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化的“世界”与“语文化”的文本
——《应物兄》的诗学问题
2023-09-18孙先科
孙先科
内容提要:对长篇小说《应物兄》,无法从题材、故事、性格、历史等常规的分析范畴入手进行解读和阐释,因为作者在“写什么”的问题上,面对的是“跨时空”“跨种族”“跨文化”“拟像化”和“一元论”的“新现实”,这一“新现实”只有用“世界”(Universe)(宇宙、天地万物)来命名方显示其自足与圆满,面对“世界”的“文学是人学,也是‘物学’”。在认知、掌握这一“世界”时,作者以“三镜头”(俯瞰、单向聚焦和显微镜的探幽析微)的抓取方式和我/你/他分身术式叙述视角,以《论语》式文体随机性、空间化地“组织”起《应物兄》的结构框架。在附丽于叙事之上的“作者修辞”层面,《应物兄》娴熟地从《红楼梦》等经典文本借鉴了“真/假”修辞、人物隐喻以及“互文性”等手段,丰富了小说的意义空间。《应物兄》是以“语文化”的文本建构起与我们时代匹配的“巨型叙事”。
一 “写什么”:“世界”(Universe)作为书写对象的诗学内涵
面对一个叙事文本发问时,我们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常常是:它是写什么的,或者它写了什么?针对《应物兄》而言,如果这个“写什么”指称的是故事,那么,较完整准确的一个概括是:“故事框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按照传统文章的起、承、转、合,四句话便可概括:第一章,济州大学拟引进海外儒学大师程济世,筹建儒学研究院,此事由程大师的访问学者、本校教授应物兄具体联络操办;第二章,程济世到北京讲学,栾副省长、葛校长、应物兄一行赴京拜会,双方洽谈成功,起院名为‘太和’,院址就定在程济世儿时居住过的仁德路程家大院;第三章,被称为‘子贡’的美国GC集团老总奉程先生之命到济州查勘、投资,济大‘寻访仁德路课题小组’确址,工程上马,各种力量往研究院塞人,应物兄被边缘化;第四章,研究院建筑落成,地址却选错了,而程先生还没来,应物兄则遭遇车祸,生死不明。”1王鸿生:《临界叙述及风及门及物事心事之关系》,《收获》2018年长篇专号(冬卷)。尽管已经是一个相对复杂的概括,但相对于一部84万言的巨著而言,这一故事可谓绵薄。相比故事的单薄,分门别类的知识、历史材料、文献等非故事化的内容却占据了大比例的篇幅。据评论家的统计,“小说涉及典籍著作四百余种,小说人物近百个,涉及各种学说和理论五十余种,各种空间场景和自然地理环境二百余处,这种将密集的知识镶嵌于小说的写法,在当代文学界几乎是空前的”2孟繁华:《应物象形与伟大的文学传统》,《当代作家评论》2019年第3期。。
如果这个“写什么”指的是题材,我们也会立刻陷入争辩的困境。它是一部“官场小说”?尽管以栾副省长为主的官场人物构成了小说人物系列的一部分,他们的介入也的确是推动故事发展的动机之一(甚至是导致目标、意图与结果悖谬从而形成反讽的主要推力),但把这部小说阐释为一部“官场小说”显然是剑走偏锋,是严重窄化了小说内涵的。那么,它是一部宗教或商战小说?其理由恐怕比“官场小说”的说法更加脆弱,更不足以取信。
一个更为流行的说法是:这是一部“知识分子题材小说”。是吗?从粗浅的层次上来说,是的。知识分子构成了这部小说的被叙主体(虽然不是全部),学院生活构成了小说主要的生活场景,分门别类的知识、文化内容构成了主要人物的话题主域,而且,主人公应物兄作为一个人文知识分子的视域几乎笼罩了小说叙事的全过程,因此说它是一部“知识分子题材小说”是有道理的,把它放置于从《儒林外史》到《围城》再到《活动变人形》的“知识分子题材”序列中展开论述是有其学术价值的。
但是,从深层次上来说,把《应物兄》放到“知识分子题材”系列中来讨论又是有局限性的,或者说,“题材”本身的观察与论证视角是有局限性的。在小说理论上几乎是常识的看法是:题材的划分是一套取/舍、增/减、显/隐的选择、监察机制和权力运行机制。作为一种“类话语”,“题材”本身约定了小说在混沌的生活和世界里择取某一类人或某类人生活的某些方面进行经验编码,按约定俗成的方式对生活进行“减肥”和“瘦身”。甚至“题材”的分类本身即与某种话语的言说机制、言说方式直接关联。而“知识分子题材”作为一种类型化的话语系统,它不仅将指涉的“生活世界”框定在“知识分子”这一特定人群,而且在言说方式上也形成了以“成长小说”为主导模式的话语系统,从《伤逝》《早春二月》《财主底儿女们》到《青春之歌》再到《野葫芦引》,构成了中国现当代知识分子言说传统的基本链条。尽管由于作者的批判锋芒的介入出现了一些讽刺性较强的“反成长”小说,如《围城》和《活动变人形》等,但从言说机制上而言,它们仍可被视作上述“成长小说”的一种变体。在个/群、家庭/社会、自我/他者之间走还是留、变还是不变的二元对立结构和传记化的历史叙事相结合,构成了这种“成长”叙事的普适性模式。很显然,从深层次上来说,《应物兄》不能与“知识分子题材”及相应的模式相契合。
当我们必须用一个恰当的概念来描述《应物兄》“写什么”时,我们发现,故事、题材,甚至自然、生活、历史等一些常规的分析范畴都变得捉襟见肘。那么,我们究竟用一个什么样的概念来描述、概括《应物兄》的“写什么”?这种命名的困难本身是否就意味着一个新的诗学命题?
