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院
2023-10-07修白
修 白
一阵一阵的电钻声音,尖锐,刺耳。陈奶奶走出家门,寻着声音,挨家挨户找到声音的源头。她被声音击打得焦躁。声音来自8 楼的小景家,她推开虚掩的房门,气呼呼地闯入,看到几个工人在干活,她舞动着枝叉一样的两节指头,用拐杖敲击地面。停工,停工,不许打电钻。
没人搭理她。几个工人,一脸的粉尘。眼皮,脸面,头发,全是灰,睫毛上挂着灰粒,随着眼皮的张合,灰的颗粒上下舞蹈,睫毛成了雨中的斗笠,落满粉尘的露珠,露珠下的眼睛,越发贼亮。工人们头也不抬,继续干活。陈奶奶感到了怠慢,她举起拐杖,舞动到工人面前,停工,给我停工。耳朵震聋了。她吼起来,拐杖击打着地面的碎石,回头看见,楼下的冯部长来了,有气无力地说,哎哟,我的心脏病要发了,喘不上气来。他双手捂着胸口,愁眉苦脸。转眼间,正在施工的客厅,陆续来了不少邻居,围堵在现场。他们像预先商量好了一样,只有一个诉求,停工。
这是一栋离休老干部大楼,每家都有离休老人在这里居家养老。楼上楼下,过去是同事,或者是上下级关系。大家生活、工作在一个大院里,几十年相处下来,关系熟悉又亲近。大家七嘴八舌,各说各的理。干预的人多起来,工人便放下手上的电钻,蹲在墙角吸烟。眼看着停工了,邻居们商量了一下,要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不然,他们转身一走,工人就会复工。遂结伴,以老钱为首,拉拉杂杂,一行人,去院办房管部门告状。
这么多老人陆续过来,房管部门有些吃惊,他们不知道出了啥事情。搬椅子的、拿板凳的、倒水的,让大家坐下,且慢说来。大家七嘴八舌,把正在装修的小景家告了一通。都是老干部,不敢怠慢,立刻找小景家电话,电话停机。找到小景丈母娘家的电话,丈母娘也是大院家属,年纪大了,不便过多打扰。要了小景的电话,打过去,让他回大院一趟。小景知道情况不妙,赶紧丢下手头的工作,急急忙忙,去了院办。
中午,老钱有些饿了。大院食堂休息日也没有什么好吃的,时不时会有剩饭剩馒头拿出来卖。老钱去大院外的马路上一家常去的餐厅,点了一个牛腩素鸡煲,一碗饭。
老钱的对面桌子,坐了一个年轻女人。说年轻,也不小了,老钱看见比他小的女人,都觉得她们年轻,女人其实已经50 岁出头。她一个人,点了一盆酸汤鱼,一碗饭。老钱抬头看她的时候,她冲老钱嫣然一笑,你一个人啊? 老钱点点头,是一个人,我经常来吃饭,点多了菜,吃不完,这个煲也吃不完。女人说,那我们两人拼桌吃。女人说着,就把她的酸汤鱼端到老钱的桌子上来,老钱又喊服务员加了一个菜,服务员竭力推荐本店新上的招牌菜,鲍鱼炖老母鸡。老钱想,这家店的菜都不过几十元,点什么都无所谓,只要面前的这个女人高兴就好。
服务员很快把鲍鱼炖老母鸡端上来,一大锅,是其他菜量的好几倍。女人很高兴,大口吃鲍鱼,给老钱碗里搛鲍鱼,又搛鱼片。老钱有些激动,好久没有年轻女人往他碗里搛菜了,这个女人说话的声音脆生生的,老钱好久没有听到过这样脆生生的声音了,心情好,胃口就好,老钱有些吃多了。女人不断往老钱碗里搛菜,还要了一瓶冰镇啤酒,给老钱倒了半杯,两个人干杯,喝酒,吃肉,老钱有些晕乎。
饭店里烟雾缭绕,人满为患,还有很多等着翻桌子的客人。女人吃得差不多了,去吧台结账,付了她自己点菜的钱,挥手和老钱告别。老钱没有想到,她走这么快,想要个电话、加个微信,没有来得及,女人已经上了路边的滴滴汽车,有收费员来收停车费,老钱看不清楚,只看见女人坐的车子走了。
结账的时候,老钱喊服务员给他打包。打了三个包。特别是鲍鱼老母鸡,只吃了一小半。没有想到的是,这道菜的价格是398,老钱瞬间觉得被宰了,刚才吃到嘴里的鲍鱼,味道好好的,忽然间觉得不咋样了。
小景赶到院办的时候,邻居们已经回家。他跟院办的工作人员反复解释,按照装修的有关规定,工人是在正常施工的时间干活。院办说,院里情况特殊,都是老同志,工作了大半辈子,天天在家,按照正常施工时间作业,老人肯定受不了。要是哪家的老人有个三长两短,你也担当不起。还是跟邻居们商量一下,定个合理的施工时间。
电钻再次尖叫起来,老钱被这刺耳的声音惊住了,他受不了这样的声音,他想站起来,出去看看,小景家何以这样嚣张。他双手扶住沙发,佝偻着脊背,缓慢地站起来,扶着桌子边缘,移步到大门口。他舒展了一下腿脚,已经大半天没有离开沙发,有些腿软。活动一下身子,打算去楼上找小景,好好教训他一顿。这大下午的,也不让人休息,太不像话。
