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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佚文《流星的幻影》及其与黄冰川的交往※

2023-09-18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幻影资本论流星

陈 瑜

内容提要:新披露的散文《流星的幻影》及“挽冰川联”是郭沫若的佚作。在这两篇佚作中,郭沫若追忆了与留日青年黄冰川的交往,感慨于黄冰川的聪明才智和锐意进取精神,表达了对黄冰川英年早逝的惋惜和哀悼。此前学界对流亡时期郭沫若和留日青年的交往侧重于他和左联东京分盟的关系,这两篇佚作展示了郭沫若在左联东京分盟之外更为广阔的人际交往圈,进一步彰显了他在留日青年中的突出影响和发挥的重要作用。

一 郭沫若佚文《流星的幻影》及挽冰川联

2018年9月20日,在国家图书馆举办的“杨凡1杨凡(1909—2002),广东省梅州人。1925年参加革命,1930年加入共产党。1933年就读于日本早稻田大学经济系,积极组织参与留日学生革命活动。1936年回国后,从事地下工作。1956年任职于北京师范大学,后任北京师范大学史学研究所副译审,从事日本史学研究。、吴素霞2吴素霞,归国华侨,出生于印尼。曾执教于印尼平民学校,并任校长、执教于梅县助产学校,并任教务主任,同时开展革命地下工作。伉俪革命历史文献捐赠仪式暨座谈会”上,杨凡、吴素霞的子女捐赠了杨凡不同历史时期的著译手稿、藏书等共计295种1157册件,其中有一册孤本《冰川追怀录》。这本珍藏了85年的追怀录由杨凡、廖苾光1廖苾光,曾用笔名璧光、碧光、观古等。广东梅州人,先后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日本法政大学。回国后,曾在广西桂林师专、广东梅县东山中学任教。新中国成立后,先后任广东省立文理学院临时院务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代主任委员、华南财经委员会财经干部训练班主任、华南师范学院中文系主任、广州市人民代表、广东省政协委员、广东省教育工会副主席等职。等人编辑,1933年12月集资付印,辑录了卢辉孙、梁道青、黄友谋、朱洁夫、秦元邦、杨凡、郭沫若、为桥、廖苾光等九位亲友为纪念冰川所作的悼词、纪念文、挽联及两篇冰川遗稿。

《冰川追怀录》中郭沫若的纪念文章《流星的幻影》和挽联“天质亶聪明,一病猩红君饮恨;人才苦凋谢,四方涂炭我增悲”未收入郭沫若的任何集子,兹录全文如下。原文标点与现行标准有不一致处,按现行规范整理。

流星的幻影

郭沫若

大约是今年三月,柏昌写了一封信来,说是八年前我寓居在上海环龙路的时候他来访问过我,我的夫人款待过他一餐日本式的中饭,他始终是留在记忆里的,他想要来看我们,同时关于编制日文字典的事情也想征求我的意见。

八年前曾经见过面的事情,我早是忘记了的,待我复了他的信,请他到我的现寓所来时,我自然是全没有记忆,但他说我和当年的风貌毫没有改变,我虽是没有前番的记忆,但一见便觉得他是很诚恳的一位可爱的青年。

他把日文字典的计画对我谈起,方法是要把日本文字分成五种,一是纯日本语,二是汉语,三是欧美系统的外来语,四是日语和汉语的混合,五是日语和外来语的混合。他想把这些划分出来,各归各类,末附索引以统辖全书,可以由一部字典而兼合三种字典之用。我觉得他这种办法对于初学日本文的人的确有多大的方便。他要请我在书成后替他校阅一遍并做一篇序,我都答应了他。他要在日本我(找)寻出版处,我也为他写了一两封介绍信,但在这一层我也告诉过他是没有多么大的希望的。

因为柏昌是梅县人,我在会面时,便谈到了黄公度的诗,特别是他的《今别离》。柏昌说及他的父亲做过黄公度的秘书,所有黄公度的诗大概都是经他父亲录存下来的。他又说他手中有《人境庐诗草》,回头他要替我寄一部来。

《人境庐诗草》不两天也就寄来了,同时还寄了一本《饮冰室诗话》集,凡其中有关于黄公度的文字都用红水来标示出了。我很感激他的殷勤和周到,同时《人境庐诗草》也疗慰了我好久的寂寥,是他的友谊使我和人境庐诗的全貌得以完全接近了。

