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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日子”的政治、经济和美学想象
——重读《芙蓉镇》

2023-09-18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芙蓉镇文学政治

蔡 翔

内容提要:长篇小说《芙蓉镇》是“新时期文学”早期一个极具时代症候性的文本。文章在当代中国农村社会发展脉络,以及当代文学自身的转型中重读《芙蓉镇》,解读小说如何在致力于描写主人公安居乐业的“小日子”中展开故事叙述和形象塑造,从而结构出一个几乎汇集了“伤痕”“反思”“改革”等多种主流文学类型的文本,文章着力分析这种“小日子”所折射的社会经济内涵和政治无意识。

1981年,古华发表《芙蓉镇》,并于1982年获首届茅盾文学奖,更因为1986年经由谢晋改编成电影,作品因而拥有了更为广泛的社会影响。

《芙蓉镇》几乎集合了当时所有的文学类型,比如“伤痕”“反思”“改革”等。重新阅读这部小说,有可能进入1980年代早期的某种社会无意识,这种无意识被文学重新组织起来,并给予“命名”。

一 先从《话说〈芙蓉镇〉》说起

古华在《话说〈芙蓉镇〉》一文中曾经交代自己的创作缘由:“一九七八年秋天,我到一个山区大县去采访。时值举国上下进行‘真理标准’的大讨论,全国城乡开始平反十几、二十年来由于‘左’的政策失误而造成的冤假错案。该县文化馆的一位音乐干部跟我讲了他们县里一个寡妇的冤案。故事很悲惨,前后死了两个丈夫,这女社员却一脑子的宿命思想,怪自己命大、命独、克夫。当时听了,也动了动脑筋,但觉得就料下锅,意思不大。不久后到省城开创作座谈会,我也曾把这个故事讲给一些同志听。大家也给我出了些主意,写成什么‘寡妇哭坟’啦、‘双上坟’啦、‘一个女人的昭雪’啦,等等。我晓得大家没真正动什么脑筋,只是讲讲笑话而已。”这个“寡妇”为什么是个“冤案”,古华没有细说,值得注意的是下面这段介绍:“党的具有历史意义的三中全会的召开,制定了‘实事求是、解放思想’的正确路线,使我们国家的政治生活发生了历史性转折。……三中全会的路线、方针,使我茅塞顿开,给了我一个认识的高度,给了我重新认识、剖析自己所熟悉的湘南乡镇生活的勇气和胆魄。我就像上升到了一处山坡上,朝下俯视清楚了湘南乡镇上二三十年来的风云聚会,山川流走,民情变异……”1古华:《话说〈芙蓉镇〉》,《芙蓉镇》,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1980年代早期的文学,受政治影响颇深,一方面,政治在积极影响文学;另一方面,文学也在努力介入政治。表现方式之一,就在于文学积极参与未来社会的设计。也因此,小说大都采取一种宏大的叙述模式,而其背后的社会“总体性”并未完全消失,依然有一种“远景”。值得玩味的是这个“远景”,一方面是“现代化”(《芙蓉镇》的结尾反复出现);另一方面则是作者所言“八亿人口的生养栖息,衣食温饱,对我们国家来讲是举足轻重的”2古华:《〈芙蓉镇〉后记》,《芙蓉镇》。。只有把这二者结合起来,才能帮助我们进入1980年代早期的“总体性”。

这一总体性,落到实处,无外“休养生息”四字,也即古华所谓“生养栖息,衣食温饱”。古华所言“三中全会的路线、方针”,也正包含了这“休养生息”的意思,即宣告了阶级斗争的结束。在古华,以及当时其他知识分子的理解,则是一种退出,从以往的政治(运动)社会的退出,回到“生活本身”。这一生活本身,也即一种个人的“小日子”,背后正是一种小生产者的政治、经济和美学理想。1参见张帆《两种小生产者及其历史命运——重识新时期文学中的政治经济学与人性论》,《文艺理论与批评》2019年第5期。在中国,这一理想源远流长。而在1980年代早期,这一小生产者的理想以及现实转化,又被重新设置为通向现代化的起点。只有理解这一点,才有可能帮助我们实际理解所谓中国的二十世纪。

中国革命史上曾经有过三次对小生产者理想的征用:“土地革命”时期的“打土豪,分田地”;“土改”时期的“土地还家”;再有即是1980年代的“土地承包”制度的推行。区别在于,前二次的征用依然服从于“消灭私有制”的意识形态,因此,回到“小日子”,重新征用小生产者的政治、经济和美学理想,解决的是底层民众革命的动力问题,但“小日子”终要过渡到现代/革命的“大日子”,在此过程中,“小日子”也会走向它的反面,可能成为现代/革命的阻碍力量。这似乎能够说明,在中国革命历史上,“改造”为什么始终占据着重要的理论和实践位置。当然,对1980年代重新勃起的小生产者理想的改造,并不来自意识形态,而是1990年代的市场化。市场/城市化真正摧毁了这一理想。而吊诡之处也正在于被市场摧毁的这一小生产者理想,又反过来成为反市场化的小资产阶级的理论或者情感武器。当然,这是后话。

古华对政治的理解(“生养栖息,衣食温饱”),颇有黄老之学的余韵。休养生息,是不是1980年代实际的政治内核,只能留待史家考辨。但多少折射出当时一种普遍的政治情绪,而这一情绪或情感,则由文学承担。这也意味着,古华有关“寡妇”的民间传说,固然可以使我们联想起《白毛女》的创作过程,但其中有同,也有异。相同之处在于,1980年代的文学,尤其是现实主义文学,受“革命文艺”的影响颇深,篇章布局、人物结构,有很强的社会动员力量。不同之处则在于,《芙蓉镇》的“小日子”并不通向“大日子”。

二 什么样的日子才算“小日子”

《芙蓉镇》开篇写芙蓉镇的地理概貌:“芙蓉镇坐落在湘、粤、桂三省交界的峡谷平坝里,古来为商旅歇宿、豪杰聚义、兵家必争的关隘要地。有一溪一河两条水路绕着镇子流过,流出镇口里把路远就汇合了,因而三面环水,是个狭长半岛似的地形。……不晓得是哪朝哪代,镇守这里的山官大人施行仁政……栽下了几长溜花枝招展、绿荫拂岸的木芙蓉,成为一镇的风水;又派民夫把后山脚下的大片沼泽开掘成方方湖塘,遍种水芙蓉,养鱼,采莲,产藕,……颇似个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了。”