在接受采访时,李洱曾提到《应物兄》是在写“知识分子如何与世界、和自我打交道”1参见左丽慧《李洱郑州讲述“应物兄的故事”》,《郑州日报》2019年11月25日。另外,李洱在回应黄平的评论及黄平的《“自我”的多重辩证——思想史视野中的〈应物兄〉》时给出了近似的说法。。对于这句话我们不能等闲视之,在这里,“世界”不是“现实”“生活”的同义语,不是在“题材”“主题”等一般的文学范畴内描述作者的文学观念,“世界”用来描述的是作者眼中一种新的哲学情景与哲学状况。
通过细读文本,让我们看看作者视野中的“世界”是一种什么样的哲学境况。
境况一,很多人都注意到,《应物兄》不仅所写的人物多达近百个,而且大量涉及狗、猫、马、驴、蚁虱等动物以及鸟类和昆虫的叙述,这是作者在知识上“炫富”吗?告诉读者作者的知识的边界是多么宽广?恐怕不是。作者“越界”对自然之物的叙述不是将自然之物作为无足轻重的陪衬去“丰富”世界,而是作为与人同等地位的“主体”来看待。作者想告诉我们,世界不只是人的世界,而且是一个人、动物、植物共在共生的世界,人与自然是休戚与共的共同体,是有意改写人类中心主义视野中“世界”的单一性,改写人类(主体)/自然(客体)的二元论世界观。
以“木瓜”为例。小狗木瓜出现在全书的第三小节,是继应物兄和其导师乔木先生之后的第三个主要角色。说它“主要”是因为,木瓜作为一个角色已经远远超出了已有叙事规范中对动物的描写和功能定位,在作者的叙述意识中,木瓜与其说是一只小狗、一个自然界的客体,不如说是被作为一个和人一样的主体来讲述的。首先,木瓜被一家三代人喜欢,当它被阉割时,乔木先生给它买了创可贴进行疗伤,买了皮背心取暖,并说:“谁家的孩子谁心疼。”也就是说,从伦理层面上,木瓜俨然就是乔木家庭中的一个成员。其次,木瓜在动物医院之所以向金毛发起攻击,是因为它对自己被阉割留下了记忆。而“记忆”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本质属性,是文化产生和延续的前提条件,因此动物医生说:“虽然它只是条串儿,但从文化意义上讲,它不是一般的狗。”最后,木瓜咬伤金毛以后,金毛的主人郑重其事地拟订了一份赔偿协议,在这份协议中,金毛与木瓜以“法人”的身份享受法律的保护或承担起自己的法律义务。
小狗木瓜被赋予的“伦理的”“文化的”“法律的”身份表明,在作者的叙述意识中,木瓜成为一个“全方位”参与了人类事务的成员,某种程度上成为一个“主体”参与到社会关系的建构过程。与以往把动物作为“物”、客体或陪衬,或者作为一个拟人化的形象塑造不同,在李洱的叙述视野中,小狗木瓜以建构性的主体身份成为“世界”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而不只是作为物或风景被动地被人观看。
在作者的叙述视野中,不仅动物像人一样分享世界,参与社会关系的建构,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同样,人类也可视为“动物”的一部分,是自然界中的一个有机构成元素。
小说中有程先生解释《诗经·螽斯》的话:
在甲骨文中,一切动物皆为“虫”:禽为羽虫,兽为毛虫,昆为甲虫,鱼为鳞虫,人为倮虫。何为倮虫?无羽无毛,无甲无鳞,只是一个赤裸裸的大虫。1李洱:《应物兄》,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41页。
这是程先生对《诗经·螽斯》的解释,更是作者李洱想要表达的一种一元化的世界观,一种新的“齐物论”。“一切动物皆为虫”“人是倮虫”,人类创造了历史,创造历史的人是自然史的一部分。正是在这样的观念系统中,作者借助所钟爱的人物双林院士之口说:“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文中,马克思提出了一门包含自然史和人类史的‘历史科学’,历史是自然界向人生成的历史,自然史是人类史的延伸。马克思批判了西方观念中自然和历史二元对立的传统。‘自然’的概念是理解马克思科学发展观的一把钥匙。”2李洱:《应物兄》,第824、887、150页。在另一处,作者借助文德能之口援引了海德格尔的话:“因为马克思在体验异化时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维度中去了,因此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优于其他的历史学……无论是现象学还是存在主义,都没有达到与马克思主义进行建设性谈话这一维度。”3李洱:《应物兄》,第824、887、150页。
境况二,我们还发现,除了动植物作为自然之物大量出现在文本中,作者还大量地、即时地叙及经史子集等文献,《金瓶梅》《红楼梦》等经典文学作品,以及历朝历代的著名人物与历史事件等文化之“人”和“物”。那么,这些被巴赫金称为“规范的但非艺术性”4巴赫金:《长篇小说的话语》,《巴赫金全集》第三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0、118~123页。的话语因素,只是一些历史的闲笔吗?显然不是。在巴赫金看来,现代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是一个“杂语”的处所,即使像书信、档案等“非艺术”的文献同样构成了小说“对话”关系中的一种声音,是一种特殊的语言形象。5巴赫金:《长篇小说的话语》,《巴赫金全集》第三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0、118~123页。在李洱笔下,这些出现在历史长河中的文化“档案”同样与现实构成了一种对话,是现实向历史的一种延伸。历史与现实通过“对话”对接成一个连贯的、“穿越”的时间维度。比如,小说中有关黄兴“子贡”之名由来的叙述就是一个将历史和现实“拉入”一个时间平面的上佳例证。
黄兴是程先生的弟子,是个大富豪,喜欢做慈善,儒学研究院就通过他的资助来筹建,应物兄送他绰号“子贡”,与孔子七十二门徒之一的“子贡”同名。通过这种“共名”以及讲述两人不同的致富方式6李洱:《应物兄》,第824、887、150页。,将发生在两千五百年前的故事与当下的故事置于同一个时间平面上,使“观古今于须臾”成为一种阅读(文本)现实。可以说,在《应物兄》中,历史典籍、历史人物和历史故事像是从现实延伸出的无数条触须,将空洞的时间“应物”化了,时间和历史作为构成世界的一个维度,既高度浓缩又具有可延展的空间。
