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猴
2023-10-07子禾
子 禾
1
正月初五,正明两口子离开老家,要先去邻县的岳父家拜年,然后直接去兰州,说是今年开工早,厂里领导让早点回去。他带着孙女飞燕和海琪,将他们送上庙院后面那段缓坡。车子刚开走,飞燕抹起眼泪,他看了看,用手给她擦擦,又拍拍孩子的背,然后带她们回家。海琪小,倒是没哭,但也一副落寞的样子。转身时,看见王巧巧在不远处一棵老枣树下,已经返身往家里走了。
他们一走,这个家又陷入冷清,但对他而言,也算重回正轨——不用再那么时刻紧绷,时刻小心翼翼了,不用再和他们闹各种不痛快了。每天的事情,仍然是喂鸡、收鸡蛋、喂羊、挤羊奶,偶尔喂喂那只黑猫,烧炕,伺候陈秀兰吃喝拉撒睡,天气好时搀她到院子里晒太阳,希望她能尽快像甘仁贵说的那样,“自己站起来”,回家去。当然,从初五下午开始,他重又在院里的小灶上开伙了。王巧巧能容他吃大灶饭过年,已是极限了。
甘仁贵强行将他母亲送到这儿,已三个多月,说好过年接回去,最后硬是赖掉,为此他年三十晚上差点和他打一架。这三个多月来,陈秀兰又是绝食,又是生病,加上他自己也不争气,又是铡掉手指,又是和甘仁贵吵、和儿子正明吵、和老婆王巧巧吵,大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他,给这些事折腾得半人不鬼,快疯了。可谁在乎。陈秀兰还躺在这儿,还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似乎已经适应了这种寄居生活,脸上的灰暗神色比过年时轻了些,眼神依然迟滞无望,也不说话。你端给她吃的她就吃,你端给她喝的她就喝,你伺候她拉屎尿尿,就算没有,她也会龇牙坐起来,在那儿干坐一会儿。
他看不透她想干什么。偶尔会为这种看不透烦恼,有时也会为她接受他伺候时表现出的那种理所当然的无所谓感到愤怒,凭什么? 但随即,他又反问自己:她能怎么样?
一天夜里,他突然想到:要是陈秀兰到死也站不起来怎么办? 毕竟她已经七十岁了。这想法让他焦躁起来,责怪自己该早些想到这个问题,但又及时遏制这念头。他告诉自己:会的,会好起来的,她会自己站起来,然后回家去,解放他。这样宽慰自己,他用了十二分的信心,似乎躺在身旁的黑影不是陈秀兰,而是他自己——他相信自己可以站起来。
正月廿三小学开学,他送飞燕和海琪去学校报到,回家路上遇到二弟改良,顺便进他家坐了坐。改良问他,甘仁贵报销的医疗费有没有返还一些给他,他懵在那儿了。改良见他完全不知情,便一五一十告诉他,说陈秀兰住院费报销了四万多。他一直以为这些救命钱进了医生的口袋,没想到最后兜兜转转到了甘仁贵手里,而甘仁贵竟然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地将别人的钱偷偷揣在自己兜里,一个核都不吐。
“他就什么事都没有一样,把这些钱揣在自己兜里?”
“现在人,捡这么多钱谁还拿出来?”
第二天送孩子上学后,他去了甘仁贵家,甘仁贵不在。下午,接回孩子又去了一趟。甘仁贵还那个样子,阴沉着一张长脸,站在院门口,毫不客气地看着他,不主动说一句话。他压着心里的窝火,说:“听说大病医疗报销了?”甘仁贵不吭声。他又问报销了多少,甘仁贵终于吱声了,却反问他:“你听谁说的?”声音中满是不屑,“这属于交通事故,哪儿能说报就报?”
无功而返。安顿好鸡和羊,挤了羊奶,烧了炕,等到天黑,他又去村长曹世宽家。曹世宽装糊涂,各种推脱敷衍。他气得要跳脚,曹世宽才含含糊糊说:“我只是给帮忙找个关系,盖个章,具体事情是仁贵自己办的。”他嗅到其中的龌龊,没再追问,起身离开。
两天后,他再去甘仁贵家,开门见山说他去问过曹世宽,曹世宽说帮忙托了人,也盖了章。他其实不希望这样,总觉得当面揭穿谎言,会杀人家的面子。让他没想到的是,甘仁贵根本没接他的话茬,只是冷漠地反问他:“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愣在那儿了。他努力展现诚意,就事论事,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些,却换来如此的无礼和无赖,怒火在他胸腔中烧起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你说的还是不是人话?”
“和你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 你妈住院费大头不是我出的?”
“你撞了人,医疗费该你出。”
“我说了不该我出吗?”他再次被甘仁贵的冷漠激怒,愤怒搅乱了他的心,使他说出的每句话似乎都不在点子上,而甘仁贵的每句话都能戳痛他。“我出了四万多,现在报销了,难道不该给我返还几个吗?”
“这是国家报给病人和病人家属的。”
“你这算什么? 你这和明抢暗偷有什么区别? 我血汗钱在医院走一遭,到你口袋里,你囫囵吞,连核都不吐,就这样吗?”
他问甘仁贵不感到心虚吗? 甘仁贵说能拿到补助是他的本事,又说他自己也垫了钱。他忍无可忍,吼骂起来,问甘仁贵是不是巴不得他母亲给人撞倒。甘仁贵立刻垂下阴沉的脸,瞪着眼睛警告他不要骂人。接着,本来满脸愤怒的甘仁贵,眼里竟闪过一丝古怪的笑意:“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告诉你吧,”见甘仁贵这样,他陡然提高声音,音调奇怪地又哑又细,像里面硬生生塞了一根长长的尖刺,“你最好好好考虑一下,你要是不吐核,我去找大队,我去找乡上,我就不信没人管得了你们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你爱怎样就怎样。”
他感到嘴唇在颤抖:“我告诉你,你最好今天,就拉着你妈从我家滚出去,我不养你们这些吸血的恶狼。”可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毫无底气,意识到这样说只是自取其辱。因为甘仁贵若不将他母亲接走,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果然,甘仁贵马上反唇相讥,让他有本事就把他母亲拉出去,倒进门口的沟里去,话还没说完转身进院里去了。他不寒而栗,愣怔了一刹那,稀里糊涂说:“你等着。”牙齿打颤,声音低沉,说完转身离开,浑身轻飘飘,像吹满风的塑料袋,周围的一切变得头重脚轻。
快到家时,他懊丧地意识到,最后那句话也是自取其辱。甘仁贵会等着,就像他说的那样,“你等着”,而他自己却做不出任何值得人家等着的事情来。他能做的不外乎还是那些日常琐碎,侍弄鸡,侍弄羊,像个女人一样跪在那儿挤羊奶,做饭,像个老妈子一样为那个老寡妇端茶送饭、接屎接尿,然后等待,等她有一天善心大发站起来,饶了他。这就是他吗? 这个尊严丧尽的老可怜虫。
这想法闪现的瞬间,似乎便比一生中的任何事都更深地刺痛了他。他鼻子一酸,眼窝发热。他意识到自己痛恨这样一个人,一辈子都在内心深处痛恨着,只是这痛恨他下意识地忍着、压抑着,仿佛这样这痛恨就会化为怜惜。但没有,此刻,它们像无声无息的黑蝎子,从他全身的骨头缝间钻出来了,蜇他,刺他,成千上万,堆积成山,压得他无法呼吸。他的心在剧烈颤抖,在颤抖中坍缩,似乎要将心中的一切挤压掉。
快到家门口时,场院传来那只买给陈秀兰喝奶的老羊咩咩的叫声。这唤醒了他,像是为他还了魂,使他第一时间意识到:该喂羊了。紧接着,他感到有某种更深处的东西在鼓动他,鼓动他多少做点什么。那东西说:你已经七十四岁,还要继续做个毫无尊严的老可怜虫吗? 你不能再这么窝囊下去了。
回到窑门前,刚掀开一点门帘,又迅速放下大半,只留一点缝隙。某种奇怪的念头,忽然间让他这么做,他想看看陈秀兰一个人时到底在做什么。
陈秀兰确实在做什么。勾着背,半坐在床铺边——过年以来,她竟然又能自己坐起来了——只穿一双红袜子的双脚踩在地上,痛苦地咧着嘴,尽力弯腰,一只手紧抓床板边沿,另一只手长长地伸着,颤抖着,想够着床铺前的牛奶箱子,可怎样都够不着。力气耗尽时,她收回胳膊,双手扶着床板坐直身子,反手抚抚腰,歇一会儿,又一次伸手去拿,但还是够不着。在他看着的这段时间里,试了两次,然后,她终于放弃了,坐回床上,双手猛然狠劲拍打床沿,哭出声来。但没多久,她又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一把脸,默然缩上床,重新躺下。躺下时,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像在竭尽全力阻止某种倾塌。
他能感受到陈秀兰那因力气不济的浑身颤抖,也能感受到那颤抖中的绝望:牛奶箱只在三十公分外,但就是这短短三十公分的距离,让她无法达成愿望。放下门帘,又在门口踟蹰了好几分钟,他才再次掀起门帘,进到窑里。在炕边略微停顿了一会儿,他走到陈秀兰床铺前,看到她灰暗的额头上果然还有汗粒,几绺灰白的头发贴在鬓角和脸颊上,嘴皮发灰,干裂着,翻卷着,一张脸无比虚弱,几无神色。他心里十分不是滋味,迟疑了一下,弯腰拿起一盒牛奶,默然递给她。
陈秀兰怔一下,像意识到了什么,犹犹豫豫接过牛奶,挣扎着坐起来,颤抖着手,插上吸管,喝起来。快喝完时,缓缓抬眼看他,神色有点紧张,看了好几眼,有气无力地问道:“出什么事了?”声音平静,“眼睛,怎么成了两个红罐罐?”
