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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人/庸众”思维模式下的爱情悲剧
——重读《伤逝》

2023-09-28徐燕来湖北工程学院湖北孝感432000

名作欣赏 2023年9期
关键词:涓生伤逝子君

⊙徐燕来[湖北工程学院,湖北 孝感 432000]

《伤逝》是鲁迅先生于1925年创作的唯一一篇爱情小说。小说形式特别,意蕴深厚,蕴含着丰富的阐释空间,学者们几乎穷尽了各种角度对其进行解读。今日重读,主要是立足于鲁迅先生的个性主义启蒙思想,来分析子君和涓生的爱情为何是悲剧。在写于1907 年的《文化偏至论》中,鲁迅先生关于个性主义的经典表述是“尊个性而张精神”,“任个人而排众数”。“尊个性而张精神”强化的是“超人”精神,即不屈的战斗精神和独立自强的意志力。“任个人而排众数”则包含着一个“超人/庸众”的思维模式。这种思维模式一方面强化了“超人”“先觉善斗之士”“精神战士”在启蒙中的力量,另一方面作为大多数人的“众数”,则成了“庸众”,属于启蒙的对象。基于这种思维模式,鲁迅先生的个性主义启蒙思想有两个层次的内容,一是启蒙主张,即“超人”对“庸众”的唤醒;二是战斗精神,即被唤醒的“庸众”应该成长为敢于反抗的“战士”,自觉地为探索民族国家发展的新路而奋斗。

一、从“战士”到“庸众”:子君的爱情之“逝”

作为被启蒙新风吹醒的“战士”,子君从传统旧家庭中出走,大胆地追求恋爱自由、婚姻自主,并喊出了充满战斗精神的爱情独立宣言:“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战士”不是天生的,是“五四”精神孕育的。子君和涓生交往时,涓生和她“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这既是谈恋爱,也是思想启蒙。正是在涓生的启蒙下,在爱情的助推下,子君才喊出了我们大家都熟悉的,也是最具时代精神的口号:“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意味着,作为被启蒙者,她抛弃旧思想,接受新思想,开始向“战士”的道路上前进。可贵的是,子君并非只是喊喊口号,而是采取了行动。她和她的家人“闹开了”,并勇敢地走出了“家门”;她卖掉了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顶着世俗轻蔑的目光,无所畏惧地和涓生建立起小家庭。“五四”时期,敢于这样做的青年,都是时代的英雄。所以子君的行为得到了以涓生为代表的、时代精神的积极回应——涓生大胆地和子君在一起,并不惜和几个或胆小,或嫉妒他的朋友绝了交。正是因为有时代精神作为行为支撑,有涓生的热情回应,子君才能很坦然地面对“老东西”“小东西”和路人的讥笑、猥亵以及轻蔑的眼光,收获美好的爱情。在启蒙语境中,敢于追求爱情的子君和涓生都是反抗旧秩序的战士,时代赋予的荣耀和光环足以让他们有勇气对抗世俗,并对他人的讥笑和异样的目光报以不在乎的态度。

如果说,觉醒前的子君是“庸众”,那么觉醒后的子君就应该始终是一位勇敢的“战士”。然而,在这一点上,子君显然做得不够。尤其是在得到爱情之后,她不是继续战斗,而是从“战士”蜕变为“庸众”。在小说中,子君重新变回“庸众”,其主要表现是开启了日常生活模式。得到爱情后的子君,人也“活泼起来”“胖了起来”,开始快乐地为生活而“忙”:忙于和小官太太暗斗;忙于做菜;忙着饲养小狗阿随和油鸡……忙得“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不仅自己开始为生活而“忙碌”,还将涓生带入了为“生计”而“活”日常生活之中,以至于涓生开始有了失落感:“我的路也铸定了,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里便坐在办公桌前钞,钞,钞些公文和信件;在家里是和她相对或帮她生白炉子,煮饭、蒸馒头。我学会了煮饭,就在这时候。”涓生强烈的失落感,其实不是别的,而是他感觉到有一种从启蒙“战士”向“庸众”下沉的危机。这对于涓生而言,是不允许的。在“启蒙”与“救亡”并存的历史时期,鲁迅先生和同时代的先贤们,主张将个人从旧秩序中解放出来,为寻求民族国家发展的新路而奋斗。很明显,子君对于个性主义启蒙思想的理解似乎并没有达到这一高度,只是止于反抗旧秩序和追求爱情自由的层面。她之所以敢和她的家人闹翻,敢于坦然面对来自“老东西”“小东西”等旧秩序的压力,其勇气不仅来源于启蒙精神的鼓舞,而是因为有爱情作为支撑,有涓生的积极回应。小说中不止一次地描写到,子君总在独自回味涓生向她求爱的情景:“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说到底,她不过是一个追求罗曼蒂克爱情的女孩,爱情才是她的精神支撑,也是她人生追求的最终目的。因此,当她得到涓生的爱情之后,就自然而然地疏远了启蒙,逐渐成了“庸众”中的一员。