与对时间和历史元素的处理相似,在《应物兄》中,文化、民族、语言等空间性事件也不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表现出高度的流动性、交叉性。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人交融混杂,不同语言不同文化交相呼应;不同的社会阶层、利益集团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政客、商人、文化掮客、僧众上蹿下跳,你来我往,为追逐利益巧立名目机关算尽。因此,“跨”成为生活世界中空间上的重要特征(跨身份、跨行业、跨种族、跨文化,最大的“跨”是以建立儒学研究院始、以不伦不类的太和集团为终,导致意图与结果的悖谬),杂交而成的各种“串儿”——小狗木瓜只有其母不知其父,是个“串儿”;子贡和季宗慈打着文化的幌子,行的是资本扩张的事实,是文化人赝品,是“串儿”;卡尔文不土不洋又土又洋,是个种族上的“串儿”;程先生的儿子程刚笃是个长着黄人皮肤流着白人血液的香蕉人,也是一个“串儿”;僧人释延安是打着宗教的幌子却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宗教“串儿”……——成为惹眼的风景。作为实现“跨”的可能性的交通、联络工具成为非同寻常的“物”:车、飞机、手机,当然其中最非比寻常的一个“物”——金钱是串联起各种欲望主体的“工具”)受到特殊的关注。这种空间上的高强度的对流和加密化,使“抚四海于一瞬”成为可能,一个关于世界的纵向的界面得以展示。
境况三:《应物兄》中描摹的世界甚至都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而是一个被技术、被现代传媒“拟像化”的虚拟、仿真的世界,是曹雪芹笔下“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世界。小说中写到,应物兄有三部手机,分别联络着同事同行、家人朋友和分布于世界各地的其他人。“有一次,三部手机同时响了起来,铃声大作,他一时不知道先接哪一个。他的朋友华学明教授拿他开涮,说他把家里搞得像前敌指挥部”1李洱:《应物兄》,第3页。。手机作为一种现代的高科技通信工具,高度方便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从工具理性的角度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但从人文学的角度来说,数字通信技术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无限拉近,甚至是“填平”空间的事实,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人类的真实生存状况。“把家搞得像前敌指挥部”再清楚不过地告诉我们应物兄所处的一种虚假生活状态。
小说中有一个场景写他某一天逛商场,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同的地方讲话,看到一个人在同时开着的电视机里以不同的身份出场讲话。
那个人竟是他自己!
他同时出现在不同的频道里。1李洱:《应物兄》,第52页。
这是一个有着典型意义的后现代场景。当一个人反复地甚至是同时以虚拟的形象出现在屏幕中时,这个人已经无法准确“辨认”出自己的声音和形象。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虚拟影像的广泛存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让这个世界变得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以上三种所谓“新境况”也许并不能完全充分概括李洱观察、理解的“世界”的全部真相,但已有的论据能够支撑这种基本判断:当李洱面对1980年代以来中国的社会状况和历史变迁并以审美的方式把握世界的时候,(1)他取的是一个全球的视野而不仅仅是中国的内化性的视野,中国经验、中国故事是全球化经验的一部分;(2)他取的是一个“大文化”的视野,政治经济文化生态均在这一视野范围内,儒学研究院的筹建这一故事构架试图连带和承载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3)他取的是一元论的、整体性世界观,而不是人类/自然、主体/客体的二元论世界观,“文学是人学,也是‘物学’”的一体化文学观得以凸显。正是从这种意义上来说,“题材”“故事”“生活”“历史”等用来描述文学“写什么”的已有概念都已经无法涵盖《应物兄》的真正内涵,M.H.艾布拉姆斯刻意使用的一个概念——“世界”(Universe,也译为“宇宙”,代替文学四要素之一的“自然”)2M.H.艾布拉姆斯:《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郦稚牛、张照进、童庆生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5页。对于阐释《应物兄》却是恰如其分的,真正显示了它的自足和圆满。
二 “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如何成为一种文本机制
上文将李洱的“新世界观”描述为“世界”(Universe,宇宙)性视野、大文化观和一元论哲学思维,这种“新世界观”与《应物兄》的话语方式是一对能指/所指的关系,是共存共在、共同成就的关系。下文具体分析《应物兄》的话语机制是如何建构和运作的。
(一)时空意识与叙述视角
