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植物名的隐喻特性及成因分析*
——基于植物中文名的计量考察
2023-10-10万光荣
曾 亚 万光荣
(1.湖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2.湖南外国语职业学院西方语言学院,湖南 长沙 410203)
0.引言
人们在认知未知植物时,经常对比与植物特征相似的概念来形成隐喻,并由此对植物进行分类和命名。其实质是通过其他概念来理解和体验植物概念,是概念隐喻认知作用于人的语言系统及词汇创新机制的一种反映(Evans &Green 2006:293)。概念隐喻在植物命名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已有学者专门进行过研究(Lakoff 1993;Skeat 1896;Rastall 1996),但这些研究多针对以人为喻、以动物为喻等少数类型的隐喻(Callebaut 1990;陈晦2014,2016;于杰2016:4),缺乏对不同类型植物名隐喻的整体观照;在汉语植物名的界定与语料选取上多关注《现代汉语大词典》等辞书中涉及的常见植物词(陈士芳2013:6;丁艳2017;谭宏姣,雷会营2020),或是古汉语植物名、中草药植物名等小类专门词汇(谭宏姣2005;徐蓓2013:3),语料覆盖面较窄,且难以避免植物同名异实和异名同实等因素的影响。汉语植物名隐喻究竟有多少?它们在源域类别、映射结构、认知机制、隐喻倾向等方面体现哪些基本特征?其生成动因和规律是什么?到目前为止尚缺乏全面了解。鉴于此,本研究以植物中文名为语料来源,对植物名中的概念隐喻进行语料考察和定量统计,并借助认知语言学、文化人类学的相关观点对植物名隐喻特性及成因进行解释。
1.植物名隐喻的探求与识别
1.1 语料来源
本文的植物中文名指植物分类学研究中的植物中文普通名,即综合性、权威性的植物志或植物名录中用作分类群正式名称的单一中文名称。一种植物一般只有一个普通名,其余皆为别名(刘夙,刘冰2015)。国际上植物命名统一采用拉丁文双名法,而汉语植物命名尚未有统一规范。植物中文名形成了一套独特的词汇体系,体现了不同时期、不同背景的群体在与大自然互动时的认知方式,既反映了植物科学和汉语言文字的发展,又蕴含着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留下了中华民族繁衍生息、励精发展的印记。
《中国植物物种名录》(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2012)(下文简称《名录》)是国家植物标本资源库组织分类学家定期收集、整理、审核中国公开发表的植物物种数据,并以名录形式发布的中国植物物种分类数据汇编。本研究在《名录》的基础上,结合《中国植物志》(中国科学院中国植物志编辑委员会2004)和《中国高等植物图鉴》(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1994),对《名录》进行了适当的补充和校正,共包括物种31,333种、种下位分类(含亚种、变种、变型、品种等)8,937种,其中模式种①3,021 种。本研究以修订后的《名录》中所收录的模式种中文名为语料来源,对汉语植物名的隐喻认知做全方位考察,能在确保语料的系统性、专业性、规范性和颗粒均匀度的同时,有效避免同名异实和异名同实等问题。
1.2 植物命名理据的探求方法
语词的理据指语词发生、发展和变化的动因,是词的形式和意义相结合的依据。简言之,即事物的得名之由。明晰植物名的命名理据是探求植物名隐喻的基础。