他完全没想到她会问这样一个问题,愣了一下,本能地抬起右手揉揉眼睛。一瞬间,他感到莫大的委屈与虚弱,在他心里翻江倒海,所有的事、所有的话、所有的心酸,都化为浊浪,涌到喉咙间,死死地堵在那儿。他好几次涌起将他在甘仁贵家的遭遇说出来的冲动,好让陈秀兰知道他遭受了怎样的屈辱,好让她知道她生了一个怎样的好儿子,可嘴巴翕动几下又合上了,顿了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说:“起风了。”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做不到,一个声音阻止他将这些说出来。他听到那声音苍老又含混,问他:就算你说了,她又能怎样呢? 她连三十公分外的一盒牛奶都拿不到。那个瞬间,他心中一颤,那一颤中有了某种可怜的豁亮,一点暗光透进来,他感到在甘仁贵家门口时心中骤然结成的坚冰,似乎略微松动了些。
他想起了母亲。已不记得是哪一年,也是冬天,那时他还年轻,他们住在老院的几孔窑洞里。他刚进门,母亲站在窑底的昏暗中,不经意般端详着他,试探性地问:“出什么事了? 眼睛怎么成了两个红罐罐?”那是说,他的眼睛从眼珠到眼眶都红透了,像发高烧,看了可怕。他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是怎么回答的。但那情形,那感觉,和今天是多么相像——所以,或许也和今天一样——他回到:“起风了。”一样瓮声瓮气,一样为了隐瞒一些事情?
母亲,那个镇定又小心翼翼的老母亲,知道他现在活成这样子吗? 知道的,他想,母亲在天上看着他,知道一切。这半年来她无数次向他闪现,可怜他这个老孩子。可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一切母亲对此都无能为力,可怜的母亲,尽管已脱离人世苦海,跃居天上,依然无能为力。他又一次恍然觉得,他给了一盒牛奶的是母亲,而不是陈秀兰。
2
第二天早上,把飞燕和海琪送到学校,一回家,他就鬼使神差般地给正明打电话。很快接通,电话里闹哄哄的,正明有点不耐烦地问他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他说了甘仁贵报销医药费的事,说甘仁贵连个核都不吐,然后叮嘱正明,让他借甘仁贵二儿子庆军的那一万六说什么都别给。正明冷冷地说句知道了,挂掉电话。整整一天,他都感到浑身不舒服。
下午接回飞燕和海琪,他开始生火做饭。甘仁贵送陈秀兰到这儿时带的一罐头臊子,还有小半瓶,他用筷子剜了两大块,像两块锈红的铁,放进烧热的铁锅里,立刻油汪汪。热好臊子,又做了一碟炒土豆条,炒了两个鸡蛋。主食还是他去乡上买的馒头。
菜和馒头都端进窑里,放在那把旧椅子上,陈秀兰咬着牙,无声无息自己爬起来,身后垫一团被子,歪斜着坐在床边上。他顺手拿过放在一旁的小凳子,在充当餐桌的旧椅子另一边坐下,就在陈秀兰对面。还和往常一样,坐定后,他头也不抬地拿起一双筷子和一个馒头,递给陈秀兰,自己也拿起筷子和馒头,吃起来。在光线昏暗的窑洞里,他们默默地吃着,咀嚼着馒头和炖烂的菜,只有筷子碰到碗碟时,才偶尔发出声响,打破寂静。像母子,又像老夫老妻。
甘仁贵在他气急败坏的质问与咒骂中那古怪一笑,此刻又浮现在他脑海中。他眼皮快速闪跳起来。那只黑猫神态自若地跑进来,尾巴几乎拖在地上,一脸恭顺。进窑后,蹲在他面前一米远处歪着头,看着他,柔声细气地叫着。他先扔了一根炒土豆条过去,又掐了一块馒头扔过去,可猫凑近舔一舔就不理了,依然蹲在一旁,歪着头,冲他摇头晃脑地叫,还伸出薄薄的舌头舔舔嘴。这畜生不识好歹,他呵斥一声,猫颤抖着胡须跑走了,可跑两步又停下,回头继续冲他们叫。这时候,陈秀兰夹起一块油汪汪的臊子肉扔过去,黑猫迅速上前,冲她轻轻叫一声,叼起臊子到院里去了。
他不经意地抬头看了陈秀兰一眼,没想到她会用好好的臊子喂猫。在他心里,那可是得珍惜的好东西——尤其当这臊子的作用是供给营养,帮助陈秀兰站起来,这样的做法就更不可思议了。陈秀兰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微笑,自顾自说:“想吃肉。”
异样的情绪又在他心中弥漫开来,大雾一样。这雾让他莫名慌乱烦躁。他心想,我的猫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喂了? 他坚信,离开他家之前的每时每刻,陈秀兰唯一的目标是赶紧让自己站起来,而不是讨好一只不该她讨好的猫。但他什么话都没说,继续低头吃饭。没想到陈秀兰却放下了筷子。他缓缓抬头,看她一眼。陈秀兰显然还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只是说了句吃好了。他的眼皮又一次紧绷绷跳起来。
“再吃点。”他声音低沉,“还有这么多菜。”菜确实还有不少,炒鸡蛋还有一大半,炒土豆条也还有一半,加热的四块臊子只动了两块,还有一块是给了猫。
“吃不下了,”陈秀兰已斜靠着枕头躺下了,一边掖被子一边说,“一点没胃口。”
“不吃饭怎么站起来?”他忽而勃然大怒,语气急切又严厉,像是在训斥一个爱挑食的孩子,同时将自己手里的筷子恨恨地拍在椅子上,“这么多菜都不吃,我给谁做!”
陈秀兰像一下子给冻住了,愣在那儿,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今儿吃不下,真的没胃口。一嘴的苦水,吃什么都一股子苦杏核味。”
“起来,起来吃。”他呵斥着,一只手扶着椅子站起来,身体的本能做出要将陈秀兰拽起来的准备,像她刚到这儿要绝食那几次,“我就不信吃不下!”他微微歪着头,居高临下,用眼角的余光瞪着陈秀兰,脖子僵硬。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变得神经质。
“这两天出什么事了?”陈秀兰看着他的眼睛。
“不管出什么事,都和你没关系。你起来吃饭!我不信吃不下!”粗暴,气急败坏,像一只被自己激怒的老公鸡,但他感觉到这样说话让他气顺,让他胸口不再那么憋闷。
“到底出什么事了,啊?”陈秀兰几乎用尽力气,苦笑一下,语调依然平静,甚至又开始动手掖被子了,“我今儿真的是没胃口,口苦得吃不下啊,难不成还要把头割了从脖子窟窿灌下去?”
