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 空

【作者簡介】邹贤中，1990年生于湖南衡阳，中国作协会员，入选广东青年文学粤军创作扶持计划，曾就读鲁迅文学院、毛泽东文学院。作品散见《人民文学》《青年文学》《飞天》《草原》《美文》等刊，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转载；著有散文集《乡村图景》，长篇小说《限期破案》《剑雨残阳》。曾获首届广东省关爱文学奖、第四届衡阳市文学艺术奖、第三届广州青年文学奖。

1

我在宿舍睡得正香，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推门而入，嘴巴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地没完没了，你一会说深圳不行，一会说老家不行，一会又说行业不行，你告诉我哪里可以？你告诉我哪个行业好做？对面的强人电脑你知道吧？人家一个人开店，老婆都没上班，还养着两个孩子，对了，还养着他老妈，人家怎么可以赚钱？我看是人不行吧……进来的是林老板。不用再听下去，我也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你总是说生意不好做，那打工很好玩是吧？你就喜欢打工是吧？你在深圳打这么多年工，我也没见你赚到钱……

这些话林老板对我说过无数次，听得我耳朵都起了老茧。林老板是在打电话，他还在继续说着，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那你说去哪里？要不就在深圳干，要不就去我家？什么？我家不行？那就去你家啦……看来林老板又在拉人合伙创业了。

此时，我和林老板蜗居在一家工厂做临时工，临近年关，工资还是蛮可观的，差不多是平时的两倍，只是加班加点累得要死，所以中午那可怜的休息时间于我而言是宝贵的。

我们认识已经七年了。从陌生人到文友、朋友、合伙人，再到同事，这一路颇富传奇色彩。七年前，我疯狂地爱上了文学，南方的几本打工文学杂志我是每期必看的。那时候，文学的没落才刚刚开始，只是我后知后觉当时并未发觉。我时常在杂志上看到林老板的大名，对他很是钦佩，希望有朝一日我的名字也能出现在杂志的一隅。后来，我陆续发表文章，林老板开始知道有我这么一个文学爱好者的存在。那时候，我们只是神交。

真正认识林老板是在两年前。

两年前的某一天，从没见过面的林老板突然找我借钱，开口不多，一千块。我家境贫寒，每个月都要寄钱回家，当时刚交了房租又寄了钱回家，身上只剩区区一千元作生活费——厂里不管吃住。从未见面却要借钱，我犹豫一下后，还是借了五百块钱给他，自己留了五百。心想，自己省着点也够了。没过多久，他把钱还给了我，自此把我当成了好朋友，并多次邀我聚聚。

盛情难却，我们见面了。

林老板高高瘦瘦的，见面之后就跟我谈他的人生理想。我得知他早年也在深圳打工，业余写点打工题材的作品。有点积蓄后，他在老家开了两年的电脑店，利润不高，算是撑不饱饿不死，生活如一杯平淡无奇的白开水。别人约他到深圳开店，结果他把老家的店铺关了来到深圳后，别人却爽约了。林老板一个人的资金不够在深圳开店，他骂了一阵娘后，无奈地继续打工。那时候，我还在工厂挥洒着廉价的青春，直到某一天突然想跳出工厂，辞职之后却多次碰壁，林老板叫我去他们公司上班，我拒绝了。幸运的是，我坚持了下来并为自己谋到了一份满意的工作。我有了新工作后，林老板时常来看我，我们经常提几瓶啤酒加一些廉价的凉菜，一边吃一边说着不咸不淡的话。有时候，我还冒着风险让他在我宿舍留宿。我住公司的单间，只要老板不知道就无所谓。后来我才知道，林老板是有目的的，那就是拉我合伙做生意。

从林老板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知道他从事过无数份工作，每一份工作基本都不超过三个月，甚至一个星期或者可怜到三天。他还有数次创业史，均以失败告终，直到而立之年，车子、房子、妻子、孩子、票子依旧一无所有，然而他总是屡战屡败却又屡败屡战。他的创业精神，我是钦佩的。？

“机关枪”响了二十来分钟后终于停了下来。我以为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没想到他又开始了，小付，我可能要离开了。林老板对我说。

