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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社会·历史
——论李洱《应物兄》的空间叙事

2022-03-12林昕悦内江师范学院四川内江641199

名作欣赏 2022年21期
关键词:空间小说历史

⊙林昕悦[内江师范学院,四川 内江 641199]

李洱的《应物兄》全书八十四万字,体量宏大,自2018年底发表以来,就引发了诸多关注。阎晶明用“塔楼小说”比喻《应物兄》结构的错综复杂以及情节故事的“不通透”,邵部以“沙”之喻说明小说的细碎性和弥散性特征,王鸿生、项静、丛治辰等均以并列式关键词为题折射小说研究的多维度性。这些评论都证明了《应物兄》的文本十分繁复,难以捉摸。“人物关系错综复杂、情节枝蔓杂生、前因后果难以梳理、故事主线便漫漶不清”等成为大部分批评家的共识。由此可见,《应物兄》除了对儒学复兴这一主线事件的时间叙事之外,还有许多游离于线性时间、因果关系之外的叙事。这些令人炫目的“离题书写”,扰乱了完整周全的故事情节,造成了事件的暂时中止,营造了应物兄的自我空间、外部空间以及小说的历史空间。

一、自我空间

李洱为应物兄设置了一个独特的能力——腹语术。小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应物兄问:‘想好了吗?来还是不来?’”这是应物兄说给他自己听的。“腹语既有可能来自应物兄的自由意志,是心理活动被具象化为声音的结果,同时也有可能是不受自由意志所控制的潜意识,抑或是他对外界声音的本能记忆,甚至也不排除是一种神秘的天启。”腹语术成为李洱笔下一个独立的书写对象,构建了应物兄的自我空间。应物兄在自我空间中真实地表达自我,这是一个表面宁静,实则喧嚣精微的内心宇宙。

自我空间在小说中有着叙事功能,它展现了应物兄在现实中压抑的本性、真面目。应物兄原本有着“多嘴多舌”“接话太快”的毛病,在恩师乔木先生的提点下,他便“在公开场合就尽量少说话,甚至不说话”。这对思维活跃、能说会道的应物兄来说着实困难,他不说话的时候,脑子好像就停止了转动,少说一半,脑子就好像少转了半圈。在他为此烦恼焦虑之时,应物兄突然无师自通地找到了一个妥协的办法:把一句话说出来,但又不让别人听到,说话思考两不误。于是在外界看来,应物兄变成了一个慎言又慎思的人。由此可见,自我空间承担了人物性格塑造的叙事功能,应物兄在自我空间中的种种表现塑造了“虚己应物、恕而后行”的性格特征。那些抑制不住的“话语”所创造出的自我空间与外部空间构成了直接的对话关系,让我们了解了那个一直压抑自己的应物兄的真面目。在外部空间中,应物兄是一派知名学者的风范,举止得体,谨言慎思;而在自我空间中的应物兄会尖酸刻薄,会自怜自艾,会难忍怒火,会坦露欲望,会委曲求全。这些都与他在外部空间中展现的形象形成强烈的反差,而且在道德、人格层面也呈现出内在的撕扯与分裂,揭示了应物兄这一人物的复杂性。由此可见,应物兄的自我空间与外部空间处于紧张的拉扯关系之中,腹语术的发现与自我空间的形成是应物兄面对现实中的“不合时宜”的压力的产物,是应物兄缓解这种紧张关系而做的努力。

应物兄在自我空间中的对话中,不同的自我时而三位一体,时而两位一体,时而合而为一。在去往波士顿的路上,由于黄兴提到陆空谷,小说情节中随机插入了一段应物兄的腹语:“对他来说,她就是个谜。他觉得,她几乎熟知他的一切,因为她竟然知道他每个月都要见一次芸娘。不过,你有所不知。我已经多天没见芸娘了。这次出国之前,我本来要去看芸娘的,但芸娘说,别来了,有什么话让文德斯告诉我就行了,你那么忙。芸娘这次在电话里还说了一句话:‘你没事往美国跑什么呀?’当然,这些话他没有跟陆空谷说。”在此,应物兄先是用第三人称提到陆空谷对自己的了解,然后以第二人称的口吻仿佛在与陆空谷面对面说话,最后又转到第三人称上。应物兄的内心世界似乎与言说主体发生了分裂,他在外部空间中无法直言的话通过腹语的方式在自我空间中表达出来,这对应物兄来说,是一种宣泄和释放。通过自我对话确证自身存在的价值,暗示了当代知识分子存在的荒诞性以及言说困境。李洱借助空间叙事使小说从线性叙事的逻辑中暂时游离出来,从而弥补时间的纵向缺陷,立体地展现应物兄复杂的精神变化和纠葛的思想世界,为我们呈现了应物兄“内心的精微寰宇”。

