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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江西行的“思”与“诗”
——以“江西书简”和“江西诗草”为中心

2023-09-18李洪华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旧体诗全集沈从文

李洪华

内容提要:1960年代初,沈从文为完成长篇创作计划随中国作协参访团到江西参观访问。此次江西行被沈从文认为“打破了历来出外参观记录”,他参加了各类座谈,创作了近20首旧体诗,开启了文学上的“新阶段”。但作为“老作家”的沈从文却时常面临尴尬和焦虑。一方面,已“停笔”多年的沈从文在同行的作家面前不免“相形见绌”;另一方面,原本计划的长篇创作迟迟未能动笔。虽然旧体诗创作让沈从文在“感旧歌今”中暂时找到了一种适合于时代和个人的“表现法”,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的创作焦虑,但这些有着浓厚时代“印记”的诗作并未真正解决他的创作难题。

20世纪五六十年代,沈从文经历了诸多变动,无论是50年代参加川南土改,尝试“新小说”写作,转行研究文物,还是60年代到江西、山东、广东、辽宁等地参观访问,参加文艺座谈,进行旧体诗创作等,都集中反映了一代旧知识分子在新中国时期思想情感与写作方式的变化。尽管沈从文曾一度打算放弃文学创作,但“跛者不忘履”,后来的“新小说”尝试和“旧体诗”转向都表明了他始终没有放弃文学“初衷”,而是在焦虑、犹疑和尴尬中不断进行自我调适和主动介入,以提升认识,改塑身份,重建信心。1961年底至1962年初的江西行,沈从文“看了许多,学了许多,打破了历来出外参观记录”1《沈从文全集》第21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85页。,“印象最深刻收获最大的”不仅是“政治思想认识上的提高”1《沈从文全集》第27卷,第375页。,还有创作上的“大事变”2《沈从文全集》第21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18页。——创作了近20首旧体诗。不止于此,他还在3万多字的家书中记录了自己的“行”与“思”。本文尝试以沈从文西行期间的书简和诗作为中心,结合相关报道和访谈,探讨沈从文的晚年心境及其创作状态。

一 “老作家”的尴尬

1961年11月29日至1962年2月26日,沈从文在中国作协的组织安排下随团到江西进行参观访问,随行人员有阮章竞、华山、周钢鸣、蔡天心、江帆、戈壁舟、安旗等。此次江西行是沈从文生平唯一一次到江西,主要目的是到革命老区参观访问、体验生活,以完成他准备已久的关于革命烈士张鼎和的长篇创作计划。据笔者采访当年参加接待此次作家参访团的舒信波、郭蔚球先生说,沈从文一行到达南昌后,江西方面高度重视,省委领导多次出面接待,参观访问的路线和各地的接待工作都经过精心安排。三个月的江西行,沈从文先后在南昌、庐山、井冈山、赣州、瑞金、大茅山、景德镇等地进行参观访问,多次参加文艺座谈和报告讲座,并进行旧体诗创作。虽然沈从文是以作家身份参加此次江西行的,但是与其他有着光荣革命履历的党员作家相比,已“停笔”多年的文物工作者和党外人士沈从文,不免处处显得“相形见绌”,这种身份的尴尬和困扰不难在当时江西的新闻报道和沈从文的赣行家书中寻得“端倪”。

1961年12月13日,《江西日报》第三版“文化走廊”刊登了题为《作家阮章竞、戈壁舟一行八人来我省参观访问和创作》的通讯报道:

最近中国作家协会组织了一批作家来我省参观访问和创作。沈从文、阮章竞、华山、周钢鸣、蔡天心、江帆、戈壁舟、安旗八人,已于11月29日到达南昌市,到南昌市后先后参观访问了八一起义纪念馆、江西省博物馆、青云谱八大山人纪念馆,沈从文、周钢鸣等五人还到庐山游览了名胜,访问了庐山垦殖场海会园艺场。作家们于近日前往革命摇篮井冈山,瞻仰革命遗址,访问老根据地人民,有的同志计划在井冈山较长期生活,创作反映井冈山斗争的作品。作家在井冈山定居后,还将去红色故都瑞金、大茅山、景德镇等地参观访问。作家们在南昌市期间,拜访了我省党政负责同志和老干部作家,会见了在市的本省业余作者。中国作家协会江西分会分别召开了小说散文、诗歌座谈会,交谈了有关创作上的一些问题,对到会的我省业余作者有很大的鼓舞和帮助。1《作家阮章竞、戈壁舟一行八人来我省参观访问和创作》,《江西日报》1961年12月13日。

这则300多字的通讯言简意赅地报道了沈从文等人的行程安排,耐人寻味的是,报道标题上并没有出现沈从文的名字,而是选择了当时在中央或地方担任文艺界领导的革命作家阮章竞和戈壁舟为代表,但是在文章里面的人员排序中,沈从文却名列第一。同样的情况还出现在座谈、报告等相关文艺活动中。1962年1月11日,沈从文受江西省剧协邀请,到中苏友好馆作专题讲座,1月12日的《南昌晚报》对此次讲座进行了报道:

昨(十一)日中国戏剧家协会江西分会在中苏友好馆三楼会议室,邀请正在我省参观访问的老作家、中国革命博物馆研究历代服装、道具、舞台美术方面的专家沈从文,就戏剧服装、道具、舞台美术等问题作了专题讲座。参加听讲座的有省、市各剧团的负责同志和编剧、导演、服装、道具、美工人员以及省文艺学院部分师生等共六十多人。在上午的讲座中,沈从文给到会人员详细介绍了历代服装、道具的文献和人物形象;下午,他除了给各剧团编导和美工人员介绍了历代美术工艺外,还就到会人员提出的问题作了解答。2《省剧协邀请沈从文作专题讲座 介绍历代戏剧服装等情况》,《南昌晚报》1962年1月12日。

此篇报道在介绍沈从文的身份时用的是“老作家、中国革命博物馆研究历代服装、道具、舞台美术方面的专家”,讲座的内容则是“戏剧服装、道具、舞台美术等问题”。1962年2月初,江西剧协和江西作协联合召开座谈会,邀请沈从文等对此前已观看过的赣剧《西域行》《西厢记》进行座谈。据《江西文艺史料》第十二辑刊载的座谈会记录,沈从文在开头和结尾作了发言:

我一向对地方音乐很感兴趣,看了赣剧《西域行》和《西厢记》之后,觉得唱得好,做得好,剧本写的又好。尤其像《西域行》这样的历史剧,作者能够既结合了历史,又照顾了现实,虽然是用戏剧的形式表现出来,也同样是富有现实教育意义的。我就先这么几句起个头。

《西域行》的服装就不动了,以免更动太大。剧中的两个舞蹈场面可以动一动。龟兹乐全用鼓,《西域行》中的舞蹈,改用龟兹乐比较好些。舞台设置方面,如家俱等怎样改良,我可以多提一点具体意见,最好搞美术的同志亲来交谈一次,更具体些。白鞬支的帐篷可以改动一下,屏风颜色不要用黄的。女巫不要太丑化了,这里牵扯到民族政策问题。不要把兄弟民族扮成怪模怪样的。1汪麟记录整理:《沈从文、阮章竞等谈赣剧〈西域行〉〈西厢记〉》,《江西文艺史料》第十二辑(内刊),1992年5月印刷,第188、195页。

虽然“老作家”沈从文受到特别“尊重”,被安排在第一个发言,结尾还进行了补充,但从发言内容来看,蔡天心、周钢鸣、阮章竞、华山、江帆等分别对戏剧的主题、情节、人物及其表演等进行了“畅所欲言”,而沈从文则只是从音乐、服饰、道具等方面提出意见,几乎没有涉及戏剧内容本身,而且言辞间尽显谦虚和拘谨。值得提及的是,江西行结束后,同年5月19日,沈从文从报上获悉赣剧《西域行》和《西厢记》“晋京汇报演出”的消息,尽管“这两个戏都是四个月前我在江西南昌时看过的,故事情节细节已难于一一记忆”2《沈从文全集》第27卷,第61页。,但他仍然“意兴盎然”地专门撰写了两千多字的评论文章《谈谈赣剧的〈西厢记〉和〈西域行〉》,对相关内容、人物和表演充分表达了自己的见解。

上述报道、报告、座谈等关于沈从文的排名次序和身份介绍,既反映了有关方面对沈从文特殊身份的“良苦用心”,也体现了沈从文所面临的尴尬境遇。一方面,作为曾经的“京派”代表人物和著名多产作家,沈从文在参访团中无疑是创作成就最突出的;另一方面,一度被斥为“反动作家”“桃红色作家”,且已“停笔”多年,现为文物工作者,沈从文的身份和处境显然是复杂而尴尬的。这让一向敏感的沈从文在此次江西行期间始终感到困扰和不安。

据舒信波、郭蔚球先生介绍,沈从文一行在江西受到很高规格的接待,在南昌下榻的是当时条件最好的江西宾馆,即便在庐山、井冈山、瑞金等地参观也“吃得好,住得极好”,甚至接送他们的司机也是时任江西省省长邵式平的司机。面对如此高规格的招待,沈从文在给张兆和、沈云麓等的家书中反复表达了“不安”,发自内心地感叹:“这里招待得太好,不免实使我们不安”,“个人为国家作的事实在太少,有些不配享受种种特殊待遇”。1《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01、128、110、152、130页。

对于沈从文而言,终其一生,大多时候难以摆脱“身份”的困扰。最初,在新文化思潮的激荡下,小学文化、行伍出身的沈从文由乡入城,从湘西到北京,希冀改变身份,寻求新路,但其间所经历的坎坷遭遇和世俗鄙夷成为作家日后自卑心理的深层积淀。在历史转折之际,失去作家和教授身份的沈从文一度被排斥在“圈外”,处于惶恐不安乃至精神崩溃的状态。尽管沈从文后来在朋友和组织的关心帮助下走出了“精神危机”,接受了“思想改造”,恢复了作家身份,主动要求到历史博物馆研究文物,但是告别曾经引以为傲的文学和住房宽裕的中老胡同三十二号院(原北大宿舍),沈从文更是让“离群索居”的自己“低到尘埃”里去。因此,在三个多月的江西行期间,作为老作家和文物专家的沈从文在文艺座谈或报告时因自己过去的“所有一切方法都太旧了”,没有“新的写作经验”感到惶恐不安,而对服装、道具、舞台美术等问题津津乐道;对于“比王宫还阔得多的房子”2《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01、128、110、152、130页。则表现出无比的兴奋和惊讶,因为他在这里一个人住的房间比他们“在北京一家所占的住处”还要大3《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01、128、110、152、130页。。