以后他还到我寓里来过两三次。他自己也觉悟到字典在日本出版之不可能,同时也是看见了我的生活之贫苦,上海书店对于我的版税抗不交纳,他便有意思回到上海去经营出版事业。据说他的父执刘某雄于资财,他想到那里去求物质上的援助,同时也就要我在精神上给他以援助。我自然是乐意答应了他,

或者我这一答应,便是使他夭折了的一个重大的原因罢?我相信,假如我没答应他,或者他不会偬遽地便回北平,他不回北平断不会传染到他因以致死的猩红热。推论起来,反像是我的一言成了猩红热的微菌一样。

柏昌回国得很偬促,我只接得他写来辞行的一封信,似乎是五月,说要先回北平去见他的父亲,回头再到上海策画进行。他把上海的通信处开了来,我也曾给了他一封回信是投交上海的。

柏昌一去便杳无消息,从北平没有信来,从上海也没有信来。我正在疑惑间,不意由他在东京的友人竟寄来了他死在了北平的惊耗!

啊,柏昌!汝在我的记忆中俨然就像秋夜沉寂的空中的一颗流星一样,汝来得那样突然,汝也去得那样飘忽。汝这一陨落,和我对于汝的口约似乎尤有重大的关系,这是增加我两重的悲感的。

我记得我对汝说过打算翻译《资本论》,汝为我向上海书肆写过征求出版的信。汝也对我说过,假使回上海去书业的经营不能成功,汝便要决计进苏区。我的《资本论》的翻译因为没人承印,一直没有动手,而汝的企图一个二个都成了流星的幻影了。

啊,柏昌!我想汝最痛恨的,怕就是不死于战线,不死于铁窗之下,而死于病罢?我替汝最抱恨的,也就是以汝的聪明,以汝的锐意有为,而在白色弥漫的世界中乃为猩红热劫夺去了。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呢,除掉怀着没世不能忘的哀思!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十九

二 冰川与《冰川追怀录》

《流星的幻影》中的柏昌,就是《冰川追怀录》所追怀的冰川。冰川英年早逝,留下的史料很少,笔者循着《冰川追怀录》及其他相关回忆文章提供的线索,初步勾勒出他的生平情况。

冰川,本名黄柏昌(1906—1933),广东梅县人。他自幼聪颖过人,胸怀大志。1923年起先后就读于北京四存中学、国立北平大学医学院。在勤奋学习之余,他先后主持赤心医学社、国民外交后援会、九校读书运动会、学生联合会,因为聪慧又努力,很得师生尊重。“三一八”惨案爆发时,冰川对北洋军阀的卖国外交十分愤慨,同时也认识到民众运动的意义,于是愤然参加了集会,他机警灵活,从枪林弹雨中突围而出。1927—1928年,北洋军阀在北京压迫民众、剥夺民众自由。冰川不顾自身安危,秘密组织了学生联合会,以唤醒北京民众打倒军阀。1928年学生联合会公开成立,仍由冰川主持。1据杨凡次女杨珍妮《〈冰川追怀录〉背景材料》手稿。1929年秋,冰川和挚友林伦彦2林伦彦,1910年生,广东梅州人。1930年任北平晨报副刊《外事评论》周刊编辑。1932年赴日本在东京明治大学学西洋政治史和思想史,1936年毕业。曾担任军需大学经济学教官、中正大学及广西大学教授。后因反饥饿反内战遭通缉,流亡香港。在香港达德学院任教授兼南方学院经济系主任。新中国成立后在中山大学任教授兼经济系主任,讲授政治经济学、经济学说史。计划赴日留学,但未能成行,于是赴崖县中学担任训育主任,1930年夏辞职回到北平。冰川努力求学,计划赴日深造,却因未能凑够学费一时无法成行。1931年1月,他终于筹措到学费赴日留学。当年春天,冰川的母亲在家乡病故,他在东京听闻丧事,悲痛欲绝,在家书中多次写道,“非学成回国无以对亡母在天之灵”。冰川留学期间经济上很是困难,但他从未动摇志向,始终勤奋刻苦,思想上逐步成熟,学业上日益精进。他曾构思用简明的体例编撰一部日文字典,为初来留日的中国学生提供便利。这一计划得到了郭沫若的鼓励和帮助,但因早逝未能如愿。后来他进入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继续研究医学,对解剖学很有心得,并以“学不成不归国”自我勉励。3卢辉孙:《哭冰川》,《冰川追怀录》,第1页。