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写作过程中,一直伴随着“地理”的发现。这一地理,首先是“国家地理”的发现,所谓“江山如此多娇”即是。而在“国家”之下,则是地方,这个地方有待开发、改变,甚而改造。所谓工作队、下乡干部,往往承担着“打开”闭塞的乡里空间的叙事使命。因此,这一地理的发现,带有浓郁的现代性色彩。而在1980年代的一些作品中,这一“国家地理”渐渐被悬置,取而代之的则是地方乡里空间的重新发现。需要在这一乡里空间中发现的是蕴含其中的美和诗意。沈从文某些作品(比如《边城》)的再度引起注意,甚而被效仿,可能多少和这一“地理”的发现相关。也因此,芙蓉镇的地形(“三面环水,是个狭长半岛似的地形”)不仅不再成为“闭塞”的地理象征,反而成了某种类似于“桃花源”般的诗意空间。这一诗意,构成了当时所谓的“地方色彩”。或许因此,《芙蓉镇》的第一章干脆以“山镇风俗画”命名。

这一“乡里空间”,在某种意义上也可称为一种乡村共同体,这也是一种传统的共同体形式。这一共同体以地缘或亲缘构成空间的存在方式,同时也是成员情感维系甚至信仰对象。而共同体成员之间的交往方式,则主要是一种“礼物”关系。所以,《芙蓉镇》特别强调:“一年四时八节,镇上居民讲人缘,有互赠吃食的习惯。……最乐意街坊邻居品尝之后夸赞几句……便是平常日子,谁家吃个有眼珠子、脚爪子的荤腥,也一定不忘夹给隔壁娃儿三块两块,由着娃儿高高兴兴地回家去向父母亲炫耀自己碗里的收获。饭后,做娘的必得牵了娃儿过来坐坐,嘴里尽管拉扯说笑些旁的事,那神色却是完完全全的道谢。”礼物关系,暗含着的,便是一种情感的交换方式。

这样的写法并非自《芙蓉镇》始,相反,类似细节充斥于“革命文艺”之中,比如《白毛女》的开头,就有“送饺子”的习俗。强调礼物关系,突出的是共同体的温暖;反抗的——在《白毛女》里——是权力的压迫,而在1950—1970年代的文学中,同时还有冷冰冰的商品交换方式。

迄今为止,人类的社会交往方式无非三种:权力、市场、礼物。而如何处理这三种关系,肯定什么、反对什么,则折射出不同时代文学的关注要点。在《芙蓉镇》,同样如此。

《芙蓉镇》写共同体,写礼物关系,凸显的是情感,是一种温暖的、人和人之间的交往方式,既有落难时期的不离不弃(比如胡玉音和秦书田),也有超脱尘世的支持和关怀(比如谷燕山和胡玉音),等等。同时,这一交往方式也构成了生活的欢乐,苦难中又生发出欢喜。这一点使得《芙蓉镇》固然吸纳了“伤痕文学”的叙事元素,但同时又摆脱了“伤痕文学”阴郁压抑的流行趋势。比如,《芙蓉镇》写芙蓉镇的集市和胡玉音卖米豆腐:芙蓉镇的集市尽管历经沧桑,已不复当年“三省十八县客商云集的万人集市”,但生活仍在继续,生活中的欢乐也依然在延续,“近年来芙蓉镇上称得上生意兴隆的,不是原先远近闻名的猪行牛市,而是本镇胡玉音所开设的米豆腐摊子”。因为胡玉音的漂亮、和气,“加上她的食具干净,米豆腐量头足,作料香辣到,油水也比旁的摊子来得厚,一角钱一碗,随意添汤,所以她的摊子面前总是客来客往不断线”。当然,客人多了,也会有玩笑。

说起米豆腐,就会想起豆腐,想起鲁迅文章里的“豆腐西施”。《芙蓉镇》少了鲁迅的审视和严峻,但多了对乡风民俗的欣赏和理解。

在中国的乡村,集市并不完全是一个买卖的地方,同时还是一个娱乐空间,赶集往往还有一种节庆的味道:“基层市场社区与农民的娱乐活动息息相关。……正如集日通过提供娱乐机会减轻了农村生活的无聊一样,庙会使村民全年的娱乐活动达到高潮。”1施坚雅:《中国农村的市场和社会结构》,史建云、徐秀丽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当时的偏颇,只在经济中看见政治,却忽略了经济中还有文化,甚至娱乐。这可能也是若干年后,古华,也包括其他的写作者,写集市,在意的除了经济,还有生活的欢喜。

但是,所有的欢乐都建立在经济的基础上,离开经济,奢谈欢乐,便容易滑向浪漫,其甚者,更有伪浪漫主义的嫌疑。1980年代对“文革”的批评,常以“假大空”名之,多少也有这方面的估量。