“现在,”他明知道陈秀兰那样说是在开玩笑,开她自己的玩笑,但还是被进一步激怒了,他浑身颤抖着,嚯一下向前一步,贴近床铺,伸出右食指,指着陈秀兰的面目,声音中夹杂着生硬的哽咽,“难道就连你,也来激我吗? 你当我……”他本能地加重了 “就连你”这几个字,但下面的话没说出来。某种东西让他忽然觉得说这些话太可悲。
陈秀兰已经自己挣扎着坐起来了,坐在那儿,抖抖索索重新拿起筷子,默默夹着菜,一口接一口吃起来,嘴里塞得满满的,边吃边流泪。每个碟子里的菜都吃完了,碟子舔过一样干净。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本能地得意于他的命令被执行,似乎又不是。这感觉一闪而过,紧接着,是一种颓丧和悲哀。晚上将陈秀兰从床铺抱到炕上时,他明白了,她遵从命令吃掉那些菜,不是出于害怕,也不是出于体恤,而是出于可怜。这让他愤怒。
他想起正月里的一件事。正月初四,几个外孙结伴来拜年,捧着手机,边看视频边七嘴八舌讨论。他凑过去看了一眼,强强 (女儿红梅家的老二)非要拉着他一起看,边看边给他讲解。其实不用讲,他自己看得明白。一个保姆伺候一个瘫痪在床的老头半年多,因不小心给喂多了面条,老头一连几日便秘,保姆为了不用动手抠大便,自作主张给他吃泻药,结果当天夜里一泻不止,保姆忍受不了那种肮脏,又给服用大量安眠药,害了老头。
审判时,女保姆哭着说:“我一辈子干干净净。一下子,就像泡在粪桶里,就像钻在死人堆里。我受不了,我实在是受不了啊。”法官问她后悔吗,她抹了一把眼泪,平静地说:“说这些晚了。不管怎样,现在我解放了。”法官问她既然嫌脏为什么不辞职,她低垂着眼睛不再说话了。
“太猛了,这女人,”几个外孙嬉皮笑脸说。
“歹毒。”他当时是这样说的。
吃喝拉撒是自然之事,怎么能因此要了一个人的命? 哪个人没有肮脏的时候,哪个人不是从肮脏开始又以肮脏结束的? 他当时是这么想的。但此刻,他发现那保姆的话竟那么吸引他——“现在我解放了。”他知道那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歹毒恶行,是亏先人的,但依然被吸引。随即,他又意识到,其实这恶行他已经在施行,这让他大吃一惊——就在今天下午,在那张脏兮兮的隐隐散发着臭气的木板床上:她已经被迫吃了那么多饭菜。
那么,陈秀兰会便秘吗? 他也需要给她抠大便,准备泻药和安眠药吗?
这想法让他心里一阵惊慌,同时,某种混杂了愤怒、颓丧与惧怕的声音在他心中回响。那声音因饱含决心而无比阴沉:既然已经开始,那就继续吧,便秘和上吐下泻,都来吧。他焦灼至极,像身处纷杂又苦涩的灰色大雾。但他心中有一个东西始终清清楚楚,不断重复着,直至伴他入梦,就是那句话:现在我解放了,解放,解放,解放。
一夜之后,天空竟飘起毛毛细雨。因这点细雨,灰蒙蒙的世界倏然间一番清新意味,万物像被谁用心洗过。但愿是个好兆头,他不记得以前是否有过这么早的春雨。将两个孩子送到学校,回家路上,他想起昨晚的怒气汹涌,直觉得可笑。
他知道那只是一时激愤,那样的 “解放”不属于他这种人。昨晚他感到自己理解了那个女保姆,其实他并不理解。所以即便那样怒气汹涌,一觉睡醒后,还是按部就班将陈秀兰放回床铺,再将自己投入新一天的日常中。一辈子的忍耐已让他无法离开这样拘谨的日常,他不否认有时非常痛恨这样,但它们又确实让他感到踏实。那是一种切切实实的踏实,仿佛日子就握在手里,可感可触,可拿可捏。
3
那场毛毛雨过后,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起来。天一暖和,连空气似乎也明朗起来了。只要不下雨,他几乎每天都会搬出那把笨重的黑漆太师椅,再把陈秀兰搀到院里,让她坐着晒太阳。二月十七还是十八那天,太阳很好,从床铺上站起身来,陈秀兰便只是双手抓着他的胳膊,不让他揽她的腰,说她自己走走看,虽然从床铺到门口走走歇歇,已经一头汗,但终究是她自己走过来了。这变化让他和陈秀兰都眼中放光。
随后这些日子,他愈加明显地感觉到,似乎一切阴影都被这小小的光照驱散了。这带给他不少欣慰,乃至微微的激动,好几个夜晚,他在黑暗中将头转向陈秀兰躺着的方向。那儿一片黑暗,但他知道她在那儿,并且即便只是躺在黑暗中,也正在好起来。为此,他在尽力,她也尽力了。他在心里感慨万千地对自己说:这个寒冬总算要熬过去了。
天气暖和起来,不用总是挂着那污渍斑驳的厚厚的棉布门帘了,他经常将门帘搭起来,让门口多透进来些阳光,多流进来些新鲜空气。他甚至将电视机也搬到自己窑里,不再那么在乎电费。他不喜欢看电视,但陈秀兰喜欢,有一次她说:“以前在家没事就看,不看电视能干啥去? 就我这样子,啥都干不了。”有时候他去场院干活,或在院里做饭,也让电视开着。陈秀兰斜躺在床铺上看,看电视让她更有精神。
电视机搬来后,飞燕和海琪也经常溜进他窑里,尤其海琪,一坐到电视机前便入了迷,如痴如醉。看一段时间,陈秀兰会告诉她们不能再看了。那是他偶然发现的。那天他干完场院的活进到窑里时,海琪还在看,已看了一个多小时。飞燕在一旁做作业,也是写几笔,就停下来瞄一眼电视。他正想着怎么能让她们别看了,没想到陈秀兰开腔了,语调平静:“琪琪,你不能再看了,再看要变瞎子了。”让他震惊的是,陈秀兰的话管用。
这很奇怪,仿佛她才是这个家中那位不动声色而最有权威的女主人——又是那种感觉,又一次,是他的母亲,那个老母亲。不记得是哪一年了,那时候他们还小,只比飞燕略微大一些。母亲不动声色地站在老院落那阔大又昏暗的厨屋里,站在灶台前,看着他和弟弟、妹妹们,让他们将掉在地上的馒头渣捡起来吃掉。她说:“不爱惜粮食,要饿死。”声音平静如水,像在顺口说出一条箴言,语调庄重又威严,不容置疑。她身后是黑洞洞的窑底,靠着窑壁的昏暗中,是反射着一点一点白光的干干净净的坛坛罐罐。它们有的放在地上,有的搁在钉于窑壁的搁板上,里面装着母亲做的各种咸菜,咸白菜、咸韭菜、咸茄子、咸辣椒,每个干冷贫瘠的冬天,都是这些咸菜就着粗粝得让胃时时泛酸水的黄米饭度过的。
这天傍晚,他挤了羊奶,又喂了鸡喂了羊,天色还早,不到鸡羊归圈的时候,便转进院里去。刚进院子就听到飞燕夸张的笑声,边笑边说:“琪琪,你怎么这么爱搞怪……”话没说完又笑起来。到窑门口,看到海琪在陈秀兰床铺边跳舞,踮着脚尖,笨拙地划动着两只胳膊,看上去确实有点滑稽。陈秀兰半躺在床上,认真地看着,咧嘴笑着。飞燕伏在一旁的椅子上,一边看海琪跳舞,一边拿着一支橙色三棱圆珠笔写作业,写写停停。
“爷爷,你看琪琪,又在表演,笑死人了。”飞燕先看见他。
“爷爷,”海琪问他,依然划动着两只胳膊,“你有没有看到一只绿蝴蝶?”