从“江西书简”和事后回忆来看,沈从文江西行期间的心态表面上是积极乐观的,与同行人员相处也较为愉快。然而,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感觉“有点隔”4《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01、128、110、152、130页。。这种“隔”既表现在文学见解上,也反映在生活方式中。他一方面觉得自己的作品过时了,“我那些玩意儿一例转入陈纸堆,只留下个多产作家的名称,事不出奇”5《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01、128、110、152、130页。;另一方面又对同行者不了解自己的作品感到不平,“同行多各省文联负责人,也不知道我写过什么作品。还有人住北京,且搞艺术,便不知道我写了本《龙凤艺术》”。他说,他们“极少有机会比较正经些谈到写作问题,经验交流”,“写作作品问题,仿佛只是个人的事,少共通性”,“即对于托尔斯泰、契诃夫、高尔基,或中国李白、杜甫、曹雪芹,也从不提到闲话上来”。而在生活习惯方式上,他对同行者喜好跳舞、玩扑克等娱乐活动颇有“微词”,“格格不入”。他在信中告诉张兆和,“熟人都笑我整天只坐在桌子边不动,不会玩”,而他们“每天饭后,这里必进行‘抓娘娘’玩扑克”,“这里每到礼拜六,即有高级舞会”,“我们同行人中有舞到十二点的”,“我还是照老例,坐在一旁看看”,“末了是照例九点左右就溜了”,“从生活方式上,我们真是距离相当远”,1《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50~151、162、118、151、129、155、97页。“坐在旁边看热闹,人虽近,心似乎离得远远的”2《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50~151、162、118、151、129、155、97页。。当然,沈从文并非只是选择消极地回避,他在向“群”努力靠近的同时也深刻地剖析自己的“拘迂,或落后”。他一方面欣喜地告诉张兆和,自己“和阮章竞、戈壁舟夫妇,华山、蔡天心夫妇等相熟,也极得益”,另一方面又清醒地意识到,“他们都是从延安来的,多能画,写诗,喜谈天,会玩”3《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50~151、162、118、151、129、155、97页。,而自己“只是有些拘迂,或落后,不甚宜于现代生活”,“是活到一种比较旧式习惯方式中使用生命的”,4《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50~151、162、118、151、129、155、97页。自己的“生命里总像有种综合势力,在作种种挣扎,一方面是知识成熟,懂得好多事事物物;另一方面却是极端幼稚,许多事近于全不懂,即懂也不深透”5《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50~151、162、118、151、129、155、97页。。事实上,对于沈从文来说,这是一个比较陌生的群体,自己在身份履历、兴趣爱好方面与他们相去甚远。因而,作为党外人士和博物馆一般工作人员的沈从文处处显得有些“谨小慎微”,甚至“有点隔”,也在情理之中。

私密性的家书给予沈从文更多的言说空间,让他暂时抛去“身份”的限制,可以“无拘束”地表达自己的行与思,正如他在给张兆和的信中所说,“写文章如像给你写信那么无拘束,将多方便,还可写多少好东西给后来人看”6《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50~151、162、118、151、129、155、97页。。因而,在某种程度上,沈从文的“江西书简”如同“湘行散记”“川南书简”等一样,“文情并茂,细腻地表达了他对时代、生活和文学的理解”7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2页。。

二 长篇创作的难题

沈从文江西行的原计划是要创作他那部酝酿已久的关于张鼎和的长篇小说。他在到达江西后的第一封家书,也即12月2日给大哥沈云麓的信中表示,“将在这里写那个小说”8《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50~151、162、118、151、129、155、97页。。待到井冈山实地参观体验,看到三十年前红军住过的茅棚,“理会到革命的艰巨和变化”后,沈从文对于撰写长篇的计划更是信心十足了,甚至打算“在这里写长期定居一年半载”,“写出四章”。1《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15~116、63~64、116页。