1933年3月热河失陷后,冰川挂念寄居北平的父亲,于5月19日仓促回国,并计划带父亲到上海避难,然后再回到日本完成学业。冰川于5月24日到达北平,身体不适,他认为是染上了流行感冒,且6月初有好转的迹象,但实际染上的是和流行性感冒症状相似的猩红热,于6月8日不幸离世,年仅27岁。

冰川病逝的消息传到日本后,旅日友人既震惊又痛惜。1933年6月25日,广东嘉应五属留日学生会召开了追悼会。追悼会会场设在东京中华青年会礼堂内,到会同学甚多,各方送来的挽联挂满了礼堂,留日学界中德高望重的郭沫若的挽联挂在会场正面。追悼会决定由杨凡、廖苾光等人负责刊印冰川纪念集,原拟9月刊印,但由于几位留日编者不清楚冰川在欧洲和国内朋友们的地址,只能间接探访和转交征稿函;加之有些人没能及时收到冰川逝世的消息,编者不得不等到12月25日才按收稿时间顺序将郭沫若等人的文章、挽联,连同黄冰川的遗作《普罗列塔利亚文学底历史的地位》《普罗列塔利亚文学成长底基本的条件》合辑成册。郭沫若的《流星的幻影》排在倒数第三篇。

三 郭沫若与冰川的交往

谈到郭沫若与冰川的交往,先得从中日文化交流的先驱、冰川的堂叔祖黄遵宪说起。郭沫若早年留学日本,且两次寓居日本长达20年,对于黄遵宪这位先驱人物满怀敬仰。1904年,黄遵宪为创设东山初级师范学堂师资,特派堂叔黄基的长孙、即黄冰川的父亲黄之骏及杨徽五赴日留学。黄遵宪第二年病逝。黄之骏学成回国后并没有回乡而是在北京定居,据称,他曾与郭沫若及柳亚子诸人往来唱和。1《梅州日报·郭沫若与黄基三代结文缘》,《黄基诗书画遗集》,中国文联出版社2010年版,第137~138页。

冰川与郭沫若的初见,即1925年在上海那次未给后者留下印象的拜访,除却郭沫若当时已是小有名气的“闻人”,令后学冰川心生仰慕外,郭黄两家的渊源可能是更初始的动因。至于两人能在异国重逢并建立起深厚的友情,则在于同在日本生活的惺惺相惜和共同的文学抗日救国志愿。通过1925年的那次拜访,冰川认识到郭沫若为人谦和、关怀后学,对他一直存有爱戴之心。冰川到日本留学后,从1933年3月起,经常到千叶县须和田看望郭沫若。他与郭沫若交流自己的学业计划,畅谈人生理想和文学创作,还将自己计划编撰日文字典的事详细地告诉郭沫若并请其作序,这些都说明了冰川对郭沫若的信赖。时隔数月后,郭沫若仍能清楚地记起冰川对日文字典的具体规划,也说明郭沫若对冰川的真诚关怀和细心帮助。郭沫若踏入文坛的第一个身份是诗人。他与冰川见面时也自然地提到了诗,冰川贴心地为他寄来《人境庐诗草》《饮冰室诗话》两部标注过的诗集。当时正值郭沫若受到日本当局严密监控,只能在家中埋头研究学问,得到这样珍贵的诗集,确实“疗慰了我好久的寂寥”,故而他在冰川回国后常常惦念着冰川。冰川因为日文字典出版受阻,又担心郭沫若的生活贫苦,便想要回上海经营出版事业,说明他是真心将郭沫若当作亲近之人看待。