20世纪初,以勃拉克和毕加索为代表的“立体派”画家彻底改变了以“单点透视法”观察世界、结构画面的艺术法则,创作出了像《埃斯塔克的乡间宅第》(乔治·勃拉克),《阿维尼翁的少女》《格尔尼卡》(毕加索)等抽象、变形、平面化的作品。在解释“立体派”出现的原因时,澳大利亚美术史家罗伯特·休斯给出了一个独辟蹊径的说法。他认为,“立体派”的出现,与1889年巴黎埃菲尔铁塔的建造和当时汽车的出现与使用有极大的关联。他解释称,埃菲尔铁塔的建造,使人类第一次能够从高空俯瞰(1903年飞机首飞成功,但只有极少数人有登临高空的经历)城市,从埃菲尔铁塔上俯瞰下来,巴黎变成了由几何图形和线条组成的地图一样的城市。类似的道理,汽车的发明和使用,从速度上改变了人类从透视角度观看风景与物体的方式,高速运动中“看见”的风景与物体不再是清晰、毫发毕现的,而是朦胧的、模糊的。1罗伯特·休斯:《新艺术的震撼》,欧阳昱译,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9年版,第7~24页。休斯的解释不一定是唯一正确的答案,但无疑是新颖的,具有极大的启发性。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类的造物和技术发明成果改变了人类的生存方式,包括在空间上的处身方式,随之也改变了人类感知世界和把握世界的方式。
李洱所处的时代是另一个技术革命的时代,以数字技术和航天技术为代表的技术发明和创造在更大程度上改变了人类的生存方式和感知方式。这种感知方式的改变突出表现在对时间和空间的感知方面,即时空意识的改变。
《应物兄》中叙及天体物理学家卡尔·萨根和他参与的“旅行者1号”计划:
1990年的情人节,“旅行者1号”进入银河系中心后回首太阳系,拍下了60张照片,其中一张照片上,刚好包含了地球:在黑暗的背景中,地球就像是一粒尘埃。在那粒微尘上,生活着很多人。1李洱:《应物兄》,第694、902页。
这是从辽远的高空俯视世界的一种视角。如果说“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尚能成立的话,那么,太空中看到的在微尘一样的地球上的人类生活恐怕是“瞬息已千年万年”,无限辽远的空间视角同时蕴含着瞬息万变的时间感喟。
小说中还精细地描写了世界上最小的宠物“蚁狮”和蚕宝宝在荷叶上蠕动的情景。2李洱:《应物兄》,第694、902页。描写精细到了毫发毕现的程度,似乎时间也是静止的,几乎是在显微镜下才能观看到的效果。
“旅行者1号”与显微镜、无限大与无限小、无限远与无限近,观察世界的两个极限视角共存于《应物兄》当中。王鸿生引陆机《文赋》的文字“观古今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来描述《应物兄》的时空意识是一个高屋建瓴的概括。3王鸿生:《临界叙事及风及门及物事心事之关系》,《收获》2018年长篇专号(冬卷)。对此,王鸿生还使用一个高度形象化的现代意象来固化这种“古今/须臾,四海/一瞬”的时空意识:“站在地上航拍。”4王鸿生:《临界叙事及风及门及物事心事之关系》,《收获》2018年长篇专号(冬卷)。
鉴于同一平行空间的“透视”视角仍然是获取“世界”经验的主要角度与渠道,加上应物兄的心理世界(第二宇宙)也有时被显微镜捕捉到,我认为《应物兄》中实际存在作者抓取“世界”影像的三只镜头,或者说有作者看世界的三双眼睛。一是高空俯拍的镜头(作者俯瞰视角),二是平行拍摄的镜头(作者的透视视角),三是显微镜的拍摄(极细微的、内窥的视角)。这种“三镜头”(三双眼睛)的组合拍摄、抓取体制形成了覆盖、抓取、把握“世界”的,使“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成为可能的视角网络。
这种“三镜头”的视觉体系落实在文本内部的叙述行为就是应物兄这一人物承担的三个叙述视角,并分别对应着你、我、他三个叙述人称。一是在文本中以“我们的应物兄”的称谓出现的“隐含作者”的视角,这是一个全知全能的叙述人,一个在高空悬置的、类似上帝的视角(镜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本中被“随机”(随机实际是“有机”,下文论及)叙及的人物、各种各样的自然知识、经典文献、戏剧、小说中的细节片段等跨时空、跨领域的经验内容是由这个全知全能的叙述人完成的(虽然有时是借人物之口说出)。当应物兄以“应物兄”或“他”(与人对话时自称“我”)的身份和口吻出现时,他与其他人处于平视的同一空间,他看到、他听到和他说到的内容构成了文本世界的最主要内容。当应物兄以“你”自指或人称隐匿后的心理活动自动呈现时,这是显微镜拍下的意识流动或潜意识。虽然这一视角的内容基本限制在应物兄一个人物的范围内,数量有限,但作为“世界”的深层与潜层,一个“思”的层面在文本结构和意义结构上都不可或缺且富含深意。
作为对高、中、低“三镜头”的自由调节,鸟的意象在《应物兄》中极其有意味。鸟可以在高空自由翱翔,俯瞰大地海洋;可以驻足土地和树梢,近距离地观察、审视自然世界中的万事万物。这种自由的、摆脱了视觉局限和束缚的天赋与能力像是为作家插上了想象的翅膀,像作家梦想中脱离开肉身的“第三只眼睛”。所以在小说中,李洱让他喜爱的人物都与鸟有了关联。芸娘喜欢观鸟(有人说她是在模仿罗蒂),文德斯与鸟对话,双渐像一只飞来飞去的大鸟,小颜干脆想变成一只鸟。小说中还多次通过双林院士引用李商隐的《天涯》一诗,其中诗中的“莺”当然也是一种鸟: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无独有偶,法国诗人纪尧姆·阿波利奈尔在赞美埃菲尔铁塔的诗作中同样使用了飞鸟的意向:
这是第二十个世纪的瞳孔,他知道他的己任
而这个世纪成为飞鸟,像耶稣一飞冲天1转引自罗伯特·休斯《新艺术的震撼》,第9~10页。
冲破空间的限制,获得像鸟一样的“俯瞰”世界的自由成为解放作家、诗人、艺术家想象力的一个良好的寄托和适宜的载体。
(二)现象学方法与《论语》式文体
文章开头时说过,《应物兄》只有一个极其单薄的故事框架,却写了上百个人物、数十种植物、近百种动物和多种食物与器物,以及数百种中外古今的文献,洋洋洒洒80多万言,形成了我们前所未见的被各种各样的“物”所充满的高度“膨胀”的文本。我们所要问的是,将如此众多的人、事、物有机组合起来的“事”与“本”究竟是什么?换句话说,异常单薄的故事框架以及相关的逻辑——语义系统远不能将所有故事和非故事因素有效组织成一个“情节结构”的文本整体的情况下,《应物兄》究竟使用一套怎样的组织体系和运作机制型构出一个整体性的文本世界?“三镜头”的观察视角以及《应物兄》以美学分身术获得的“你、我、他”的叙述视角仅提供了“散点”进入“世界”的管道与工具,将这些“散乱”的世界经验黏合、组装成一个有机整体的原则、方法是什么呢?总之一句话,《应物兄》是靠什么“结构”起来的?
