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重要一回改变”※
——重探沈从文川南土改之行及转业问题
2023-09-18莫雨曦
莫雨曦
内容提要:川南土改之行被沈从文自己称为“一生重要一回改变”。论文借助沈从文川南之行期间的文字,从工作、观察、阅读和创作这四个方面分析沈从文在川南土改期间的主体实践,探寻作家的思想变化及其对他后来转业的影响。沈从文在土改中参与的工作并不多,处于边缘位置;但经由亲身的观察体验和对《毛泽东选集》的阅读,他完成了知识分子情感立场的转变,也因此为“有情”和“事功”的综合找到了一种新的向外敞开的可能。但自1940年代以来,他“综合”而不能的创作困境依然存在,这也成为他彻底转向文物研究的一个契机。在政治压力、妻子干预等外在因素下,沈从文的转业内因正是对“事功”与“有情”的综合的新尝试,即从“人民”的角度进行文物研究。
在1980年代重写文学史潮流之初,沈从文作为一名重要作家被再次“发现”,早在1930年代就声誉鹊起的沈从文重新回到大众的视野之中,一个问题也随之萦绕在众人心头,那就是沈从文为什么后来不再创作(小说)而是转向了文物研究?对此,学界迄今众说纷纭,持“外部政治压力说”者有之,持“自身创作困境说”者有之,持“情感危机说”者有之,当然也有兼之并论的。但研究者讨论沈从文转业时,大家更多的是在讨论什么?是对沈从文文学创作生涯中止的惋惜,分析他为什么放弃文学,还是探寻他为何也能在文物研究领域取得不俗成就?目前来看,对沈从文转业问题的研究,多聚焦于转业问题的前半部分,即“沈从文为什么放弃写作(小说)”,而有关他“为何转向文物研究”以及“他的‘从古’为什么能够成功”,还有较大的阐释空间。事实上,要完整认识沈从文的转业问题,就需要把“弃文”和“从古”作为一个整体纳入视野,考察沈从文思想上对文学创作和文物研究的态度及变化。
1951年10月25日,沈从文随北京土改团踏上前往四川内江参加土改的行程。在去川南的途中,他给儿子龙珠和虎雏写信,信心满满地写道,“你们都欢喜赵树理,看爸爸为你们写更多的李有才吧”1沈从文:《致沈龙朱、沈虎雏》(19511028/华源轮 汉口),《沈从文全集》第19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26页。,而在出发前,沈从文还向人打听当时较成功的短篇小说和相关的土改报告文章。很显然,在沈从文的期待里,这次川南之行将为他重新提笔创造契机,不仅是提供重要的创作素材,甚而也可能是复制“湘行散记”,写出一本更大、更厚的“川行散记”。因此,沈从文在川南土改期间的书信文字,除记录和通信的实用功能之外,也明显是他从一开始就存心保留的文学素材。
至少在动身前一个多月,沈从文就知道了可能有去川南参加土改的机会。在《凡事从理解和爱出发》2《凡事从理解和爱出发》并非此信原名,此信现第一页已失。这封残信曾以此为名编入岳麓书社1992年出版的《沈从文别集》中,《沈从文全集》沿用了这一篇名,笔者亦沿用之。这封长信里,他已经表现出了极大的期待。信中他说自己“读书既少专精,又杂而不纯,极大弱点是有理想而不善于实践”,同时也流露了他对当下创作情况的一些想法。沈从文认为最有用和最缺少的,还是短篇小说:“新时代应当有一种完全新型短篇出现,三两千字,至多五千字。一切是新的,写新的典型,变化,活动,与发展。这种新型文学作品,到现在还没有见到”;“如稍微和这种人(笔者注:指新的人民)相熟些,就可为他们工作和生活方式,以及所具有的哀乐得失特性,写成个短篇小说”。3沈从文:《凡事从理解和爱出发》(19510902/北京),《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104、107、113页。从“应当”和“稍微”等措词不难想见,沈从文这时对自己的创作才能还是很自信的——影响他进行新创作的,是题材问题而非其他。在这封信的最后,沈从文告知通信的青年记者:
特别是要告你,我拟在十月中旬去参加土改,跟人民学习几个月。……更重要是学习明白人民如何处理历史中这个大事情,如何生长,如何生产。也只有从这种学习中把我认识清楚些,再进而学忘我,来学习为人民服务。或用笔,用到这个国家一切生长方面,或不再用笔,即在一种极平凡工作中作公务员到老。1沈从文:《凡事从理解和爱出发》(19510902/北京),《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119~120页。
可见在他的期待中,这次出行,不仅是要接触“新的人民”来创作新的小说,也更是对自己有关新社会、新人民的认识的一次实打实的检验,而且看得出来,沈从文对此是很有信心的。从他的这些打算来看,这一次的川南之行,是他选择再“用笔”与否的重要环节。因此本文试图从沈从文这一时期的思想变化入手,分析这一变化对沈从文之后转业选择的影响。
一 沈从文的“位置”:川南之行的工作与观察