我蒙着头不说话，因为这句话他已经说过无数次。唉，这生活我受够了，现在都变成工业机器人了。你说是不是？还是做生意好，自由自在，没这么累，我说得没错吧……林老板老是问我封闭式问题，诸如是不是、对不对、好不好、要不要之类的话。我总是不给他面子，不是、不对、不好、不要。

他还喜欢说“工业机器人”，说工厂的员工是老板赚钱的机器，没有思想，就像一台机器在机械地劳动。我知道再不打击一下他，这个中午就彻底完蛋了。于是说，你老是说做生意好，我也没见你赚到一分钱啊，还把自己搞得负债累累。

林老板如泄了气的皮球，蔫了。良久，他冒出一句，做生意总有亏本的时候嘛。我不理他，终于，耳旁的噪音消失了。

二十分钟后，可恶的闹钟响了起来，我无奈地爬起床，又开始做林老板所说的“工业机器人”。

2

有一次，我和林老板聊天，我开玩笑说，自从认识你，我就霉运连连了。这句话一下子把他给气到了。气归气，有时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我之前那份满意的工作很大程度上是在林老板的鼓动下辞职的。打工或多或少要受气，再好的公司、再好的老板也有让你不爽的时候。我在公司第二个月做到了销售亚军，晋升为园长助理；半年后，我的业绩稳居公司销售冠军，晋升为业务总监，成了老板眼前的红人。许是年少轻狂，我目空一切起来，总觉得自己能力很强，在又一次不爽之后，再加上林老板的无数次鼓动，我向老板递交了辞呈。

在辞职之前，林老板就力邀我创业，我决定和他大干一番。不过冷静下来后发现这一切太难了，我们没有资金，做小生意也不可能去找风投公司。林老板总是说，一万块有一万块的玩法，一百块有一百块的玩法。他经常跟我讲一个故事：一个年轻人到了一座举目无亲的城市，身上只剩下十块钱，你说该怎么办？如果你是他，你会怎么办？

我低着脑袋陷入沉思，如果是我，我该怎么办？也许会赶紧打电话问亲戚朋友借钱，也许会放弃尊严去乞讨甚至去干违法犯罪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林老板就替我回答了：一碗凉水看到底，一个人能不能当老板就看这个时候的抉择了。一个有当老板潜力的人不借、不讨、不偷、不抢是可以生存下来的。他可以买一把刷子、一瓶鞋油帮别人刷皮鞋，十块钱买这些东西足够了吧？擦一双鞋两块钱，这可以创造多少个十块钱？有了钱是不是可以生存？先求生存，再谋发展。林老板说得好像在理，类似穷人那种借鸡生蛋一本万利的做法。我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可行的办法，如果一个人能做到这个份上，今后做个小老板还是没问题的。林老板时常给我洗脑，你打工能赚多少钱？你总不能打一辈子工吧？你只是用自己的青春照亮老板的前程……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工作到了老家根本没用，如果你以后成家了，你老婆不愿意出来打工，你拿什么在老家安身立命？他说的这一切与那些成功励志的故事有着惊人的相似，并且极具煽动性。

我开始为自己的未来考虑了。

那时候，我白天上班，晚上就和林老板混在一起探讨未来，做什么生意好呢？我们没什么资金和技术，就考虑一些低档次的小买卖，什么凉皮、肠粉、麻辣烫、奶茶、千层饼……这些都被我们想了一遍。这些简单的技术我们都不具备，还需要去学习。何况这种小投资也需要购买设备、原料，桌椅板凳，还要租房子，几万块钱总要吧？而我每个月都给家里寄钱、还要交朋处友，身上根本没钱。至于林老板就更不用说了，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心在外寻找所谓的发财路子，根本没有多少收入，还经常靠我救济。

我递交辞呈后，老板再三挽留。我整天处在发财的美梦里，根本听不进去，老板只好让我按正常程序一个月后走人。

那天，林老板给我打电话，电话里，他激动万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找到一个好商机了！

是吗？说来听听。我不冷不淡地说。我知道他喜欢夸张，渲染。

现在到处是地沟油、潲水油、转基因油，各类食品安全问题层出不穷，如果我们有一台榨油机，现榨现卖纯天然绿色油，岂不是生意很好？

我给他扔了三个问题：第一，你的价格肯定比普通调和油贵，普通工薪阶层消费不起；第二，真正有钱的人直接买国外的进口油，根本不会光顾你的生意；第三，你会区分转基因和非转基因食品吗？如果不会区分，那你凭什么保证自己榨的不是转基因油呢？