他还没回答,陈秀兰说:“别耍了,快写作业吧,一会儿天黑看不见了。”脸上还带着刚才的笑,但语气不容置疑。他看了陈秀兰一眼,感觉怪怪的,又看了看两个孩子,她们拌了几句嘴,便停息争论,各自伏在椅子上开始写作业。陈秀兰翻个身,仰躺着,微微闭起眼睛。窑里安静下来,光线也逐渐变暗,但不再像之前那样透出死沉沉的气息。
他去场院揽柴草,进来烧炕。一只藤条编的大笼,下面装发黑的细软麦草和枯树叶,上面是之前积攒的干牛粪渣和柴草。倒在炕烟门前,先把细柴和树叶塞进炕烟门,点燃,待快要烧尽时,将牛粪渣和柴草碎屑煨进去,均匀地盖在火子上,上面再压一层灰。这样,牛粪和碎柴可以慢慢被下面的火子引燃,一点一点烧,燃烧一整夜,炕便一整夜都热着。
快煨完柴屑时,有什么东西迸进他右眼里了。他跪在炕前,拍拍手上的灰土,又在衣襟上蹭一蹭,用右手背揉起眼睛来,手背太粗糙,像上面贴了一张砂纸。右眼很快泪水直流,迸进去的柴屑磨得眼睛酸疼,可怎样都揉不出来。眼皮颤动着,睁也睁不开。
飞燕问他怎么了,他招招手,让她过来,说眼睛里进了东西,让她吹一吹。飞燕跑过来,弯腰站在他面前,一只手扶在他脸上,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撑着他右眼的上下眼皮,翻开眼睛,认真地吹了又吹。那东西还在,还在磨。飞燕说已吹出去了一点,还有一点点沾在眼珠上,半粒芝麻那么大,得用毛巾擦出来。海琪也过来帮忙,从他衣兜里掏出那块随身带的手绢,在水里蘸湿,拿过来递给飞燕。飞燕拿着手绢,小心翼翼顺着眼缝往外擦,一边擦一边说马上出来了,马上出来了。
折腾了好半天,终于擦出来了,天也黑了。院子里传来王巧巧怨愤的喊声:“你们死哪儿去了? 今儿还回不回来?”两个孩子吐吐舌头,拿着书本出去了。王巧巧在院里质问她们干什么去了,飞燕说题不会,找爷爷教。随后,院子里便沉寂下来。
飞燕和海琪走后,他把地上的柴草打扫干净,把鸡和羊弄进院子,关了门,再将陈秀兰抱到炕上,也睡下了。上炕前右眼就一直不太舒服,他觉得只是东西吹出去后眼睛还没适应过来,没在意。可睡下好一会儿,眼泪还在流,里面还有东西,眼睛越加干涩,像里面塞了一把沙子。他又打开灯,下炕,盆里倒了热水,浸湿自己的手绢,站在那儿一遍一遍擦,总是擦不到,眼里的东西还在磨。
陈秀兰从炕上坐起来,要帮他看看。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过去,手扶在炕沿上,面向她站定,眼睛不知道看哪里。陈秀兰像飞燕那样,一只手扶在他左脸颊上,另一只手的食指和拇指撑开他右眼的上下眼皮,微微仰头,借着灯光看了半天,说看到了,是还有点东西。她先侧着脸轻轻吹了吹。口气有点浊,但还算不上臭。吹了几下又说吹不出,还是要用手绢擦。他抬手,将手绢给她,她把手绢叠成长条形,仍然一手撑开他的右眼,一手拿着手绢,顺着眼缝一点一点往外擦。
擦了好一会儿,终于擦出来了,她将那东西拈在食指尖上,给他看。他眼泪啪嚓,手背抹抹眼睛,看到了:黑色的,是什么叶子的一点碎屑,只有半粒小米那么大。待他刚刚看清,她拇指一弹,那东西不见了。
再关灯躺下,他怎么都睡不着。转头往陈秀兰那边看,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呼吸声,仿佛灯一关,一个大活人突然无声无息消失了。刚才陈秀兰的手放在他脸颊上时,他心里闪过一阵持久的微颤。他没想到陈秀兰的手竟那么轻柔,那么温热,虽然依旧枯瘦,却一点儿不粗糙,也不笨重,你无法将这样一只手和一个寄人篱下的病恹恹的老寡妇联系起来。而她用手绢一下一下擦他眼睛时,又是那样小心翼翼,那样满怀耐心,正像一位母亲———或者,母亲般的妻子。
多少年了,他再也没有这么长时间地触碰过一个女人的手,以这样一种温柔又耐心的方式——不,还不是这么回事,不是他触摸,而是他被触摸。更重要的是,这次,不再像一个母亲,而更像一个妻子。是的。一个老妻。一个留至你晚年的母亲。他内心有了一种潮乎乎的感觉,像心里在下毛毛雨,丝丝拉拉落下来,那么真切。
陈秀兰刚才那短暂的轻柔还是不由分说地占据了他的心,浮荡在他心中的每个角落。在她用手绢为他擦眼睛时,他看到,她脸上的灰暗已被初春的阳光照得几乎要消散无踪,她眼里有了某种绵长的希望,连那些衰老的皱纹似乎也闪动着亲切的微光。他又扭头看了一眼陈秀兰躺着的方向,她似乎注意到了。他感到一丝被发现的惊慌,但那感觉再一次在他心中得到确认:此刻的她,就是一个安静的老妻。
刚才弹掉指尖上那叶子的碎屑,缓缓躺下时,陈秀兰瞥了一眼他只穿着一条旧线裤的裆部。她是有意还是无意? 她也隐约感到了那种对男人的需求吗 (或者,只是对那种感觉的记忆与怀念)? 然而那东西,他裆里那团隐在灰白阴毛中的黢黑又苍白的肉物,早对任何召唤都无动于衷了。而她衣服下面,胸前那两挂枯倭瓜般蔫嗒嗒的东西,裆里那早已失去形状的干枯黑洞,又是多么相似。都早就没用了,但似乎又并非什么都没有,而是多少还有着某种东西,青雾一样缥缈,唤起一些抚摸和被抚摸的渴望。
他为这些混沌又模糊的欲念感到一丝慌张,乃至羞耻。他想到了王巧巧 (确切地说,不是想到,而是意识的边缘触及了,他不愿意想起她,这个名义上的妻子,这个冤家),她在隔壁的窑洞里,此刻是不是还醒着,如果醒着,她在想些什么? 他们的几个孩子好像都是从石头缝里干巴巴蹦出来的,他搜寻不到任何有关他们性事的记忆。那儿空空茫茫,完全被生活的冷风擦掉了,被岁月的灰尘遮蔽了。
这让他感到悲哀,但那慌张的不安依然在,仿佛他真的是在和陈秀兰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更深的煎熬在于,即便如此不安,他依然感到某种似是而非的依恋与渴望,感到那种轻柔的冲动,他想在黑暗中摸摸陈秀兰的手,他的手甚至已经在动,但随即又缩了回来。
“人,真是……”他声音沙哑,像一整年没说话,那么不自然,他明显能从中听出些微的惊慌,因为他需要以此遮掩一些东西,“这么一丁点小东西,就,就能让你不安生。”
“可不是嘛。”黑暗中,陈秀兰很快回应了。
“还没睡?”这句无意义的废话脱口而出。他心里又一慌,好像刚才脑子里的所有胡思乱想被陈秀兰一览无余。
“睡得太多,睡不着了。”静默了一会儿,陈秀兰继续说,“人,有时候也是见不得好东西。”他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便什么话都没说,转过脸去,望着她睡的方向,仿佛她能看到他在用眼神回应。这时,他发现,竟然隐约能看到她仰躺在黑暗中的轮廓,甚至能看到她的样子,但还是黑愣愣的——忽然,刚才让他心潮汹涌的一切变得平淡无奇了。
“后晌电视上看了个事,现在还在脑子里转。”
“啥事?”
“一个城里的老婆子,”陈秀兰讲起来,“查出胃癌还是肺癌什么的,很重的病。又说还有救,就去医院。癌症还能有救?”她停下来等待回应,但他没说话。
陈秀兰继续讲。那老婆子住进医院,就一个儿子,还因参加赌博被单位开除了。可惜了在国有单位的那份工作。老婆子都住进医院了,四处找不到亲属。最初去医院,是邻居帮忙叫的救护车。一直到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才联系上那儿子,但他只是去医院转一圈,什么东西都没带。住院的花费,用的是老婆子的医保。住了一阵子,病情缓和也就出院了,只是还要每周去医院检查、拿药。
医院有个护士,见老太太年纪大,对她挺照顾。她们住得不远,买菜逛超市碰到过。护士是外地人,都三十好几了,是老家离了婚跑出来的,没儿没女。这样一来二去,熟悉了,那老婆子想撮合这护士和她儿子。她儿子快四十岁,或三十七八岁,因赌博离的婚,也没孩子。老婆子心想,兴许帮儿子找个媳妇,有了孩子,他就会顾家,会收敛点,要不然家里那套房子也迟早要给他败掉。这护士,一开始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就是不说痛快话,后来不知怎么的,又同意先见一面。开始见还好,多见几次不行了,女的不同意,男的又一心想要,疯了一样,在那老婆子面前,又是保证以后改邪归正,又是寻死觅活。
那老婆子昏了头,天天去医院求人家护士。人家都明确告诉她不行,她还是死缠烂打,又是求人家,又是说,只要和她儿子结了婚,就把房子给她。人家不松口,不同意,那老婆子以为人家嫌她给的条件不够好,又说还有二十几万的存款都给她。护士还不同意,那老婆子像受了屈辱,说护士要是不同意,她就死在她们医院。最后还真的就趁人不注意,从医院楼上跳下去了。
“怎样了?”
“摔死了。兜里还夹着一张纸条,写了人家那护士的名字,咒人家。我就想不明白,你说还是个识文断字的体面人,就这么歹毒? 人家那是对她好啊。”
“那个护士,进监狱了?”
“那倒没有。影响不好,饭碗砸了。一个离婚跑出来的女人,在城市里跑,不等于什么都没了?”
“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 出了这种事,哪儿还能待得下去。”
“我是说,那护士开始同意,后来怎么又不同意了?”