本研究对植物名理据的探求主要采用了以下5 种方法:一是结构分析法,通过构字(单音节词)或构词(合成词)分析获知目标词的概念结构,从而推导其理据;二是训诂研究法,主要借助各类词典②,通过互训、声训、形训、义训、反训、递训等方法实现目标词,尤其是古汉语植物词的理据推导;三是生物研究法,对植物形态特征、生态习性等进行分析,通过解剖观察、标本比照、分类学文献比对等方式探求植物命名理据;四是文化考察法,运用历史文化学、民俗学等有关知识来分析与历史文化、民族心理、民俗民风相关的植物命名理据;五是文献检索法,通过检索含有专门植物释名内容的著作或网络资源③来探究植物命名理据。
综合以上多种方法对植物名理据进行探求,3,021种模式种中目前能够判断命名理据的植物共2,846种,隶属282 科、2,846 属,覆盖了《中国植物志》收录的93.7%的科范畴和83.5%的属范畴。本文主要就2,846 种植物名中的隐喻进行考察。
1.3 植物名隐喻的识别
隐喻的实现途径是语义从一个概念域(源域)被投射到另一个概念域(目标域),形成新的语义结构(Evans &Green 2006:296)。相似性作用是隐喻意义产生的基本条件,源域与目标域之间的距离越大,他们的相似性越小,隐喻程度(metaphoricity)越高。好的隐喻应该恰当地利用事物之间的相似性,两类事物不能太近,又不能太远(束定芳2008:172)。因此,植物名隐喻识别的关键是判断植物名隐喻源域与目标域范畴的类属距离。
对于以非植物为喻的植物名隐喻类型,如以人为喻的霸王、以动物为喻的锦鸡儿、以他物为喻的绣球等,源域与目标域范畴存在明显的类属区别,隐喻识别并不困难。对于以其他植物为喻的植物名隐喻类型,源域与目标域的类属距离在植物界之内,其隐喻需借助植物分类系统垂直维度的基本层次范畴来辅助识别。
基本层次范畴在人类认知中处于基本地位,是可以感知范畴层次相似外形并通过一个心理意向反映整个范畴的最高层次,也是主体能够以最快速度确认范畴成员的层次(同上:64)。人类大部分思维在基本层次上进行。植物科学分类范畴主要分为“界”“门”“纲”“目”“科”“属”“种”7 个层级,在范畴化的视角下,植物科学分类系统的“科”范畴和“种”范畴最接近于基本层次范畴(Zeng &Yao 2020)。因此,在植物科学分类系统中,两个物种应至少存在科以上的遗传距离时,产生的隐喻方具有一定的隐喻性(隐喻张力);科以下范畴的相互指称被视为常规的类属关系和范畴化现象更为合适。如:“羊耳蒜”“天蒜”皆含类属语素“蒜”,“羊耳蒜”为兰科羊耳蒜属,“天蒜”“蒜”皆为百合科葱属。“羊耳蒜”虽具有“蒜”的典型特征:鳞茎④,但除该特征之外,与“蒜”并无更多的典型相似特征;“天蒜”与“蒜”同科同属,具有较多的共有特征。因此,“羊耳蒜”可以识别为以“蒜”为源域的隐喻,而“天蒜”命名则是基于类属的范畴化认知结果。
基于以上识别标准,在分析的2,846 种植物名中,含隐喻的有1,569 种,占总数的55.1%。其中绝大多数(1,378 种)为单隐喻,占含隐喻植物名的87.8%;185种为双隐喻,占含隐喻植物名的11.8%;同时还有少量(6 种)为三隐喻植物名,占含隐喻植物名的0.4%。按频次统计,1,569 种含隐喻植物名中隐喻共出现1,766 次。
2.汉语植物名的隐喻特性
汉语植物名是一类特殊的词汇类聚,是指称具体植物物种的实体名词,其隐喻建立在植物的形态、颜色、习性、功用等特征之上,反映了植物与人、植物与植物、植物与其他生物以及环境的互生、互动关系,具有特定的类型特征。
2.1 汉语植物名隐喻的类型
人们在认知未知植物时,经常选择与植物特征相似的概念作为源域来形成隐喻。按照源域范畴类型,植物名中的隐喻整体上可分为五类:以人为喻、以动物为喻、以植物为喻、以人工物为喻、以自然物为喻。
2.1.1 以人为喻
人的身体部位(包括人体器官、组织等)、动作、状态、社会关系等常作为参照物被用于描述植物,体现了“植物是人”的概念隐喻。该类隐喻共319 例,其中以人的身体部位为喻的最多,占该类别的53.3%;其次为特定人(群)特征和人的动作或状态,分别占17.9%和17.2%;鬼神和宗教相关隐喻25 例,占7.8%;其他类型占3.8%(见表2)。