所谓现实主义,核心要素之一即经济,经济之外也有现实,但谈不上什么“主义”。俗而言之,所谓经济,一是生活总需要物质的维持;二是钱从哪里来。鲁迅的《伤逝》,写的是爱情,更是经济。爱情除了山盟海誓、花前月下,也还需要一张床,有床的地方,才是家,家的空间就是房子。有了房子,还需要吃饭,饭是要有人做的,粮油肉菜也是需要买的,这就涉及经济,也牵扯到钱从哪里来。在《伤逝》,便因经济,而到工作,进而深入妇女问题的核心。再绚丽的爱情,若无妇女的工作权,久而久之,也会黯然褪色。文化革命,倘若离开经济的支持,总难以持久。所以,文化革命总会生发出社会革命的诉求。在《伤逝》中,便是因子君的工作,而由文化到了社会。这就是鲁迅那一代人的思考。这一点,王安忆倒是说得很对:“小说中的‘生计’问题,就是人何以为衣食?我靠什么生活?听起来是个挺没意思的事,艺术是谈精神价值的,生计算什么?事实上,生计的问题,就决定了小说的精神内容。”1王安忆:《小说中的生计问题》,《小说选刊》2016年第5期。生计问题就是经济问题,从经济必然进入政治,所谓现实主义,就常常包含着政治经济学的内容。因了文化,重新看到人的生计,又由这生计,而想到经济,再由经济,进入政治,这就是中国的现代史。所谓中国的二十世纪文学,实质就是由经济到政治的历史,也是从文化革命走向社会革命的历史。然而,1980年代,尤其早期,形式上却似乎是一个反向的文学运动,即从政治重新走向经济。其中包含的问题之一,我称之为“赵树理难题”。所谓“赵树理难题”,主要有如下两个方面:一、合作化运动“停止了土改后农村阶级的重新分化”2赵树理:《写给中央负责同志的两封信》,《赵树理全集》第五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323页。,这是为赵树理认可的;二、集体化同样应该使农民“有钱花,有粮吃,有功夫伺候自己”3赵树理:《公社应该如何领导农业生产之我见》,《赵树理全集》第五卷,第334页。。赵树理认为当时这个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农民“还是靠自留地解决了问题……依靠在自由市场上买东西……集体不管,个人管,越靠个人,越不相信集体”4赵树理:《在中国作协党组扩大会议上的讲话》,《赵树理全集》第五卷,第356页。。客观地说,1980年代文学中的乡村问题,已经包含在1950—1970年代的历史之中,也就是赵树理所谓的“有钱花,有粮吃”的问题。

1980年代狭义的“改革文学”,也就是当时所谓的“农村题材”小说,继续了赵树理“有钱花,有粮吃”的思考,但悬置了合作化“停止了土改后农村阶级的重新分化”。相反,似乎集体化才是妨碍“有钱花,有粮吃”的根本因素。何士光的《乡场上》、高晓声的《“漏斗户”主》等作品,大都持此观点,《芙蓉镇》同样延续了这一基本理路。

在传统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框架中,合作化就是最大的政治,因此,挑战集体化,本身就具有了“去政治化”的形式特征,并被表征为从政治重新走向经济。在当时,这一“去政治化”获得了各方面的响应,并且远远溢出农村改革的文学表述。从理论的普遍性吁求1比如,《上海文学》评论员文章《为文艺正名——驳“文艺是阶级斗争的工具”说》,《上海文学》1979年第4期。,再到新的美学原则的崛起,2孙绍振:《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诗刊》1981年第3期。促使文学远离政治,并生产出尔后三十年最大的文学幻觉。但这里仍然有两个问题:

一、强调改革,本身就是政治的。所谓“去政治化”,不是真正的无政治。从政治走向经济,在这个经济中,已经包含了新的政治要求,即建构一种新的生产关系。1980年代的“去政治化”,只是另外一种政治,无论形式,还是内容。忽视这一点,我们就无法真正理解1980年代。

二、中国革命,包括1950—1970年代,摧毁了一切旧有的生产关系,客观上——起码在形式上——提供了人的一种“起点平等”的可能性。因此,1980年代才有可能从容忽略新的阶级压迫的可能性。这也是赵树理有关合作化“停止了土改后农村阶级的重新分化”的前提得以被悬置的客观原因。只有这种“起点平等”,才可能产生1980年代对于“改革”的巨大热情,这一热情贯穿在小说《芙蓉镇》中。

三 怎样才能过好“小日子”

1964年,胡玉音依靠卖米豆腐盖新屋了:“一色的青砖青瓦,雪白的灰浆粉壁,临街正墙砌成个洋式牌楼,水泥涂抹,画成一格格长方形块块,给人一种庄重的整体感。楼上开着两扇两用玻璃门窗,两门窗之间是一道长廊阳台,砌着菱花图案。楼下是青石街沿,红漆大门,一把会旋转的‘牛眼睛’铜锁嵌进门板里。这座建筑物,真可谓土洋并举,中西合璧了。”重要的在这里:“在芙蓉镇青石板街上,它和街头、街中、街尾的百货商店、南货店、饮食店互相媲美,巍然耸立于它古老、破旧的邻居们之上,可以称为本镇的第四大建筑。”更关键的是:“而且是属于私人所有。”

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房子是一个重要的意象,有房子才有家,有家才能过好“小日子”。所以,1979年,高晓声发表《李顺大造屋》,即从盖房子入手。李顺大造屋的反反复复,既意味着政治(运动)的反反复复,也意味着李顺大“小日子”梦想的反反复复。而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房子”也是一个重要的辩论议题。比如,柳青《创业史》中写梁生宝和梁三老汉关于“盖房子”的辩论。梁生宝并不是反对“盖房子”,而是希望大家(蛤蟆滩)能一起住上新房子,而离开集体,“房子”会成为一个意识形态的装置,并生产出地主阶级的欲望。这就是所谓的“共同富裕”,并确立了集体优先于个人的伦理准则。坦率地说,截至1980年代,这一“共同富裕”的梦想并没有完全实现。同时,也就相应动摇了“集体优先于个人”的这一伦理要求。因此,“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开始成为1980年代经济的,也是政治的要求。1980年代,还来不及思考“共同富裕”的重要意义,每一个人都显在或潜在地想象自己能够先富起来,而富起来的前提则是脱离社会共同体的制约。这就是1980年代“个人”概念的物质基础,喜欢或不喜欢,认同或不认同,它都已经存在。而文学则先期传递出了这一重要的思想史转向的情感信号。

新屋落成,照例要宴客,天一放亮,门口就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整整一上午,亲戚朋友,同行小贩,来‘恭喜恭喜’的,送镜框匾额、送‘红包’、打鞭炮的络绎不绝”。也有议论,议论由围观者承担:“攒钱好比针挑土,想不到卖米豆腐得厚利,盖起大屋来!”“比解放前的茂源商号还气派,比海通盐行还排场!”“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没个三千两千的,这楼屋怕拿不下。”……在1980年代早期的“改革文学”中,“群众”照例是“缺席”的,或者“隐匿”的,偶尔出现,也是作为一种“舆论”,代表一种旧的主流观念,同时也不乏某种眼红、嫉妒等个人情绪。这一主流观念是有待突破的,也可以置之不理。这一时期的文学,有时自觉或不自觉地延续着以往“突出英雄”的写作原则,只是“英雄”的时代含义有所变化。