“没说。电视上没说。”
4
天阴得很重,布满阴云,时不时飘下几丝雨。
他怕会下大雨,赶在雨前去了趟乡上,买了一大袋馒头、一箱方便面、两斤青辣椒、三个洋葱头,又买了一瓶醋,可到家雨也没下下来。停下三轮车,伸手在兜里一掏,才发现忘了带钥匙。院门紧锁,王巧巧不知去了哪里。他先去二弟改良家,将买来的东西暂存着,再骑车去村里找王巧巧要钥匙。
村长家场院外的烤烟房旁边,王巧巧和几个妇女站在一起,叽叽咕咕说闲话,一见他来,那些女人个个看看自己的脚尖,又看看别的地方,改口聊起别的事。王巧巧低着头,斜翻着白愣愣的眼睛,恶狠狠乜着他,像早知道他会来,一句话不说。他犹豫了几下,还是开了口,向她要院门钥匙。没想到她竟咬牙切齿,厉声咒骂起来:“不要脸的丧德货,怎么不去死,好意思要钥匙,好意思回来?”
他的脸唰一下白了,愣在那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疑惑地看了看其他几个人,她们像被什么蜇到一般,匆忙躲开他的目光。王巧巧翻来覆去嘟囔那几句恶毒话。他愣了一会儿,僵硬地转过身,跨上三轮车,离开了。他又去改良家,一路上都在想,到底出了什么事,可脑子里一团乱麻。
到二弟家,他发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改良给他倒了一杯茶,又递来一支烟,他颤颤巍巍接过来。改良给他点上,他一连猛抽几口,呛得直咳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二弟才小心翼翼问他怎么了。他刚要开口,一口急气没换上来,又呛起来,肺像是都要咳出来。
歇了好半天,他才一手捂着撕裂般疼痛的心口,一手撑在膝盖上,粗声喘着气,说:“刚才在,曹世宽家门口,要钥匙,你说好端端的,好端端,骂我老不要脸,咒我死,当着那么多人……”停下来长叹一口气,“你说说,我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就……”又叹一口气,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勉强不让眼泪流出来,“老话说夫妻一场,我怎么,怎么就结了这冤家,仇结到了这个地步……”他感到,心中像有座废窑轰然倾塌,砸出一团团的霉灰,要将他冲倒。
改良长叹一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都说家丑不外传,你也要注意……”他这才第一次听说了自己的事——他的丑闻:他一大把年纪,竟然和甘仁贵的母亲睡在一个炕上。改良说:“现在全村,恐怕就你自己还不知道。”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小卖铺旁边那些人,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
他一下子想到那天早上窗外一晃而过的黑影。就是陈秀兰讲一个老婆子栽赃女护士的第二天早上。那是星期天,不用早起送飞燕和海琪上学,加之晚上睡得太迟,一睁眼已是大天亮。天气变暖,白天撩起的窗帘,夜里忘了放下来,他坐在炕上穿衣服时,感觉窗外像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转头去看,去听,什么都没有,他也就没当回事。
让人不寒而栗的是,一切早不正常了,火已经烧到心脏,他自己却还以为一切如常。还有,炮制了这流言蜚语的,竟是他的结发妻子——他早已不期望她帮助他,只希望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可现在,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却是她,以这样的方式给他最致命的一击:这无从辩驳的羞辱。
他好几次试图起身,都被二弟拉住了。他完全失去了理智,自己都不知道起身要去干什么。但他还是模模糊糊意识到,改良拉住他是对的。又坐了一会儿,他说要走,还是被改良劝阻了,改良劝他多待一会儿,又给他倒了一杯茶,递来一支烟。等他快抽完这支烟时,改良有意无意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再次激动起来,但看看二弟的眼睛,叹了口气,又略微平复下来。他看得出,二弟是不相信这些闲话的。
“日他妈,就知道胡说……我,都七十四了,一辈子的脸面往哪里放……”
“我知道。”
“还不是为了……让早点站起来……”
“睡在炕上?”
“那次感冒……就是冻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那些流言蜚语似乎也并非完全是胡编乱造,事实上,他确实和甘仁贵的母亲睡在一个炕上,甚至还浮想联翩……无论如何,他不可否认,它们确实以某种方式存在过。那么,他之所以如此恼怒,是因为——因为那并不完全是污蔑吗?
“唉,赶紧把这瘟神送了,就什么事都没了。”
他缓缓抬头,看了一眼改良,瘟神这个词听上去多少有些别扭,但又有一种声音提醒他:改良说得对,一切都是由她而起,那个祸害,那个瘟神。
他心绪平静了不少。二弟劝他再喝喝茶,再歇会儿,他帮他去学校接飞燕和海琪回来,但他坚持自己去。接了孩子,又去改良家取了乡上买来的东西,再回家去。可到家时,院门依然紧锁,他和两个孩子只好在门口等。
没多久,王巧巧一瘸一拐回来了,塑料袋里提着两盒饼干和一包瓜子,一见他,便勾起头,恶狠狠翻着眼睛,像一头怨怒的恶牛。他站在院门旁边,呆呆地看着三轮车,强忍心中的怨愤,避免和王巧巧冲突。飞燕问王巧巧买了什么好吃的,她一声不响,依然翻着愤怒的眼睛,不耐烦地打开院门上的黑锁,猛地推开两扇门,自己进了院子。
两个孩子跟进去,海琪又在后面追问她买了什么好东西。王巧巧气呼呼一声没吭,走了四五步,快到厨屋门口时,突然停住,转过身来,瞪大眼睛,冲着两个孩子咒骂起来,布满皱纹的青黑色面庞,在怨愤和仇恨的咒骂中,变得越加狰狞可怖:“问问问,问啥问,成天就知道吃,吃吃吃,吃不死你,不要脸的丧德东西,伤风败俗,不三不四,把这个家弄得乌烟瘴气,连个猪窝都不如,你还有脸回来,你怎么不去死?!”
“奶奶……不要说了……”飞燕惊慌起来。
“你不要脸,我还要这张老脸,老不死的丧德货,做下这些下作事,我老脸往哪里搁?”王巧巧直直地瞪着他。他几乎能看见唾沫星子在她完全凹陷的嘴巴周围飞溅。
“日你妈,你骂谁?!”他感觉自己正在向王巧巧飘过去。
“爷爷……你不要过来……不要……”两个孩子哭起来,伸手挡他。
“连,就连你,也敢在我头上拉屎,也来羞辱我……”巴掌已经扇出去,啪的一声,他感到手掌发麻,啪,接着又是一巴掌,“我让你羞辱我,我让你羞辱我……”
“……亏先人的丧德货,垂世背短的东西……我看你早就想弄死我……今儿打死我,你好和那老不死的狐狸精过……陈秀兰,我日你妈,你个臭婊子……”王巧巧跌倒在地,扯开嗓子大哭,边哭边骂,嘴角挂着血水,一颗槽牙掉在院子里。
他弯腰继续抽打,飞燕和海琪哭喊着,紧拽着他的衣后襟。他顺势直起身,又踢了两脚,嘴里一遍遍咬牙切齿说:“我让你,让你在我,头上拉屎,我让你羞辱,让你羞辱……”这些恶狠狠的话像来自他的苦胆,直接从嘴里蹦出来,不受他控制。而眼睛已经在院子里逡巡了,它们在找一个可以让她马上闭嘴的东西。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让她闭嘴,从今以后,再不受辱。
一转身,他看到羊圈门口靠墙立着一把方头铁锨。很快,他到羊圈门口,那铁锨就在他手里了。他一只手拖着这个从来没有如此称手的工具,向王巧巧走过去。而她还躺在院子里,紧闭着眼睛,还在咒骂,声音里满是积怨和愤恨。此刻,他根本听不见王巧巧在说什么,脑子里嗡嗡响,又感觉空白一片。但她以及她说出的那些话所散发出来的恶意,他却感受得无比真切,它们像毒火一样,舔舐着、灼烧着他的心。他看到王巧巧像一团丑陋的影子,跌落在地,浮不起来。