老钱家住5 楼,6 楼是陈奶奶家,7 楼是冯部长家,8 楼是景校长家。景校长已经去世两年多,房子一直空置。最近,景校长家的小儿子时常回来,他在装修。昨天,邻居们才去院办告过他,他竟然不听劝。想到此,老钱坐电梯到了8 楼。8 楼的景家大门虚掩着,电钻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老钱突然来了精神,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精气神了,他大步冲进去,看见两个装修工人正在打电钻,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刺耳。
景校长家客厅原来的地砖,已经被工人打得七零八落,砸碎的地砖和水泥疙瘩堆放在地上,像乱石岗,整套房子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站住,给我住手。老钱大吼,眼睛凶巴巴地瞪着工人。工人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停下手里的活计。工人巴不得有个休息的间歇。老钱训斥:谁让你们打电钻的,大下午的,也不让人休息,想要我们老命啊。两个泥瓦工一脸茫然,木愣愣地说,是老板让我们打的,你找我们老板。老钱说,把你们老板喊来,我要找他谈谈。
老钱训斥完工人,转身去了楼下。他去联系陈奶奶、冯部长,还有11 楼、12 楼,能喊动的老邻居都被他喊下来。这群老头老太被电钻的声音刺激到了,正愁不知道如何是好,现在,老钱起了头,招呼大家一起去商量对策。到了老钱家,大家七嘴八舌,小景家装修,我们不反对,但是,不能打电钻,电钻太吵,我们年纪大了,吃不消。
陈奶奶说,上午10 点可以打一会电钻,大家都起床了。冯部长说,上午不能干活,老伴买菜回来,累了,要睡回笼觉。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说来说去,大家还是通情达理的,看在景校长的面上,经过反复协商,最终,达成了一致意见。
意见统一后,这群老人先后去了小景家。众口一词,对工人宣布,上午10 点不能干活,楼里的老人要睡回笼觉。下午老人也要睡觉,3 点半到5 点期间,可以打电钻。除此以外,任何时间不许干活。天气好的时候,老人们出去散步,买买菜,工人能偷偷干几个小时。天气不好的时候,老人都在家歇着,基本不出门,这个时候,小景家只能停工。
装修公司忍受不了这样的进度。他们找小景,让他付误工费。小景也无奈,只好去装修公司重新核算价格,增加了工人的误工费。工人一天干两三个小时的活,他照样要付一天的工资。下雨天、阴冷天,老人不能出门散步的天气,是不能干活的。
又一天的上午8 点,电钻尖厉的声音从头顶划过楼板传到老钱耳朵里。他想站起来,膝盖无力,双手撑住沙发扶手,替代腿部的力量。尝试了几次,他的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叹口气,垂落下来。整个人陷进沙发中。一会儿工夫,电钻停了,他迷糊过去。
迷糊中,老钱的手机响起来,声音来自沙发坐垫。他的右手扒拉开坐垫边角,左手胡乱地在沙发垫下面翻找,电话铃声响得炸耳,越急越找不到。一会儿,电话又来了,这次还算顺利,接起来是一个广告推销,女子嗲兮兮播报,推销公寓楼房。老钱这么大年纪了,什么也不想买,但是,女子的声音诱人,他搭讪了几句,对方看他没有买的意图,挂了电话。老钱又迷糊过去。他一整天沦陷在沙发里。钥匙、扣子、发票、矿泉水、饼干、椰子糖、大白兔奶糖、鸡蛋沙琪玛,这些小时候稀罕的食品,散落在沙发里,什么都有,唾手可得,随手可丢。没有人过问这些。老钱甚至故意把饼干丢在地上,用脚碾碎,四周看看,没有人管他,真的自在,一个人的生活就是爬到房顶上,也没有人管。人生就像在一个行军的队伍里走着,大家互相牵制、照应,然后,落伍了,掉队了,走到最后,就剩老钱一个人,既没有牵制,也没有照应。老钱说不出的失落。有时,老钱甚至想重新回到那个队伍中,那个在另一个世界的队伍中。瞬间,老钱又醒悟过来,他再也回不去了。
