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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政治的世纪”:关于“鲁迅文学”命题的建构

2023-09-18邱焕星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左翼鲁迅建构

邱焕星

内容提要:新世纪以来,鲁迅研究界一些学者提出了“鲁迅文学”的建构命题,开启了解决“非文学的世纪”如何“回归文学”难题的新思路:王得后等以“立人”为基点,提出了“文学的左翼性”,建构了一个兼容文学与革命的鲁迅左翼批判传统;汪卫东以“文学行动”为基点,建构出一种鲁迅文学本体论,认为“二十世纪是文学的世纪”;张旭东则将视野转向“杂文自觉”,建构了一个代表“中国现代性经验”、具有“世界的散文”意义的鲁迅文学理论体系。这些建构突出了“鲁迅文学”的本体原发性,但也都有自己不易解决的难题,我们可以基于大众民主社会的“主体政治”特征,建构具有“写作民主”性质的“文学政治”。

难题:“非文学的世纪”如何“回归文学”

1980年代之后,中国现当代文学发起了“重写文学史”运动,其核心目标就是发起者强调的,“‘重写文学史’首先要解决的,不是要在现有的文学史著作行列里再多出几种新的文学史,也不是在现有的文学史基础上再加几个作家的专论,而是要改变这门学科原有的性质,使之从从属于整个革命史传统教育的状态下摆脱出来,成为一门独立的、审美的文学史学科”1陈思和:《关于“重写文学史”》,《笔走龙蛇》,山东友谊出版社1997年版,第109页。。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人们提出了另一种文学理想。人们设想存在另一种‘纯粹’的文学,这种文学更加关注语言与形式自身的意义,更加关注人物的内心世界——因而也就更像真正的‘文学’”2南帆:《空洞的理念——“纯文学”之辨》,《文本生产与意识形态》,暨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1、43页。。

“纯文学”的提出,意在颠覆之前流行的经济决定论和政治反映论,强调回到文学自身,因而倡导者们借鉴了俄国形式主义和英美新批评理论,重视文学的独立自足性尤其是形式本体论。但是如此一来,就制造了“纯”与“不纯”、内部与外部、形式与内容、表现与反映、文学与政治等等的二元对立,有人因此“将20世纪称之为‘非文学的世纪’”,即“政治的世纪”,认为“在20世纪的大多数年代里,文学的政治化趋向几乎是文学发展的主要潮流”,“在半整合模式的政治文化氛围中,文学主张、文学观念则基本上是对官方文艺政策的阐释。”3朱晓进等:《非文学的世纪:20世纪中国文学与政治文化关系史论》,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1页。但是正如批评者指出的,“80年代以来建立的‘文学’史秩序,在凸现‘纯文学’的时候,必然要排斥‘非文学’的文学。通过这种学术秩序,‘文革文学’乃至‘十七年文学’实际上被逐渐排除在‘文学’之外”4李杨、洪子诚:《当代文学史写作及相关问题的通信》,《文学评论》2002年第3期。。更关键的是,“纯文学”预设了文学固定不变的本质,“拒绝进入公共领域”,“锁死文学与历史之间的多条通道”,致使“文学放弃了尖锐的批判与反抗,自愿退出历史文化网络”,最终变成了一种保守性的“空洞的理念”。5南帆:《空洞的理念——“纯文学”之辨》,《文本生产与意识形态》,暨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1、43页。

作为反拨,1990年代中后期关于“文学性”的认识,出现了从本质主义到建构主义的“后现代转向”。一些学者引入了福柯、德里达、伊格尔顿等西方后现代主义者的文论,在建构主义看来,我们最好“不去问‘什么是文学’”,而应该用“‘是什么让我们把一些东西界定为文学的’这个问题取而代之”,在他们看来,“文学就是一个特定的社会认为是文学的任何作品,也就是由文化权威们认定可以算作文学作品的任何文本”。1乔纳森·卡勒:《文学理论入门》,李平译,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23页。而随着“文学”被视为“文化”的符号能指,大家的关注点也就转向了话语背后的文化政治和权力运作,“我们不再追问‘正文’(text)里观念的普遍‘意义’,而是要解明这些观念如何显现当事人所处的特定‘脉络’(context)”2艾尔曼:《经学、政治和宗族——中华帝国晚期常州今文学派研究》,赵刚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页。。因而,文学研究重新社会化、政治化、意识形态化,我们专业也就出现了“社会史视野下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倡导,强调文学生产的历史性、社会性、实践性与语境性。