院子里有两个砖头砌成的简陋花坛,一个在他卧室门口,一个在厨屋门口,他卧室门口那个里面栽着一棵梨树,厨屋门口这个里面栽着一棵苹果树,初夏时他在两棵果树周围撒些花籽,不用多久,各色小花就会在花坛中盛开。
“爷爷……爷爷……”到苹果树花坛边时,飞燕和海琪一起扑过来,抱住他的腿。他根本没想停下来,本能地,使劲挣脱两个孩子的纠缠,继续往前。飞燕先被带倒在地,但很快爬起来,继续拽他。紧接着,海琪也被撂倒,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头磕在了花坛沿上。他只是略微犹豫一下,便继续向王巧巧走过去,但很快,在距离王巧巧不足两米时,听见了飞燕哭喊琪琪的声音:“琪琪……琪琪……你怎么了……”
飞燕喊琪琪的声音唤醒了他,将他从那疯狂中拽了出来。
他一愣,像从梦中惊醒,咣啷一声,手里的铁锨丢在院里,转身跪倒在花坛边,将琪琪抱起来,揽在怀里。孩子浑身哆嗦,脑袋耷拉着,双眼紧闭,脸色铁青,嘴唇发紫。额头磕出了血,像一条鲜红的蚯蚓,爬向鬓角。他一时手足无措,只是抱着海琪,轻轻摇晃着,一遍遍唤她的名字。他脑子里混乱极了,什么都不敢去想,但那个模糊的念头还是像泉水一样不断冒出来,钻出来:伤了怎么办,万一摔傻了怎么办,怎么向他们交代……而这念头刚一闪过,他立刻确信自己要怎么应对了:杀了吧,大不了都死了算了,那样就一了百了了,就再不用这样作难了。
这使他瞬间镇定了许多,不再那么慌乱,也不再颤抖,只是呆呆地抱着海琪,不再轻晃,也不再呼唤她的名字。心中一个声音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可过了不到一分钟,海琪愣愣地睁开眼睛,虚弱地看了他一眼,小声说:“爷爷……不要……”他这才又一次如梦大醒,冲破刚才那弥漫在心中的迷障,松了口气,赶紧把孩子抱进窑里,放在炕上。盖被子时,他发现海琪尿裤子了,又给她脱掉裤子,盖好被子。
陈秀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起来了,坐在床沿上,勾着的上身,前后微微晃着,一手撑在膝盖上,潦草地摩挲着,一手紧抓着床板,眼睛呆呆地凝视着昏暗的地面。他抱着海琪进去时,她抬头看了一眼,空洞不安的眼神中闪过些什么。他来不及细想,但确定从她身上又一次看到了恼怒和怨恨,以及更多的其他什么。再一次,他确信,一切的一切都因她而起。这想法像一块扔在他心里的棱角锋利的石头,硌得他不安宁。
这时候,陈秀兰开口了,声音虚弱,略显慌张,但能听出她在尽量让自己镇定些。她让他倒点热水,浸湿毛巾,给海琪擦擦脸,再给她喝点热水。他迟疑一下,竟笨手笨脚照做了———他自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飞燕这时也进窑里来,他听到她刚刚把王巧巧搀进厨屋去了。飞燕帮着他把海琪扶起来,一边唤着她的名字,一边将一碗温开水递到她嘴边。海琪虚弱地睁开眼睛,凑过来喝了几口水,始终愣愣的,一句话不说,很快又闭上了眼睛,瘫软着身子躺倒在炕上。脸色晦暗,发青,嘴唇依然发紫,微微颤动着。
飞燕抬头看他一眼,瘪瘪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可还是止不住眼泪哗哗。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飞燕,想安慰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还坐在窑底床铺边上的陈秀兰又说话了:“燕燕你别哭,琪琪是吓着了,睡一会儿就好了。你来,过来。”她在安慰飞燕,却更像在安慰他,因为一听这话,他即刻相信,海琪确实只是刚才吓着了,休息一会儿就会好。
飞燕用眼神询问他要不要过去。他扭过头,见陈秀兰手里拿着一袋饼干向飞燕招手。他默许了,然后继续注视躺在炕上的海琪。飞燕走向窑底,他听到陈秀兰说:“别怕,来,你先吃点。琪琪没啥事,过一会儿就好了。”
过了十来分钟,他和飞燕再次把海琪叫醒,扶起来,又给她喝了些热水。虽然只喝了三两口,并且很快又闭上眼睛,但此刻,海琪的面色似乎已不再那么晦暗。他相信陈秀兰的判断是对的。天快黑了,他让飞燕在窑里守着海琪,他去外面揽柴,烧炕。等他烧完炕,飞燕吞吞吐吐说要去厨屋烧炕,他没说什么,孩子自己出去了。看着飞燕出门的身影,再看看仍然闭着眼睛躺在炕上的海琪,他无来由地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心酸,恨不得立即出门,找个没人的地方放声大哭。
窑里十分昏暗,陈秀兰还那样坐在床沿上,完全看不清她什么样子。院子里一片苍茫,眼看天要黑透。这时候,海琪猛然蹬腿,额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嘴里迷迷糊糊乱喊,一会儿叫爷爷,一会儿喊姐姐,一会儿喊奶奶。他开了灯,抓着孩子一只手,轻轻抚摸她胸口,帮她顺气,一边轻声应着:“琪琪别怕,爷爷在这里,爷爷在。”等孩子略微安稳些,他又松开她的手,往盆里倒了些热水,浸湿毛巾,为她擦汗。没几分钟,海琪又开始蹬腿,边蹬边带哭腔喊爷爷。
等海琪这次安稳下来,他有点怕了,他怕海琪不仅仅是被吓着,而是出了别的什么问题。他开始在炕前来回走动,又一次手足无措,心慌不已。他猛然想到陈秀兰,便看向她,本能地期望从她那儿获得建议。但陈秀兰也没主意了,她斜斜地咧着嘴,伸长脖子,眯着眼睛看向炕上的海琪,一脸焦急与痛苦,不说一句话。
他感觉可能要出大事了,这是比陈秀兰死在这里还要大的事。他心里真的怕起来,焦躁不安,感到全身发冷,头上似乎又要冒汗。他憋闷极了。
“要不,给琪琪叫个魂吧。可能,刚才惊吓,丢了魂了。”陈秀兰说。他怔了一会儿,默然接受了她的建议。他喊飞燕帮忙,让她从厨屋拿一只碗和一根筷子。飞燕很快拿来了,一只有蓝色菊花纹的粗瓷碗,一根掉了红漆的木筷子。他在窑里踅摸一圈,拿了刚从海琪身上脱下来的外套。刚要出门,想起鸡和羊还在外面场院里,又让飞燕等一会儿,他去场院,跑了两趟,将鸡和羊弄回圈里。安顿好这些,回窑拿上海琪的衣服,和飞燕一起出了院子。
天已经黑透,入窝的鸡羊都不再发出一点声响,到处一片静寂。一点淡淡的弯月和一些星星隐隐约约挂在天穹上,那么小,那么模糊。虽然已到春天,夜晚还是很冷,风簌簌吹过,吹响树上还没落完的枯叶,吹在人脸上,像针尖掠过。有什么鸟在叫,声音很小,模模糊糊,听不清楚,也不知道在哪儿。
他怕飞燕再受惊吓,便让她拿着碗和筷子在前面叫,他自己抱着海琪的衣服,跟在后面回应。出院门右拐,在那条回家必经之路上,在距离院门百十来米的地方,他让飞燕停下来,他们掉过头,面向院子,站定,准备为海琪叫魂。天太黑了,飞燕在他前面不足三米处,也只能看到一点暗影,他看看自己,也像影子。站了好几秒钟,他才说:“叫吧。”飞燕开始往家里走,走得很慢很慢,一边用筷子当当当敲着碗,一边反复呼唤海琪的名字。他抱着海琪的衣服,跟在飞燕后面,隔着两三米的距离,不断地回应着。飞燕每叫一句,他就在后面应一句。
“琪琪啊,不要怕不要怕,回来吃饭咯,回来吃饭啦。”
“回来咯,回来咯,这就回来了。”
“琪琪啊,回来吃饭咯,回来吃饭啦。”
“回来了,回来了,这就回来了。”
在笼罩于寒冷和黑暗之上的寂静中,在他们意味纷杂的隐秘的忐忑和期冀中,飞燕清脆的敲碗声、他们一呼一应的叫魂声——一个稚嫩清亮,一个苍老低沉,多少都包含着些犹疑与惧怕——听上去那么清晰,那么庄重,也那么神秘。这使他在刚听到飞燕的第一声呼唤和他自己的第一声回应时,心里便产生了一个信念:这声音可以穿透黑暗中所有东西,可以穿越所有距离,无论海琪的魂丢在哪里,无论距离他们有多远,都一定能听得到他们的呼唤,跟着这呼唤回家来。
就要拐进院门时,他感到身后似乎有个黑影晃了一下,心中一惊,倾刻寒毛直竖。他没有立刻转身,而是让自己略微定定神,再转过头去看,然而,什么都没看见,除了一片空荡荡的黑夜。他倒吸一口冷气,不觉间害怕起来,可还是硬着头皮,把心思拉回到叫魂上。