最为引人注目的,是胡玉音新屋的那副红纸金字对联,上联“勤劳夫妻发社会主义红财”,下联“山镇人家添人民公社风光”,横批“安居乐业”。1964年,胡玉音盖屋,而且是如此“排场”,是否真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写作时间,这副对联倒是非常1980年代化的。

对联中有几个关键词值得细说,“发社会主义红财”,“发财”的概念被公开宣示,好像是自《芙蓉镇》始。一方面,它意味着政治的松动;另一方面,“财产”开始被注入私有的含义。1参见林凌《文学中的财富书写:“新时期”一种文学类型的再考察》,华东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12年,第三章。而“社会主义”也并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装饰性名词,1980年代的改革依托于社会主义的总体性,因此胡玉音只是“添人民公社风光”。在当时,私有经济仍然只能作为一种补充性的经济存在,这是被时代所限制的叙述,却蕴含丰富的变化的可能性。文学作为一种另类的思想史,常常依托感性和形象,传递出某一时代的无意识变化,优先于理论的归纳和总结。另外一个概念可能同样重要,就是“勤劳”。在1980年代,“勤劳”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概念。这并不是说在1950—1970年代的文学中,“勤劳”的概念消失了;相反,在这一时期的文学中,“劳动”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并依托这一概念组织了各种政治或者经济的叙事。差别在于什么样的“勤劳”才是有意义的,为个人,还是为集体。因此,那一时段的文学,强调的是勤劳的“公共性”。1980年代,重新审视集体化,其中包含了一个重要的概念,即效率,而影响公社效率的,正是人的劳动积极性。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变化。2比如,赵树理在1950—1960年代,认为影响当时公社生产效率的,主要是官僚的瞎指挥,是浮夸风。参见李洁非《典型文坛》,湖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63~164页。何士光的《乡场上》大概率先提出了这一问题,体制的变化,使冯幺爸由“懒惰”变成“勤劳”。懒惰和勤劳的辩论,不仅是1980年代“改革文学”重要的支持理由,而且成为改革的重要共识。至于“勤劳”是否必然致富,这一质疑,要等到1983年王润兹《鲁班的子孙》发表,这是后话。横批是“安居乐业”,同样非常的1980年代化。这也是一个非常小生产者的提法,甚至是一个卑微的政治请求。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能引发人的同情心或同理心呢?安居乐业,意味着个人生活的自我规划并不具备扩张性,本身就意味着一种善。这也是梁三老汉在梁生宝的批评下,感到非常委屈的原因之一,也是胡玉音在当时受到广泛同情的根本因素。至于小生产者和小生产者之间、小生产者和社会其他阶层之间、小生产者和市场之间可能会发生什么,这是1930—1940年代左翼文学持续思考的主题之一,也是1950—1970年代文学严峻的甚至极端思考的主题之一,但却不是1980年代早期的文学主题。1980年代,所谓小生产者的理想,还未实现,或者说尚在萌芽状态。因此,它也是未完成的、抽象的。而这种抽象性,才决定了它的善,甚至美和诗意,也正是这种善、美和诗意,才激发了1980年代蓬勃的生活热情。所有思想史的开端,都闪耀着迷人的星辰。

但这并不意味着,在现代主义登场之前,1980年代早期的文学叙述中,人和人之间就已经是孤独、隔绝的:相反,人和人之间仍然需要联系。因此,在善的个体和个体之间,人道主义的联系被设计出来。但这也并不意味着,1980年代的人道主义,是没有边界的、泛滥的。在善的个体和恶的个体(比如李国香等)之间,人道主义并不适用,“斗争”仍然是一个绝对的政治主题。在这一意义上,“革命文艺”的“幽灵”,仍然被1980年代反复“召唤”。

应该说,1981年,所有的理论准备(无论是意识还是无意识)都已完成,现在小说需要的是人物的出场。

小说对胡玉音的身世略有交代:“据传她的母亲早年间曾在一大口岸上当过花容月貌的青楼女子,后来和一个小伙计私奔到这省边地界的山镇上来,隐姓埋名,开了一家颇受欢迎的夫妻客栈。”这是一种源于基因的设计吗?是说胡玉音的美丽和经商才能来自父母的遗传?也许并不是,叙述者后文对此加以解构:“胡玉音做生意是从提着竹篮卖糠菜粑粑起手,逐步过渡到卖蕨粉粑粑、薯粉粑粑,发展成摆米豆腐摊子的。她不是承袭了什么祖业,是饥肠辘辘的苦日子教会了她营生的本领。”

然而,胡玉音的身世在小说中也不是可有可无的,起码,以她的出身,胡玉音在芙蓉镇的主流社会中,应该还是一个边缘性的存在。

这就是小说的“发现”了,从发现“地理”,再到发现“人物”,以“边缘”而挑战“主流”,同时又包含着一种“正名”的叙事意图。应该说,在1980年代,“正名”是一种全方位的叙事努力。曾经“边缘”的,开始进入“主流”;曾经被“压抑”的,现在开始获得“解放”;曾经被“污名化”的,现在开始被重新命名。这一正名化的叙事,配合了政治上的“平反”,这就使得1980年代呈现出一种朝气蓬勃的新生气象。而在“正名”的背后,则是一种严肃的,或者自以为严肃的“反思”,反思打开了诸多的写作领域。对于胡玉音来说,被正名的除了出身,更重要的可能是她的“小商小贩”身份。对于1980年代,小贩的出现,大概可以算是一个文学事件。

与之前的小说不同,1980年代的乡村“改革文学”,包括《芙蓉镇》,人物的身份开始悄悄由“农民”向“小商小贩”转化,其中可能蕴含着一种商业化的时代趋势。形成这一人物身份变化的,大概有这样几种原因:

其一,随着1980年代改革的深入,乡村也开始由赵树理的“有饭吃”向“有钱花”发展,其典型的变化轨迹可以高晓声的《“漏斗户”主》到《陈奂生上城》为代表,也即农民从土地进入市场。它实际暗含了这样一个命题:在现代化的趋势中,农业并不能解决人的富裕问题。这个命题和较早的农村改革叙事(比如何士光的《乡场上》)是有抵牾的,因此,它只能隐蔽在文本的无意识深处。这一命题浮出文本的表面,则要到1990年代以后。《陈奂生上城》是一个卓越的文本,面对市场,农民(陈奂生们)也需要重新“组织起来”,而“组织”,则需要“政权”(吴县长)的支持和介入。也就是说,商业的背后依然是政治。坦率地说,在1980年代,这样的文本很难被彻底打开,陈奂生和吴县长的关系,反而使以启蒙主义自居的批评者感到不适,最后,只能以“现代阿Q”的命名草草收场。但这恰恰就是中国的改革历史。

当“财富”的内涵由“粮食”转换到“金钱”,自然使写作者进而关注乡村的“商业”问题,并深入中国乡村的传统属性。在这方面,费孝通在《江村经济》中有很精彩的叙述。在费孝通的叙述中,中国的乡村社会被归纳为“农工社会”,农民实际具有“兼业”的身份。而在1950—1970年代的公社经济中,“小商小贩”则是一个极其不稳定的因素。它既威胁到大农业的现代愿景,也可能作为资本主义的萌芽,使人背离工业化的“组织”原则(包括公社)。因此,正是在1950-1970年代,尤其在1960年代,这一“小贩”的叙事元素,不仅在乡村,即使在城市,也开始受到批评,比如《千万不要忘记》中的丁少纯。因此,重新发现“小商小贩”,意味着写作者开始不满足于“包产到户”的小农业想象,而试图注入更多的经济元素,比如商业。这也意味着,1980年代的乡村改革,背后仍然存在着现代性的背景,并不纯粹是回到传统的重农主义。

其二,所谓“小商小贩”,大概也勉强可以被纳入小市民阶层,尽管这个阶层和现代的市民经济有别,但同样包含着某些共同因素。这个阶层具有一种自由流动的自然属性,同时,对生活有一种自足(自主)性的要求。在某种意义上,这个阶层也是极其脆弱的。威胁这一阶层的因素很多,但在1980年代,很容易转换为政治和生活的对立乃至冲突,这是时代的需要,也吻合当时的实际情况。毕竟诸如黑社会之类的因素,已被其时的政治扫荡干净。因此,围绕胡玉音卖“米豆腐”所展开的全部叙事,既是围绕人心的善和恶的冲突,也是政治和生活的对立。这是一种基本的“官-民”冲突的文学原型,这一原型在1980年代被重新召唤出来。

其三,文学,尤其是叙事文学的意义,基本由两个层面组成,一是题材自身的意义;二是通过这一题材,写作者表达出对自我乃至整个世界的期许和想象。后者常常构成文本抽象的,甚至普遍性的意义。那么,在所谓“小商小贩”身上,写作者看到了什么呢?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写作者看到了自我。胡玉音和秦书田的联姻,并不完全是小说结构的需要,艺术(文学)家和小商小贩,都具有一种个体劳动的自然属性,甚至都基本属于一种小生产者的劳动形态,说他们是“同病相怜”也可以。1980年,陆文夫写《小贩世家》,就传递出了这一含蓄的信号。汪曾祺小说中的人物,则大都属于这一类的小生产者,小商小贩、小伙计、小手工艺人。1980年代早期,实际上一直暗含着两种叙事,一种是围绕“富裕”展开的改革叙事,另一种则是围绕人的“自主性”展开的启蒙叙事。这两种叙事有分有合,而在“小商小贩”身上,这两种叙事则被含蓄地统一起来,只是后者更为隐晦。而这一叙事被纳入传统的“官-民”冲突的文学母题中,其意义常常不言自明。

因此,小商小贩,这一在1950—1970年代的文学中被压抑、被警惕、被批判的形象1这一批判的高潮性表现,可以参见1974年上映的电影《青松岭》中的车把式钱广。,1980年代,被重新命名并且正典化。胡玉音的形象正是产生在这一背景中。

胡玉音非常漂亮,“黑眉大眼面如满月,胸脯丰满,体态动情”,这是当时习惯的形象书写。胡玉音不仅漂亮,而且非常理性,知道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做,而什么又是必须做的。卖“米豆腐”就是她必须做的,因为只有如此“经济”,才可以使她摆脱贫穷的生活。在小说中,李国香就看到她“服务周到,笑笑微微的经营手腕”,而且还给她算过一笔账:“你每圩都做了大约五十斤大米的米豆腐卖,……一斤米的米豆腐你大约可以卖十碗。你的定价不高,量也较足,这叫薄利多销。你的作料香辣,食具干净,油水也比较厚。所以受到一些顾客的欢迎。你一圩卖掉的是五百碗,也就是五十块钱,有多无少。一月六圩,你的月收入为三百元。三百元中,我们替你留有余地,除掉一百元的成本花销,不算少了吧?你每月还纯收入两百元。顺便提一句,你的收入达到了一位省级首长的水平。一年十二个月,每年纯收入二千四百元!两年零九个月,累计纯收入六千六百元。”这笔账把胡玉音也吓到了,“自己倒是从没这样算过哪……”小说中,这不过是正话反说罢了。考虑到胡玉音实际的生活水平(盖新屋),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算账”,这是一个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反复出现的细节,也是引入“经济”的必然的叙事结果。比如,周立波的《山乡巨变》中,刘雨生就给盛佳秀算过一笔账,那是为了证明合作化优于单干。李国香的这笔账,却反证了集体化不如胡玉音的卖米豆腐,这也是赵树理心心念念的集体化并没有解决农民的“有钱花,有粮吃”。

张旭东曾经把经济人的来源归因于人的动物(生存)性,并以此理论对胡玉音作出了精彩分析。1参见张旭东《作为政治寓言的人道主义情节剧——重读谢晋的〈芙蓉镇〉》,《文艺研究》2022年第4期。巴尔扎克无论是写高老头,还是写老葛朗台,都是无与伦比的。那种动物性的贪婪,构成了资产阶级蓬勃的历史热情。但是用这一逻辑描述胡玉音,似乎还不太全面。