快要过年了,年前的节奏就是忙过年,工人也陆续退出,打算回家。停工就停工吧。停工的两个月期间,楼上一户人家的大爷心脏病突发,去世了,90 多岁,死在家里。小景跟妻子说,幸亏我们已经停工,不然,楼上人家的儿子下来闹事,人命关天,我们可真是担当不起。
小景家停工的两个月间,老钱的生活恢复了常态。他的老伴去世多年,儿子在旧金山。儿子本来计划接他去住半年,他去住了两周不到,新鲜感一过,就闹着要回家。老钱70 岁出头,是这栋大楼里的年轻老人。家家户户,有什么事情,都是他出面召集。最近,大楼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儿子也忙,跟他少了往来。老伴在的时候,时常会主动找儿子聊天,视频。现在老伴一走,老钱都不知道跟儿子聊什么。
老钱周围的熟人越来越少。人活到一定的年纪,父辈走光之后,就轮到自己了。大院人口没有减少,跟老钱有关联的人却越来越少。过去,那些和老钱一起赶路的人,走着走着就掉队了。现在,各个岗位上都是比老钱小的人,几乎都不认识。老钱在家族中算起来,是长辈的长辈。父母在,有堵墙,隔着死亡。父母去,死亡“嗖”的一声,猝不及防,窜到自己面前,像一头狰狞的怪兽。
人都要死的,老钱并不怕死,就怕死的过程延误得太久。过去,被行刑的犯人要贿赂刽子手,让刽子手把刀磨快一点,一刀两断,就是为了不要延误受刑的时间。
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死亡过程。儿子发过一个视频,说人的各种死法,最悲惨的死,就是想死却死不了。一颗子弹,飞机失事,瞬间失去意识,都属于死得爽快。自己会是怎样的死法呢? 最好是在睡梦中死去。人在出生之前,什么痛苦也没有。人死了以后,就像没有出生一样,所以,死了以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的过程。人睡着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那个时候,就像死了一样。这是老钱面对死亡的自我安慰。前段时间,有个老朋友的弟弟死在家里,尸体腐败才被人发现,家属知道后,很受刺激。老钱同情那个朋友,经常劝导他,劝多了,自己也是黯然神伤。
景校长是个有福的人,他上午发病,下午送到医院,晚上就断气了。景校长活到98 岁,生活还能自理。虽然,他的几个儿子不常来,但是他请了两个保姆,大保姆管小保姆,他的这套房子里住了三个人。那天上午,小保姆发现他坐在椅子里,头歪了,流口水,站不起来。小保姆就打电话喊老保姆,老保姆正在外面逛街,回到大院,喊校医过来。大院的救护车把景校长送到外面的军区总医院。以景校长的资历,顺利入院。各种检查,医生、护士来了不少,到了晚上,景校长就不行了。
景校长的一生是圆满的。平常画画写字。出画册、办展览、开讲座,偶尔出去写生,带着小保姆照顾他。景校长忙得不亦乐乎。
可是,老钱能做什么呢? 他不会画画,也不会书法。出门跳舞,是大妈们的专利。老钱去跳过一次,跟在大妈后面,那些大妈的年纪差不多是他儿媳妇的年纪,他腿脚不便,跟不上她们的舞步。她们步履轻盈,富有节奏感,还有各种肢体的动作。老钱决定下次再也不去跳广场舞,那样的舞蹈让他有挫败感。
老钱想打太极拳,这才是大爷干的事情。可是他从来没有学过太极拳,想象那些打太极拳的人的动作,划来划去,几下子,腿上功夫不行,站不稳,要跌倒,只能放弃。
能干什么呢? 干什么都没有意思。去棋牌室打牌,都是一些比老钱要年轻的老头老太,他们不带老钱玩。人的寿命延长了,退休后的几十年怎么度过,是令老钱头疼的事情。过去,老伴在的时候,有个人打岔,一日三餐,忙得煞有介事。老伴经常吩咐他去排队买便宜的鸡蛋。休息日,他去超市,推一个推车,买一堆零食,习惯性地排队买鸡蛋,一个上午很快晃过。现在老伴不在了,老钱一个人懒得做饭,他想把鸡蛋送人,也不知道能送给谁。最后,鸡蛋在冰箱放干了,还在冰箱门上,老钱都懒得扔垃圾桶。老钱每天去大院食堂吃饭,来来往往的都是不认识的年轻人。实在无聊,去街边的饭店点一个饭菜。别的桌子,至少是两个人吃饭,更多的桌子是围了一圈人吃饭。偶尔,那些围了一圈的,叼了香烟,还在到处打电话喊人,年轻的生命就是这么喧哗。老钱羡慕他们在世界上有这么多的关联和羁绊。