由此,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就出现了泛化蔓延的趋势,从“文学”扩张到了“文化政治”,从精英扩张到了大众,从上层建筑扩张到了日常生活,从作家作品扩张到了读者世界,出现了“无所不在的文学”现象。然而,在看到文学的后现代转向带来的扩张优点之时,也需要看到其问题,本质上来说,它虽然从经济决定论转向了多元决定论,但并没有跳出社会反映论思维,无非是思想资源从老马转向了西马,甚至文学的重要性还下降了,它变成了文化政治和意识形态“再生产”的工具,其能动性和生产性处于阙如的状态。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学界开始出现了“回归文学”、从“向外转”重新“向内转”的号召。3参看姚文放《文学经典之争向文学研究回归的迹象》,《文艺理论研究》2013年第3期;郭晓霞《“回归文学”何以成为一种困境?——“理论热”之后我国外国文学批评的困境与出路之反思》,《河南大学学报》2022年第5期。譬如姚文放勾勒了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的发展轨迹,认为“十七年以及十年‘文革’文学理论为政治理想诉求所主导,新时期文学理论为审美理想诉求所主导,90年代初到21世纪文学理论为文化理想诉求所主导”,因而提出了“从理论回归文学理论”的建议,不过,他的建议停留在“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的兼容并举”这种浅层次,并未找到二者结合、重回文学的深层逻辑。4姚文放:《从形式主义到历史主义:晚近文学理论“向外转”的深层机理探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75、367页。所以如何在更高的层面,实现内外结合基础上的文学回归,就成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难题。

与文学理论领域类似,鲁研界最初关于文学内外关系的认识,也处于一种对立状态,譬如汪晖就批判了“鲁迅研究承载的政治意识形态使命”,甚至认为其延续到了80年代之后,“我们看到了王富仁与他的批判对象之间的思维模式上的内在联系”,“证明了这种联系的政治意识形态性质”。1汪晖:《鲁迅研究的历史批判》,《文学评论》1988年第6期。然而,汪晖自己在《反抗绝望》中的建构又走向了反面,变成了一个内面的鲁迅,以致被批判者认为“在研究者的玄学化运思中远离人间”2袁盛勇:《九十年代以来鲁迅研究的玄学化倾向》,《甘肃社会科学》2002年第6期。。不过,进入21世纪以后,王得后、汪卫东、张旭东等学者明确提出了“鲁迅文学”的建构命题,试图重新探究文学内外的关系。下面将对其中的几种代表性思路展开分析,进而捕捉其中的创造性思维。

思路一:“立人”与“文学的左翼性”

进入21世纪以来,最先提出“鲁迅文学”命题建构的是王得后,2006年他在《鲁迅研究月刊》上发表了《鲁迅文学与左翼文学异同论》,指出“左翼文学已经终结,鲁迅文学期待发展”,因为“鲁迅文学比左翼文学的思想根基更深厚,美学品位更丰富,更具开放性,更有可供后人借鉴的资源”,他强调:

鲁迅文学以他的“立人”思想为根基。鲁迅的“立人”思想有三块基石:一是达尔文生物进化论;二是十九世纪末“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的思潮。鲁迅步入左翼文学阵营,没有改变他的“立人”思想,而是吸纳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特别是普列汉诺夫的文艺理论。这是他的“立人”思想的第三块基石。3王得后:《鲁迅文学与左翼文学异同论》,《鲁迅研究月刊》2006年第2期。