鲁迅先生的个性主义启蒙思想,主张将个人从旧秩序中解放出来。解放的个人应该拒绝成为“庸众”,要主动成长为“战士”,其最终的指向“仍是为了国家、民族,仍是为了改变中国的政局和社会的面貌”①。对那些先觉者和战士,鲁迅先生最看重的是他们为改造国民性和寻找“新路”的战斗精神。比如,他对刘半农的评价:“我爱十年前的半农,而憎恶他的近几年。这憎恶是朋友的憎恶,因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农,他的为战士,即使‘浅’罢,却于中国更为有益。”②先觉者或觉醒的个人,一旦退出战斗,在鲁迅先生看来,那便于中国无益,也是他所不主张的。很显然,子君的路偏离了启蒙的轨道。于是,涓生强烈地感受到爱情需要“时时更新、生长、创造”。如何更新?怎样创造?说到底就是要回到启蒙的轨道上来,回到寻找“新路”的轨道上来。遗憾的是,子君是不理解什么是“新路”的,所以涓生才有这样的困惑:“我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不过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子君和涓生之间的隔膜,症结在于子君对于“新路”的茫然和不理解。因此,子君是落后的,是不思进取的和浅薄的,她成了“庸众”。

当子君是觉醒的新人时,涓生是爱她的;当子君退出战斗回归家庭,重新成为“庸众”后,涓生便不爱她了,因为那于中国无益。也正是这个原因,涓生最后决定放弃爱情,纠正偏离的人生轨道。对此,子君浑然不知,也不理解,只能默默承受爱情的悲剧结局。

二、“颓废超人”的选择:涓生的爱情之“伤”

读《伤逝》,读者们多少会觉得涓生有些自私、虚伪,有负子君。但对于涓生,澳大利亚学者张钊贻则将他解读为一个“颓废”的“超人”③。如果在“超人/庸众”的框架中来理解子君与涓生的关系,那么涓生自然属于“超人”一维,而子君则属于“庸众”之维。对于涓生来说,爱情是启蒙的一部分,离开启蒙,爱情的面目就变得模糊了。这就注定,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轨道,一是爱情,一是启蒙。当爱情的轨道与启蒙的轨道相重合时,爱情就是圆满的;当爱情的轨道偏离启蒙的轨道时,爱情悲剧就会上演。

小说开头便写了涓生独自一人在破屋里,感受到一种“被遗忘”的“寂静和空虚”。《伤逝》写于“五四”落潮之后,作为启蒙者,“被遗忘”的“寂静和空虚”是启蒙落潮后的时代情绪。扫除“寂静和空虚”的最好办法,是重新找回启蒙者的价值与自信,继续战斗。因此,涓生急切地等待子君的到来,因为他爱子君,并仗着她逃出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不能说涓生完全不爱子君,但在涓生对子君的爱情中,混合着来自启蒙成功的成就感。涓生爱子君,更是爱自己启蒙成功的对象。他爱的子君是这样的:“送她出门,照例是相离十多步远;照例是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又紧贴在脏的窗玻璃上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到外院,照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东西的脸,加厚的雪花膏。她目不斜视地骄傲地走了,没有看见;我骄傲地回来。”这是一个敢于和旧秩序勇敢决裂的“战士”的形象,更为重要的是,这位“战士”还是自己启蒙成功的。因此,子君越勇敢,涓生越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和作为启蒙者的胜利。当子君喊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时,涓生心中一阵“狂喜”。他的“狂喜”不是基于子君敢于冲破旧道德的束缚爱上他的爱情逻辑,而是发现“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他的喜悦来于自己启蒙的成功,而对于真实的子君,涓生是不喜欢的。他不喜欢子君的“忙”,不喜欢子君养的油鸡和阿随。于是埋怨子君只顾操持家务而没时间看书散步,还吃掉了她养的油鸡,丢掉了她喜欢的阿随。