星期天上午,老钱没有胃口,懒得吃早饭。摸了沙发里的苏打饼干,啃了两块,又摸出一块华夫饼干。过去,老伴不让他吃华夫饼干,说有反式脂肪酸,现在,自由了,没有人管他,想吃啥就吃啥。这在童年是不敢想的,人到了想吃啥就能吃得起的时候,基本上是苦了大半辈子的时候。
春天,花红柳绿的时候,有些老人出门旅游去了。这些出门的老人在院子里看到同样出门上班的小景,老人说,你家装修的时间太长了吧,从去年装修到今年,到现在还不搞好,你看这个大院子,哪家像你们家这样。小景说,我也没有办法,你们不让搞,我只好停工,我也想赶快完工。
过了几天,小景和妻子商量,天气暖和,已经有老人出门旅游,可以尝试开工了。小景去装修公司要求复工,装修公司也不是小景家开的,说复工就能复工,过了一个多月,工人才陆续进场。小景家第二次施工。这次,老人们允许工人每天干4 个小时,上午8 点到10点装修,10 点散步的老人、买菜的老人回来,要睡个回笼觉。下午3 点到5 点,这个时间段,可以施工。小景跟装修公司商量好,投入更多的人力,趁这个时间段,集中精力,把砸了一半的地砖继续砸完,还有两堵墙,也被砸了一半。
这个时候,老钱上楼视察,发现了一个秘密。工人在没有经过他们允许的情况下,砸墙了,小景家的工人把景校长朝南的书房给砸掉了。这还了得,这些墙体是支撑大楼的,他家砸了一个房间,整栋楼人家的房子就不牢固,伤了大楼的元气,全楼变成危房。老钱吓了一跳,这还了得,他召集邻居们去院办告状,状告小景私自把大楼变成危房,要小景恢复墙体并赔偿大家的损失。
工人们起得早,干活也早。新来的工人不顾小景的劝告,他们吃过早饭,就开始干活。邻居们受不了,纷纷去小景家。工人的砂轮刀在磨瓷砖的边角,吵得厉害。小景接到电话,也赶了过来,陈奶奶指着小景的鼻子眼儿说:你真缺德啊,你爸爸在的时候,对我们客客气气的,你爸爸一死,你就来折磨我们这些老人,你要把我们这些老人折磨死了,才甘心吗!
小景说,陈奶奶,话不能这样讲,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儿子要结婚,房子不搞好,儿媳妇就娶不回家。总不能不让我家儿子娶媳妇。陈奶奶听了,气得手都抖起来,你小景长大了,会说话了,你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在幼儿园还带过你,你那个时候规规矩矩的,怎么现在老子一死,人就变得跟魔鬼一样。我几时不让你娶儿媳妇了,你倒是说说看。
冯部长指着小景脑门说,你小子不得了了,敢顶撞我们了,你爸爸房子好好的,地砖是地砖,墙砖是墙砖,你偏偏要全部砸坏,你老子一走,你就搞破坏,你这个不孝之子。12楼的老人家喊,不得了,你们快进来看,景校长的卧室地板被撬起来,书房地板也被拆除了,小景啊,好好的地板,你真是败家子。
小景家再次停工。他家的锅炉,中央空调已经安装得差不多。水电线全部布好。这个时候,再改道重来,怎么可能。小景去院里的房管部门试探消息,房管部门说,整个大楼盖好到现在,没有一户人家砸墙,何况拆除一个房间。小景说,我是搞建筑的,是建筑行业的高工,这个房间的墙体不是承重墙,应该可以拆除。房管部门说,我们知道你是专家,但是,这些邻居不同意你家拆除,我们也没有办法。
小景回家跟妻子商量,怎么办? 封闭阳台,窗户,都不让换新的,因为没有人家换过。妻子说,即便几十年,已经旧了,也不行吗? 我们换一样材质和颜色的,不要破坏整体感就可以。小景说,房管部门说了,不行,邻居不同意,他们会闹事,出了人命不得了。你还是省省心,不换门窗算了。妻子也怕惹事,同意了小景的意见,不换门窗就不换。但是,拆除的房间恢复起来很麻烦,没有恢复的依据。这个时候,房管部门通知小景去一趟。小景去了以后,房管部门拿出一个报告书,报告书上密密麻麻的一片签名,半数以上的邻居签了名,要求小景家恢复原来书房的墙体。
楼下老钱家墙体的大小裂缝要小景赔偿,修缮。小景拒绝接受。房管部门说,你可以找鉴定部门来鉴定一下,报告出来要恢复,你就恢复。小景说,报告出来不是承重墙,不需要恢复,是不是就可以不恢复? 房管部门说,我们也说不准,只要邻居们不闹事,你有报告,就可以不恢复。
关键还是以邻居们闹不闹事来决定,我去鉴定有什么意思。小景想,我本来就是专家,这明显不是承重墙,高层建筑都是框架结构,房间的墙体是砖头的,不负责承重,明摆的问题,非要去鉴定,没事找事。小景嘴里抱怨,说是这样说,不出鉴定报告,小景只能再次停工。