在“植物是人”的概念隐喻中,形态相似性是最主要的方面,共125 例,占该类别隐喻的39.2%;其次是与植物体部位、习性和文化的关联,数量分别为65(占比20.4%)、34(占比10.7%)、34(占比10.7%)。以人的身体部位为喻的,主要基于形态的相似性或指称植物体相似部位;以人的动作或状态为喻的,以习性和形态相似性为主;以特定人(群)特征为喻的,相似性主要集中在部位、文化和形态方面;以鬼神或宗教内容为喻的,主要以形态和文化的关联为主(见表3)。
2.1.2 以动物为喻
人类与动物共生共存,通过动物来认知植物是人类认识世界的重要方式,形成了“植物是动物”的概念隐喻。该类隐喻共413 例,其中能明确源域类属的,以哺乳动物最多,占总数的33.9%;其次为无脊椎动物、鸟类和如龙、凤等的传说动物,分别占15.7%、14.0%和6.5%;鱼类和爬行动物数量相当,都相对较少,分别占总数的4.1%和3.9%(见表4)。
在“植物是动物”的概念隐喻中,不同类型的源域在相似性特征的倾向性方面趋于一致:基于形态相似的隐喻处于绝对优势,共315 例,占该类别隐喻总数的76.3%;其次为基于功用和质地相似的隐喻,数量分别为21(占比5.1%)、16(占比3.9%);基于颜色、气味等其他各方面相似性的隐喻总共占比不到15%(见表5)。
2.1.3 以植物为喻
“以已知达未知”是人类认识世界的方式。通过已知植物认识未知植物,以熟悉的植物为源域映射到新植物上,是为新植物命名的快捷方式,该类隐喻共483 例。草、木是中国古代认识植物的基本分类,也有学者认为其是植物民间分类的基本层次范畴(谭宏姣,雷会营2020)。因此,草类植物更多地以同类(其他草类植物)来命名(占草类植物隐喻的85.3%),木类植物也更多地以同类(其他木类植物)来命名(占木类植物隐喻的76.2%),而蕨类植物鲜以同类植物命名,取而代之的是以草和树(木)来命名(见表6)。
2.1.4 以人工物为喻
人工物是通过人类活动产生的无生命事物。在相似性基础上,人们以人工物来隐喻植物。该类隐喻共403 例,其中日常用品是最为常见的源域,占该类别的45.2%,同时还存在大量的“植物是药”和“植物是器物”的隐喻,分别占18.9%和15.9%。“植物是药”的隐喻主要从疗效相似的视角出发,“植物是器物”的隐喻以武器和工具为主要源域(见表7)。
在以人工物为喻的植物名中,除了“植物是药”的隐喻,不同种类的源域在相似性特征的倾向性方面趋于一致,基于形态相似的隐喻处于绝对优势,共253 例,占该类别隐喻总数的62.8%,基于功用相似的次之(96 例),其他类型的相似性特征占比较少。“植物是药”的隐喻集中在目标域和源域功用(71 例)和性味(5 例)相似性的比较,且绝大多数在功用方面进行比较(见表8)。
2.1.5 以自然物为喻
自然物是自然存在的无生命物。以自然物为喻的植物名源域主要包括四季、天气、自然元素和天体四大类共148 例。在以自然物为喻的植物名中,金、银、铜、铁等自然元素是最常见的源域,占该类隐喻总数的64.9%,其次为以各种天体以及风、雨、雷、电等天气现象为源域的隐喻,分别占17.6%和13.5%,同时还存在少量以季节为源域的隐喻(见表9)。
在以自然物为喻的植物名中,颜色相似性是最主要的方面,共61 例,占该类别隐喻的41.2%,其次是形态、习性和质地的关联,数量分别为26(占比17.6%)、16(占比10.8%)、15(占比10.1%)。以天气现象为源域的,主要基于与目标域的习性相似性;以自然元素为源域的,主要基于颜色相似性;以天体为源域的,以形态相似性为主(见表10)。
表1:植物名隐喻统计
表2:以人为喻的植物名源域范畴类型及分布
表3:以人为喻的植物名相似性特征⑤类型及分布
表4:以动物为喻的植物名源域范畴类型及分布
表5:以动物为喻的植物名相似性特征类型及分布
表6:以其他植物为喻的植物名隐喻情况
表7:以人工物为喻的植物名源域范畴类型及分布
表8:以人工物为喻的植物名相似性特征及分布
表9:以自然物为喻的植物名源域范畴类型及分布
表10:以自然物为喻的植物名相似性特征及分布
2.2 汉语植物名隐喻的特征