因为爱情与启蒙交织在一起,所以涓生对子君的爱是不纯粹的。他将子君作为启蒙对象,成功地让她成为精神界之“战士”。可他不明白,子君成为“战士”不完全是因为个性主义思想启蒙,而是爱情的力量。于是,当揭开启蒙的面纱,面对真实的子君时,不过三个星期,涓生便“读遍了她”。他发现,子君不爱花,爱动物;子君不爱读书,沉溺于家务……当他再度审视子君时,才回忆起她并未完全摆脱“旧思想”的影响。对此,小说中有这样的细节:“壁上就钉着一张铜板的雪莱半身像。是从杂志上裁下来的,是他的最美的一张像。当我指给她看时,她却只草草一看,便低了头,似乎不好意思了。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子君不过是不好意思看半裸男人像罢了,为什么就说她没有脱离“旧思想”呢?表面上看,子君的旧思想是对传统爱情婚姻观的认同,更是她将操持小家庭的生活作为她人生的全部意义。事实上,子君的“旧思想”还有更深的意味,那就是子君的旧思想是通向个人幸福的,并没有直接通向寻找民族国家发展的新路。在“五四”时期,启蒙的初衷不是让解放的个人去追求纯粹的个人幸福,而应该是为寻找民族国家发展的新路唤醒更多的人进行战斗。如果沉溺于个人小家庭的幸福,那么在启蒙逻辑上则“新”不了,是“旧”。

这就很清楚了,涓生不爱子君,也不完全是迫于生计,而是在“超人/庸众”框架中,子君便重新成为“庸众”。子君回归家庭成为“庸众”,这是涓生启蒙事业的失败,其直接后果是:一方面,涓生囿于经济压力,无法凭一己之力再次解放子君;另一方面,只要和子君在一起,自己随时会有“堕落”为“庸众”的危险。这种人生处境,让涓生不得不颓废。

面对人生的两难处境,涓生应当如何做出选择,涓生鼓起勇气对子君说:“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在爱情的立场,尤其是那句“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一直以来都被看作是涓生虚伪的托词。作为爱人,涓生是在推卸责任。但在“五四”启蒙语境下,涓生的“托词”是“有效”的。

作为“五四”时期的“新青年”,涓生的选择,或者说他的行为依据当然是与“五四”有关的个性主义启蒙思潮。比如,五四新文化运动旗手陈独秀就主张“以个人本位主义,易家族本位主义”。胡适大力提倡“健全的个人主义”,鲁迅极力主张“尊个性而张精神”“任个人而排众数”。以当时影响较大的易卜生的个性主义为例,在易卜生的戏剧中,有这样一种观念:“社会与个人互相损害;社会最爱专制,往往用强力摧折个人的个性,压制个人自由独立的精神;等到个人的个性都消灭了,等到自由独立的精神都完了,社会自身也没有生气了,也不会进步了。”④因此,个人如果想真正有益于社会,那么“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有的时候我真觉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紧的还是救出自己”⑤,而不是跟着堕落不肯自救,因为救出自己便意味着备下一个再造新社会的分子。这就是说,“五四”时期的个人主义支持“新青年”们为了国家、民族的发展而保存个人的实力。因此,对于涓生来说,当他的人生小船偏离航向要沉时;当他认为子君“捶着自己的衣角”,致使他难以摆脱眼前的困境去寻求新生路时;当他认为“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时,最终,他选择了“启蒙”,选择了“易卜生的个性主义”——尽管他料到子君会因此陷入绝境,但还是在船要沉没之前“救出自己”,而这种选择本身就是对个性主义启蒙信念的坚守与践行。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澳大利亚学者张钊贻认为,涓生“不是一个大男子主义者的‘利己主义’,而是一个‘精神界之战士’的‘利己主义’,他的‘利己’是为了与社会抗争”⑥,因此,《伤逝》不是一个传统的痴心女子负心汉的爱情小说,涓生也不仅仅是一个负心汉的形象,而是“五四”时期实践“个性主义”的新青年,是勇敢的“精神界之战士”的形象。在这个意义上,对于涓生为了自救而放弃子君的行为,鲁迅先生没有在道德层面上对其进行批判。