在王得后看来,“立人”是“以个体的人为本位,以精神为人的主导为人的灵魂”,鲁迅由此出发,“有所选择地吸纳了马克思的基本观点和马克思主义文艺论的基本观点”,而“鲁迅步入左翼文学阵营前后的种种内部矛盾与争斗,根源在鲁迅思想和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的异同以及鲁迅文学和中国的左翼文学的异同。主要的可以概括为三个原则分歧”4王得后:《鲁迅文学与左翼文学异同论》,《鲁迅研究月刊》2006年第2期。,涉及人的阶级性、文学与政治、文学本身问题等等。基于上述看法,王得后建构出了一个以启蒙立人为基点的“鲁迅文学”传统,从而有意识地和以阶级革命为基点的“左翼文学”相区隔。

王得后的意义,在于开启了“鲁迅文学”建构的新思路,他通过启蒙不变论和鲁迅主体论,建构了一个能够兼容文学与革命的“鲁迅文学”传统。而木山英雄在他的影响下,进一步提出了“文学的左翼性”概念,他认为王得后在《鲁迅文学与左翼文学异同论》和丸山昇在《通过鲁迅的眼睛回顾二十世纪的“革命文学”和“社会主义”》中关于左翼文学的态度有不小的差异,前者偏否定,后者偏肯定,所以,“如果不对文学的左翼性这个根本问题进行原理性挖掘的话,交流是难以深化的”1木山英雄:《告别丸山昇》,《鲁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9期。。受此影响的彭小燕,进一步讨论了什么是“左翼性”,认为它“首先意味着一种对现状的批判、反抗,并且期求改变”,具有一种“‘批判——反抗——改变’的正义性”。2彭小燕:《左翼丛林中的“鲁迅传统”——“丸山鲁迅”及其他》,《鲁迅十五讲》,浙江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80页。在她看来,左翼鲁迅“并不必然地与一种政党性的政治立场、政治活动联系在一起”,而是“意味着对任何一种损害弱势者权益、屠戮弱势者生命的陈腐、野蛮之社会规则的激进式批判、反抗以及意欲变革”。3彭小燕、孙良好、郭垚:《鲁迅十五讲》,第93页。

也是“在王得后先生文章的启示下”,钱理群进一步将左翼传统区分为“一个是‘鲁迅左翼’,另一个则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左翼,可以称为‘党的左翼’”,他不但一分为二,还“把鲁迅看作是现代中国特别是现代中国的左翼传统的象征”,认为鲁迅代表着一个“独立于党派外、体制外的批判知识分子的传统”,其核心精神有四点,即“批判立场”“弱者,小者的立场”“反抗和实践”“自我批判精神”。4钱理群:《陈映真和“鲁迅左翼”传统》,《现代中文学刊》2010年第1期。钱理群接下来又将“批判”立场和“反抗压迫”勾连,认为陈映真“通过鲁迅,获得了从第三世界看台湾的视野”,最终把这种“党派外、体制外的批判知识分子传统”,转化成了第三世界对西方帝国主义的弱者反抗。由此,钱理群就建构出一个打通了内外批判的具有世界视野的“鲁迅左翼”传统,他强调:

“鲁迅左翼”是一份十分珍贵的精神财富,它是我们所说的“20世纪中国与东方经验”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我要强调的是,这样的“鲁迅左翼”不仅属于鲁迅,它是所有的中国和第三世界的左翼知识分子共同创造的。1钱理群:《陈映真和“鲁迅左翼”传统》,《现代中文学刊》2010年第1期。

钱理群的建构得到了台湾学者赵刚的认同,一方面,他认为“鲁迅左翼”是“五四以来的非党派化、非国家中心的左翼思想的传统”;另一方面,他进一步强调“有了这个资源,能够重建一种第三世界的、非西方但也不只非西方的左翼主体与左翼文化”。2赵刚:《附录二 重建左翼——重见鲁迅、重见陈映真》,《左眼台湾——重读陈映真》,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52页。

不难看出,王得后、木山英雄、钱理群等人的努力,是想走出之前“纯文学”与“革命文学”的二元对立,依托“鲁迅文学”及其批判立场,来建构一个兼容文学与革命的左翼批判文学传统。但是这种建构的问题也不小,它看起来抬升其实缩小了鲁迅和鲁迅文学的重要性,因为它以“立人”为中心,排斥阶级斗争和政党政治参与,所以激活的只是启蒙主义、改良主义和批判知识分子传统。这种“弱者的反抗”只是一种第三世界的有限性经验,无法覆盖全面的文学和政治领域,实际形成了“纯文学/革命文学/鲁迅文学”和“第一世界/第二世界/第三世界”的三足鼎立格局,而这其实就是吉登斯的“第三条道路”思维的折射,所以也就无法摆脱固有的边缘地位。