最近,老钱没有听到装修的声音,心里舒服多了。不过,没有事情做,也无聊。他深陷在沙发里,已经两顿饭没有吃了。他的牙口好,吃了一袋干脆面,这是儿子小时候喜欢吃的。现在,他有些饿,但是又不想动。没有一个人找他,哪怕任何微不足道的事情,给他打一个电话,发一条微信也好。他一听到手机的响声,就打开看看,希望能收到一条发给他的短信。每次都是社区民警的安全提示短信,通讯公司的手机短信等。现在,连卖公寓的推销员都不来找他了。
很久了,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给他发信息,没有一封信,一个电话。过去,邮箱里还有银行发来的对账单,信用卡还款通知书。现在,连邮箱都空了。唉,老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年头,只有银行还在惦记他。如果,没有工资和存款,这个最后惦记他的人也不存在了。他跟这个世界没有一点关系了,他活着就像悬挂在空中的浮萍,浮萍下面还有水,老钱连水都没有了。
老钱担心自己得了抑郁症,但是他知道,抑郁症是大脑内某些组织的病变。他的身体没有病变,只是生活太无聊,整天无所事事,一个找他的人都没有。老钱甚至有些渴望楼上的小景能弄出一点声音,只要有一点声音,他就有上门的理由。但是,小景家安静的如死寂一般,真是寂寞。
小景去了市里最权威的危房鉴定中心,他的大学同学在那里主持工作。老同学推推眼镜,点根烟,笑话他,你家明显不是承重墙,这个你还不清楚嘛。你要我们出报告,就跟你去医院要医生给你出个报告,证明你是男人一样,好笑。同学抖抖烟灰。小景摊开双手,一副无奈的样子。
最后,他们建议他去区里的房管部门,现在市里不再受理个人的住宅鉴定,区房管部门有个科室受理,负责鉴定个人房产。
小景请了半天事假,去区里的房产经营公司,要求做危房鉴定。约好了时间,下周三,科室的两个工作人员去院办和小景联系,大家共同协商,找一家鉴定公司来鉴定。邻居们找的鉴定公司,小景不认可,小景找的鉴定公司,邻居们不接受。都怕对方找关系,出来的鉴定报告有猫腻。
现在,区房管部门两个工作人员去了院办,他们带了一份鉴定单位的名单,上面有十几家鉴定公司,由邻居们派代表抽签,抽到哪家,就由哪家来做鉴定。小景去区房管部门缴纳了3000 元的鉴定费。
交完费用,小景还是有些担心。他担心这些搞鉴定的小年轻和稀泥,既不敢担当责任,又不敢说真话。现在,说真话的人日子不好过,大家都敷衍,得过且过,只要不出乱子就好。
双休日,小景夫妻俩去丈母娘家吃饭。小景说,我预估的鉴定报告出来,可能是这样:此墙非承重墙,但是对房屋的整体安全有轻微影响,建议做个钢结构的横梁支撑。
这样的报告出来,鉴定工程师不要承担任何责任,又解决了邻居闹事的问题。小景家夫妻俩好说话,加个横梁也能接受。院里也能接受,算是一个比较圆满的解决问题的方案。如果能这样,他们夫妻也认了。就怕邻居们找关系,鉴定报告出来,要求恢复原样,那就麻烦了。
此前,小景的妻子已经通知中央空调和锅炉厂家结账。她觉得装修搞不下去,她很后悔当初没有听小景的话,简单维修一下,住进来。她听信设计师的话,砸墙砸地,动静搞这么大,现在,却收不了场。中央空调能拆的拆走,锅炉也是,该给厂家多少钱,就给多少,有个了断。不再继续施工,这个房子就这样报废了,要怪就怪设计师,设计师要她这样大操大办,没有经验,花钱买教训。
小景一个人扛不过这些七嘴八舌的邻居,他们都是父母曾经的同事,上级和部下。小景在大院,从小就喊他们叔叔阿姨。这些叔叔阿姨看着小景长大,看着小景娶了大院的姑娘,双方父母都是同事,叔叔阿姨做的媒。现在,这些叔叔阿姨已经是爷爷辈、太爷爷辈的了。几十年住在一个大院里,犯不着和他们斗下去。小景只好停工。
想到好端端的房子,再也无法入住,小景夫妻很难过。小景抱怨妻子:你只顾装修,冲在前面。我在后面,可怜了,出了问题,院办都找我。我现在都怕手机响,电话一来,就慌张。房子是我老子留给我的,院办来找我。你不知道,哪些老头老太太怎么骂我的,我长这么大,没有给人这样骂过。这一次,给他们逮着,骂狠了。说我缺德,说我不要脸。我哪里不要脸了? 我见到他们就叔叔好,阿姨好。每天早上去各家安抚,鞠躬,送水果,还被他们骂出门,天天灰溜溜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小景妻子说,我那天回家,忘记带门卡。楼下奶奶坐在轮椅里,在一楼跟几个阿姨聊天,她大概不认识我,我摁门铃,她穿着粉红色的上衣,一头飘扬的白发,急急忙忙从轮椅里站起来,探出上半身,指手问我,你找哪一家啊? 我真怕她从轮椅里掉出来,跌倒在地上,有个三长两短,又要怪我了。