到了院子里,他们又在海琪跌倒的地方转着圈叫,叫了三圈才进窑。进到窑里,他将叫魂时抱在怀里的衣服放进海琪被窝,好把附着在衣服上的魂魄还给海琪,又把飞燕敲的瓷碗和筷子倒扣在门槛边,然后让飞燕回厨屋去睡觉。飞燕看了看他,看了看紧闭眼睛躺在炕上的海琪,又一次瘪瘪嘴,想哭的样子,但收住了,随后转身出去了。他也出了窑,站在窑门口,目送飞燕回厨屋,直到她进了厨屋、关上门、灭了灯,他才返回窑里。
过了好大一会儿,海琪没再惊,他出去关院门。黑暗中,他尽量让自己镇定些,但还是有些不自觉的怕,一到院子中间,又想起刚才在门口一晃而过的黑影。他希望那只是一个幻觉,可即便是幻觉,现在已经存在,他明显感觉到,它在他脑海里:一种模糊的印象,比黑暗中的暗影还模糊,同时又有着某种奇怪的清晰感。
这样一想,他即刻意识到自己刚才看到了更多,而不仅仅是一个模糊的黑影,它远比一个黑影更清晰、更透彻,他甚至能直觉到它的肌理和气息,只是说不清楚。他站在死寂的黑暗中,两手各把着一扇冰冷的木大门,缓缓关上,甚至在两扇木门快要闭合时,本能地停了一两秒钟。他隐隐期待着什么,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始终什么都没有。门关上了,铁门栓也扣上了。四周只剩下浮荡的冷寂。
往窑里走的时候,他松了口气,感到安心了些,同时又有些失落。他在心里默问自己,刚才关门时为什么要停留一会儿,接着,隐约意识到:他是希望那黑影出现,刹那间将他扑倒——正是在这个瞬间,在这么想的瞬间,他知道了刚才他心中那更清晰的是什么:一只老猴,不足一米高,面目模糊,暗影一样神不知鬼不觉。
他还小的时候,那个如今早已坍塌废弃的老院里,有孔又高又阔的老窑,里面的柴草堆里、破牛槽上、浮动的灰尘中、窑底的小窗户中,就无所不在地浮动过老猴的影子。而从小到大,乃至如今老朽,他脑海里始终存在着这样一个印象:一个孩子一旦给老猴抓到,就会被藏到其他人永远找不到的地方——然后,吃掉。所以对蛮横的孩子,大人从来都只说:“再不听话,让老猴抓走!”而这么一说,哭闹立刻止住。
那老窑,是他的老祖母度过病痛难忍的晚年的地方。她人高马大,又瘦成骨架,身上罩着缀满补丁的宽大的蓝布褂子,颤巍巍地颠着两只拳头大的肿胀的小脚,因为严重的红眼病,经常浊泪四流,脸上的表情和一道道皱纹混杂在一起。母亲斜眦着眼睛,愤恨地递给他一碗黄米饭,上面搁着一点咸白菜,他端过去,心惊胆战地进了那孔窑,放在老祖母的炕头,转身离开。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母亲递给他米饭时,说的话就是:“端给那老猴。”那时母亲还年轻。
还像以往那样,进窑后,他拿来尿桶,背过身去,默然等待陈秀兰解完手,再将尿桶放在窑底。放好尿桶后不久,海琪醒来一次,陈秀兰给了一袋饼干,他拿过去撕开,孩子吃掉,呆呆地冲他笑一下,很快又睡下。他这才上炕躺下,关了灯。黑暗中,陈秀兰床铺上那电热毯的红灯又亮了,鬼眼一般。他感到浑身疲惫,却睡不着,要回想下午发生的事,脑子里又一团乱麻,只感到心绪灰暗至极,心像破了个洞,总有东西沙沙沙往下漏。
快要入睡时,那模糊的猴影又跳出来,他倏然清醒了。他宁愿什么都没看到,但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印象无比确切:不足一米高,黑色,瘦弱,轻捷得像影子,似乎还有一双浑浊的眼睛。那感觉真实得不容怀疑,真实得让他确信那不是自己的想象,也不是幻觉,而是他真的看到了。它真的存在着。
但即刻,他又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惊了一下,理智告诉他,在那样的黑暗中,就算看到一个黑影,也不可能看到它瘦弱,更不可能看到它浑浊的眼睛。他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你只是太担忧了,太累了,你脑子里浮现的不是什么猴影,只不过是对猴子的模糊记忆。
四十二还是四十一岁那年,包产到户也就七八年,他和村里几个青壮年劳力下陕西,当麦客,赶场子。就是那时候,他第一次见到猴子。他还记得,那天天没亮,街上还没有人,他从铺在街边的席子上猛然惊醒,恍惚中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头顶或脸上晃了一下,鬼魅一般,像要吸走他的魂。爬起来看,是一只老猴子,在距离他不足三米远的地方。那猴子在吃烂杏,一棵老杏树下落了几只烂熟的红杏。看见他,猴子即刻犹豫不决起来,看了他好几眼,低叫几声,终于抓起三颗杏子转身逃走。他这才看清,它的右腿几乎断掉,绳头一样拖在地上。
那天割麦子,一整天,他脑子里全是那只怯生生的老猴。他慢慢想起来,它干枯的毛发像干草一样支棱在身上,浑浊的暗红色眼睛水渍渍的,一直在流泪,稀稀疏疏的几颗黄黄的牙齿,大而长,马牙一般。那天他一直在想,它是哪儿来的,大热天又会到哪里去。后来说起,当地人说那是被耍猴人遗弃的残猴,太老了,不能耍把戏被遗弃,又无法再回深山老林,只好在城镇周围靠捡食垃圾凑活,哪天不行了,找个山窝窝睡觉,一觉睡死。
多少年了,怎么会这个时候想起它,又怎么会在给海琪叫魂时看到它? 是那黑影引起了这些遥远的记忆吗? 这时,脑海中闪过一个让他慌张的念头:那黑影,是海琪的魂吗? 他脊背一凉,几乎颤抖起来,过了一会儿又冷静下来。冷静下来的瞬间,他相信是那样的,那黑影就是海琪的魂——他和飞燕去叫魂,叫回了海琪丢失的魂魄。
5
他早早地起了床,到院子里,捡起丢在一旁的铁锨,把王巧巧掉在那儿的两颗血糊糊的槽牙铲到厕所埋掉,又铲掉地上一滴滴的黑色血污。铲掉了一层地皮。整个过程,他都厌恶地皱着眉头,无端地觉得肮脏,好像处理的是一摊秽物。想起王巧巧瞪着眼睛诅咒他的样子,想起从她那几乎塌陷的嘴巴里说出的污言秽语,他依然感到愤怒。可想起自己发疯般提着铁锨冲向躺在地上的王巧巧,又感到一阵后怕。
今天没让海琪去上学,只把飞燕送到二弟改良家,托他顺带帮忙送去。他自己回家来,安顿好鸡和羊,便着手做饭,做好饭,才进去叫海琪。海琪醒了,睁开眼呆呆一笑,神色好了不少,吃饭时胃口也不错,小米粥喝了一大碗,乡上买来的馒头吃了两个。吃完饭,他打开电视让海琪看着,他坐在炕沿上,低头看她,仿佛能看到那黑影般的魂魄蜷缩在她瘦小的身体里。
下午一点左右,女儿雪梅和红梅来了。他去场院看羊,刚出院门就迎面碰上。那么突然,以至于他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但随即明白了。雪梅依然像往常一样长长地拉着脸,怨怒地翻着眼睛,瞪他一眼,径直进院里去了。一向笑呵呵的红梅也黑着脸,也翻着眼睛瞪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进了院子。她们的电瓶车停在门口的柿子树下。他愣在那儿了。
她们刚进去,厨屋传来王巧巧嚎啕大哭的声音,凄凉,委屈,怨愤。这声音让他顿时又满腔的厌恶和悲哀,他想到的是,恶人先告状,而他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悲哀是为自己,他一辈子怎么就结了这么个人? 而正是这个人,几乎带走了他所有的孩子——雪梅和红梅刚才的眼神,让他感到绝望,那眼神和王巧巧多像:失望、恼怒、怨愤、悲哀、憎恨。
听到哭声,海琪也从窑里出来,站在厨屋门口看了一会儿,到他身边来,拉着他的手,偎着他的腿,呆呆地站着。他感到孩子的手凉凉的。没多大一会儿,王巧巧被两个女儿搀着,一瘸一拐从厨屋出来,胳膊弯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灰色帆布背包。雪梅和红梅还是那样的神态,快速扫了他和海琪一眼,不说一句话。王巧巧则依然愤怒地斜眦着眼睛,避免看他,也避免看海琪,一出门就坐上了雪梅的电瓶车。他看到她右半边脸肿着,乌青一片,嘴唇肿胀、血裂,眼睛肿得像核桃。
海琪带着哭腔说:“奶奶……你要去哪儿……”