不过,王得后等人的建构虽然算不上成功,但他们开启了“鲁迅文学”建构的新命题,提示着研究者们去经由“鲁迅文学”的建构,来探究文学和政治革命内外沟通的新路径。

思路二:“文学行动”与“文学的世纪”

王得后等人的做法实际是用启蒙批判和知识分子立场,重新激活了后期鲁迅的左翼传统,并将其建构为一个批判传统和第三世界斗争经验,从而与21世纪以来流行的老左派和新左派理论进行对话。与此不同,汪卫东则借鉴了竹内鲁迅的“文学者”和“文学是行动”的看法,在2013年发表了《文学的五四、文学的世纪与“鲁迅文学”》,一反之前“二十世纪是非文学的世纪”的提法,认为“二十世纪是文学的世纪”。

汪卫东之所以会如此判断,是基于“周氏兄弟在世纪初驳杂语境中确立的文学本体论”,具体来说:

文学本体之确立,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把文学确立在独立的位置上,而其独立,不是建立在纯文学观之审美属性上,而是建立在原创性精神根基上,随着与精神的直接对接,文学被推上了至高的位置。文学摆脱了历来作为政教附庸的位置,但并没有放弃文学的社会作用,相反,摆脱束缚后的文学以更为原创的力量发挥其影响。文学,既非“官的帮闲”,亦非“商的帮忙”,而是作为独立的行动,参与到社会与历史中去。

在这个意义上,称之为“文学主义”,大概也不为过吧。1汪卫东:《文学的五四、文学的世纪与“鲁迅文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8期。

汪卫东的“文学本体论”和“文学主义”,显然受到了竹内好的“文学者鲁迅无限地生成出启蒙者鲁迅”看法的影响,在这种终极性的文学立场中,“不是文学来自启蒙,而是启蒙来自文学”,由此文学就成了原发生产性的。最终,“鲁迅文学终极立场的确立,使文学站到了比宗教、道德、知识等更本原的位置”,不仅如此,“鲁迅文学,通过其示范效应,深刻影响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并和世纪文学一道,形成了二十世纪中国‘严肃文学’的范式和传统”,它主要表现为“干预现实”“精神行动”“痛苦肉身”“批判性的人文立场”四个方面。2汪卫东:《文学的五四、文学的世纪与“鲁迅文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8期。

汪卫东后来又在2022年发表文章,将“鲁迅文学”的内核进一步提炼为“文学行动”,并以此建构了一个观照鲁迅一生的框架体系:

鲁迅以终其一生的文学行动,展现了“鲁迅文学”的存在,经历了留日时期的文学自觉、“五四”时期的小说自觉及20世纪20年代中期开始的杂文自觉,遭遇两次绝望,在他这里,文学是介入现实参与历史的社会行动,也是追问自我冲决绝望的生命行动,是有限自我与大时代共存亡的方式。鲁迅在行动中赋予文学意义,不断拓宽我们对“文学”的理解,作为行动的“鲁迅文学”已然超越诸多现行文学理论的界定,只有将其还原到更为本源和整体的文学行动中,才能获得整体性的合理阐释。3汪卫东:《“鲁迅文学”:20世纪中国的文学行动》,《文学评论》2022年第5期。

汪卫东的突破,在于逆转了之前的经济决定论和社会反映论,建构出一种文学本体论,他试图通过“文学行动”来沟通文学内外,兼顾社会行动和生命行动、有限自我和大时代存亡,表现出一种宏大的理论气魄和建构能力。但是,汪卫东先是“把‘鲁迅文学’的要义归结为两点:一、文学是一个终极性的精神立场;二、文学是一个独立的行动”1汪卫东:《文学的五四、文学的世纪与“鲁迅文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8期。,后是认为“行动,成为最后的落脚点”2汪卫东:《“鲁迅文学”:20世纪中国的文学行动》,《文学评论》2022年第5期。来看,他的建构中存在着自相矛盾,这个以“文学行动”为基点的“鲁迅文学”本体论,因为采用了竹内好的原理主义,所以产生了两个理论困难。