林老板沉默了，这是他从没想过的问题。最后我又给他扔了一个难题：你一天要榨多少油？然后卖多少油才能保本？而且榨油机价格不菲。

他不服气，开始反击，不要老是和打工比，那你好好打工算了。我在网上看过，家用小型榨油机，一台只要两千多块钱，再买点原料、瓶子等，三千块钱就够了。你打钱过来，我的钱不够买设备。

几天后，林老板告诉我，机器到了，一切顺利。又过了两天，林老板叫我和他一起出去摆地摊榨油。我说辞职还没到期呢，你先干着，到期了我会来的。他答应了。

那天上午，我的手机不断地在口袋里震动。当时我正和客户洽谈，就没有接听，直到客户走了之后才看手机，全是林老板打来的。我回电话给他，他情绪低落，完蛋了，我今天午饭都没吃，吃不下。摆地摊的时候，电瓶带不起榨油机，你说怎么办？他惊慌失措，像个迷路的孩子——之前在租房启用榨油机的时候没有用电瓶，是直接插电的。

我开始想办法，说，那就租房子或者买发电机。他说没钱了。我说那找别人的店铺接电不就可以了吗？他说这个行不通，一般人不会同意。我生气了，本想说这点问题都搞不定还做什么老板，然而想到他情绪低落就忍住了。你不去沟通怎么知道人家不同意？再说了，你在人家那里接电，需要给别人好处，没好处肯定不行啊。下午，他再次打电话给我，说，沟通了很久，人家不愿意。你的钱我也没法还给你了，要不就把机器给你吧。我说行，那你帮我邮寄回去。

后来家人打电话给我，在一个没事的雨天，家人用那台榨油机把家里18斤芝麻榨了油，耗时10个小时，共榨了8斤油。我差点没跳起来，按这个出油速度，别说客户不愿意等，就算愿意等，所卖的油还不够交房租和吃饭，更别提其他成本。

我和林老板第一次合伙创业就这样失败了。

3

我的辞职并不会因为创业失败而推迟。离开公司，我和林老板都成了无业游民，整天在深圳的大街小巷乱窜，内心焦灼不安。林老板说，要不去我家做电脑生意吧。我以前关店，那些电脑和配件还在家里，都不需要进货。我负责技术，你负责业务。有时间我再教你电脑技术，一年之后，你也具备在老家安身立命的本领了。家里有货，要不了什么钱，我只要你分担一点房租即可。

条件是如此地诱人。我答应了。

我们一起坐着绿皮火车，一路穿过广东、湖南、江西、湖北、安徽、河南，最后到了西北小城，也就是林老板的家鄉陕西宝鸡。在火车上，我们患难与共，关系铁了很多。在我的印象中，西北黄沙漫天，寸草不生。事实上，西北也有别致的美。我们在农家乐乱窜，在渭河边的芦苇荡里合影，在一代天骄诸葛亮去世的五丈原也走过。玩了几天，我们开始寻找店铺。当时我带上全部的家当，连牙膏洗衣粉等生活物品都打包寄到了西北，决心好好干一场。

我们找了三天的店铺，累得要死。其实也没怎么找店铺，林老板基本上是在拜访他那些朋友，聊着不着边际的话题。我说，你这是在浪费时间。他不以为然，说，我是在调查市场。

贵的地方我们租不起，而且电脑的利润很低，很难赚钱。一个小镇一天能卖几台电脑？现在电脑质量也不错，修电脑也没什么生意。我仔细地数过，就那个巴掌大的小镇，大大小小的电脑店不下于四十家，竞争可谓白热化。便宜的地方又没什么人，我把当时能想的营销手段都想了一遍，发传单？微信营销？似乎都不靠谱，何况我们的资金可怜得很。

我在西北待了一个星期，家人常打电话问我，你在那里怎么样啊？我无言以对，最后决定撤退。林老板气愤得很，他表示，我要是撤退，以后连朋友都没法做了。我开始用对付客户的成交方法用在林老板身上，最终说服了他。