没有回应。电瓶车要启动时,雪梅转过脸来,瞪他一眼,恶狠狠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知道想干啥!”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一声不吭。海琪在抹眼泪。
但这件事很快过去了。他依然接送飞燕和海琪上下学,她们的饭都由他来做。只是因为嘴多,第二天他又去了一趟乡上,去银行取了点钱,买了些馒头和辣椒,还买了三斤水萝卜。飞燕说学校午餐里的芫荽拌水萝卜好吃。一连三两天,放学回家,吃完饭,飞燕和海琪高高兴兴在院子里写作业,偶尔打打闹闹,遇到不会做的题就问他。
等孩子们写完作业,他们一起去场院挤羊奶。那羊羔似乎长大了不少,也戒掉了吃奶的习惯,他给拴上了笼头。还是飞燕帮他拉起母羊的一条后腿,他跪在那儿挤奶,羊奶唰唰地挤进罐头瓶,喷散出浓浓的膻味。海琪依然端着一碗玉米粒,一点一点撒给两头羊吃,时不时也往旁边的鸡栏里撒一些。羊吃玉米时几乎不吭声,鸡则一直咕咕叫着。忙完这些,他们会安安静静看差不多一小时电视——陈秀兰也坐起来,靠着墙,和他们一起看。
许多个瞬间,他感到某种和睦家庭的快慰,但一回神,他又清楚那只不过是他们 (他和两个孙女,以及陈秀兰)一起看电视引起的错觉。那感觉是真实的,是令人欣慰的,可惜它是错误的。若不是那么顽固,不去纠缠这一点,总体而言,他感觉这阵子的心境比这大半年来的任何时候都要轻快。
可第四天下午四点多,正明从兰州回来了。这是他完全没料到的。他原以为王巧巧去两个女儿家待几天,或者待十几天,这事就过去了。但不是这样。当他开着三轮车,从学校接回飞燕和海琪,看到等在院门外的正明和他的小轿车时,心中一阵翻江倒海,继而悲愤不已,他想不通她们为什么要将这件事捅到兰州去。
正明指间夹着一根中南海,看上去很失望,也很恼怒,几乎也和她们一样翻着眼睛,厌恶地瞪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将头扭向一边。两个孩子怯生生地看着正明,叫了声爸爸。没有回应。他没说什么,停下三轮车,默然打开院门。他知道不妙了,但还是尽力让自己相信一切总体上都还正常。进了院子,他便准备做饭,做饭前问正明是不是还没吃饭,他多做点。也没有回应。等两个孩子放下书包,正明招呼她们,将她们带出了院子。
他站在院角被熏得黑乎乎的小灶旁,怔怔地看着,看着他们走掉了:前几天走掉的是王巧巧和两个女儿,今天走掉的是儿子和两个孙女。快出院门时,海琪快速转头,瞥了他一眼。恐惧和怜悯,这是孩子眼神里扎了他一下的东西。车声飘远后,他感到自己的心空了,或者说,他感到自己的心被某些缥缈又混乱的东西塞满了,轻飘飘浮起来,要离他而去。
但他没有被打倒,只是怔了一会儿,继续做饭,缓慢而沉默。饭做好端进窑里,和陈秀兰一起吃,一句话也没说,吃完饭,洗洗涮涮,然后烧炕,再去挤羊奶。
由于没人帮忙,快挤完时,母羊冷不丁一跳,将他蹬倒在地,羊奶洒掉大半,他立刻爬起来,将整只罐头瓶砸向羊头,母羊一躲,瓶子啪一声掉在羊栏中,碎成一堆玻璃渣,一瓶羊奶瞬间只剩一层细碎的白泡沫,浮在柴草和羊粪上,透着一丝丝幽蓝。见没砸中,他跟过去又狠劲踢了两脚,母羊尖叫两声,躲在旁边,肚子抽搐起来,喘着气,缩着脖子斜眼看着他,眼里溢满颤抖的恐惧。
然后便是荒漠般的寂静。他意识到,这是这个家里仅剩的声响了:罐头瓶破碎的声音,以及母羊尖叫的声音。他怔在那儿,能感受到暮色一点点从脚下的大地升起,穿透他的脚,再穿过他的身体,变为黑色的夜晚。
晚上睡下,他才意识到是什么压垮了他——是正明的眼神,那与王巧巧及雪梅、红梅眼中如出一辙的东西:失望、恼怒、怨愤、悲哀、憎恨。他一辈子兢兢业业,恨不得把命都给这个家,可如今却成了这样:他的孩子们,他用一辈子亲手建立的这个家庭,对他做出了这样一致的宣判——他们宁愿他不曾存在。他成了所有人的羞辱,成了自己的羞辱。
在迷迷糊糊的混乱中,他从黑暗中坐起来,摸黑披上冰冷僵硬的棉衣,下了炕,腿脚生涩,夜游般踉踉跄跄来到窑底那电热毯的红灯旁。“我……造了什么孽,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声音含混得几乎听不清在说什么,也听不清是在说话还是在哭泣,似乎那不是人的声音,而是什么动物在黑夜中哀号。他被某种迷乱的东西牵引着,向床铺上的陈秀兰伸出双手。“你羞辱我……你们……为什么都要……这样羞辱我……”
这时候,从窑头高窗透进来的那团灰光中,他看到一点点晶亮的东西。他本能地定了定神,才知是眼泪,一只老猴坐在床铺上,眼睑下闪着泪光。他吃了一惊,再定神,才发现并没什么老猴,而是陈秀兰,她勾着头,缩着身子,黑愣愣坐在床铺上。
“哭吧,哭出来好受些。”
这话像点着的炮捻子,一下引燃了他满腔的悲恸。眼泪和哭声瞬间从他身体中冲溢出来,他一面尽力压抑着,一面在黑暗中快速转身,大步走向门口,出门,穿过院子,再出院门。外面的黑暗像水中的冰块,从他身上滑过,让他寒颤不止。他听到自己暗哑的哭声那么浑浊,正像当年在陕西见到的那只老猴的叹息,诶——诶诶——他知道过了场院就无路可走,作为村子里最偏远的一家,这儿从来像世界尽头。而场院边的悬崖,也足以让他永远脱离这个世界尽头,只要纵身一跃,跨过这一步,就没人能看到他这尊严丧尽的模样。但经过燥骚冲鼻的羊栏时,又有什么东西——是傍晚那母羊的惨叫吗——跳出来纠缠他,使他放慢了脚步。
他没有扑向沟崖,没谁阻拦,也没什么放不下,但他没有。他本能地放慢速度,虚弱地穿过粘滞的黑暗,蹲在那棵老梨树下,蹲在那些枯黑的落叶上,颤抖着悲号了一会儿,悲号变成哀泣,哀泣再变得无声。面前那道他看了一辈子的山野,山野中的沟壑,此时与寒冷的黑夜混合在一起,变成一种云雾一样没有形状的东西,远远近近地缭绕着他,像是在庇护他,又像是要把他押送到什么地方去。
悲号和哀泣消耗了太多的心力,除了哭泣的悲哀和鼻腔的酸涩,除了冰冷而稀薄的黑夜,他感受不到任何东西了。没有形象,没有声音,没有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脊椎中密集地闪过一波又一波寒意,神经刺痛。就在这时,在恍惚之间,他又一次瞥见了它——又一次,它,那个矮小轻捷的黑影,蹲在他身旁,无声无息。可当他扭头去看时,又什么都没看到。这一次,他不再惊慌了,也不再在乎那是不是幻觉,因为他意识到它真的存在,并在一瞬间,从心里接受了它。他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抬头看看苍穹上那些模模糊糊的星星,一个念头,十分真切地从心中浮现出来:那不是老猴,也不是别的什么,就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的魂。
等心绪略微平静了些,他浑身剧烈抖动起来,太冷了。他起身默然回家。进到窑里时,陈秀兰在哭,声音苍老而悲哀,衰弱得近乎没有,但听见他进来,她立刻收了声。他拉开电灯,走过去,吃力地将她抱上炕。他知道,陈秀兰的哭声是给他的。
第三天中午,正明开着车,载着王巧巧和两个孩子回来了。他听到响动时,王巧巧已经进了厨屋。那天下午早早吃完饭,正明准备回去兰州。他和两个孩子站在院门口目送。汽车发动后,正明从前窗探出头来,阴沉地看他一眼,说:“别再闹腾了,”顿一下,“行吗?”他站在那儿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躲开他的目光。汽车开走后,飞燕和海琪抬头看他一眼,但目光很快又躲开了。
他转身看看发黑的核桃木大门,看看门内的院子,看看院子里的窑洞,感到这死气沉沉的家里,一切又都留给了他。一切似乎又回归了正轨,事情又可以慢慢往前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陈秀兰必须尽快离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是愿望,也是信心,但他又感到,这信心并不那么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