张鼎和又名张璋,是张兆和的堂兄,“大革命”时期参加革命,1936年牺牲于安庆。早在1930年代,沈从文就了解张鼎和的故事,曾在中篇小说《大小阮》中以张鼎和为原型,塑造了革命者小阮的形象,后来又通过张鼎和的妻子吴昭毅和女儿张以瑛进一步了解了张鼎和的生平事迹,便决定要写一部张鼎和的长篇小说,并着手多方收集相关资料。1951年参加川南土改,亲身感受了农民的革命热情后,沈从文进一步坚定了写作长篇的信心,觉得“把这里背景移到四哥故事中去,把这里种种和鼎和活动对照起来,一种米丘林式的移植法,在文学,如求典型,必然是特别容易成功的”2《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173页。。1957年3月,沈从文向中国作协正式提交了“以安徽为背景”的关于张鼎和小说的创作计划,并提出“如能有自己可使用的时间,又有能力可到想到地方去住住”,“工作或可望能够逐渐顺手完成”。3《沈从文全集》第27卷,第509~510页。此后,沈从文为实施这一创作计划积极准备,至1960年底,“已收集了七八万字”的小说材料4《沈从文全集》第20卷,第465页。,并有了明晰的计划和思路。中国作协也为沈从文的创作计划多次提供便利和帮助。在江西行之前,1961年6月底至8月初,中国作协先后为沈从文的长篇写作计划安排了成都“调研”和青岛“疗养”,深受感动的沈从文特地致信中国作协副秘书长张僖,坚持要自己承担一部分路费,“免得住在那边心不安定,只想早回”,他原本打算在青岛期间一个月“写出三四章,出个二万字左右”5《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15~116、63~64、116页。,但事实却未能如愿。

长期的酝酿、准备,再加上对革命旧地的走访、体验,沈从文对此次江西行实现自己创作长篇的夙愿感到“踌躇满志”了。他在12月16日给沈云麓的信中说,“目下是明白了问题,充分准备了材料,一切人和事都在头脑中有个比较具体的轮廓,记录也已差不多完备”,“如果能在这写出四章,工作大致就可以正常进行下去了”。6《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15~116、63~64、116页。

江西行期间,沈从文还生发出另一个长篇创作的设想。他在给张兆和的信中说,当他一个人在房间过六十岁生日的时候,回想起过去,他想用《湘行散记》那样的信札体方式,平铺直叙地把“近五十年个人和社会种种发展变迁”写成50万字左右的长篇回忆录,内容“由极小乡城到最大都市”,尤其是“小乡村人事,小军阀区域性割据情形,在那里人民在鸦片毒害中的可怕愚蠢残忍和腐败,小牧师洋人的势力,小绅士过日子的方式”,他相信,若能写成,“一定将是一大部头好书”,“必然会成为一部留得下而且近于‘史’的东西”。1《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43页。然而,“生命在发展中,变化是常态,矛盾是常态,毁灭是常态”,1961年沈从文在《抽象的抒情》中关于生命与文学的思考,也许预示计划中的长篇“遥遥无期”。在他看来,“生命本身不能凝固,凝固即近于死亡或真正死亡。惟转化为文字,为形象,为音符,为节奏,可望将生命某一种形式,某一种状态,凝固下来,形成生命的另外一种存在和延续,通过长长的时间,通过遥遥的空间,让另一时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无有阻隔。文学艺术的可贵在此”2《沈从文别集——抽象的抒情》,岳麓书社2002年版,第1页。。无论何时,沈从文都没有怀疑和放弃文学之于生命的价值意义,生命只有“转化为文字,为形象”才能得以“存在和延续”。三个月的江西行,沈从文心心念念的“长篇”始终没有下笔,更别说那部偶尔起意的回忆录了。

尽管50年代中期以后,有关方面已经开始为“老作家”沈从文积极创造“复出”的机会和条件,比如《人民日报》《人民文学》《红旗》等主流报刊纷纷主动向他约稿,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他在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部“小说选集”(《沈从文小说选集》),以作家身份出席第三次全国文代会并被增补为文联委员,以及中国作协为他安排各种参观访问和创作假期等。沈从文也主动表达了“归队”的意愿和姿态,譬如接受思想改造,进行自我批评,积极向中国作协提交创作计划,努力创作符合时代“需要”的《老同志》、《中队部》和《财主宋人瑞和他的儿子》等作品。然而,这些“里应外合”的努力却“事与愿违”,不但没有让沈从文重新迎来创作的“春天”,反而使他产生了内外交加的“失败感”,腐蚀着他对文学的“信心和热情”。3《沈从文全集》第20卷,第197页。尤其是那篇五千多字的纪实性短篇小说《老同志》,完成后他自己看“哭”了,“为老同志当真画了一个相,相当真实,明确”4《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158页。,虽七易其稿,甚至请求丁玲推荐,却最终也没有一家报纸杂志愿意刊载。沈从文向来引以为傲的“短篇”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他本不擅长的 “长篇”。他心底明白,他那写惯了“平静乡村人民生命”的笔法,不适合用来描绘“波澜壮阔斗争激烈的中国社会”。他在给大哥沈云麓的信中不无悲伤地感慨,“我隔了十二年未写什么小说了”,“不知从何下手”。1《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16、154~155页。

