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商人》中共同体的缺失与重建
2023-10-17宁子涵
宁子涵
(哈尔滨师范大学,黑龙江哈尔滨 150025)
一、引言
威廉·莎士比亚是英国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剧作家和诗人,与中国的屈原、意大利的但丁、波兰的哥白尼并列“世界四大文化名人”的荣誉。《威尼斯商人》是莎士比亚最具社会讽刺性的早期喜剧之一,这与莎翁创作该剧时所处的社会背景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1594~1598年,洪水和霜冻、农业歉收和物价上涨接踵而来,农民和城市贫民中爆发了叛乱。资产阶级在这一时期也得到了加强,它与王室的临时联盟崩溃了。莎士比亚开始意识到他的人文主义理想与英国现实之间的矛盾,因此,莎士比亚在1596年后写的喜剧,虽然基调仍然是欢快和乐观的,但越来越多地包含了社会讽刺。
现代共同体概念的领导者是德国社会学家费迪南德·滕尼斯。在他的《共同体与社会》一书中,他认为“关系本身即结合,或者被理解为现实的和有机的生命——这就是共同体的本质”[1]。滕尼斯的共同体理论包括三个要点。首先,人有不同的本质意志,但可以追求同一个共同体,也就是说,尽管共同体中存在着各种差异,但人们仍然保持团结。其次,共同体是在人际交往中自然形成的,有血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和精神共同体三种形式。第三,共同体成员有一个“共识”,即共同体成员具有相互的、共同的、有约束力的思想信念。
二、《威尼斯商人》中共同体的缺失
《威尼斯商人》颂扬了友谊、爱情和仁慈,最终,鲍西娅和巴萨尼奥、尼丽莎和葛莱西安诺各得其所,安东尼奥免去了割肉的痛苦,反派夏洛克也受到惩罚,这样看来,这部剧是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在戏剧喜悦和兴奋的氛围下,鲍西娅的英勇机智、小丑朗斯洛特的插科打诨等都会激起观众忍俊不禁的笑声,这也说明这部剧充斥着喜剧乐观明朗的基调。基于这两点,《威尼斯商人》中的正面人物似乎已经构建了一个和谐而安定的共同体。然而,一旦我们深入阅读这部作品,就会发现喜剧的背后是无尽的悲剧,剧中人物的生活蕴含着层层叠叠的共同体危机:血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和精神共同体都面临着崩溃的风险。
1.血缘共同体的崩溃
滕尼斯将血缘关系视为一个群体的萌芽,家庭自然而然地成为血缘关系的典型单位。基于自然意志的结合,家庭成员在长期的共同生活中逐渐形成彼此的习惯,处于共生状态。这种状态不是个体的机械组合或简单的拼凑,而是相互联系和影响,相互理解和支持。在血缘联系的基础上,家庭成员总是互相考虑,以最深的相互依存程度,形成命运共同体。“事实上,唯有血缘的亲近和混血,才能以最直接的方式表现出统一,因而才能以最直接的方式表现出人的共同意志的可能性。”[1]
然而,在本剧中严格遵循父权制的传统家庭中,成员们并没有因为血缘关系而产生强烈的共生感,导致共同体面临家庭层面的困境。
在十六世纪,西方仍然有男性主导的社会结构,女性处于次要地位,没有话语权或统治权。在父权制社会中,女性被物化,被剥夺了自由选择和决定的权利。男性常常将自己的无理要求强加给女性,而女性由于自身力量的悬殊,无法与男性抗衡,只能被迫服从于男性的意志。“整个天然的威严都概括在父亲的权威里。”[1]在父权社会的家庭中,父亲作为一家之主,成了父权制意志的代言人,家庭的一切都以父亲为中心。他有在外为妻子、子女遮风挡雨的义务,也有在内管理、统治家庭成员的权力。他在家庭中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可以随意支配家里的人、财、物。在《威尼斯商人》中,父女关系因父权禁锢而破裂,这揭示了父女关系中的血缘共同体已经崩溃。