胡玉音的根本特征并不完全是动物性(相反,李国香才是),而是善良。贫穷(生存)促使她进入“经济”,但善良同样是她的天性。这样的文学修辞,决定了她首先是一个道德人,然后才是经济人,同时开始成为理性人。这就是1980年代的改革叙事逻辑。只有这样的描写,才可能使阅读者消除对资本的反感和警惕,才可能使当时的改革顺利进行。这可能也是1980年代至今,中国始终没有真正出现巴尔扎克的原因之一。

但是,胡玉音的善良,却和1980年代的“市场”深刻地融合在一起。

因了小商小贩,必然会涉及市场的概念,“买卖买卖,和气生财”,“买主买主,衣食父母”,“这是胡玉音从父母那里得来的‘家训’”,也是《芙蓉镇》理解的“市场”。这个“市场”在小说中被直观化为“圩”(集市),也就是做“买卖”的地方。实际上,这才是市场的真正原型。市场早于资本主义,现在已经成为一种基本常识。而在波兰尼的“嵌入”理论中,传统的市场意味着“经济嵌入社会关系”,只有在现代(资本主义)的市场理论中,才是相反,“社会关系被嵌入经济体系之中”1卡尔波兰尼:《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冯钢、刘阳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9、15~16页。。波兰尼的嵌入理论影响很大,有人据此认为,随着资本主义在19世纪的兴起,经济已经成功地脱嵌于社会并开始支配社会。尽管弗雷德·波洛克认为这是对波兰尼的误读,因为波兰尼始终认为这种“脱嵌”的市场经济只是一项乌托邦建构。但是,波兰尼也并不否认古典经济学家们想要创造一个经济已经有效脱嵌的社会,而且他们鼓励政治家们去追求这个目标。2卡尔波兰尼:《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冯钢、刘阳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9、15~16页。即使把“脱嵌”看成只是一种理论,那么这个理论也已经成功建构了现代市场的新意识形态。并且事实上,资本也在试图支配社会,尽管这个支配并不完全成功。

1980年代的市场还是“集市”,只是一种地方经济,那个时候大概还很少有人真正理解什么是现代、什么是现代的市场经济。他们常常用传统解释现代,但是却获得了惊人的叙事效果,甚至意识形态效果。

因此,胡玉音的市场是前现代的,她的经济活动也有效地嵌入芙蓉镇的社会关系之中。既是“买卖”,也是“礼物”。她必须考虑她所处的社会环境,包括共同体的熟人关系。所以,她“加料不加价”。小说中有一个情节,她男人黎桂桂“捎来两副猪杂。切成细丝,炒得香喷喷辣乎乎的,用来给每碗米豆腐盖码子,价钱不变”。经济和社会、个人和环境有效地统一在一起,只有这样,才可能是一幅“山村风俗画”,而且画面是生动、欢乐的。这一画面,属于乡村共同体,也属于1980年代想象的现代。

胡玉音的形象塑造,改变了阅读者对“买卖”的看法,经济的自利性获得了美学支持,也降低了人们对未知社会的风险评估。起码在感情上,一个现代的社会,包括它的经济属性是可以被接受的。1980年代的改革成功,是多种因素的合力结果,其中包括了文学艺术的有力介入。

四 芙蓉镇的“政治世界”

从胡玉音的经济,便扩展到芙蓉镇的政治。芙蓉镇有这样几位人物:李国香、谷燕山、黎满庚、王秋赦。有正有反。这几个人构成了芙蓉镇的政治小世界,搅得芙蓉镇风生水起。作者本意,或许是想借此写出当代的政治运动史。结果如何,另说。

黎满庚,大队书记,本土干部,算是名义上的芙蓉镇的当家人。人物写得一般,原因是作者太想把他写成一个唯唯诺诺的好人,这种好人很难写。本土干部,有原型,原型就是梁生宝(《创业史》)、萧长春(《艳阳天》),等等。黎满庚是对这些原型的改写。这类人物,夹在国家和集体之间,国家、集体、个人,三者统一,利益一致,好人也容易写得出彩。一旦这三者之间出现裂痕,利益难以兼顾,黎满庚就不仅唯唯诺诺,还变得窝窝囊囊。1980年代,这类人物最成功的是李铜钟(张一弓《犯人李铜钟的故事》)。这些人物的出现,本身就构成一个隐喻,在计划经济的模式下,地方空间被大大压缩,这是事实。在这个意义上,黎满庚的出现是有所指的。地方被再度激活,则是1980年代改革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

王秋赦,二流子。在中国革命史,尤其在当代文学中,“痞子”一直处于被改造的状态。从延安时期,一直到1950—1970年代。1孙晓忠:《当代文学中的“二流子”改造》,《文学评论》2010年第4期。这是因为,1950—1970年代的文学致力于建构一个理想的主流社会,而这个理想的主流社会是很难容忍“痞子”(二流子)存在的,因此,“痞子”(二流子)必须得到改造。否则,它的召唤力量就是有限的。《芙蓉镇》再度征用这一“痞子”原型,不是为了改造,而是试图为当代的政治运动史作一个补充说明。不是文学在征用这一原型,而是政治(运动)首先做了征用。而当王秋赦成了新的政治(运动)的象征,那么,这一政治(运动)的道德正当性就是可疑的。他的懒惰恰恰成为胡玉音勤劳的对照,而由这类人物构成的政治(运动)史,就很难通往一个正派的社会。在中国的当代文学中,“正派”一直是非常重要的概念,是衡量一个社会的价值标准,比如赵树理的《李家庄的变迁》。就这点而言,《芙蓉镇》仍然延续了中国当代文学的主流性质,只是重新激活了王秋赦这类人物的政治能量,而激活的目的,恰恰是表征出那一时期的政治(运动)的非主流(正派)性。

李国香作为胡玉音的对立面而存在,胡玉音的善,反衬出李国香的恶,或者反过来,李国香的恶,突出了胡玉音的善。1980年代的改革史,由于胡玉音和李国香的冲突,被成功解释为善与恶的斗争史。李国香的恶很难说清,或者说,很难在理性的范畴中加以把握,这也恰恰是叙述者的用意所在。她的恶更多来自非理性,甚至是一种被压抑的性欲和潜意识。当然,不是说古华一定受到过弗洛伊德学说之类的影响。也许这只是写作者对事物的一种直观的感受和想象。