植物名是科技词语的一类,是“用语音或文字表达科学概念的约定性语言符号”,具有单一性、稳定性、家族性、顺序性的特征(张建伟,白解红2014),同时植物又比常规的科技词语具有更广泛的应用范围和认知群体。因此,除了隐喻的普遍性特征外,植物名隐喻以“整体和其部分”转喻为基础,还具有系统性、具象性、文化性和规约性的特征。
2.2.1 转喻基础性
对于隐喻和转喻关系的普遍观点是,隐喻基于相似性,转喻基于邻近性。有学者认为,隐喻与转喻组成一个连续统,两者之间没有明显界限,也有学者认为转喻在隐喻表达式的生成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束定芳2008:197)。从进化生物学的角度来说,没有任何一个物种能够独特到在生理构造及系统发育上与其他物种截然不同;从词汇学的角度来说,有限的植物词长也无法承载某个物种全部特征的呈现。因此,可以说植物命名整体上都是转喻性的,转喻命名过程中涉及的概念构型(conceptual configurations)可能是多样的,但必定包含整体和其部分的转指型关系(Whole ICM and its parts)。就植物名中具体特征的呈现来说,可以是转喻或者隐喻性的,也可以是相互包含的,但都是以整体植物命名的转喻性为基础。换言之,植物名隐喻的相似性特征充当着实现植物整体认知的转喻参照点,这种参照点在目标域物性结构的框架下对应着植物体的某个或部分本质特征或区别性特征,并以此唤起目标,完成命名。
以植物“岩风”为例。该物种命名以风为喻是因其生于海拔1,000 米~3,000 米的向阳石质山坡、石隙、路旁以及河滩草地(中国科学院中国植物志编辑委员会2004),而由于摩擦力的作用,高海拔地区的风普遍比低海拔地区大,目标域与源域具有存在区域相似性。无论“岩”还是“风”,描述的都是生长区域特征,是该种植物众多特征之一,因此整体上来说都是以植物的生长环境来转喻整个植物,隐喻和转喻在词语语义的延伸过程中构成一个连续体。
2.2.2 系统性
系统性表现在源域范畴类型的系统性、映射特征的系统性、隐喻系统的层级性三个方面。
一是源域范畴类型的系统性。Lakoff &Turner(1989:166-167)曾指出,人类具有通过其他事物来理解不同事物复杂本质的能力,这一能力的获得有赖于“存在大连环”(the great chain of being)。“存在大连环”依据宇宙间概念的特征和行为对世界存在物进行层级排序,让人在了解自身或他物时一并考虑不同的存在形式(人类、动物、植物、无生命体),是关于各种存在形式及其属性(理性、本能行为、生物功能、物理或身体属性)的一种文化模式。对“存在大连环”的基本理解涉及不同生命形式的层级结构(束定芳2000:216),Krzeszowski(1997:68,161)将“大连环”上的存在物划分为上帝、人、动物、植物和无生命物五个层级,并通过向上和向下层级的扩展映射,进一步归纳出20 个概念隐喻。“存在大连环”实质上倡导的是一种“万物相连”的生态理念,为植物名隐喻提供了源域框架体系,五类植物名隐喻的源域范畴在“存在大连环”中自成体系又相互关联。
二是映射特征的系统性。一方面,在映射过程中,可将源域的一个或数个特征转移到目标域之上,在很多情况下是数个特征成系统地向目标域映射。另一方面,映射体现目标域的分类信息、形态特征、生态习性等特征,具有“物性结构”的特征。物性结构理论是由Pustejovsky(1991)提出的一个用来表征词汇信息的多层次框架理论,该理论认为词项语义至少具有论元结构、事件结构、物性结构、继承结构四个层次,其中物性结构负责说明词汇项意义的四个基本方面:(1)形式:在一个更大认知域内区别于其他物体的属性,如性状、方向、颜色、位置、层次性等;(2)构成:物体与其组成部分之间的关系,如重量、材料、组成成分等;(3)功能:物体使用的目的和功能,如在实施一个行为时该物体所有的目的和内在的功能等;(4)施事:物体形成和来源中所包含的因素,如创造者、创造方式和因果关系等(张辉,范瑞萍2008)。物性结构既体现植物本质特征,又体现植物的区别性特征,是植物名内容结构的抽象表征,为植物特征的呈现提供了框架,构成了植物名“整体和其部分”转喻的“整体”,是人们命名植物以及植物隐喻意义形成的客观基础。