汉学家浦安迪在其《中国叙事学》中将文本的叙事结构分为外层结构(structure)和纹理(texture)两个层面,并将他称为“奇书文体”的明清长篇小说的外层结构进一步分为“十回主结构法”和“三四回次结构法”。1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78、85、110~111页。我理解,他所谓的外层结构即将整个文本整合为一个整体的规则与机制,是系统化的规则,它处理的是较大叙事单元作为子系统之间的关系问题,借用传统文章学的理论,即章法结构,或者叫文体。而所谓纹理则指的是将更小的叙事单元组合成子系统的原则与机制,可称之为“句法结构”或“句段结构”。
先看《应物兄》的“章法结构”。《应物兄》共101小节,每一小节均以正文首出的字节为标题。阅读可以发现,小节与小节之间的事件(内容)既没有完全遵从时间的先后顺序,也没有遵守事件之间的因果逻辑关系。也就是说,以时间链同步、连接事件因果链的“情节结构”不是这部小说的结构原则。它的结构原则是什么呢?
看小说中的一段文字:
芸娘说:“文儿说他不知道依什么顺序来编。我告诉他,你该问应物老师,《论语》各章节的编辑顺序是怎么形成的。我也提醒文儿,一部真正的书,常常是没有首页的。就像走进密林,听见树叶的声音。没有人知道那声音来自哪里。你听到了那声音,那声音瞬间又涌向树梢,涌向顶端。”1李洱:《应物兄》,第882、872页。
小说中芸娘对《论语》的借用,几乎可视为李洱对《应物兄》结构和文体的夫子自道!是的,《论语》看似无序,实际上又浑然天成地以首字节为标题的结构章法不正是《应物兄》所孜孜以求的章法吗。因此,我将《应物兄》的章法结构称为“《论语》式文体结构”应该不是太过虚妄的概括。不同于“情节结构”的“时间—因果”的逻辑语义结构,“《论语》式文体结构”的主要特征是散点式的“空间—同构并置”的非逻辑语义结构。
为什么选择《论语》式的文体结构?这背后蕴含怎样的深意?让我们仍然从芸娘这里找答案。
芸娘在小说中是一个特殊的人物,是应物兄等1980年代精英眼中的“圣母”。除了在形象、气质、学问等方面受到特别的推崇外,她作为一个现象学家的思想深度、哲学思维方式和她的话语方式更应该受到格外的关注。她的在场方式蕴藏着一些秘密,这些秘密是李洱思考世界、知识分子和诗学(美学)问题的最高(最终)成果。用李洱在小说中引用理查德·罗蒂的话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终极词汇”,芸娘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李洱找到的“终极词汇”。
看三段小说中与芸娘有关的文字:
“芸娘,我对现象学的概念已经很陌生了。”
“虚己应物,恕而后行,说的就是面向事物本身。面向事物本身的时候,你的看、听、回忆、判断、希望、选择,就是现象学的要义。你有什么好陌生的?现象学的‘自知’与王阳明的‘良知’,就有极大的通约性,你有什么好陌生的?”2李洱:《应物兄》,第882、872页。
“蚕姑娘”歪着头,听着蚕宝宝吃桑叶的声音,说:“我是荷花姑娘,他是应叔叔。我是蚕姑娘,他就是应爷爷。”
芸娘说:“蚕宝宝会变成蝴蝶的。你要变成了蝴蝶姑娘,又该怎样称呼应爷爷呢?”