对于自己所遭遇的创作难题,沈从文在“江西书简”中进行了深入思考。他在给张兆和的信中说:“四哥那个小说长期以来不好如何下笔。不知用某一方法,即比较容易处理而对读者却易于领会。我对一般方式(如《红旗谱》《青春之歌》)不拟采用,应还有更合我本来长处想配合的表现法,但是又受材料的现实性束缚,反而难于下笔。这点为难也近于一种反抗。我不希望用《红旗谱》那种手法得到成功,可是自己习惯的又不大易和目下要求合拍。因之搁下来了。有待一种新的变化,即自己的简练揣摩,也有可能到一定时候,便尔水到渠成!”2《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16、154~155页。可见,“复出”后的沈从文并没有一成不变地坚持自己过去的文学理想和审美主张。他一方面深知自己习惯的《边城》和《湘行散记》的那种方法不太适合表现“现实性的材料”,不太容易为读者“领会”,“不大易和目下要求合拍”;另一方面又不愿完全放弃自己的“长处”,采用《红旗谱》那样当下流行的革命传奇式的写法,“照普通章回小说写”。他认为那样“将只是近于说故事,没有多大意思,一般读者可能易满意,自己却又不易通过”。3《沈从文全集》第20卷,第465、412页。沈从文就在这样的“两难”间迟迟没有动笔,他甚至还把自己的这种“为难”看作是一种“反抗”。因此,他期待“一种新的变化”,即通过自己的努力寻求一种“更合我本来长处想配合的表现法”。然而,他最终也未能找到那种新的“表现法”。表面上看,沈从文把自己长篇的搁浅主要归咎为“表现法”,实际上涉及的还是如何正确处理“文艺与政治”的老问题。当然,这不是沈从文一个人的“难题”,而是新旧转换时期大多数“老作家”共同面临的“困窘”。

诚然,身体状况和文物研究也是沈从文创作遇挫不可忽视的原因。40年代末至50年代,精神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的沈从文,身体状况也每况愈下,有时候“坐到桌子边三小时以上,头即不免相当沉重,眼睛也朦朦胧胧,不免有英雄老去之感”4《沈从文全集》第20卷,第465、412页。,他感觉到,在创作上,如果“照旧方法字斟句酌,集中精力过大,怕体力支持不住。而且照习惯一写作体力消耗极大,即需大量吃流质和糖,现在情形却不许可”1《沈从文全集》第20卷,第465、398页。。1961年初,正当沈从文准备投入长篇小说创作时,身体各项生理指标已严重超标,心脏动脉粥样硬化,胆固醇275,血压高达200/110,无法再坚持正常工作,只得在医生的建议下住院治疗。住院期间,阅读了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高尔基的《我的大学》、屠格涅夫的《父与子》等名家名作后,沈从文的写作欲望又被再度激起,他甚至想,“如果体力能许可;写完鼎和传记后”,还要完成“用家乡子弟抗日为主题”的第二部长篇。2李扬:《沈从文的后半生》,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版,第152页。在身体之外,沈从文“改弦易辙”的文物研究也是导致其长篇“搁浅”的重要因素。五六十年代,在创作上遇挫的沈从文却在文物研究上取得了令人侧目的成就。1960年3月,沈从文的文物和工艺史研究论文集《龙凤艺术》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他认为这是自己“近十年惟一收成”3《沈从文全集》第20卷,第465、398页。。同时,他还在编著中国服装史,草拟工艺美术图录,协助编写全国工艺美术专业教材等。江西行期间,以老作家身份参观访问的沈从文虽然在长篇创作上未能如愿,在创作经验交流时谦虚谨慎,但却在文史专业方面颇为自得,“当仁不让”。他在给张兆和的信中自比为“中国摩里斯”(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英国工艺美术奠基人),认为用自己的“专长”帮助相关部门把“生产搞好”,“可能比写本小说更重要。因为小说除非特别好,只是近于可有可无。这里生产总的说实未过关,几十万人生产,设计和花纹知识配不上。有待热心而又懂好坏有远大眼光的人来协助一下”,“特别是花纹知识、造型知识,我的常识如用得上,将准备倾囊倒箧”。4《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41~142页。在给沈云麓的信中,沈从文甚至认为,自己近年来“搞陶瓷丝绸和其他文物”,比起文学创作“究竟还是用功久,下注本大,来得溜刷在行”,“体力若好些,或者还可望在近几年中赶紧集中使用一下,或者可为青年人把《工艺美术史》、《服装史》、《绸缎史》、《漆工史》、《玉雕史》、《家具史》、《陶瓷加工史》、《比较图案史》、《山水画史》(前半段)等等协助一把力,通通赶出来”。在他看来,文学创作和文物研究,“两者试作衡量,写小说还有的是人,搞工艺能综合各方面知识,荟萃而有所说明,目下人并不多,将来也并不容易再有那么博而同时还相当专集中于一身的情形”1《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85~187、185、118页。。这段话很容易让人想起当初鲁迅解释自己为什么放弃长篇而写杂文的原因:“我一个人不能样样都做到。在文化的意义上,长篇巨制自然是重要的,但还有别人在,我是斩除荆棘的人,我还要杂感杂感下去。”2冯雪峰:《鲁迅先生计划而未完成的著作》,《鲁迅回忆录》(上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697页。长篇创作不但需要生活的积累和文学的沉淀,还需要有体力的支撑和时间的保证。由此看来,沈从文计划中的长篇创作迟迟没有动笔,在一定程度上是深思熟虑后的“有意为之”,而之所以还不愿明言放弃,应该是既因文学的“夙愿”,也有现实的“权宜”。