三是隐喻系统的层级性。主要表现在隐喻的内容表现和映射关系上。隐喻的层级越高,其目标域和源域的概念范畴越广,低层级隐喻的目标域和源域概念是相应高层级隐喻概念的细化。一方面,不同类型的源域概念无论其类属范畴还是内部结构,都存在一定的层级性;另一方面,植物名隐喻在整体和其部分转指型关系的转喻基础上,目标域与源域之间的映射关系并非简单的一对一关系,而是呈现出复杂的网状结构特点,即同一目标域可由多个源域来映射,同一源域也可以隐喻目标域多个特征。如紫苏,“叶下紫色而气甚香,性舒畅,行气和血,故谓之苏”(李时珍2011:637),是“植物是药”的隐喻,紫谓其颜色,苏谓之疗效;水苏、糙苏、矮刺苏等植物名中,以紫苏类比,“苏”的意义从下位范畴(种)升级到上位范畴,指称类似紫苏的一类植物。又如火焰树、火棘、火麻树都以火为喻,火焰树花萼佛焰苞状,花冠细筒状,外面桔红色,内面桔黄色(中国科学院中国植物志编辑委员会2004),颜色、形态皆如同火焰;火棘球形果实桔红色或深红色,颜色如火;火麻树刺毛毒性很强,刺伤人体、牲畜后有难以忍受的痛痒感,感觉如火。水苏、糙苏、矮刺苏之苏较紫苏之苏,火焰树之火较火棘、火麻树之火,皆隐喻了该植物更多的特征,具有更高的隐喻层级。
2.2.3 具象性
植物名隐喻有具象性的特点:以表象可触、具体实在的客观事物为源域,通过整个实体的类比或具体形象特征的相似性比较,使植物形象具体、清晰、生动。植物名隐喻的具象性表现为三方面。(1)源域的具象性,即大部分植物都通过五类隐喻命名,五类隐喻中源域都是以具体实在、表象可触的客观事物为主。如除了以人和自然物为喻的植物名隐喻中含有少部分非实体源域外,其他类型的植物名隐喻源域全部为实体源域(包括与神话传说和宗教相关的、有清晰物理结构的非实体源域)。(2)映射特征的具象性,即人们总是选取植物一些显著的、易于感知的外部表象特征进行相似性比较。植物名隐喻相似性比较的所有类型中,基于形态相似的有1,106 例,占总数的62.6%;基于习性、文化等不易与感知的特征的则少得多,分别为69 例和40 例,只占总数的3.9%和2.3%(见表11)。(3)隐喻的类比性,即人们利用思维中植物的形状、性质、功能等与其他事物的相似性,将本属于其他类属的物种(植物或动物)整体映射到植物领域中,建立起两个类属物种之间的某种联系,并做出它们在其他特征上也可能相似的结论。类比命名体现了人类在认知植物客体过程中概念化和范畴化的心智过程和特点,汉语植物名绝大多数(80.9%)都涉及类属成分(Zeng &Yao 2020)。隐喻作为植物命名的一种重要方式,也体现出明显的类比性:汉语植物名隐喻中的类比隐喻共867 例,占植物名隐喻总数的55.3%,其中以人为喻61 例、以植物为喻483 例、以动物为喻323 例。
2.2.4 文化性
植物与人类具有天然的联系,人们对植物的了解并不仅仅局限于它们生物特征的自然范畴。在认知和利用植物的漫长过程中,植物名记载并反映了一个民族的生活方式、行为方式等极为丰富的内容,是中华民族文化的一种载体,折射出中华民族独特而丰富的物质和精神世界。如:中医药学是中华民族灿烂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体现植物功用的隐喻中,44.7%是“植物是药”的隐喻(见表8 与表11);在以人为喻的植物名隐喻中,存在仪花、稗、霸王、万寿菊等54 例社会活动、社会关系、鬼神和宗教相关的隐喻,占该类别隐喻的16.9%(见表2);文冠果、绣球、念珠芥等有关人工物的隐喻,也无不体现了民族特有的制度文化、民俗文化和宗教文化。
2.2.5 规约性
植物名隐喻的规约性主要体现在植物名隐喻遵循植物命名法规约和语言规约两方面。
在18 世纪瑞典植物学家林奈确立了生物分类的双名法后,1905 年第二届维也纳国际植物学大会发布第一版《国际植物命名法规》,为植物学界所普遍遵守。《国际植物命名法规》规定植物的名称由一属名和一种加词构成。虽然目前中文植物命名没有通行的规范,但受其影响,以目标域类属特征为起始点的类推隐喻和显著性特征为起始点的特征隐喻是近现代植物名隐喻的主要模式。