首先是“文学行动”的动力源问题。汪卫东显然意识到了“文学行动”并非原动力,所以在最初的文章里,他认为是“心声”生成了“行动”,但随之而来的问题,一是鲁迅的“心声”自何而来?他认为来自“‘神思’等原初性存在”,但这种类似于“集体无意识”的原初人类本源精神,如何到了鲁迅这里突变为一种现代精神?对此汪卫东没有进一步讨论。二是内在心声如何转化成外在行动,也就是内圣如何开外王,对此汪卫东也没有讨论。也正因此,他第一篇文章里就出现了精神本体和行动本体并置的二元论难题,后来在第二篇文章里干脆放弃了精神本体讨论,直接确定为“文学行动”基点,如此一来,上述难题也等于被悬置了。

其次是“文学行动”偏个体性,它如何处理群己关系,从一到多,生成集体行动?这个问题汪卫东也没有讨论,他对“鲁迅文学”的定位其实和王得后有类似之处,并未摆脱“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的看法,总体还是偏重精英个体和思想革命。在这方面,既往研究一些学说显然处理得更好:一是竹内好的“赎罪文学”和伊藤虎丸的“终末论”,狂人在面对绝对者时,会因吃人而出现“回心”(即“空无”)和“罪的自觉”,进而参与社会生成“救救孩子”的赎罪行动,而文学家的文学创作自然也是一种赎罪行动;二是马克思主义的“文学实践”论,由于不平等社会结构的存在,民众会在先锋党的组织下觉醒,最终走向集体抗争和暴力革命,而文学作品和文学家则充当了启蒙批判和革命同路人的角色。

思路三:“杂文自觉”与“中国现代性经验”

与上述两种用鲁迅前期统合后期的思路不同,张旭东在其《批评对象的重建:鲁迅文学风格的复杂性、统一性与历史性》中,提出了另外的做法,他一方面不同于王得后依托日本鲁迅的建构思路,而是试图依托鲁迅后期杂文建构一个关于“鲁迅文学”的体系;另一方面也不认同汪卫东的“文学行动”的看法,认为“鲁迅首先是,最终也是创作家和文学家,他留给我们的终极馈赠是文学意义上的文字。相对而言,思想或社会行动意义上的鲁迅是第二位的,是鲁迅文学的阅读效果、历史注脚和外部说明”。在张旭东看来,“鲁迅文学概念本身召唤着一种新的鲁迅文学批评、研究和理论化的方法”,因而我们应该重视“作为文学批评对象的鲁迅”,而不是把他文学史化,“将鲁迅的写作实践置入某种人为的、注定是意识形态意义上的统一性和普遍性范畴之中”。1张旭东:《批评对象的重建:鲁迅文学风格的复杂性、统一性与历史性(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年第4期。

正是基于这种认识,张旭东将“鲁迅文学”的建构视野,从前期转向了中后期,从小说转向了杂文,他认为“鲁迅文学经由‘杂文的自觉’而获得的‘第二次诞生’”,这是“鲁迅文学发展的最高阶段和极致形态”,既具有“中国现代性历史经验”,又具有“世界历史意义”,因而需要“从理论上说明这种风格自觉和形式实现所带来的写作的内部可能性和外在张力”,他于是从“形象”“句子”“话语”“风格”“创作阶段论”和类型论六个方面,“对鲁迅文学作出具有文学理论意义的分析和阐释”。2张旭东:《批评对象的重建:鲁迅文学风格的复杂性、统一性与历史性(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年第4期。

张旭东所做的,实际是“具有文学史意义而且具有文学本体论意义和哲学意义的‘鲁迅文学’乃至‘中国新文学’的定义”,在他看来,竹内好、王得后、汪卫东等人看重的小说,只是“鲁迅文学自发的‘第一次诞生’”,而“杂文的自觉”这个“第二次诞生”,才是“鲁迅文学”的真正生成:

通过这个“再生”“意识的自我意识”或对自身文学个性的自我肯定与自我发扬,鲁迅文学方才在具有文学本体论和文学政治本体论意义的杂文文体中真正地“成为自己”,即在自身独特个性、独特声音和独特写作方法中成为自在而自为的历史风格,而无须服从或迁就于任何既有的、外在的文学体制和审美标准。这与中国新文学是在自身源头性问题、能量和危机的重复、循环、上升和自我否定中界定自身的“起源”具有高度的同源性和同步性。1张旭东:《批评对象的重建:鲁迅文学风格的复杂性、统一性与历史性(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年第4期。

而这个“杂文自觉”的内核基点,张旭东认为是“文体混合”,他说“只有‘文体混合’的批评概念和方法才能够让当代读者重新回到鲁迅文学发生的历史现场和象征形式空间内部,才能够让我们在一个严格的意义上重建鲁迅文学研究的统一场”,他进而认为“在杂文文体而不是小说文体或散文诗文体中,鲁迅和鲁迅文学才最终‘成为自己’”,“甚至不妨在批评的概念性论争意义上做一个看似‘过度’的推论:鲁迅的小说本质上都是杂文”。2张旭东:《批评对象的重建:鲁迅文学风格的复杂性、统一性与历史性(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年第5期。

之所以如此贬低小说和肯定杂文,是因为张旭东觉得鲁迅早期的小说创作,不过是西方19世纪“经典资产阶级主体性建构”经验的模仿,但是鲁迅的杂文转向却“摆脱对占据主导地位的西方文学生产机制(特别是小说)的无条件依赖的可能”,使得中国文学“决定性地进入到20世纪的经验实体及其矛盾结构中去”,因而诗史合一、文体混合、体裁杂糅的鲁迅杂文,就契合了黑格尔的“世界的散文”判断,所以他认为“鲁迅文学‘终结’于鲁迅杂文,这种文体和风格随即成为作为现代性历史内容本身的‘世界的散文’的感性外观,同时也成为以作者为核心形象的新文学‘近代主体’及其无限性自由的文本结构”。3张旭东:《批评对象的重建:鲁迅文学风格的复杂性、统一性与历史性(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年第5期。

不难看出,张旭东是以鲁迅杂文为依托,“将杂文打造为中国现代性历史经验的得天独厚的表现与表达方式”,进而建构了一个具有世界意义的“鲁迅文学”经验,它终结了以小说为代表的西方资产阶级现代文学,呈现了独特的20世纪中国新文学经验,因而成为“中国主体性”“中国道路”“中国经验”的一个文学缩影。所以,张旭东在文章最后强调:

自觉地“走向杂文”看似退出世界范围内的近代文学中心场域和“核心竞争力”的风格转向,但客观上却为中国新文学在其起源和根基上提供了回到和接续中国文学内部的语言可能性、风格多样性与灵活性,也以其复杂的现实关联与直接的政治性打通了文体和风格的道路。1张旭东:《批评对象的重建:鲁迅文学风格的复杂性、统一性与历史性(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年第5期。

但是,张旭东的做法也有不小的问题,他试图认为19世纪文学是小说和资产阶级属性,20世纪文学是杂文和中国经验代表,进而用“杂文”来作为“鲁迅文学”乃至中国新文学经验的内核,但是如此一来,不但遮蔽了小说和其他文体的意义,也无法概括鲁迅一生乃至中国新文学经验的全部。更关键的是,这种判断带有强烈的新左派西方批判色彩,从根本上切断了中国现代性与资本主义文明的关系,因而本质上变成了一种意识形态建构。

鲁迅文学:“写作民主”与“文学政治的世纪”

上述三种关于“鲁迅文学”的建构思路,都试图打通文学的内外,走出纯文学的“去政治化”和文化研究的“非文学性”困境,不过,这些研究者在突出“文学”的本体性和原发性时,普遍采用了从鲁迅自身出发寻求原点进行建构的方式。这么做的后果,还不是这些原点相互之间无法通约的问题,也不是其一元论无法应对鲁迅的复杂多变的问题,而是没有从根本上摆脱二元对立思维,将文学和政治仍旧割裂处理,所以,如果说旧论是将文学视为政治的附庸,新论则是将政治视为了文学的附庸。实际上,经由“鲁迅文学”来建构一种新的文学本体论这个意图是没错的,但建构的方法上,“关系论”远比一元论更具有启发性,我们应该通过探究“文学”和“政治”的共通点,以此来建构一种具有主体间性的“文学政治”新说,它应该既能解释鲁迅的多元一体和转而不变性,又是一种抓住了中国现代性本质的文学本体新论。