三 旧体诗的收获

五六十年代,沈从文在思想认识上有了显著变化。他说,经过“随事学习,随时自省”,他明白了“人不能离群,离群必病”,“若为全体人民设想,必需把个人一点点能力从束缚中解放出来,用到更多数年青一代需要上去,我得想办法重新归队。归向全国人民所趋向的方向”3《沈从文全集》第27卷,第375、375~376页。。江西行是沈从文“归队”后的一次重要文学实践活动,他“跑了上万里路,经过几十个县份,看了许多,学了许多”,尤其是“参观了许多革命遗迹,访问过好多当地老英雄和老干部”,看到各地经济生产建设和文化艺术建设的成就,“对国家明天,更充满了信心和雄心”,4《沈从文全集》第27卷,第375、375~376页。离开江西的时候,沈从文不无遗憾地说,虽然这次江西行“打破了历来出外参观访问记录”,但“只是一切走马观花,可写不出什么东西”。5《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85~187、185、118页。然而,在江西期间,尽管长篇创作搁浅了,没有按计划动笔,但沈从文在文学上却有了意外的收获,创作了近20首旧体诗,并很快发表于《人民文学》《光明日报》《江西日报》《南昌晚报》《星火》等报刊,获得了各方赞誉,提振了文学信心。他在给张兆和的信中兴奋地说:“六十岁重新写旧诗,而且到井冈山起始,也是一种‘大事变’!”6《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85~187、185、118页。

当然,沈从文的旧体诗创作并非此次江西行一时兴起作出的“新东西”。他早在40年前湘西从军时就跟随萧选青、文颐真学习旧体诗写作,那时主要是用来“处理个人一种青年朦胧期待发展的混乱感情”1李遇春:《中国当代旧体诗词论稿》,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08、411页。,大约一年半时间,“写了两百首五七言旧体诗”2李遇春:《中国当代旧体诗词论稿》,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08、411页。,而且居然还被认为有“老杜”风味3《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17、117、128、118、148、169、173页。。只是离开湘西后,一直在新文学里“风生水起”的沈从文中断了旧体诗写作,直到此次江西行,“因为诗人多,大家写诗”,他 “也把四十年前老家当拿出试试”4《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17、117、128、118、148、169、173页。,不料竟“激发四十年未触诗兴”5《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17、117、128、118、148、169、173页。,“一作起来,即下笔难自休”,以至“晚上也难安眠”,不得不决定“适可而止”6《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17、117、128、118、148、169、173页。。

虽然沈从文在“江西书简”中说,这次旧体诗“预计可能将有卅首可写”7《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17、117、128、118、148、169、173页。,后来“不知不觉也就写了廿来首旧体诗”,但目前《沈从文全集》第15卷(诗歌卷)收录的沈从文在江西行期间创作的旧体诗共16首,其中《匡庐诗草》3首,《井冈山诗草》9首,《赣游诗草》4首,主要为五言古风和绝句(仅《井冈山诗草》中的《庆佳节》为七言)。这些诗作大多缘景生情,感旧歌今,或描绘山川锦绣,或赞美革命精神和建设成就,或表达同行情谊,或抒发内心隐幽。在“江西书简”中,沈从文一方面表达了对当前流行旧体诗的“不满”,另一方面则表达了对自己这些诗作的“自得”。他说,“近年写旧诗人甚多,打油成为风气,其实基本功不曾好好练习,格多不高。旧诗未尝不可写得极有感情,有气魄,而又不必借助于一些刺激性名辞。会看的人,一下笔即可知道工夫深浅的。装内行不易成功的。过些日子或许还可为你写几首真正有新意的白话诗看看。现在人搞这一行,一般说基本功都不大到家,和郭风作散文一样,十分勉强的凑合成篇”,“都极俗气的堆名词,情、理、境三不高”8《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17、117、128、118、148、169、173页。,“一般人多作七言,易写难工,境格不高,常借助于三百首,调动调动字句而已。‘我倒人弃我取’,专写五言,因为古文底子好些,又记得较多典故,且熟读汉魏诗,所以旧瓶装新酒,写来倒还有意思,和目下一般旧体诗不大同,像是近年赵朴初作词,稍稍有些突破”9《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17、117、128、118、148、169、173页。。他甚至认为,他的这些诗作“有气势、感情,文字也足相副”,“比黄炎培老先生词汇略多,比叶老(叶圣陶,笔者注)也活泼有感情些些。若是别人写的,发表在贵刊(《人民文学》,张兆和时任《人民文学》编辑,笔者注),我说不定还要加以称赞称赞,以为编者还有眼力”。1《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17~118、145~146、168~169、168页。虽然沈从文在这些私密性“家书”中的话语有些随性而至,不够严谨,但也正是这种不加掩饰的“坦诚”,更真实地表达了他的内心之“思”。