怎么办呢,既然这样,我们就彻底停工。总不能为这个事情,天天想不开。大不了离开这栋楼,住到前院我妈妈家。小景妻子说。
半个月后,小景去了房产经营公司,忐忑中拿到了鉴定报告,内容出乎意料:此墙体不为承重墙,可拆除。
小景有些激动,他的手哆哆嗦嗦地拿着鉴定报告,报告上的红色大印,那几个黑色字体,就像是他的生死状。他出生在大院,长在大院,父亲是院子里的校长,母亲是校医,他一路上大学,进机关,顺风顺水长大,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雨。这次装修风波对他来说是天大的坎坷。父母去世,没有人能帮他。他要独自面对这一堆麻烦事。现在,报告的结果出乎意料,他有些慌乱起来,明明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他的手却在发抖,给出鉴定的工程师递烟,两个小年轻不抽烟,让他不要客气。
小景飞一样开车回家,拍鉴定报告的图片发给妻子,又发给老同学。这个建筑界的高工、专家,看过无数大报告的建筑达人,此刻,却为这一纸小报告而激动。他立刻去院办的房管部门交涉。房管部门还是老话,主要是邻居们闹得凶,我们不管你。你安抚好邻居,不要出事就好。
到底能不能开工? 小景丈母娘说,也难怪老人们闹事,一天连续打几个小时的电钻,我也受不了。你们想想,你们打两天,歇一天,打三天,歇两天,那段时间老钱就没有天天闹事。闹得最凶的时候,就是你们连续打电钻5天的时候。马上要过节了,过节放三天假,加上休息日两天,一共5 天,你们停工5 天,让老人们缓口气,节后,看看天气适合再开工。
小景妻子说,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这样分析,开工还是有希望的。小景丈母娘说,报告就不要贴在门上了,大家都是老邻居,贴了难看。你们干两天,歇两天,不要再停工。房子是要住的,赶快搞好,住进去就好了。最好两个礼拜就搞好。夫妻俩不语,老太太进一步说,最好一个礼拜就搞好。女儿瞪眼说,妈,你清楚一时,糊涂一时,装修一套房子,一个礼拜就能搞好,是豆腐渣工程,我花这么多钱,不能糊自己,墙面要做三次,刷两次乳胶漆,过程不能减免。装修的事情,你不懂,就不要插话了。
小景说,还是妈妈说的对,我们尽量在不减少工序的情况下,抓紧时间完工。既然报告都出来了,谁再闹,就把报告贴到他家门上。老太太说,算了,不要跟这些叔叔阿姨计较,大家都是老邻居,再打电钻的时候,让他们到我家来,我让阿姨准备一些茶点,水果,让他们来打牌,玩玩。吃午饭也行,我让阿姨多做一些。阿姨说,街上又开了一家水西门瘦型鸭子店,买点鸭子回来,炒两个蔬菜,大家一起吃。小景说,还是妈妈想得周到,我去跟他们说。
小景把丈母娘的意思传达给老钱。老钱通知了楼上下的邻居,大家领了小景丈母娘的心意,嫌远,不愿意去。其实,后院和前院只是隔了一栋楼的距离,邻居们知道小景花钱做了鉴定,有些不好意思去了。如果,没有装修这码子事情,前院后院都是一个大院的,过去都是同事邻居,见了面也是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偶尔也有往来,现在搞得伤了和气。
家里该拆除的,基本已经拆除了,工人在清场。下面,泥瓦工要进场,贴瓷砖。小景妻子吩咐装修公司的监理,所有的瓷砖一律送到外面加工,不能在家里切割。监理说,倒边的都送出去加工,切割的没有声音,你放心,我们尽量不搞出声音。
但是,老钱还是找上门来了,他看到门上包裹的塑料泡沫纸,迟疑了一下,推门进去,东张西望,希望能找点什么问题出来。工人在埋头干活,水泥灰,黏合剂,搅拌器,嘟嘟嘟又叫起来,虽然,声音没有打电钻那样尖锐,还是发出了响声,才两点半,你们就干活了,现在时间不到,不许干活。
工人喊来监理,监理说,贴瓷砖没有声音,我们在家里干活,不影响邻居。怎么没有声音,搅拌水泥就有声音。监理说,下面不许工人搅拌水泥。老钱说,3 点半钟以后可以干活,现在才2 点半,以后记得休息时间不许干活,不要再被我逮到。