此外,汉语语言体系的规约也对植物名隐喻产生影响。以词长为例,复音化是汉语发展的内部规律之一(张辉,范瑞萍2008),人类最初对植物命名时,大多是单音节单纯词,之后词长逐渐增加。更长的词长,预示着植物概念词汇化的选择性更多,留给人们隐喻想象空间更大。与此同时,词长越长,“区别语素+指示语素+类属语素”的植物名构成方式(曾亚,姚素华2022)能够以描述性的方式更加清晰和准确地呈现植物的显著特征,隐喻的方式显得有些多余和费劲。因此,植物隐喻命名更倾向于三音节(见图1)。
图1:不同词长植物名含隐喻比例
3.汉语植物名隐喻的成因分析
3.1 汉语植物名隐喻的认知动因
植物名隐喻利用源域的意义与目标域意义或实际语境之间的语义冲突,依靠主体的认知和推理做出解释,以服务于植物概念的词汇化并满足不对称主体的认知需求。
3.1.1 服务于植物概念的词汇化
植物名称产生和发展反映了人们对自然界植物不断思维和认知的结果,是植物概念的词汇化。一般而言,词语的产生与语言系统的自身调节密切相关,而植物概念的词汇化受语言系统自身调节的影响较小,具有更多的人为因素干预,是人们寻求恰当的词语来表达和指称植物概念的认知过程(同上)。一方面,植物命名力求准确,为了便于人们在不同领域对植物的了解、应用和研究,命名者要尽可能准确描写出物种的区别性特征与类属特征;另一方面,植物命名力求丰富,植物名称具备尽量大的信息容量方能有效实现植物名称的准确性;与此同时,植物命名还力求经济,经济性原则是人类活动的基本原则,也限制了植物名称在准确性和丰富性发展过程中的无序性。
无论隐喻是被定义成一种无意识的认知现象,还是有意识地将某一物看作另一物,其目的都是服务于植物概念的词汇化,是非自发的、有目的的创造过程。隐喻通过相似性映射,形成了一种“万物相连”的可及性,提供了更加高效和利于准确认知的命名方式,同时极大丰富了植物概念词汇化的选择。
3.1.2 满足不对称主体的认知需求
植物名称产生于日常生活,同时作为现代科学知识和技术的产物,发展于生物科学领域,存在普通受众和生物学家两种认知主体。普通受众主要依据个体体验及百科知识实现认知,而生物学家具有丰富的学科知识,在生物科学分类系统中实现认知。两类主体具有不对称性,在对待因果关系的态度以及所遵守的社会文化规约等方面存在较大差异。而植物名的应用性要求其具备对称的认知结果,即不同的认知主体对同一植物名要形成大体一致的认知结果(曾亚2017)。因此,植物概念的表征形式在遵守科学规范和普遍主义的同时,还要强调可用性、感知性和实用效果。隐喻的主要功能在于通过相对熟悉的事物来理解另外的事物,使不同认知主体更易实现共同认知。因此隐喻既具有基于应用的社会心理学基础,又具有基于体验的哲学基础,是实现植物名在不同认知主体中的认知目标的最有效方式,平衡认知主体的不对称性是植物隐喻生成的内驱动力。
3.2 植物名隐喻生成的基本原则
植物名隐喻的形成离不开人们与自然万物互动交流所获知的认知经验和基于植物物象本身特征的相似性联想,整体上遵循就近原则、不变原则和经济性原则。
3.2.1 就近原则
就近原则指植物名隐喻的源域选择具有“就近”的倾向性,包括两个层面。
一是在源域范畴类型方面,植物名隐喻的源域更倾向于选择“存在大连环”各层次中与植物接近的事物。植物名隐喻需服务于植物概念的词汇化,科学性、准确性、经济性的要求注定了源域与目标域范畴距离不能太远;同时,两者距离越近,越容易通过类比隐喻实现更高效的认知。因此,在能明晰两个对象属于不同的领域的前提下,植物名隐喻源域更倾向于选择“存在大连环”中与目标域接近的层次,即首选是植物,然后是动物和人工物,最后是人和自然物,表现为植物>非植物的认知显豁现象。
二是在不同类型隐喻的次级源域范畴层面,植物名隐喻更倾向于选择与人联系紧密的方面作为映射的起始点,表现为人类>非人类的认知显豁现象。如以动物为喻的植物名隐喻中,更多以最接近人的生物学分类的哺乳动物为喻;以人工物为喻的植物名隐喻中,更多以生活常见物品为喻;以自然物为喻的植物名隐喻中,更多以金、银、铜、铁等矿物元素为喻。
3.2.2 不变原则