在沈从文的“江西诗草”中,《庐山含鄱口望鄱亭》《庐山“花径”白居易作诗处》《井冈山清晨》《资生篇》四首最具代表性,是他当时“择优”寄送给张兆和的,希望她推荐给《人民文学》发表,并叮嘱她先给“懂旧诗”的编辑崔道怡、毛承志看。张兆和很快回信告诉他,“诗写得很不错”,尤其是“《资生篇》第二三首和《花径》写得真好,确有些老杜风”,“各诗感旧歌今,不落俗套,写景抒怀,浑然一体,情真意挚,读了鼓舞人,也给人以艺术享受”,连时任副主编的陈白尘也“觉得惊异”,除《资生篇》中的《史镜》外,“准备全部发表”。与此同时,张兆和还跟他商榷了一些修改意见,一是《资生篇》中的《史镜》“整个是谈历史,读比较干,和前后各篇以抒怀写景见长风格调子不同”;二是《井冈山清晨》“个别字句尚需推敲”,末尾的“‘毛选实圣经’不够含蓄,来得突兀”;三是《庐山含鄱口望鄱亭》诗末的“惟传王母鞋,一掷在湖心”,“比较少余味”,“天宇适澄清”应改为“天宇适清澄”,“鼙鼓仿佛间”应改为“鼓鼙仿佛间”。2《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17~118、145~146、168~169、168页。

显然,作为《人民文学》的编辑,张兆和的上述意见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编辑部的意见。沈从文在深受鼓舞的同时,对于相关修改意见表达了自己的不同见解。他认为,《资生篇》“前部分正和本题关系密切,和江西目下建设成就有关”,如果删去的话,“那最好不发表”;《庐山含鄱口望鄱亭》“写得极好,妙在末尾二句”,“一改可就失去本诗应有意思了”,“字作‘天宇适澄清’莫动!字作‘鼙鼓’,不要倒排,鼓鼙实不通,人将见笑”。3《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17~118、145~146、168~169、168页。从后来的实际情况来看,《人民文学》编辑部并没有完全采纳沈从文的意见,《资生篇》发表时仍然删减了“咏史”的第一部分,《庐山含鄱口望鄱亭》则照原稿发表。沈从文也尊重编辑部的意见,同意“诗全寄来,可用即用”4《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17~118、145~146、168~169、168页。,《井冈山清晨》末尾的“多难兴邦国,毛选实圣经”,改为“为政在得民,毛选实南针”;《庐山含鄱口望鄱亭》的结尾增补了“至今泊渔舟,千帆跃锦鳞”。沈从文的上述意见和遵嘱修改,既体现了他引以为傲的旧诗功底和对文学审美原则的坚持,也反映了他在新的时代语境下的变通。

重读这些诗作时,我们不难发现,沈从文当年在历史与现实、个人与时代、文学与政治之间的矛盾纠结和努力尝试。因景生情,借古抒怀,是沈从文在“江西诗草”中常用的表达方式。《庐山“花径”白居易作诗处》虽在首尾描写“山泉鸣玉磬”的山水之美和“佳诗亲人民”的人民情怀,但在中间主体部分则借隐逸的陶渊明和贬谪的白居易抒发了“时遇共寂寞,生涯同苦辛”的寂寞苦辛之感。《庐山含鄱口望鄱亭》前半部分描绘庐山含鄱口“远挹鄱阳湖,烟波十万顷”的壮美景观,表达对祖国山河的赞美之情,其意显;后半部分则叙写了元末朱元璋与陈友谅在鄱阳湖鏖战时“铁戟沉沙久,鼓鼙仿佛闻”的历史情景,并将“朱明争原鹿,友谅此成擒”的缘由与“惟传王母鞋,一掷在湖心”的传说联系在一起,暗指命运不可把握的偶然性,其意隐。《游赣州八镜台》首尾分别描写“八境寓游目”和“江水碧连天”的胜景,中间主体部分则既遥想辛弃疾当年“节麾拥万骑” “旌旗耀云日”的英雄气概,亦表达“方期复中原”“王命停征伐”的壮志难酬。显然,在这些因景生情、借古抒怀的诗作中,沈从文曲折隐晦地表达自己长期隐匿在内心深处的寂寞和悲凉。