《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就是父权制的代表形象。这一人物形象反映了当时社会父亲可以绝对主宰女儿命运(主要是婚姻)的意志。夏洛克的女儿杰西卡受到父亲严格的管教,被其“缚得牢,跑不了”[2]的教育理念折磨。当杰西卡让她的仆人偷偷帮她送信时,她说:“我不敢让我的父亲瞧见我跟你谈话。”[2]从这句话可以看出,夏洛克对女儿的管教非常之严格,她连随意与他人交流的权利都没有,甚至不敢让父亲看到她和仆人说话。
她被父权牢牢囚禁,最终选择了最不孝的方式与父亲作斗争——与一个一直与父亲为敌的基督徒私奔,这象征着杰西卡和夏洛克之间的父女关系彻底破裂。杰西卡对异族爱情的炽热追求本质上也是对她与父亲之间血缘共同体的一种践踏与破坏。作为犹太人,作为被基督徒虐待和歧视的夏洛克的女儿,最终竟然选择与父亲的克星——安东尼奥的朋友私奔,这对夏洛克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总体来看,夏洛克对女儿的父权禁锢和杰西卡对父亲的背叛,都促成了他们之间血缘共同体的崩溃。
鲍西娅与父亲之间的关系也不容乐观。虽然她出身于贵族家庭,富有是她的代名词,但她没有自由选择自己未来夫君的权利和自由,因为她的意志已经被她死去的父亲的遗愿牢牢钳制。先父居然要求她用三个匣子来选择未来的夫君,把女儿的婚姻当成一场游戏。由此可见,在当时的社会中,男性是社会的主导者,女性无法对自己的婚姻做出决定,没有话语权,更没有反抗的可能。
鲍西娅的婚姻必须按照父亲的遗嘱来安排:让求婚者从金、银、铅三个匣子中选择一个,如果求婚者选对了装有她小像的匣子,就会成为她的丈夫。父亲这样的无理的要求,无疑是对女儿自由意志的桎梏。面对如此无理的要求,鲍西娅抱怨道:“唉,说什么选择!我既不能选择我所中意的人,又不能拒绝我所憎厌的人,一个活着的女儿的意志,却要被一个死了的父亲的遗愿所钳制。”[1]即使父亲已经去世了,父权的枷锁还牢牢地束缚着她未来的命运,她也不敢突破父权制的壁垒,除了顺从父亲的遗言,耍了一点小聪明,她一点也不敢反抗死去父亲的权威。
简而言之,鲍西娅和她父亲之间的血缘共同体也因为父亲的强权控制而分崩离析。
2.地缘共同体的瓦解
滕尼斯认为,“邻里是在村庄里共同生活的普遍的特性。在那里,居所相近,村庄里共同的田野或者仅仅有农田划分你我之边界,引起人们无数的接触,相互习惯,互相十分熟悉。”[1]地缘共同体的人们首先应该住在同一个地方,他们必须彼此形成团结的关系。此外,“必须有共同的劳动、秩序和行政管理。”[1]莎士比亚将《威尼斯商人》的大部分场景设定在欧洲最重要的贸易和商业中心威尼斯。威尼斯是意大利的一个重要港口城市,1095年第一次十字军东征造成的混乱促使了威尼斯的商业繁荣。到13世纪末,威尼斯已经成为欧洲最繁荣的城市。它吸引了来自不同国家的商人和来自世界各地的货物。在其权力和财富的鼎盛时期,威尼斯主导了中世纪的贸易。剧中的威尼斯是一个以男人为中心的贸易世界,充满了生与死的斗争。在这里,男人们忙于各种生意,他们都在为自己的利益奔波。金钱成为一种无形而强大的驱动力,促使人们之间的关系被利益玷污,亲情和友谊都掺杂着金钱和权力的气息。