“蚕姑娘”看着他,说:“那我就叫你应姥爷。”
芸娘说:“孩子就是这样,每天都在给所有人、所有事物起名字。”1李洱:《应物兄》,第870、847页。
……称之为耳提面命,似不为过吧?芸娘对于“或许”“可能”“倾向于”“尽可能”“而”“却”“几乎”这些词语的高频率的使用,尤其让他印象深刻:她排斥绝对性,而倾向于可能性;她尽可能地敞开各种可能性的空间。2李洱:《应物兄》,第870、847页。
以上三段文字涉及的正是现象学最重要的思维方式、哲学观念式和语言方式。第一段所谓“虚己应物”就是将已有的理念“悬置”“加括号”,“清空”头脑中的积淀之物,以赤子之心“面对事物本身”。这种“自知”的方式是现象学重要的方法论。第二段则再形象不过地讲清楚了现象学“间性主体”的概念。应物兄是谁,应该如何被称呼(命名),取决于与命名者的关系。主体不是生而有之、永恒的本质,而是取决于与另一主体的关系建构(间性主体)。孩子之所以不停地为事物命名,是因为孩子尚未被既有观念所掌控,未被某种既成的理念“主体化”。第三段是说,唯有一种排斥绝对性、必然性,倾向于可能性与或然性的语言方式方能面对事物本身,方能承担起描述世界的责任。
这就是芸娘作为一个现象学家的秘密,也是李洱将其作为“终极词汇”的秘密。由是我们可以理解,在李洱的现象学眼光看来,有关“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既有观念需要“搁置”“悬空”,需要重新解释;在以什么方式掌握(叙述)这个“世界”的问题上,一种绝对性、必然论的话语方式(比如情节结构模式)也需要“悬置”“加括号”,一种展示可能性与或然性的话语模式值得被尝试、被推介,而《论语》文体的随机性、空间化、并置结构不正是产生“魔方化”效果、带来无限可能性的最佳文体吗?
再看句法结构(包含浦安迪所说的“肌理”即句段结构,某种程度上也包含了他所说的“三四回次结构”)。《应物兄》共101小节、84万言,是一部鸿篇巨制,涉及的故事和非故事的叙事单元甚多,将这些叙事单元组织起来的“句法”同样数量不菲。本文抽取最重要的类型进行样本分析:
⒈会议、饮宴等空间性的“场面连缀”结构。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作为一种以文字为媒介,以时间为轴线和依托的艺术形式(区别于绘画、雕塑等空间性艺术),如何处理好空间叙事和时间叙事的关系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艺术问题。比如,为了将更多的人、更恢宏的场面纳入小说叙事,以各种各样的场面为对象的空间性描写就会增加、膨胀,相应地,小说的叙述时间就会拉长、放缓。善于写空间性场面是中国传统叙事美学的重要特征,比如《红楼梦》就是由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场面组合而成的巨幅画卷。《应物兄》写了巴别的演讲、北大百年礼堂的演讲、程先生香港大学的演讲、1980年代李泽厚济州大学的演讲,北大博雅酒店的宴会、校长葛道宏家的宴会、铁狮子的“套五宝”宴会、杂碎汤宴会,以及多次举行的寻找仁德路的论证会等。在这些聚会中,大量的文献、历史人物、学术观点和学术流派被携带入场,从而造成了人、物、知识的空间性的拥塞,叙述的时间被无限拉长,故事进展一再延宕。正是这种空间性奇观形成了《应物兄》的风格化存在,也是有人认为“难读”进而诟病它的主要原因。
⒉主题并置结构。这是一种依据主题的关联性将不同叙事单元在空间上并置在一起的结构形式,以《应物兄》开篇的11小节为例,能得到很好的说明。应物兄因为喜欢发表言论被导师乔木先生教训要少说话,“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于是应物兄只好以自言自语的方式把话说给自己听。乔木先生对应物兄的教训是一次语言“阉割”。小狗木瓜因为性成熟和行为的不雅被生理“阉割”。华学明从俄罗斯回来告诉应物兄,在莫斯科红场上可以见到活着的列宁、斯大林、捷尔任斯基、托洛茨基和勃列日涅夫,“付给他们三个美元,他们就会与你合影”,这是社会主义实践在苏联被“阉割”后的一种“后革命”政治景观。在应物兄看来,社会上普遍存在着纵欲现象,这种“纵欲”——“他好像一直有欲望,并且好像一直在获得满足,但实际上,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阉割了”1李洱:《应物兄》,第26页。。卡尔文则是一个文化上被阉割的“串儿”。第3小节写到的春熙街由省委书记从《道德经》中的“众人熙熙,如春登台”而命名。这条街之所以得以保留,是因为经考古发掘,它旁边的土岗是古代济州的城墙。而现在这条街变成了一个人气颇旺的步行街,充斥着宠物商店和成人用品商店,行道树上挂满长得像苍井空的充气娃娃。这种集古代文明遗迹、典雅的街道命名、性用品和欲望旗帜(像苍井空的充气娃娃)于一体的混杂场景同样是一个被阉割的后现代景观。“阉割”是《应物兄》开篇的共同主题,是将这些叙事单元组织、凝聚在一起的一个链环,目的就是要从时间和空间上营造出一个混杂的后现代景观。