离开小景家。老钱去陈奶奶家串门,陈奶奶家里没有人,估计下楼去了。老钱就去冯部长家,冯部长已经离休多年,80 多岁的年纪,走路有点不稳,请他进去说话。冯部长家的保姆端了茶水过来,请他坐,两个老人聊起来,老钱才知道,小景家的鉴定报告出来了,书房的墙体不是承重墙,他家可以照常施工。
小景家有声音的时候,老钱借故上去看看,没有声音的时候,老钱陷在沙发里打盹。这只单人沙发已经陪伴了老钱几十年。沙发布面磨损得看不出原来的花色。午饭后,他看了手机里的一个段子,是一个儿童文学作家写的:七八年前去宁夏的一个景点,沿途风景都弄得不错,还有电瓶车接驳,可是没有厕所。好不容易找到一处避人的野滩地,一眼望去,遍地屎尿。憋急了,没办法,捏着鼻子,踮起脚尖往里走。一脚踩下去,表层是泥土,底下是稀屎,糊了满鞋帮,恶心到极点。从此不去那些荒僻之地。
又玩了一会手机,都是跟老钱无关的信息。老钱在单人沙发上迷迷糊糊睡着了。迷糊间,老钱去了厕所,厕所的地面已经无从下脚,全是屎尿,墙面也糊满了屎,缝隙间没有屎的地方,脚也放不进去。老钱站立不稳,踩到墙角的屎尿上,粘了一鞋底的,裤脚上也是,尿完了,老钱醒了,还有尿,又去厕所,憋狠了,尿了半天才尿干净。老钱想,能尿干净也是福气,凡事往好的地方想,现在,脚上没有屎尿,脏脏的厕所是梦境,现实还是比梦境好。老钱暖呵呵的,一会又感到凉叭叭的,摸摸裤子,潮湿的裤子让老钱感到越来越冷,冷得真实。他尿干净了,却是尿在沙发上,他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必须起来换裤子。他双手撑在沙发上,费了很大的力气,也没有站起来。
后来,小景上门送新买的耳塞。小景知道老钱家备用钥匙在哪里,他径直开了门,看到老钱瘫在沙发里。问了缘由,把老钱抱到床上,给他换了干净的衣裤,又把他尿湿的衣裤,丢进了洗衣机,放了双倍的洗衣液,调到热水洗涤档位。小景把老钱尿湿的破沙发垫子给扔了,垫子抽走,下面有不少碎掉的饼干屑,糖纸,报纸,破烂的手提袋,糊满鼻涕的旧手帕,钥匙链子,还有小孩玩的变形金刚,乱七八糟,像个垃圾堆。小景要去丈母娘家拿个新的沙发垫过来,老钱叮嘱,不要告诉你丈母娘,千万不要说是我尿湿的。小景看了老钱一眼,点点头。够意思,老钱对小景伸出大拇指。
老钱在床上看朋友圈,没有人给他发信息,再看看儿子的朋友圈,儿子已经很久没有更新朋友圈了。抬头看看窗外,一只小鸟也看不见。一退休,就被世界遗忘了,确切地说,是抛弃。过去拥有的一切,不复存在。如果有一个摁钮,摁下去,一秒钟,世界爆炸,人类全部死光。老钱想过,他不爽的时候,会摁下这个摁钮,但是转念又想,他的儿子、孙子怎么办,他不想他们也跟着他死,所以,世界还是不要有这样的摁钮。
晚上8 点多钟的时候,老钱在床上饿醒了。大院食堂已经打烊,他像往常一样,去街上的那家老饭店。饭店老板娘知道他喜欢吃什么,直接问他,上个牛腩素鸡煲啊? 老钱说好,再来碗饭。饭店生意真好,服务员端了盘花生米咸菜过来,这是饭店赠送的,每桌都有。老钱还能吃动花生米,咸菜也能咬几口,再吐掉。老钱东张西望,他想看看,有没有像他这样的一个人,如果能遇见上次的那个女人,再和她拼一桌,一起吃个饭,他愿意再点一个398 元的鲍鱼炖老母鸡。那顿饭真是美好,他回顾整个大厅,看不见一个独自吃饭的人。
饭后,老钱看了一会电视,没有什么好节目。真是无聊,老钱又在沙发上迷糊过去。这次,他看见老伴的一瓶香水,老伴洗过澡出门的时候,总是会往脖子上抹点香水。楼上的小景和儿子在操场上踢球,两个小家伙跑得飞快,老伴和小景的母亲从医院下班。她们腰杆挺拔,儿子活泼天真,圆圆的笑脸。突然就长大了,去了美国。唉,老钱在机场的匝道边,接驳车来了,老钱醒了,叹气。老钱觉得,人生怎么这样短促呢,还没有过够,突然就奔老年去了,他心里觉得自己还年轻,好像什么事情都能干的样子,突然就什么也不能干了。衰老的一个特征就是精神涣散,想好要做的事情,两秒钟就忘记。突然,被眼前的另一个事情取代,眼前的事情再被另一个事情取代。过个一天半宿,又会突然想起来。更多的时候,就彻底忘记了。正如儿子的同学宇安在一首诗里写的:
狼狈地老去
吃饭时,已不能实现内循环
那些无法做主的口水
酷似有问题的孩子,学会了离家出走
心里想的是三。伸出的指头
却是四。经常,左边的鞋