安东尼奥和夏洛克是威尼斯的两位商人。安东尼奥的商船遍布的黎波里、西印度群岛、墨西哥、英国等地。夏洛克隶属于以擅长商业而闻名的犹太种族,拥有丰富的资产。安东尼奥和夏洛克是威尼斯商业的竞争对手,在高利贷问题上争执不下。夏洛克和其他资产阶级一样,用他的金钱资本吸食劳动人民的血汗,但并不从事工商业,也没有发挥资本主义工商业在历史上所发挥的进步作用。他是高利贷者的典型形象,持有巨额资金,但没有将其投资于当时进步的工商业,只是坐收渔利,以高昂的价格剥削他们。他与安东尼奥的冲突虽然与民族和宗教矛盾交织在一起,但最根本的还是保守落后的封建资本与新兴和进步的商业资本之间的激烈斗争。安东尼奥谴责这种借贷行为,在商人聚集的地方公开辱骂夏洛克和他的交易。他认为夏洛克的血汗钱是通过剥削获得的不义之财。相反,他从不收取借钱的利息——“哪有朋友间通融几个臭钱也要斤斤计较地计算利息的道理?”[2]。因此,以安东尼奥为代表的推崇无息借贷的商人不可避免地与以夏洛克为代表的高利贷者产生了分歧,形成了激烈的竞争。
总而言之,威尼斯的地缘共同体因为夏洛克和安东尼奥之间的商业竞争而无法建立。
3.精神共同体的崩塌
在滕尼斯看来,精神共同体是“真正的人的和最高形式的共同体”[1],在这个共同体中,人们“实际上也是信仰上的教友,他们到处都受到一种精神纽带的约束,为一项共同的事业而工作”[1]。宗教信仰对人们的精神生活有着深远的影响,滕尼斯认为宗教教区是“共同体理念所能表示的最后的和最高的表现”[1],“共同体的意志形式:具体表现为信仰,整体表现为宗教”[1]。在《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和其他人物因为信仰不同,未能实现精神上的和谐交流;安东尼奥和巴萨尼奥之间的友谊也因为巴萨尼奥的虚与委蛇黯然失色。
(1)根深蒂固的民族冲突
犹太人原本是一个游牧民族,在反犹主义的浪潮下分散在世界各地。在十六世纪的欧洲,基督教占据主导地位,犹太人被视为“异教徒”。他们被禁止占有地产,也被排除在手工业、贸易、金融等领域之外,所以他们只能从事基督徒眼中“最肮脏”的行业——放贷业。
就连莎士比亚笔下慷慨大方、谦逊宽厚的安东尼奥,也鄙视身为犹太人的夏洛克,他们之间的积怨有很大一部分都来自安东尼奥对犹太人的歧视。安东尼奥曾多次辱骂和嘲笑有着犹太人身份的夏洛克:“他曾经羞辱过我,夺取我几十万的生意,讥笑着我的亏蚀,挖苦着我的盈余,侮辱我的民族,破坏我的买卖,离间我的朋友,煽动我的仇敌;他的理由是什么?只因为我是一个犹太人。”[2]剧中的人物默许基督徒是积极、正面的;而犹太人是消极和邪恶的象征。当安东尼奥去夏洛克家借钱时,他惊讶于夏洛克同意借钱给他,并说:“这犹太人快要变作基督徒了,他的心肠变得好多啦。”[2]
就连夏洛克唯一的亲人杰西卡,也歧视她自己的犹太身份,转而与罗兰佐私奔并皈依基督教。夏洛克的仆人朗斯洛特曾经对杰西卡说:“真的,不骗您,父亲的罪恶是要子女承当的,所以我倒真的在替您捏着一把汗呢。”[2]杰西卡回答说:“我可以靠着我的丈夫得救,他已经使我变成一个基督徒了”[2]。由此可见,不仅服侍夏洛克的仆人歧视他,就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鄙视他。
由此可见,种族歧视阻碍了夏洛克和其他角色进行友好的精神交流,所以剧中的精神共同体未能成功地建立起来。
(2)不堪一击的友谊
从滕尼斯的角度来看,友谊在形成精神共同体方面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最完善的共同体的‘结盟’可以说是友谊”[1]。
安东尼奥和巴萨尼奥之间的友谊似乎从未受到过质疑。我们之前已经提到过,巴萨尼奥曾说过他的妻子永远无法与安东尼奥相提并论。安东尼奥对巴萨尼奥的爱甚至被视为文学史上最崇高的友谊之一,他愿意献身于巴萨尼奥,即使面临死亡,他对巴萨尼奥的无限慷慨也不会减半。但这种绝对的、无条件的友谊并没有换来对等的回报。