三、“忏悔”与“失语”:爱情悲剧诊断

小说《伤逝》的副标题为“涓生的手记”。用“手记”的形式来讲述爱情悲剧,使得《伤逝》中只有涓生一个人的声音,是涓生在讲述、诉说与辩解,而子君是失语的。小说中,子君的失语与涓生的诉说形成一种叙事张力,呈现出鲁迅个性主义启蒙思想的某种症状:一方面是反复强调个性主义启蒙逻辑的合法性问题,另一方面则是对爱情逻辑合理性的复杂心态。

小说开篇便写了涓生的忏悔,他说:“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小说结尾又说:“我要遗忘;我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这用了遗忘给子君送葬。”为了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忘掉子君,忘掉悲伤。很明显,这样安排是想“通过涓生与子君的爱情来讨论反抗传统出路何在的问题,为了鼓舞从蒙昧中觉醒的前驱者”⑦。同时,这种结构上的安排,也表达了涓生(也是鲁迅先生)对子君及其爱情的某种纠结。

涓生反复诉说的,并非作为反封建利器的个性主义的合理性,而是作为个性主义走向何方的迷惘与坚守。毕竟,“五四”时期的“个性主义”,其重要特征是坚决反对封建的“群体本位主义”,但并不直接走向纯粹的“个人本位主义”。如果对“五四”个性主义启蒙精神的源头进行追溯就会发现,“五四”时代被称为觉醒的时代,“‘五四’是中国真正挣脱传统中华帝国的牵绊,循辛亥路径正式将中国落定在现代国家框架中的一次社会政治变局;同时是挣脱现代帝国体系控驭,循民族国家的全球化路径建构现代中国的一次尝试”⑧。这次尝试是通过对传统思想文化的抨击而完成的。一部分先进知识分子经过痛苦反思认识到:仅有政治制度的革新不足以救中国,必须启发国民新的伦理道德知识,培养国民的独立人格,彻底荡涤封建旧文化的毒害,进行一场思想文化领域的革新运动。也就是说,“五四”先贤们期待从思想文化入手,解决国家结构转型的现实问题。当时,先贤们普遍认同,通过个性主义思想启蒙,将青年们从封建群体本位主义思想中解放出来,成为自由独立的“新青年”,承担起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历史任务。

再次回过头来看子君和她的爱情追求。一方面,子君仅仅只追求爱情,忽视探索民族国家发展的新路,这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另一方面,追求爱情不仅是子君的权利,也是“五四”时期个性解放的最主要表达方式。所以,忘记子君及其爱情,涓生需要忏悔;可又必须通过忘记子君及其爱情,才能将个人解放出来为探索新路而努力,涓生需要选择。小说描写涓生的反复诉说,表达他情感上的纠结徘徊,其最终目的,还是站在民族国家发展的立场,主张“新青年”们要从探索民族国家发展新路的立场出发,做出自己的人生选择。

在小说《伤逝》中,子君的声音很少,比较有代表性的声音有两句。除了“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之外,再就是“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其中,第一句是时代的声音,子君因此获得爱情。第二句是个人的声音,子君因此变成了“庸众”,失去了爱情和生命。子君的声音,尤其是那句“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显得是如此无力和怯弱,以至于涓生都觉得“浮浮的”,没有根基。这并不是说子君不独立,或者没有经济独立就没有说话的底气,而是旨在强调启蒙的声音对于个人声音的压倒。而且子君的声音尤其珍贵,他表达了鲁迅对个体生命合理需求的真诚认同,同时也表达了鲁迅先生对于“庸众”的复杂心态。