其实只要我们通观鲁迅的一生,就不难发现他以自己在革命时代的实践参与,既创造性地回答了现代革命中“文人何以变为国家的首要政治家”2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冯棠译,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第179页。命题,又逆转了托克维尔对现代政治革命的否定,从而成为“文学政治”路径的先驱者。比较而言,西方学界直到近些年来,才开始出现“政治思想中的审美转向”1参看尼古拉斯·康普雷迪斯编《政治思想中的审美转向》,谢卓婷等译,东方出版中心2020年版。,这方面的主要研究代表是法国的朗西埃,他从理论层面探究了现代文学和现代政治的关系,认为“文学与政治的关联,不在于文学可以为政治提供新的再现架构,而在于引发热情,挑战既定的感知配置规则,创造新的感知经验”2雅克·朗西埃:《歧义:政治与哲学》,刘纪蕙、林淑芬、陈克伦、薛熙平译,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6页。。具体来说,现代文学通过对“感性的分割进行了重新配置”,从而“向公共事务的舞台引荐了新的客体和主体;它让不可见变得可见,让那些曾经仅仅被当做吼叫的动物成为可听的说话生灵”,如此一来,文学就打破了权力等级制,“在写作的民主前面树立起一种新的诗学”,进而成了“一种元政治”。3雅克·朗西埃:《文学的政治》,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28页。

早在朗西埃之前,日本的竹内好在研究鲁迅文学和中国现代文学时,就提出了类似的看法,他在《中国文学的政治性》中指出:“民众的要求契合着日常生活,都是个别性的。他们恐怕连‘民主’这个词都不知道吧。但是,当那些日常性的要求积累起来,被组织进政治要求中去的时候,赋予它以文学的表现就是文学家的责任。”4转引自孙歌《文学作品中的“政治”》,《我们为什么要谈东亚——状况中的政治与历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244页。也正因此,竹内好才会认为“从思想史来看,鲁迅的位置在于把孙文媒介于毛泽东的关系中。近代中国,不经过鲁迅这样一个否定的媒介者,是不可能在自身的传统中实行自我变革的”5竹内好:《近代的超克》,李东木、赵京华、孙歌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51页。。显然,鲁迅被竹内好视为了与孙中山和毛泽东同等重要的现代中国政治之父的角色,因为他创造了与实体政治匹敌的“文学政治”。

如果从上述“写作民主”的角度来看鲁迅,就会发现其文学一直具有高度的政治性,而且这种文学政治性也迅速被读者感知到了。从其小说创作伊始,鲁迅就被视为“国民作家”,“是社会心灵的照相师,是民众生活的记录者”6王希礼:《一个俄国的中国文学研究者对于〈呐喊〉的观察》,《民众文艺》第24号,1925年6月16日。,像《呐喊》“不但是好的文艺创作”,还是“一本革命的宣传书”7谭正璧:《中国文学史大纲(节录)》,《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1卷,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247页。,正是由于鲁迅文学“似把利刃刺穿了封建势力的腹心”,所以时人认为“五四后青年学生之不断的作民众运动和参加实际的革命工作,在这一点上,鲁迅是有相当的功劳的”1非白:《鲁迅与周作人》,《新晨报》1930年6月11日。。南下之后的鲁迅,更是被称为“文学上的大革命家”2《新文学巨子鲁迅先生之公开演讲》,《广州民国日报》1927年7月16日。,革命青年认为鲁迅作为“一个站在新时代的文艺作家和革命实践者领导者要一样的受我们的尊敬。他们对于社会的革命精神是一样伟大的”3锦明(黎锦明):《鲁迅先生》,《鲁迅在广东》,北新书局1927年版,第32页。,而表现这种革命精神的鲁迅杂文,也因此被瞿秋白称为“战斗的‘阜利通’”4何凝(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1卷)》,第819页。,认为其“文艺性的论文”特征背后有着鲁迅自身的宝贵的革命传统。