剧中的巴萨尼奥花钱如流水,对自己和他人都不负任何责任,也毫不顾忌好友安东尼奥的感受。他表面上穿着奢华至极,却靠着借债维持其高消费生活和贵族身份——“我不但一无所有,而且还负着一身的债务;不但欠了我的一个好朋友许多钱,还累他为了我的缘故,欠了他仇家的钱。”[2]向朋友安东尼奥借钱还远远不够,他还让安东尼奥向他的宿敌夏洛克借钱。显然,他早已知道安东尼奥所有的钱都在他的船上,但最终他还是让安东尼奥以自己的生命为向夏洛克借钱。他向鲍西娅求婚的真正目的,也是为了满足他的一己私欲,让他追逐高消费的生活得到保障。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不难发现,安东尼奥和巴萨尼奥之间的友谊是脆弱的,因为巴萨尼奥只关心自己利益,丝毫不考虑朋友的感受,这种友谊关系是不健康的,也不会长久,因此他们之间无法形成坚固的精神纽带,他们之间的精神共同体存在着一定的危机。
4.“绿色世界”——共同体的重建
莎士比亚的“绿色世界”喜剧通常发生在现实世界,走向绿色世界,在绿色世界发生变化,最后回到现实世界。在“绿色世界”中,我们体验到人与自然的交相辉映。日月星辰、森林海洋、山川河谷、鸟语花香都以无限的温情和美丽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大自然以其音乐般的和谐征服了剧中人,提升了他们的精神境界。他们暂时远离威尼斯的喧嚣不宁,得以在此进行精神上的深入交流,继而重构起地缘和精神层面的共同体。
贝尔蒙特与威尼斯完全不同,它是莎士比亚创造的一个“乌托邦”式的乐园,这里充满了博爱、祥和和安宁;这里不再是父权统治的世界,女性在这里可以不受任何束缚,爱情在这里诞生并生根发芽;这里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人的内心世界丰盈多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融洽和谐,没有曲意逢迎、明争暗斗,只有皎洁的月色、悦耳的音乐与相依相偎的爱人——“月光多么恬静地睡在这山坡上!我们就在这儿坐下来,让音乐的声音悄悄送到我们的耳边;柔和的寂静和夜色,是最足以衬托出音乐的甜美的。”[2]
莎士比亚所虚构的和谐美好的贝尔蒙特为剧中共同体的重建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这是莎士比亚按照自己的意愿为全人类创造的一个梦幻世界,一个与经验世界截然不同的梦幻世界。但它也不是对现实世界的逃避,它是对现实的批判和否定,是对人类生活试图效仿的世界的模拟。它是一幅积极向上的、浪漫的理想主义的美好蓝图,是对自由、道德、美好的人文主义理想和友善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憧憬[3]。
结语
《威尼斯商人》是莎士比亚的不朽之作,也是国内外文学评论家和文学爱好者的研究热点。莎翁用精湛的写作手法为我们描述了一幅栩栩如生的威尼斯画卷,该剧情节设计巧妙,情感丰富多彩,爱恨交织、悲喜交加。透过滕尼斯的共同体视角来剖析剧中的共同体在血缘、地缘、精神三个层面所面临的危机,可以折射出莎翁对十六世纪英国社会物欲横流、尔虞我诈的反思和批评;同时,莎翁别出心裁地设计了剧中生态乌托邦的“绿色世界”——贝尔蒙特,表达了他对人与人之间建立情感共鸣的美好愿望,同时呼吁世人重拾对共同体的归属感和认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