诚然,沈从文的“江西诗草”不仅只是“感旧”,还有大量的“歌今”,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感旧”也是为了“歌今”。《新栗里村》《井冈山清晨》《资生篇》从结构到抒情都是典型的“感旧歌今”体。《新栗里村》从昔日陶渊明隐居栗里写起,戏讽“老陶意有托,并不忘高升”,“常想朝廷事,阶级烙印深”;然后描写今天“真正庄稼人,长年忙不赢”,赞美“有了新社会,人民才翻身”;结尾假想“老陶生现代,诗笔必暂停”。《井冈山清晨》在叙事抒情结构上由古至今分为三部分,开篇化用杜甫诗句“回念思畴昔”,描写“廿户秦余民”“千载同煎迫”,中间主体部分叙写“洪涛浸洪都”“红旗上井冈”“万里事长征”“寇敌终溃崩”“人民大翻身”等革命斗争历程,结尾赞美新中国“国运一转移,山村面貌新”,“为政在得民,毛选实南针”。《资生篇》原本“由史起兴,共成三章”,“赞江西生产建设成就,兼及山川景物之雄秀壮美”,1《沈从文全集》第15卷,第257页。《人民文学》发表时为了突出“歌今”,不顾沈从文的反对,仍然删去了“历览前史册”的第一章《史镜》篇,但已发表的《建设新山村》《下山回南昌途中》二章仍然是“感旧歌今”的叙事抒情结构。如《回南昌途中》开篇以“昔人在征途,岁暮百感生”起兴,借“王粲赋登楼,老杜咏北征”,描写了旧社会人们“食宿无所凭,入目尽酸心”的悲惨境遇,然后表达了“我幸生明时,千里一日程”的幸运,描绘了新时代“连村呈奇景,远山列画屏”的壮美景象和“田畴布方罫,牛鹅总成群”的丰收画面,结尾点明了“白头学作诗,温旧还歌今”的主旨用意。正如沈从文与张兆和在信中所说的那样,这些旧体诗在处理情、理、境方面常常“不落俗套”,一些“用典使事精彩、准确、有分量”2《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18、127、117、145、118、127、153页。,“比起散文记记山水人事多内含之美”3《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18、127、117、145、118、127、153页。。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归队”后的沈从文不可能也并没有完全脱离时代语境而“独辟蹊径”,“江西诗草”中仍然有着浓重的时代“印记”,一些时事、概念、口号在诗作中屡见不鲜,那种五六十年代政治抒情诗中常见的表达方式也被广泛运用,甚至他所嘲讽的“打油风”“唱和体”也未能免俗,譬如生前未发表的《新栗里村》《戏赠戈壁舟同志》中,诸如“社会主义好,巩固在基层。学习干劲足,主席才放心”“诗人戈壁舟,活过九十九”之类的句子,即便是“择优”发表的《井冈山清晨》也不乏“用时事”“近打油”4《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18、127、117、145、118、127、153页。之处,而结尾的“毛选实圣经”更是被张兆和指责“不够含蓄,来得突兀”5《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18、127、117、145、118、127、153页。。沈从文旧体诗的这些局限,一方面固然是受到外部时代潮流的影响,另一方面当然也有其自身的内在原因,譬如,他的旧体诗创作明明是始于在南昌创作的《庐山诗草》,但他为了将所谓的创作“大事变”比附政治意义,而说是“到井冈山起始”的6《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18、127、117、145、118、127、153页。,并且在给张兆和的信中强调,那些给《人民文学》的诗作最好“在新年用,多少可配合一点政治或时事要求”7《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18、127、117、145、118、127、153页。。由此不难发现沈从文旧体诗创作的“事功”心理。

如上所述,沈从文“归队”后在思想认识和精神面貌上都发生了显著变化,一直期待“能够克服体力上的限制,生活经验上的限制”,“突破自己固有纪录,作出点新的什么”,甚至是“在工作和学习上有点‘奇迹’出现”。8《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18、127、117、145、118、127、153页。他在给张兆和的信中说,此次江西之行,“出奇的也许还是一颗心竟还像卅年前的情形,总是一面十分天真的来迎接一切新事物,一面却看什么都充满奇异感,外面印象一到心中搅成一团,仿佛即在有所孕育”,“不论什么外缘人事景物,一浸到这颗永远青春的心上,即蕴蓄了一种诗意,只待机会成形 ”。1《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30~131页。李遇春在《中国当代旧体诗词论稿》中认为,“这次江西之行对沈从文的文学生涯来说是一个‘大事变’,因为它开启了沈从文在新中国成立后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帷幕”,“在沈从文的文学生涯中,他以写旧体诗始,以写旧体诗终,这正好给他的文学生命画了一个宿命的句号”。2李遇春:《中国当代旧体诗词论稿》,第199页。的确,江西行促成了沈从文“旧瓶装新酒”的旧体诗创作,并在缘景生情、借古咏怀和感旧歌今中找到了一种适合于时代和个人的“表现法”,这一意外的收获极大化解了他的长篇焦虑,重建了文学信心。此后,沈从文的旧体诗创作一直持续到70年代,前后近70首,成为他“归队”后的一种重要文学创作方式。然而笔者认为,对于沈从文旧体诗的评价不宜过于拔高,而应持更审慎的态度。如上所述,由于各种原因,沈从文当时颇为“自得”的旧体诗其实也还有着不同程度的局限,其成就显然不能与其前期的小说和散文同日而语,而此后创作的《青岛诗存》《郁林诗草》《牛棚谣》《云梦杂咏》《文化史诗钞》等诗作在当时都没有公开发表,沈从文后来在各种不同场合的文学生涯总结中,也几乎绝口不提他的旧体诗创作,甚至后来出版《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时,他竟在“前言”中意味深长地说,这本他后半生最为得意的文物研究成果“给人印象,总的看来虽具有一个长篇小说的规模,内容却近似风格不一分章叙事的散文”3《沈从文全集》第32卷,第10页。。钱理群据此感叹:“沈从文就这样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最终完成了他的‘文学家’的形象。”4钱理群:《岁月沧桑》,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版,第58页。从这个角度而言,江西行及其后来的旧体诗创作并未真正解决沈从文的创作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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