不变原则指植物名中的隐喻基于目标域的物性结构框架进行映射。
人们对事物之间相似性的理解与目标域结构、源域结构以及认知主体的知识结构都有关联。如人具有活动、文化、感知的显著特征,人工物大多是人为创造的为人类服务的工具,自然物更多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人类只能主动或被动地去感知。因此,如表11 所呈现的,习性、文化、空间位置属性更倾向于以人为喻,而功能、性味属性更倾向于以人工物为喻,颜色属性更倾向于以自然物为喻。
关于他们之间的具体关系,Lakoff 曾提出“不变原则”,即隐喻映射在与目标域的内在结构保持一致的前提下保留源域的认知布局。但Lakoff 提到的对映射过程的制约来自源域而不是目标域,强调的是映射的“单向性”(束定芳2008:163-165)。在植物名隐喻中,植物的特征是客观存在的,植物名隐喻中目标域的结构相对清晰,且在不同类型认知主体中相对一致和稳定。因此,在植物名隐喻中,虽然在事物的局部结构和特征层面,较目标域而言人们更熟悉源域,但映射更多地受到目标域结构的制约,整体上仍遵循维持目标域物性结构不变的原则。也就是说,无论源域和映射方式如何,目标域内在的物性结构不会受到破坏,并限制了自动映射的可能性,植物隐喻总是在目标域的物性结构的框架下进行,也使人们对植物名隐喻进行系统分析成为可能。
3.2.3 经济性原则
经济性原则是人类活动的基本原则,汉语植物名隐喻服务于植物概念词汇化。因此,植物名隐喻的运作机制在面对易于感知和难以感知的对立时,也具有省力的倾向,表现为易于感知>难以感知的认知显豁现象。如表11 所示,从人的感官上,植物名隐喻映射的偏好是:视觉>空间感觉>触觉>味觉>嗅觉。再如,具体形象的外部属性比其抽象本质更易感知和识别,源域和映射“整体>部分、具体>抽象、有形>无形”的倾向也是经济性原则的体现,致使植物名隐喻呈现具象性的特征。
4.结语
隐喻是人类理解万物、认知世界的一种方式,人们借助已知概念和已有词汇对尚未命名的新事物进行描述,以形成新的概念范畴,进而不断扩大和发展认知领域。过半的汉语植物名都包含隐喻,主要分为以人为喻、以动物为喻、以植物为喻、以人工物为喻、以自然物为喻五类。不同类型的隐喻具有不同的类型特点,整体来说,植物命名都包含整体和其部分的转指型关系的概念构型,植物名隐喻都是以转喻为基础的,具有系统性、层次性、具象性、文化性和规约性的特点。植物名隐喻的认知动因主要是服务于植物概念的词汇化,满足植物名应用过程中不对称主体的认知需求。植物名隐喻的生成离不开基于植物物象本身特征的相似性联想和人们与动植物等自然万物互动交流所获知的认知经验,遵循就近原则、结构不变原则和经济性原则。
注释:
①模式种(type species),生物分类学名词,用来代表一个属或属以下分类群的物种。首次被发现、描述并公开发布的物种被定为模式种。绝大多数属范畴有且只有一个模式种。
②主要为《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2016)、《康熙字典(检索本)》(中华书局编辑部2010)、《说文解字》(许慎2018)、《甲骨文字编》(李宗焜2012)等。
③主要为夏纬瑛(1990)的《植物名释札记》、李时珍(2011)的《本草纲目》、王念孙(2000)的《广雅疏证》、罗愿(1991)的《尔雅翼》等著作以及中国科学院(https://www.cas.cn/)、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http://www.xtbg.ac.cn/)、中科院武汉植物园(http://www.whiob.ac.cn/)等网站。
④进一步的植物解剖学发现羊耳蒜其实为“假鳞茎卵形”(中国科学院中国植物志编辑委员会2004)。
⑤相似性特征:指植物名隐喻中源域范畴与目标域范畴在植物形状、颜色、习性等方面的相似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