二、社会空间

一本《应物兄》凡八十四万字,结构错综,情节弥散,人物繁多。“据统计,小说涉及的典籍著作四百余种,真实的历史人物近二百个,植物五十余种,动物近百种,疾病四十余种,小说人物近百个,涉及各种学说和理论五十余种,各种空间场景和自然地理环境二百余处。”在一年的故事时间中叙述如此繁多的内容,不是单纯的时间叙事可以容纳的,这就要借助于空间的拓展。小说中近百个人物因儒学研究院的筹备聚拢到了一起,有的人物仅仅是出现了一两次,这些人物的出现,对于主线情节的发展并无多少推动,反而牵连出众多的空间叙事。小说里,李洱借应物兄的活动呈现了一个广阔的社会空间,又在这一大的社会空间中穿插许多“异空间”:济州、北京、美国、俄罗斯、土耳其……可是,小说主干未受丝毫影响,只是显得更加宏阔丰富了,就好像一幢精心建造的“塔楼”。这些散布于书中的空间由应物兄的轨迹串联归拢到了一处,却使我们看到了这幢“塔楼”的全部:那纷繁复杂的当下中国“世相”。在小说第87节,芸娘在姚鼐先生家发现了当年自己在课堂上随手写下的无题诗:“这是时间的缝隙/填在里面的东西/需要起新的名字/在骨头上挫七孔/这不是在做手术/也不是为了透气/是要做一支骨笛。”“时间的缝隙”,这个“将时间化为空间的概念”,正展示了李洱对长篇小说叙事的艺术创造。文德能也提到了这个概念:“他想写的书就像一部‘沙之书’……这样一部‘沙之书’,既是在时间的缝隙中回忆,也是在空间的一隅流连。”在芸娘和文德能看来,正如时间有它的地理学,空间也有它的几何学,这个两人共用的词汇,让我们发现了李洱在小说主线之外呈现的众多碎片化的外部社会空间。

《应物兄》的叙事动力不是来自因果时间推进,而是靠着空间拓展滋蔓出来的,这是由于瞬息万变的世界难以把握,小说家只能更新自己的叙事方法,来和这个世界对话。这种对话,对思想丰富的李洱来说,反而是一种困难,正如他自己所说:“面对如此错综复杂、如此含混暧昧的现实和语境,如何在公共生活和个人的内在经验之间建立起有效的联系,并用文学的方式对此进行准确有力的表述,对所有写作者来说,可能都是一项极富挑战性的工作。”李洱从自我和外部观察日常生活,以一种积极的态度与世界对话。《应物兄》的空间叙事就是这种对话的尝试。小说以应物兄的活动轨迹为线索,串联起诸多外部空间,试图赋予“应物”这一词语广阔的空间复杂度。“应物”而“无累于物”是应物兄所追求的人生目标,它不仅制造了小说随空间转换而建立的叙事结构,还规训了这些碎片化的空间转换趋势,由此,在读者看来,便是应物兄在不同场域中的生活点滴。应物兄身外涉及的政商、士林、江湖、市井、家庭等空间,无不纷繁芜杂,喧嚣扰嚷,“人人有欲求,处处皆险境”。在济州大学之中,应物兄与葛道宏、费鸣常常因为意见不一致而产生矛盾;在政商中,应物兄虽说是一位名教授,却也处于边缘位置;在美国,应物兄只能唯程先生的话是从;在家庭里,他疲于应对妻子。应物兄辗转腾挪于各个空间之中,任凭他如何努力,都逃不脱被边缘化的困境。由此可见,在这样一个错综复杂的外部空间中,应物兄无论怎样“虚己应物”,都无法做到“无累于物”。

三、历史空间

魏微在评价《花腔》形式的成功时曾认为副本的引入是李洱的一个卓越发现。她说:“副本的引入,使李洱真正的自由了……各式史料:书籍、报刊、信件、回忆录、地方志……一样样摆在面前,凑得成二十世纪中国的文化史。另有各式文风、腔调:温婉的、睿智的,文青腔、泼皮腔、民国腔、改革开放腔……就这样合成了一本《花腔》。”《花腔》的副本,使历史当下汇作一处,魏微形容李洱有了副本,“就要什么有什么,简直招一招手都能带来一片云”。小说涉及几百种典籍著作,几十种理论学说,可以想见,李洱做了怎样的知识准备,也可能是,他有了这些知识储备,才准备写这样一部恢宏的小说。所以,《应物兄》不能仅当作故事来看,它也是一部历史知识百科书。其中有夏代的知识考古,有春秋时期的孔子及诸弟子,有古希腊的哲学家柏拉图,有晚晴民国的王国维、梁启超……古今中外,历史中的人物史、生活史、风俗史、人文史、哲学史,构成了当代知识分子存在的历史空间。在小说中,李洱引经据典,将真真假假的历史都汇聚到历史空间中,“应物兄”们就在这历史空间的潜流中浮潜。