李国香“本来是商业局的人事干部,县委财贸书记杨民高的外甥女”,婚事不顺,这是小说着意描写之处。她先是找了一个少尉排长,因嫌人家官小,“很快就和‘一颗豆’吹了”,又找了一个上尉连长,但不愿意做后妈,“挂筒拉倒”。1956年,党号召向科学进军,于是又找了位知识分子(“县水利局的一位眼镜先生”),“可是眼镜先生第二年被划成右派分子”,赶忙把脚又“缩了回来”。尽管后来她政治上越来越红,个人生活却“越搞越窄”,“有时心里就和猫爪抓挠着一样干着急”。而且,“原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已经布满了红丝丝,色泽浊黄。原先好看的双眼皮,已经隐现一晕黑圈,四周爬满了鱼尾纹。原先白里透红的脸蛋上有两个逗人的浅酒窝,现在皮肉松弛,枯涩发黄……”重点在这里,“人一变丑,心就变冷。积习成癖,她在心里暗暗嫉妒着那些有家有室的女人”。关键是李国香“正当要被提拔为县商业局副局长时,她和有家有室的县委财办主任的密事不幸泄露”,只能“下到芙蓉镇饮食店来当经理”。这就是李国香的来历。

李国香也是一种“进入”,意味着某种“政治”进入芙蓉镇的民众世界。对于这种进入,小说是反对的。这是1980年代早期文学的叙事主流。因为1980年代的文学——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革新——均以对1950—1970年代激进的政治运动的否定为自己的逻辑起点。这一点是我们理解1980年代文学的关键。

李国香的进入,同时意味着她和胡玉音的邂逅,并且把两人的恩恩怨怨,纳入政治的大叙事之中。李国香和胡玉音的冲突,表面上是国营饭店和小商小贩的冲突,比如,“她特别关注……究竟有多少私营摊贩在和自己的国营饮食店争夺顾客,威胁国营食品市场”。但其背后仍然有着潜意识的冲动,“原来‘米豆腐西施’的脸模长相,就是一张招揽顾客的广告画……这些该死的男人,一个个就和馋猫一样,总是围着米豆腐摊子转……”这就迹近于一种性的嫉妒了。

即使李国香进入芙蓉镇的民众世界,这一性的压抑和冲动也一直为小说津津乐道。她先是向谷燕山示意,但却为谷拒绝,“在一个四十出头的老单身汉面前碰壁”。这让李国香愤怒,“看什么人都不顺眼”,而且还平白无故地把一位女服务员批了一顿:“妖妖调调的,穿着裙子上班,要现出你的腿巴子白白嫩嫩?你想学那摆米豆腐摊子的女贩子?还是要当国营饮食店的营业员?你不要脸,我们国营饮食店还要讲个政治影响!先向你们团支部写份检查,挖一挖打扮得这么花俏风骚的思想根源。”在政治话语中,夹杂着性的愤懑。而在李国香看来,她在芙蓉镇的种种不顺,都和胡玉音相关。李国香在性的压抑中,即使王秋赦,也会使她“竟也有点儿心猿意马”。

在1980年代早期的文学中,尤其是伤痕文学,性的话题并不少见,但常常作为悲剧的结果,比如《在小河那边》。而像《芙蓉镇》这样把性作为政治起源的写法却并不多见。按照古华在小说中的说法,李国香“这样的人,常在个人生活的小溪小河里搁浅,却在汹涌着政治波涛的大江大河里鼓浪扬帆”。到底是李国香成就了政治,还是政治成就了李国香,这个话题会一直纠缠着阅读者。

在这样的叙述中,李国香的性,使她成为一个动物人,也是非理性的人,进而成为一个政治人,这和对胡玉音的描写恰恰相反。胡玉音是善良的,是一个道德人,然后成为经济人,同时也是一个理性人。通过这样的叙述,政治被成功地解构为非理性的,这和1980年代早期把激进的政治运动定性为“疯狂”有关。它成功地把后来的研究引向狭义的精神分析学,而不是对其背后的理性作更为深刻的分析。

谷燕山是另一种“进入”,他的进入,得到了芙蓉镇民众的认可,也是小说着力肯定的人物之一,并被戏谑为“北方大兵”。在中国革命史的语境中,北方并不仅仅是一个方位名词,它还意味着政治和军事的“南下”。谷燕山“随南下大军来到芙蓉镇,并扎下来做地方工作”,成为芙蓉镇的粮站站长。十三年后,一口北方腔,“改成镇上人人听得懂的本地‘官话’了”,这是语言的融入;谷燕山面恶心善,镇上居民觉得他“长了副凶神相,有一颗菩萨心”,帮贫助困,“每月都把薪水的百分之十几”用在芙蓉镇的儿童身上,这是人心的融入;谷燕山慢慢成为芙蓉镇这个共同体的成员之一,红白喜事,“都会送上一份不厚不薄的贺礼”,这是人情的融入。谷燕山不能“人道”,这是战争留下的隐疾,这一描写,明的是为了证明他和胡玉音之间的清白,暗的则是消解了政治的进攻性。因此,谷燕山的进入,是一种和风细雨的进入。也因此,芙蓉镇的居民信服他,“老谷的存在对本镇人的生活,起着一种安定、和谐的作用”,而谷燕山的行事原则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时涉及经济钱财的事,“还根据情况私下贴腰包”。谷燕山的描写,当然有虚构的成分,虚构中包含了1980年代对政治的期许。理想中的政治应该是清明的,也是无为的,关键是不扰民,多少沾有一些黄老色彩。当然,这个无为不是彻底地不作为,而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有所为,表现在他和胡玉音的关系上。当年谷燕山说胡玉音“肉色洁白细嫩得和她所卖的米豆腐一个样”。这是芙蓉镇的流言,已不可考。但是谷燕山喜欢胡玉音大概不假,而且愿意帮助她。赵树理的《三里湾》写村长范登高做买卖,借马有翼之口说,范登高用以商业活动的那两头大骡子“那时候不是没人要,是谁也找补不起价钱。登高叔为什么找补得起呢?还不是因为种了几年好地积下了底子吗?”这是范登高的原始积累,范登高的原始积累依赖于干部的特权。