⒊相反性原则的类比结构。从语言学的角度来说,上文所说的“主题并置结构”实际上就是在语言的“聚合关系”的纵轴(也叫联想关系)中选择了数个性质相近、相似的“词汇”并置于组合关系的横轴上。这种结构原则在语法上是做加法,在意义生成上也是做加法,即某一相同主题的持续强化。在《应物兄》中,作者还经常使用相反性原则的组合关系来结构作品的叙事单元,即从“联想关系”中选择相反性质的“词汇”组合成反衬或类比关系。这种结构在语法规则上使用的仍然是加法,但在意义生成上却不是某一单向主题的持续加强,而是相生相杀的批判和否定关系。比如在第69小节“仁德路”中,关于程先生的父亲程会贤有三段性质完全不同的“文献”状述他的生平事迹。一段是“文革”时期由民办教师大批判组集体撰写的《程贼会贤批判书》,借用了“三字经”的文体形式。第二段是由《地方志》主编郜扶以纪年方式书写的“程会贤生平小传”。第三段则是郜扶修改后的新“三字经”版本。三个段落从形式上仍然是一种并置结构,但从内容上来看,第一段将程会贤描绘成一个道德败坏的奸雄,第二段以平实、中性的口吻记录他的生平,第三段则将他叙述成一个圣贤和英雄。三个段落塑造了三个完全不同的、性质反差强烈的程会贤形象。
另如第84节《声与意》一边叙述邓林如一地鸡毛般的官场现形记,一边播放优美抒情的苏联歌曲《苏丽珂》,色彩反差极大的世俗经验和诗性经验的冲撞、对比造成强烈的反讽效果。
以上从“章法结构”和“句法结构”列举了几种重要的结构方式,它们是将一个敞开的“世界”经验组织进《应物兄》文本世界的一种主要的组织形式和架构,是文本世界成为有机体的骨骼和筋脉。此外,像中国古典小说善于运用的“移步换景,随物赋形”,像巴赫金所说的“混合语式”“镶嵌体裁”1巴赫金:《长篇小说的话语》,《巴赫金全集》第三卷,第87、106页。等更微观的组织与结构方式则构成了将文本有机化的关节与毛细血管,是文本作为有机体有效运行的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三 作者话语:小说的修辞特色
本节以“修辞”面目出现的所谓作者话语,主要指向的是附丽于“叙事”的“达意”手段。鉴于目前为止涉及《应物兄》修辞特色的讨论几乎都论及“反讽”问题,因此这里不再讨论。
(一)“真/假修辞”。《红楼梦》中创造了一个“贾府”,又虚拟了一个影子似的“甄府”;塑造了人物形象“贾雨村”,同时又匹配上另一形象“甄士隐”。这种煞费周章的设计,显然服务于“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形而上的认知判断。《应物兄》中也存在类似的真真假假的修辞体系。比如,故事发生地济州、济州大学等地理环境,小说有一系列的细节指向了作者的出生地和早期工作过的城市和他所熟悉的大学。但这显然不是一个能证实也无须证实的假设,因为也有更多的细节指向故事可能发生于其他地方。在人物设计上,诸多人物形象明显模拟现实世界中的真人真事,如虚构的儒学家程先生(他一同留学美国的同学李政道实有其人,就在强化虚构之“真”)、电视文化明星中天扬和心得以及诗人华清等轻易地可以联想到生活中的“原型”,尤其是主人公应物兄之于作者本人就被有意地置于虚构/现实、故事/本事的“迷雾”之中。小说中大量引述的文献资料、人物、事件、理论等是真实的,有据可查,有些则完全是虚拟的。如作者煞有介事地将葛任(作者另一部长篇小说《花腔》中的人物)和月印精舍当作论据加以注释。这种真真假假以假乱真的修辞之术,显然是与作者对“世界”的认知相一致的。
(二)以《红楼梦》为蓝本的“家族—血缘(学缘)人物谱系及其隐喻体系”。众所周知,《红楼梦》所构建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形象群体是以血缘、代际、主奴等多层次关系为脉经组成的复杂的人物形象谱系,这一人物谱系既是写实的(高度逼真地还原了中国封建社会晚期贵族生活的伦理场景),又是象征性的,尤其是借助于“金陵十二册正册”“金陵十二册副册”等隐喻手段的加持,高度强化了“千红一窟,万艳同悲”及“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悲剧理念。《应物兄》的人物关系谱系设计有《红楼梦》的影子,以“四大导师”、双林院士为中心构成的血缘/学缘体系(因经济学家张子房最后方出场,程先生在很大程度上替代了他的功能)是小说人物谱系的主脉。这一人物谱系同样具有隐喻功能,尤其是其中一些主要角色。
在象征层面上,这一人物谱系中形成了以“童心”“真人”为价值评价体系的人物圈层。最外层是言行不一、道貌岸然的“伪人”,栾副省长、济州大学校长葛道宏、副校长董松龄、跨国公司的企业家黄兴、书商季宗慈、僧人释延安等。中间层是被俗世濡染,有思的能力却无勇气摆脱俗气的“半真人”——老一代的如乔木先生、麦荞先生,中年一代的如生物学家华学明、建筑专家章学栋,青年一代的如费鸣、谭纯(“单纯”的谐音?)等。最内层则是真正讷言敏行、拒俗抗伪的“真人”,如双林父子、文德斯兄弟、何为教授、经济学家张子房等(在俗人看来,都有些疯疯癫癫),其中芸娘保姆的孙女蚕姑娘和板儿(来自乡野,与《红楼梦》中刘姥姥的孙子同名,是他无意中发现了济州蝈蝈)是被作者寄予了人类希望的“真人”的典型隐喻。作者对这一圈层人物的叙述语言有着明显的风格差异。对栾副省长等人是处处语带讥讽,对乔木先生等人则是正叙之中偶带嘲讪,而对双林父子等人的叙述语言则充满诗意。