也正是基于“鲁迅十数年来文化工作之主要意义,是反对压迫者,警醒民众的意识”,当时的舆论认为“我们细察青年之勇敢牺牲,实受鲁迅直接间接影响甚多,换言之,鲁迅之对国民革命,实有莫大之功也”5玉棠女士:《鲁迅被捕的感想》,《大公报》1931年1月30日。。显然,“写作民主”最终关涉的是现代政治主体的建构问题,随着大众民主社会的到来,现代政治已不仅是上层精英也是下层民众之事,但常态的现代政治学仍旧偏于“国家学”,重视探究政党政治、统治结构和国家政体的问题,没有意识到“只有当主体承担政治功能的时候,他才是政治主体,否则,他只是其他主体”,因而就需要把政治学从国家学的框架中解放出来,“转换成了对于国家理性的基础——社会系统和主体精神结构的追究”。6孙歌:《丸山真男政治学中的“政治”》,《我们为什么要谈东亚——状况中的政治与历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221、225页。

这种政治学的主体论和认识论转向,因此就赋予了“文学”以极其重要的本源性意义。而鲁迅正是以自己的文学政治实践,解决了此前辛亥革命偏于国家上层制度改良和新文化运动偏于精英文化变革的单面困境,他在实体政治之外,创造了一个公共舆论平台,一方面向“民众”输出新的革命观念,以代言人的方式传达了他们的“普遍意志”;另一方面通过杂文批评和“骂之为战”,对民众进行政治动员和情感革命,将他们转化成了反抗不平等压迫的“公众”,从而经由“文学”的方式重塑了民众主体和社会精神。这也正如古德纳指出的,“只要大多数人未受到知识分子的政治动员,他们就不能协调起来,就不能使他们在全国范围内对旧政权的反抗合法化”1艾尔文·古德纳:《知识分子的未来和新阶级的兴起》,顾晓辉、蔡嵘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2页。。

鲁迅本人也在此过程中,以“革命同路人”的身份参与到现实政治实践,通过“横站”的姿态与革命党形成联合战线,获得了革命文化领导权,从一个“作家”变成了“思想界的权威者”、“青年叛徒的领袖”和“时代的战士”,甚至成为“左联盟主”乃至“鲁迅方向”。2参看邱焕星《从“先驱者”到“同路人”——1920年代的鲁迅形象变迁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12期。而这正是托克维尔在法国大革命中发现的,“政治生活被强烈地推入文学之中,文人控制了舆论的领导,一时间占据了在自由国家里通常由政党领袖占有的位置”,“作家们不仅向进行这场革命的人民提供了思想,还把自己的情绪气质赋予人民……以致当国民终于行动起来时,全部文学习惯都被搬到政治中去”。3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冯棠译,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第182、187页。罗杰·夏蒂埃对此的解释是:“权威已与权力分离开来,政治已与政府管理分离开来,公共讨论在政府机构之外的领域展开”,由此“政治生活只能转入文学当中”,“转而进入由文人构建的理想世界中”,“在这个现实社会之上,逐渐建造起一个虚构的社会”,“因此,在文学的政治化的同时是政治的文学化,并转化为对决裂的期待和‘理想国’之梦”。4罗杰·夏蒂埃:《法国大革命的文化起源》,洪庆明译,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10、11页。

毫无疑问,鲁迅正是通过自己的文学实践,在国家政治、政党政治、街头政治之外,创造了“文学政治”的新方式,其意义不仅在于鲁迅自身,更在于契合了现代中国社会的到来,将政治从国家精英转向普通大众,从制度结构转向社会精神。在这个从“政教”变“文教”的过程中,文学成了现代政治和现代国民的生成之场,而文学家以自身的实践参与和想象建构,充当了引导者和表达者的角色。也正因此,20世纪不是“非文学的世纪/政治的世纪”,也不是“文学的世纪”,而是“文学政治的世纪”,而且这个进程还会继续延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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