在启蒙语境中,当个人从传统旧秩序中解放出来后,就应该以自由之身参与到寻找“新路”的战斗之中。对于子君回归小家庭的爱情追求,自然是不支持的。同时,也只有不支持子君的人生选择,涓生才能从小家庭中解放出来,再次投入启蒙事业之中。尽管前路并不明朗“似灰色长蛇”,但涓生的选择是不错的。因此,子君必须失语。如果子君开口说话,她肯定会产生疑问,个性解放不就是为了追求生活幸福吗?她还会诉说生活的艰辛,个人情感与生命的尊严……也就是说,如果子君开口,有关个性爱情追求的部分合理性将会被突显出来,成为那个时代不能解决,也无法解决的时代症状——个性解放思想与救亡图存的冲突。因此,小说《伤逝》通过涓生的反复诉说和子君的失语,默认了爱情悲剧的合理性,埋葬了爱情。诚如涓生最后所说:“我要遗忘;我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这用了遗忘给子君送葬。”为了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解放的个人必须为寻找“新路”而奋斗,这注定是一条艰辛的路,但也是民族国家从发展到复兴的必经的路。

在小说《伤逝》中,涓生的忏悔与子君的失语形成一种叙事张力,折射出鲁迅先生的困惑和坚守。对于鲁迅先生而言,民族国家发展的新路是由“超人”对“庸众”的启蒙而完成的。在“超人/庸众”的框架中,对于“庸众”,鲁迅先生的态度是复杂的。一方面哀其不幸,对于“庸众”的不幸,比如阿Q、祥林嫂、孔乙己、子君等,鲁迅先生充满关怀、理解与同情;另一方面又怒其不争,从而忽视“庸众”也是重要的斗争力量。没有“庸众”的支持,在面对黑暗社会的斗争中,“战士”们就会有沉重的受挫感和孤独感。比如,他笔下的那一批具有“超人”素养的“真的猛士”如“狂人”“疯子”“枣树”以及魏连殳等,没有一个不是受挫的和孤独的。

四、结语

对于《伤逝》爱情悲剧的成因,学界有关于经济、启蒙、婚恋、女权、个性解放、知识分子缺陷等多种研究。如果联系鲁迅先生的个性主义启蒙思想,也可以认为,小说《伤逝》中的爱情悲剧与鲁迅先生个性主义思想的盲区息息相关。涓生的爱情之“伤”关乎如何处理“超人”与“庸众”关系的盲区。为了寻找民族国家发展的“新路”,在“超人/庸众”的关系中,鲁迅先生过分看重“超人”的作用。同时,也正是因为对“庸众”力量的不信任,使得“超人”举步维艰。在《伤逝》中,涓生的选择固然是合理的,但在面对黑暗社会的斗争中,涓生也因失去子君的支持而成了孤独者,因屡屡受挫而成了“颓废”的超人。子君的爱情之“逝”关乎对“庸众”的认知盲区。在“超人/庸众”的思维框架中,鲁迅先生对“庸众”的认知是模糊的。“五四运动中的启蒙者的一大功绩是把个人从群体关系中分离出来”⑨,当“个人”从“群体”中分离出来之后,子君可以选择成为“战士”继续战斗,也有追求爱情自由的权利。也正是这个原因,在小说《伤逝》中,子君虽然属于“庸众”之维,但对于子君的爱情悲剧,鲁迅先生的态度是复杂的:一方面,基于对个体生命的强烈的情感关怀,鲁迅先生并不认为子君的爱情追求完全不合理。所以在小说中安排了一个饶有意味细节——阿随又回来了。甩不掉的阿随,其实是基于生存或生命的立场,承认了爱情存在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在特殊的历史阶段,鲁迅先生又认同爱情追求的合理性必须为启蒙的合理性让路。因此,子君的问题实际上涉及个人追求和社会需要之间的关系。而《伤逝》中的爱情,则在两者不可调和的矛盾中,成了一个悲剧。

①李泽厚:《中国思想史论》,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828页。

② 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且介亭杂文·忆刘半农君》,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73页。

③⑥ 〔澳〕张钊贻:《鲁迅:中国“温和”的尼采》,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01页。

④⑤ 胡适:《易卜生主义·胡适文集2》,欧阳哲生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81页,第486页。

⑦ 王海晗:《暧昧笔致、情理分殊及回心契机——〈伤逝〉新解》,《东岳论丛》2021年第8期,第39页。

⑧ 任剑涛:《挣脱帝国的牵绊:“五四”与中国的现代建国》,《江汉论坛》2019年第5期,第19页。

⑨ 刘再复、李泽厚:《个人主义在中国的沉浮》,《华文文学》2010年第4期,第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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