郭沫若早在1921年就通过河上肇的著述接触到《资本论》,让他感慨的是,中国的知识界频频谈论着社会主义,谈论着河上肇,但大多追影捕空,很少有人肯像河上肇那样“直接向《资本论》中去求马克司(思)的精神者”1郭沫若:《致郑西谛先生的信》,《时事新报·文学旬刊》第6号,1921年6月30日。。1925年郭沫若在翻译河上肇《社会组织与社会革命》一书出版后,便决心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根本上下功夫,全力以赴,用五年时间把《资本论》翻译出来。然而,这个计划却没有得到出版界的正面回应,商务印书馆给出的答复竟是:“译其它任何名作都可以,《资本论》却有不便”2郭沫若:《创造十年续编》,《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19页。。

六年后的1931年12月,神州国光社出版了郭沫若翻译的另一部马克思著作《政治经济学批判》。通过翻译这部书,郭沫若对马克思经济学,乃至马克思主义的精髓——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有了更深入的理解,将其贯穿在《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一书的写作中。《政治经济学批判》面世后反响很大,刚过半年时间便印行了第二版。然而,这时萦绕在郭沫若心中的依然是翻译《资本论》的宏愿,他和冰川谈到了这个话题。

《资本论》的翻译是一项艰深的浩繁工程,没有几年时间是完不成的。日本知名学者高畠素之曾花费十年时间将《资本论》全书译为日文,其后不久便积劳辞世。冰川十分清楚郭沫若当时的生活状况,稿酬是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倘若启动《资本论》的翻译,很难分神从事其他的文学写作。所以不同书店、出版商约定在先,不得到一定的预付稿费,未来几年一家七口人的生活将没有着落。为促成郭沫若的宏愿,冰川主动给上海几家书店写信,力图说服、动员他们来支持《资本论》在中国的出版。被说服、动员的人中间,怕也包括冰川父亲那位“雄于资财”的朋友吧。郭沫若的悼文对此事的回忆只有短短几行:“我的《资本论》的翻译因为没人承印,一直没有动手,而汝的企图一个二个都成了流星的幻影了。”郭沫若翻译《资本论》的计划终归成了“流星的幻影”,不能不说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在中国早期出版传播史上的一件憾事。但是郭沫若不曾忘记那些热情帮助过他的友人们,他们中间有1925年第一个支持郭沫若的动议,提供过许多具体帮助的何公敢;有1936年继续筹划将此事变成现实的任白戈、林林、陈乃昌、魏猛克;还有冰川,这位倾心普罗文化,富有实干精神的热血青年。

1933年5月的一个雨天,冰川和同学杨凡一起从东京乘坐高架电车到千叶县须和田看望郭沫若。谁也没有想到,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冰川询问了上海书店是否将郭沫若的稿费寄来,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冰川有点气愤。他告诉郭沫若,这次和杨凡来看他,目的是打算在暑假前后回北平一趟,一方面看年老的父亲,另一方面如果工作进行顺利,打算在上海开一间书店,专门为东京一些老友出版书刊和杂志。他走后,由杨凡负责与郭沫若联系。1杨凡:《与郭沫若在日本的交往》,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革命史资料》编辑部编:《革命史资料》,1991年版,第122页。冰川还作了另一层精神准备,假使上海书业经营不能成功,就设法到苏区去。

冰川去世后,郭沫若在悼文和挽联中通过追忆冰川过往言行中展示出的聪明才智和锐意进取精神,对他表示惋惜和哀悼,同时,他通过追忆冰川对自己的真挚体贴,又因为自己的一份托付才仓促回国不幸染病骤然离世,流露出对他的愧疚和不舍。

冰川友人杨凡、廖苾光在他离世后继续与郭沫若往来,得到郭沫若的帮助、激励和引领。作为文坛领袖的郭沫若面对这些青年人时从不以长者自居,也不以尊者自傲,而是以自己率真性情和自然面目与青年人坦诚交流。也正是在与这些青年人的交往中,郭沫若感受到了他们的景仰爱戴和真挚关怀。郭沫若不仅在日本时关心和帮助这些留日青年的生活和成长,回国后还与其中许多人时常保持联系,而这些人也成长为新一批的革命中坚力量。

郭沫若与黄冰川的交往折射出郭沫若在流亡日本期间与广大进步青年互动的更为丰富多彩的历史画面,这对于考证研究郭沫若的生平事迹,对于进一步梳理探讨他在海内外抗日统一战线中所做出的努力,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这也正是佚文《流星的幻影》与《冰川追怀录》的文献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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