整本《应物兄》虽不能说字字有历史,至少在该有历史的地方,作者交代其背景来历,在不可能有历史的地方,他制造出了其来历,甚至显得丝丝入扣。文中不乏征引《论语》《楚辞》《国语》等古文的原句以及注解,还有李商隐、黄庭坚等人的诗,《穆桂英挂帅》等戏曲。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书中知识分子的学术著作,如应物兄的《孔子是条“丧家狗”》、程济世的《儒学新传统与中国现代性》、葛道宏的《走出“历史终结论”的阴影》等。大量历史知识的介入,重构了小说的叙事格局,显示了李洱叙事的雄心。另外,饶有趣味的是文中的一些空间书写,李洱也为其制造了历史文化韵味。如济州大学图书馆的学术报告厅——“巴别”。这个名字是尼赫鲁大学的校长在听了葛道宏的演讲词之后感慨得来,“巴别”即巴别塔,源于《圣经》,将它作为学术报告厅的名字,有“文明汇聚之地”的历史文化意味。

除了对历史背景、来历的介绍,书中还有大量的注释。李洱用学术著作的格式写小说,本身就是一种小说空间的开拓。这些注释破坏了小说本身有序的整体结构,以脚注的形式罗列于页面下方。它们或是标注文献出处,或是解释说明文中的某个概念、人物、史事,或是对历史知识爬梳辨析整合,其叙事功能既可以补充正文内容,也可以另起炉灶生发开去。对读者来说,注释就在正文下方,很容易转移其阅读注意力,虽然读者可以选择读或不读注释,但是大段的注释很难让人越过,原本顺畅的阅读就会在注释处卡住,造成阅读的障碍。有的注释是对正文内容的补充,如小说第77节提到应物兄修改一篇文章,在弟子张明亮改动的基础上又做了谨慎的修改,注释中即标注了应物兄改后的文字出处与相关内容。有的注释另起炉灶开辟空间,甚至会造成正文情节的中断,为读者开辟新的阅读空间,引发另外的思考。小说第57节写到栾庭玉出事后,纪检部门在栾庭玉家中搜到一部金版《毛泽东诗词手迹》,价值百万。情节主线是应物兄、邓林、黄兴、李医生几人在闲谈时突然提及的。作为栾庭玉的贪腐证据,李洱接着为读者介绍了这部书的来历、材质。但是李洱却不止于此,他在脚注中全文照录了2003年9月27日《南方日报》的一则报道。这则报道没有经过作者的加工,以历史资料的形式直接入文,虽然让读者对金书的价值印象更为深刻,却与正文部分内容重合。栾庭玉的赃物肯定也不止这一件,李洱在脚注中占用几百字的篇幅详细摘录报纸报道,足以见出材料从手段变成了目的。也就是说,李洱并不打算让注释承担讽刺知识分子的叙述功能,只是通过注释中古今中外的诗词曲赋、学术论文、历史典故、人名地名不时延宕情节,构建出一个个时间缝隙中的历史空间。小说的脚注作为一个整体,是一个独立自主的部分,脱离正文情节框架,无关小说核心主题,蕴藉其中的是作家对于历史知识叙事的喜爱。

在某种程度上,小说本身就是关于时间与空间的叙事,《应物兄》的精微、庞杂也说明了这一点。倘若没有自我空间、外部空间、历史空间的补充,《应物兄》至多只是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故事,可是一经空间叙事拓展开去,人物就随之活跃丰富起来,场面也转换腾挪,历史与当下汇为一体。李洱的《应物兄》是知识分子写作文本,在小说中,李洱自由地出入应物兄的内外空间与历史空间,视野开阔,思维缜密,体察入微,思考深邃,空间叙事在李洱笔下已不仅仅是小说形式的实验,更是一种自觉的创造。

① 丛治辰:《偶然、反讽与“团结”——论李洱〈应物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11期,第65—95页。

② 李洱:《应物兄》,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 叶立文:《腹语术、材料考与起居注——论〈应物兄〉的离题书写》,《当代文坛》2021年第3期,第59—65页。

④ 姜淼:《浩瀚星河,三千世界——评李洱的长篇小说〈应物兄〉》,《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第20—25页。

⑤ 孟繁华:《应物象形与伟大的文学传统——评李洱的长篇小说〈应物兄〉》,《当代作家评论》2019年第3期,第81—87页。

⑥ 宗培玉:《异空间、知识叙事和鱼在水中的分身——论〈应物兄〉的长篇叙事艺术》,《文艺论坛》2019年第3期,第57—64页。

⑦ 李洱:《光和影——李洱文学作品自选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99页。

⑧ 叶立文:《词语、时间与结构——第十届茅奖作品的名实之辩》,《小说评论》2020年第6期,第65—75页。

⑨ 魏微:《李洱与〈花腔〉》,《上海文化》2018年第3期,第14—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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