我回到深圳继续跑业务。我想，以我的销售能力比卖电脑强。其实在跟林老板合作的时候，我应聘了一份看似不错的工作，是金融公司的，项目很多，金融培训、贷款、卖车、卖房什么都有。提成很高，据说集团的销售冠军月入十万元。我开始梦想一夜暴富，买车买房。现实是残酷的，公司实行严格的淘汰制，平均两天刷掉一个人，不断有新人进来，又不断有人主动或者被动离开。虽然公司几个老总对我很好，还在我到公司不久送我去外面学习，然而我还是压力山大。我们每个星期都要开课，需要预约客户听课，试听不贵，主要是后面的课程很贵，动辄万元甚至数万元，而培训业和地产业是电话销售的重灾区，很多老总听我自报家门就把电话挂了。如果约不到客户，就要接受金钱和体能的双重惩罚。公司美名为“乐捐、锻炼身体”。成交实在很难。没有业绩就只能靠底薪生活，我十分热爱我的工作，为了能熬下去，我周六周日都出去做兼职。

那时候，林老板也从家里出来了，他又来到了深圳，我们见了面，他老是骂我一夜暴富的思想太严重，我决定给他洗脑，于是请他来听课，钱都是我出的。林老板听完后不以为然，说，都是扯淡，都是一群想不劳而获一夜暴富的人。他不断给我反洗脑，约我继续做生意。

我们分歧越来越大。

公司的业绩很不理想，几个老总就给我们业务员施压，要我们每天预约客户到公司喝茶，如果没有约到客户就要乐捐。一个星期定一次任务还可以理解，每天都要有客户上门我也做不到，我身上也没有那多钱去支撑未竟的事业。干了近两个月，我选择离职，成为主动淘汰的一员。

林老板得意起来，我就知道你干不久，我们还是合作做生意吧。

“吸引力法则”说，性格相同的人会相互吸引。我和林老板在某些方面是相近的。我爱跑业务，林老板爱创业。林老板不怕死，我也不服输，我们就是这样走到了一起。林老板要在生意场里找到自由，我要在业务行业里赚到金钱。

当然，我没有和林老板继续合作。

我去了一家街道办事处主办的成人技术学校当招生顾问，那是既可以提升学历也可以学技能的地方，是深圳市政府为提升外来劳务工学历和技能办的公立学校。林老板说，我看你能干多久，我知道你干不了多久的。

我不信。然而他一语成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跳槽更加频繁，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一份工作可以干满一个半月。就这样晃荡着，年关临近了。

4

我开始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为什么自己会换这么多份工作？以前一份工作干三年都不换，我到底怎么了？每份工作都没有超过两个月？

林老板终于扛不住了，他一向青黄不接，到处借钱度日，如今负债累累，偶尔还靠我救济。现在我的生活极不安定，想帮他也是有心无力。我说，你好好去打工吧，安稳一点找个媳妇，在农村，三十岁的人，再不成家就麻烦了。

我用销售的方法点到了他的痛苦，然后扩大痛苦，最后给他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案。其实林老板现在最怕的事情就是没有老婆，他都三十岁了。我在三个月前已经结婚，刚开始他还不信，总是在我和老婆亲热的时候给我打电话，为此我老婆非常不满。后来他亲眼见到了我老婆，内心才有了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他短时间被我说服了。

我哥哥在深圳一家工厂做管理，工厂很忙，年底招临时工，收入可观，我让林老板去那里，或多或少还可以照顾他。林老板去了工厂后天天给我打电话，叫我也去上班，我想想自己没事可干，也就去了。他说，我们难兄难弟又在一起了啊。我笑了笑，这只是暂时的。他说，没错，我会离开这里的。

我在求职的同时，林老板也到处拉人合伙创业。对我，他已经死心了，他只能寻找新的合伙人，期待早日脱离工廠苦海，逃出“工业机器人”的圈子。

我们住在一起，上下铺。员工们辞工的辞工，请假的请假，偌大的宿舍就我们两个人。林老板跟我探讨未来的时候没有任何顾虑，他时常对我说，小付，我要走了，这简直就是工业机器人。

我就骂他，你以为你是谁？现在负债累累你能去哪里？

林老板脸上写满了沧桑，嘴里碎碎念：我真的不甘心啊。

我说，平平淡淡才是真。好高骛远是要吃大亏的。这半年来，我是深有感触的。对他说这句话的同时，其实也是在告诫我自己。说完这句话，我的神情有些恍惚，那一刻，我好像携着林老板的手，一起步入了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