反。对此李劼人后来也有所认识,在新中国成立后修改旧作时曾对其中的风俗描绘进行了大量删改。不过值得称道的是,贺享雍和李劼人作品的风俗描绘不仅勾勒出地域风情画卷,而且还将民俗融入故事叙事脉络之中成为有机组成部分。李劼人《死水微澜》中元宵节东大街花灯会上顾天成与罗歪嘴狭路相逢引发了一场斗殴,结果顾天成落败而逃,仓促间将爱女丢失,从而促使他与罗歪嘴之间结下了难以化解的仇怨。贺享雍《乡村志》中久居城市的贾佳兰之所以和从一中校长任上退休的贺世普一起回到家乡生活主要便是因为她与儿媳围绕着腊八粥的做法产生争执造成的,贾佳兰一直严格遵循当地习俗将青菜萝卜等与米混到一起蒸煮腊八粥,而儿媳妇却感觉难以下咽,由此引发婆媳矛盾。

本文系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资助项目:1980年代乡土小说伦理与审美研究(2017M611487)、河南师范大学博士科研启动费支持课题新时期乡土小说伦理与审美研究(qd18106)阶段性成果。

将我院2012年3月—2015年4月的54名护理人员选为研究对象,将其分为了观察组和对照组各27名。两组护理人员皆为女性,学历均在大专以上,观察组护理人员的平均年龄为(27.32±6.19)岁,平均工作时间为(5.94±3.67)年;对照组护理人员的平均年龄为(28.44±7.24)岁,平均工作时间为(6.21±3.39)年。两组护理人员的一般资料对比,差异无统计学意义(P>0.05)。

注释:

①李劼人:《死水微澜·前记》,《李劼人选集》第1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页。

②韦君宜:《最后访问——悼念作家李劼人》,《记忆中的星光:光明日报65年文艺作品选萃》,光明日报出版社2014年版,第96页。

③贺享雍:《民意是天》,四川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291页。

④贺享雍:《盛世小民》,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79页。

⑤贺享雍:《男人档案》,四川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13页。

⑦李劼人:《死水微澜》,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4页。

⑧李劼人:《死水微澜》,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3页。

⑨李劼人:《死水微澜》,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01页。

⑩李劼人:《暴风雨前》,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152页。

猜你喜欢

死水微澜
南极和北极
死水
七绝·岁末染恙恰遇除夕以记之
《死水》究竟为何而作
以新促旧,激活一潭“死水”
闻一多《死水》三美特征分析
别离的时候,请不要发出声响
昨夜笙歌远
微澜尽处是狂涛——《最后的常春藤叶》的伏笔手法漫谈
评《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