程先生在这个价值圈层中的位置颇为特殊。程先生被称为当代圣人、“帝师”,在儒学现代化、世界化的过程中厥功至伟,广受尊重。但小说对他的叙述却是暧昧的。他对儒家之“礼”推崇备至,但他与谭纯的关系以及儿子刚笃(gangdu,在上海话中意思是傻瓜、蠢货,他与易艺艺——从血缘到文化生活观念都极其混乱——的私通关系,生下一个畸形和怪胎的婴儿,可见作者对两人的评价是极负面的)的丑行显然“玷污”了他的光辉;他与弟子黄兴的关系表面是神圣的(资助文化事业),但内里难躲学商勾结的诘难与诟病。尤其是小说反复放大“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反攻倒算)这个“梗”,可以看出作者对他的价值定位是有保留的。小颜这一形象(在小说中的身份颇为神秘,姓朱,经学知识和科学知识同样丰富,被暗示与民间智者朱三根有联系,后者是主人公“应物”的命名者)似乎是作为第二个程济世来塑造的,作者对他的叙述和评价姿态也类似于程先生。对程朱二人(隐喻程朱理学的两位先贤)的态度似乎就是作者对儒学复兴救世的基本态度。
在隐喻层面,应物兄就是贾宝玉。在接受采访时,李洱曾说到,作家写作时都要面临回答贾宝玉长大以后会怎样的问题,并认为《红楼梦》之所以未完成,是因为曹雪芹不知道贾宝玉长大以后会怎样,并且承认葛任(作者的另一部长篇小说《花腔》的主人公)是贾宝玉,应物兄也是贾宝玉1卫毅:《生活在词与物的午后》,《南方人物周刊》2020年4月13日。。很显然,借贾宝玉这一经典形象,李洱谈论的是一个更为恒常的命题:作家作为知识分子的成长问题,也即“知识分子如何与世界相遇”的问题。应物兄是长大以后的贾宝玉、中年状态的贾宝玉、仍在成长过程的贾宝玉。他目睹了妻子的背叛和女儿不可掌控的长大(身体、语言离他越来越远,应波之名或许取的就是“随波逐流”之意);他目睹了芸娘的死和她所代表的八十年代精神不可逆转的烟消云散;他有儒学救世的雄心,但自己也无法自主地参与到季宗慈、朗月制造的文化泡沫并成为泡沫的一部分;他满腔热情地投入儒学研究院的筹建,等到的却是栾副省长、济州大学校长、程先生、子贡等人为实现自己野心而建立的太和集团。这就是当代贾宝玉所遭遇的“世界”。指鹿为马、求仁不得仁的事实让他身心俱疲。小说结尾时的那场车祸为应物兄的成长画上了暂时的终止符。贾宝玉长大了吗?长大了,但没有成熟,成长还会继续。是不是太悲观了?谁说不是呢。大观园只存在于童年少年时期,外边的世界、成年人的世界必定是一场冒险。但也不必太过悲观。不是还有板儿和蚕姑娘吗?他们还会有大观园。不是文德斯与陆空谷已经结婚了吗?这两个将思、行、诗集于一身的理想人物(陆空谷之名来自《诗经·小雅》中的《白驹》:“皎皎白驹,在彼空谷”,陆空谷是用白驹来象征的,饱含想象与诗意;文德斯是应物兄的影子形象,是另一个贾宝玉。他与哥哥文德能的名字或许来自英文wonder,奇才,其复数形式即可翻译为文德斯;作为动词,有怀疑、追问之意)的结合象征性地预示着人类光明的未来。
(三)互文性修辞。“互文”是通过将此文本与彼文本建立关联并互相指涉的关系从而产生、扩充意义的一种修辞手段。李洱在此前的小说中经常使用这种手段,而《应物兄》对这一修辞方法的使用则更加突出。比如引入《大西厢》中红娘踏入张生书房的片段,对红娘眼中书房之“物”(摆设和名人字画)的精细描摹,借红娘这一陌生化的视角对官场和文人进行嘲讽。《大西厢》中的这一场景很显然与《应物兄》中的“官场”与“文场”形成了联想和比照关系,小说的思考空间被扩展开来。又如,小说中几次将《贵妃醉酒》《霸王别姬》的唱段引入文本,暗示梁招尘、栾副省长等官场人物的悲剧性下场。更不用说像《金瓶梅》和《红楼梦》这样的经典叙事作品,其人物、故事、意象等更被信手拈来地作为“互文”介入《应物兄》的叙事空间和意义建构。
小 结
在论及《应物兄》时,评论家李敬泽曾说:“这部小说很可能是一个正好和这个时代相匹配的巨型叙事。”1参见李洱、傅小平《写作可以让每个人变成知识分子》,《文学报》2019年2月21日。李洱自己也说:“真正的现代小说家,无一不是符号学家,他必须熟悉各种文化符号,必须训练出对文化结构和历史结构的直觉。”2参见李洱、傅小平《写作可以让每个人变成知识分子》,《文学报》2019年2月21日。两人的说法不同,但都敏锐而深刻地触及了长篇小说诗学的最核心命题,即小说的叙事结构必须和他面对的“世界”的“文化结构”和“历史结构”相匹配,才能真正做到以审美的方式“掌握”世界。1980年代以来的中国经历了剧烈而深刻的变革,在由边缘逐步进入世界中心的过程中深刻搅动了世界,也被世界所搅动,改变世界格局的过程中也被世界所改变。中国社会的历史结构、文化结构、心理结构已经、正在、还会发生剧烈变革,中国社会呈现为异常“复杂化”的格局与状态。《应物兄》这一“巨型叙事”正是因应这一“复杂化”的世界所找到的“掌握”世界的有效方式。而所谓“巨型叙事”必须在做到“诸体皆备,诸法具化”的前提下方能实现。我所说的“语文化”文本,即是对《应物兄》诗词歌赋诸种文体都能进入文本,作者话语、故事体、半故事体的模拟以及各种各样非故事体话语形式,均构成叙事话语3巴赫金:《长篇小说的话语》,《巴赫金全集》第三卷,第40页。,自然、人文、社会各种知识都纳入叙述范围的一种“杂语”状态的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