穿在了右边。前襟的衣
套在了,后背。回忆,成为
唯一活下去的理由。总是模仿麻雀
喋喋不休。饭前已经吃过的药
饭后又吃一次。尿意已在心头憋疯
尿,却仿佛姗姗来迟的美人
雄心天涯。腿脚咫尺
喜欢冬天的太阳
胜过曾经爱过的姑娘
这该死的老年,老钱真是不甘心。他天天仰躺在沙发上消磨时间,迷迷糊糊,他希望有些事情发生,这些事情跟自己有关联。他梦见小景下班,来房子里送地板。老钱听到动静,上楼去探视,看到小景,老钱说,小景啊,你家工人砸墙的时候,把我家墙体都砸出好些裂缝了,现在,我不要你赔偿了,做墙面的时候,喊你家的工人顺便把我家的墙体也出新一下,出新的费用我来付。小景有些恍惚,小景说,钱叔叔,你家的墙就是我家的墙,你放心,我一定会让工人把你家墙体做好。
新来的贴瓷砖的工人根本就不把小景的劝告当回事,他们觉得小景架个眼镜,说话斯文,指挥他们干活,没门。他们戏弄他一下是很简单的事情。小景反复跟工人交待,这些瓷砖很贵,几百块钱一片,挨墙根码放整齐,不要尖头朝下,不小心碰坏。话音刚落,工人的裤脚就不小心把瓷砖碰倒,碎裂成几瓣。一转身,又碰碎一片。7 点多一会,就干活,瓷砖倒边角的声音尖利、刺耳,邻居们受不了,纷纷去小景家。工人的砂轮刀在磨瓷砖的边角,满屋子粉尘。小景接到告状电话,急忙赶了过来。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指责小景。景校长的东西一点都不留,整个家被拆得不像样。看来,小景对父母一点感情都没有,父母的东西,一点都没有留下,留点旧物,好歹是对父母的一个留念。老人们在大院里,看着小景长大,没想到,老子一死,他就翻脸不认人,把家砸成这样。连带邻居,无法安宁。
11 楼人家的儿子60 多岁,吃低保,顺带啃老。他指着小景脑门说,就数你混得好,我们都不如你混得好,我们家的房子没有装修,不是一样娶媳妇生儿子,这个大院,没有哪家像你家这样,砸个底朝天,就你家要砸光,你是成心要把我老妈气死,小心我找你算账。他撸起袖子,一副要揍人的架势。
一屋子邻居在指责小景,像开大会一样,包围了一圈。小景往后退,退到大门外。小景脾气好。小景脾气再好,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他急斗了,脑门开始冒汗,口吃起来,哆哆嗦嗦地往后退,手指着这群邻居,不是我要砸的,我告诉你们,你们不要怪我,我不想花钱搞装修,凑合一下,能结婚就行了。我老婆不肯,是我老婆要砸的,我压根就不想搞装修,我老婆天天在我耳边啰嗦,我也没有办法。小景开始挥舞手臂,我招惹谁了,都是我老婆要我干的,我什么都不想干,我想天天在家睡大觉,你们要闹,找我老婆去闹,我就想在家睡大觉。
小景按下电梯开关,准备逃跑,电梯停在17 楼,迟迟不动,估计有推轮椅的人在里面,电梯要好一会才能下来。邻居们追出来,堵在电梯口,情急之下,老钱伸手拦住那些围攻小景的人。老钱说,不要动手,要讲道理,是工人瞎搞,不是小景。小景说,我马上跟工人讲,一大早吵到你们,不好意思。小景道歉,给邻居们作揖。
11 楼人家的儿子冲过来,你还晓得不好意思,我忍耐你好久了,他挥起拳头打在小景头上,骂道,老子让你跑,跟着又一拳。打在鼻梁上,小景一个趔趄,鼻子被打出血。打人者的膀子再次挥过来的时候,小景低头闪出人群。打人者跳起,追过去,老钱被他的长腿绊倒,邻居们惊呼起来。那人好久没有这样痛快打人,这会儿打得过瘾,一鼓作气,跳过老钱身体,再次挥拳,把小景打倒。小景在地上残喘,鼻血滴滴哒哒,掉在老钱身上。他想爬起来,冯部长弯腰去拉他。几个邻居去扶老钱。陈奶奶吓得不住地往后退。老钱在地上挣扎了一下,小景转身抱起老钱,摸出手机,拨打120。
打人的11 楼儿子被邻居们推到一边,保安过来把他带走。小景没有内伤,当天就出院了。老钱的儿子着急,回不来,让小景去办的住院手续。小景的妻子有些过意不去,觉得是自己家装修连累了老钱。小景心中有股莫名的怨气,但是,想想,一辈子没有住过新房的妻子,想装修一下也不过分。想到此,他每天跟在妻子后面,给老钱送吃送喝,帮老钱擦洗身体,就当是自己的父亲。父亲走得快,小景没有这样伺候。想到父亲的一生,老钱的一生,人生就是这样,遇见了,相互搀扶一把,楼上楼下的,都是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