胡玉音的商业活动依靠的是谷燕山的帮助,“每圩批给(胡玉音)米豆腐摊子六十斤碎米谷头子”,老谷为什么要主动帮助胡玉音,叙事者自己也承认“至今是个谜”。因了谷燕山的不能“人道”,大概可以排除男女之间的私情,当然,这是小说着意安排的。那么,不是男女私情又是因为什么呢?叙事者解释,只是“喜欢”,大概觉得这一解释还不够,小说后来又特地作了修补,“镇上的一些单位和个人,谁不在粮站打米厂买过碎米谷头子啊,喂猪喂鸭,养鸡养兔”。当然,别人为什么不用这些“碎米谷头子”做米豆腐卖,大概只能是因为不善经营。大凡写实类的小说,总要给人物行事寻找理由,这是和现代主义艺术的区别之一。而在寻找理由这点上,有时是可以玩味的。不管什么理由,胡玉音的原始资本就是这样慢慢积累起来了。

因此,1980年代的去政治,并不是不要政治,而是要什么样的政治。

对于《芙蓉镇》来说,理想的政治是清明的,也是不扰民的,所谓“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老子《道德经》第五十七章),而对政治的需要,则是为了寻求帮助。至于帮助什么人,为什么要帮,叙事者也没说清楚,所以才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但不管怎么说,它传递出了1980年代的某些信号,这些信号很难说是自由主义的,因为在1980年代,自由主义还未被完整地介绍进来。但是在1980年代的叙事中,已经接近于伯林所谓的“消极自由”,即“免于……恐惧”的自由。这样的观念更多来自小生产者的政治理想,是“小日子”的生活诉求。后来,自由主义盛行,不能说和这些生活诉求毫无瓜葛。后者是前者的接受基础。

但是,最重要的仍然是,这些信号包含了这样一个思想史的议题,即政治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进入民众的生活世界。如果说1980年代还有什么政治遗产,那么,这就是1980年代最重要的遗产之一。

五 芙蓉镇的结尾

时间到了1970年代末,故事也趋近尾声,好人终于扬眉吐气,花好月圆。“小日子”的生活理想也在“一个崭新的世代里”美梦成真。“人们从四乡的大路、小路上赶来,在芙蓉镇的新街、老街上占三尺地面,设摊摆担,云集贸易。那人流、人河,那嗡嗡的闹市声哟,响彻偌大一个山镇……”这是新时期文学的抒情方式。市场将会重新结构人和人的关系,但这并不是1980年代首要关注的问题,也不可能关注。未来还是抽象的,但开始被现实诠释:“山镇上的人们啊,不晓得‘四个现代化’具体为何物,但已经从切身的利益上,开始品尝到了甜头。”现代化重新组织了1980年代的叙事,包括未来,拥有极大的能量。至于什么才是现代,什么才是现代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社会因此而重新获得它的总体性。

这个总体性是抽象的,因为抽象而获得各种诠释的可能。比如自由。1980年代,自由是最为重要的概念。古华在《芙蓉镇》的后记中,谈到了规范:“不再按一个模式搞生产运动了,不再搞既违农时、又背地利的‘规范化作业’了,实在是我们社会的一个了不得的进步。”由农村的“规范化作业”而想到自己:“记得前些年,我自己就有一个颇为‘规范化’的头脑,处事待人,著文叙事,无不瞻前顾后,谨小慎微,唯恐稍有疏漏触犯了多如牛毛的戒律,招来灾祸。是党的三中全会的思想路线解放了我,给了我一些认识生活的能力,剖析社会和人生的‘胆识’。”在古华,是思想和写作的自由,而在芙蓉镇,则是买卖的自由。这两者,在小说中被完美地统一起来,并且象征了一个新的时代。无论是知识者,还是普通民众,都希望拥有一种选择的自由,至于自由选择将会付出什么代价,并不是1980年代能够考虑的问题。需要考虑的是知识者在社会的改革中感觉到了自由思想的喜悦,而民众也在小说的阅读中感受到了生活选择的可能性。这就是隐藏在1980年代早期文学辉煌背后的因素之一。

难道这有什么不好吗?没有什么不好。人总是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无论哪个时代。1980年代重新开端的“小日子”的美好理想,已经渗透在尔后的各种叙事中。

需要重新辩证的,可能仍然是“小日子”和“大日子”的关系。如果把“小日子”定义为个人生活,那么,所谓“大日子”指涉的则是公共生活了。如果没有公共生活提供的安全和保护,那么,个人生活则会受到各种因素的侵扰和威胁1涉及这一点,知识分子的态度往往是暧昧的,对市场的憧憬也有点对人不对己。比如古华在《话说〈芙蓉镇〉》一文中感叹说:“倘若不是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保障了我的基本生活,而到别的什么制度下去参与什么生存竞争,非潦倒饿饭不可。”,对于个人来说,并非每个人都是政治世界和市场社会的强者。同样,如果公共生活不能保证个人生活的美好,那么这个公共生活也是可疑的、形式的,除了“规范”,不会再产生任何的吸引力。1980年代的“小日子”是对“大日子”的挑战,也是从公共生活逐渐退出的历史过程。退出的不仅仅是公共生活,还有附着于公共生活的各种价值观念,包括传统的有关“公”的价值观念。重新结构这些观念,反而成为今天的工作。

但是,我们已经不可能完全否定“小日子”,否定个人生活的美好追求,这就是1980年代的意义。1980年代提出了一个有关“美好生活”的设想,这个设想拒绝政治的过度干预,但是,反过来也可以用来抵御任何外在的侮辱、掠夺和奴役。这就是1980年代可能生产的意义。当然,它也限制我们只能在这样的基础上考虑,个人如何让渡出自己一部分的权利,重新结构一个更好的公共生活,进而保障自己的“小日子”,从而获得一种更为美好的生活。不能说,这样的限制是没有意义的,它给我们对未来的想象设定了某种边界。在限制中思考,这就是我们今天工作的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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