1951年10月31日,船过宜昌,一路上所见的景致,使沈从文越发恢复“用笔”的信心,他动情地向妻儿说:“看到江岸边的种种,我的创造的心又活起来了。我一定要为你们用四川土改写些东西,和《李有才板话》一样的来为人民翻身好好服点务。”2沈从文:《致沈龙朱、沈虎雏》[19511021(2)/华源轮 宜昌],《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134页。
他的计划中,“写土改也得要有一个自然背景”3沈从文:《致张兆和》(1951101/华源轮 巫山),《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139页。,“这么学习下去,三个月结果,大致可以写一厚本五十个川行散记故事”4沈从文:《致张兆和》(19511108/内江),《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156页。,“有三个必然可得到和《边城》相近的成功”5沈从文:《致张兆和》[19511113(1)/内江],《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159页。。因此他在书信中的风景描写,即使是一时一地有感而发,也是有意识、带着积累创作素材的目的进行。但如果注意沈从文这几封书信的时间、地点,就会发现:第一封信写于华源轮上,第二封是抵达内江当日所写,而写第三封信时,他又恰好身体不佳,未能同大家一道参与一个重要的听讲会。这意味着,沈从文至此还未正式接触土改工作;给他留下印象,激励他创作的,还主要是一路上的山川风物。联系沈从文1930年代的两次“返乡”经历和相关文学创作来看,他在构想这次出行的创作计划时,难免不会考虑借鉴之前《边城》《湘行散记》等作品的成功经验。这正如姜涛研究指出的,沈从文此次参加土改的文学动念,与他第二次返乡后萌发的,把湘西变动的“人事”放回具体历史的“长河”中来“重写湘西”的构想,是一脉相承的,所以可以将沈从文1950年代初期的创作计划归入“重写湘西”系列的延长线上。1姜涛:《“有情”的位置:再读沈从文的“土改书信”》,《文艺争鸣》2018年第10期。
但是,沈从文的这一构想进行得并不顺利。计划受阻的直接原因,是他的身体状况不佳,导致他未能直接参与更多的具体工作,创作题材的收集成了问题。2关于沈从文参加土改的一些基本情况,在此做一些简单说明:沈从文参加的是北京赴西南地区的土地改革第七团,抵达后被分配在内江县第四区烈士乡土改工作队。按照当时内江县的土改工作进程来看,沈从文抵达时,当地的第一期土改工作(1951年秋季,在县西的三个区进行)已经结束,第二期则在他抵达前不久刚刚开始(1951年11月3日,在县东其余八个区开展)。从时间和工作安排来看,沈从文参加的正是内江县的第二期土改。沈从文于1951年11月8日抵达内江。关于当地的一些土改情况,可以参看洪庐《“土改”工作进展过程散记》,《内江县文史资料》第16辑,政协四川省内江市东兴区委员会1989年版,第128~132页。报告还指出内江县第一期土改的重点乡是新十区(白马区)礼南乡,第二期的重点是新五区(田家区)田西乡。田文彬的《内江县土地改革运动的回顾》也比较详细地介绍了内江土改的计划分布。参见《内江市东兴区文史资料》总第18辑,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四川省内江市东兴区委员会1991年版,第36~54页。两篇文章结合来看,稍微在地区的划分上有一些出入,但大体上可以相互印证,沈从文当时所在的第四区即是双才区。洪庐的文章中也直接提到了当时中央分批派遣学者,作家沈从文、胡风等都在其中。李斌整理出当地土改在这时期的四个阶段及其起止时间和具体工作后,将这些资料与沈从文的书信对读发现,沈从文因为健康问题,反而成了一名被照顾的对象,不得不离开土改的核心工作。3李斌:《沈从文的土改书写与思想改造》,《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4期。由于体力不济,沈从文的吃住都在中队部,无法下到贫农家中,这使他缺席了与贫农“同吃同住同劳动”这一最重要,他自己也最期待的环节,沈从文实际上由“参加土改”变成了“参观土改”(李斌语),沈从文只能通过他人介绍来了解实际问题,也只能“将大量时间用在了独自面对山川风物构思作品上”,而这“影响了他的土改文学创作和思想改造”。1李斌:《沈从文的土改书写与思想改造》,《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4期。李斌更多从沈从文受客观因素影响入手,进而对他的书写和思想产生的连锁反应进行分析。姚丹则从思想层面发问,沈从文的川南土改之行,主观来说是倾心“融合”还是漠然“旁观”?参见姚丹《倾心“融合”还是漠然“旁观”?——沈从文川南土改行的思想史与文学史意义》,《文学评论》2020年第2期。这的确是实情,即便沈从文也参与了这些工作:区里的土改工作代表会、在牛栏听农民“诉苦”、斗争地主大会,但他多半是以“观看者”角色介入的。
于是,“观察”成了他在川南了解当地情况的重要方式。他在书信中花费了极多的笔墨来描写自己观察到的风俗人情,并用作文和作画两种方式来记录它们。而在这一过程中,他对自己的认识发生了重大变化。沈从文原本一直以他“乡下人”的身份自傲,但当他这次重新回到农村,他察觉到自己和这些人之间的隔膜:
这些人真如毛文所说,不仅身体干净,思想行为都比我们干净得多……2沈从文:《致张兆和》(19511119~25/内江),《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180页。
看到这一切,和我生命似乎有些感触相会,和他们谈话时也比别的人更亲切。但某一点极理解,某一点却如隔着一层东西,我似他们可不是他们。爱他们可不知如何去更深入一点接近他们。生活一面理解得多,愿望也理解得多,但是却难于叙述他们。3沈从文:《致张兆和》(19511130/内江),《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187~188页。
沈从文与当地群众之间的隔阂,可以直接解释为他离开乡村太久,且在他这次参与土改并没有获得真正的乡村生活经验。但更深层的原因恐怕是,这次出行使他发现自己并不真的了解“这些人”,他原有的乡村叙述话语“失效”了!生活场景虽然还如往昔,但在新中国“翻身”与“翻心”之后,做了自己主人的农民,是沈从文不曾接触与不熟悉的。这样的新农民,“蕴含着乡村在与新的政治力量互动的过程中,自主产生价值和主体的可能”,如欧阳山笔下的小伯温,赵树理笔下的李有才,原来老实本分的农民,在“翻心”之后,身上是带有新的政治可能性和自身的理性判断的。4路杨:《“斗争”与“劳动”:土改叙事中的“翻心”难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12期。当时所期待的新的农民文学,不仅是要语言上口语化和生活化,更重要的是作品得契合农民在这次巨变中的体验和感悟。沈从文的新故事要想获得跟赵树理一样,甚至是超过赵树理的成功,就需要获得工农读者的认同,唤起他们的共情。虽然市民和农工都是人民群众,但是两者的趣味显然存在差异,而后者是他几乎从未接触过的读者群体。这些翻身做了主人的“人民群众”,与他原来认识的小手工艺者、船夫、底层兵士在思想观念和对未来的期待上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抵达内江还不到半个月,沈从文对自己的身份认知,在与乡村现实的碰撞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上述引文中沈从文所说的“毛文”,指的应是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这并非沈从文第一次在自己的书信日记里提到《讲话》。他在1949年4月的疗养日记中写道:“读四月二日《人民日报》的副刊,写几个女英雄的事迹,……这才是新时代的新人,和都市中知识分子比起来,真如毛泽东说的,城里人实在无用!乡下人远比单纯和健康。”1沈从文:《四月六日》(19490406),《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25页。在这则日记中,沈从文将《讲话》中所比较的工人、农民与(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转换成了乡下人和城里人/都市知识分子这一他惯常的用语。在川南的日子里,当他再次提起《讲话》中的这个观点时,他把自己也放入了“城里人/都市知识分子”的行列里。在与农民的相处中,他不得不承认他已经不是一个“乡下人”,而是一个“城里人/都市知识分子”。沈从文由此感觉到,如何书写历史巨变中的人民的问题,要比原先预想的素材缺失问题更为棘手,他对自己原本擅长的创作手法能否写出既符合当下需要又让自己满意的作品不免产生了怀疑。
1952年1月农历岁末之时,沈从文感慨良多,他感叹从前“长时期生命是和这么一个静的自然相对,一切只是如景物画,人事种种虽如在画图中,却大多是静止的”,而当下是一个“变动”的时代,以前见识过的一些传奇性的事件,并不在他的写作计划中,沈从文意识到的是,现在要“从人民立场”出发,捕捉事情的发展,就得在方法上进行调整:“如能将作风景画的旧方法放弃,平平实实的把事件叙述下去,一定即可得到极好效果。因为本来事情就比《李家庄的变迁》生动得多,波澜壮阔及关合巧奇得多。”2沈从文:《致张兆和》(19520124/内江),《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309~310页。这时,他来川南之前所设想的创作计划已近乎宣告失败,但他对于自己所亲眼看到的这次巨变无法置身事外。因此虽然在这批书信中,沈从文的记叙文字仍带有“风景画”式的特征,但他已在其中进一步思索如何转变自己原先的“风景画”式的写作手法。
二 沈从文的思索:川南之行中的阅读体验
如何更多地了解人民,为人民创作文艺,对在土改工作中力不从心的沈从文来说,“大书”和“小书”的结合是他的另一种有效方式。1参见《从文自传》,《沈从文全集》第13卷,《从文自传》中就有两篇文字,名为“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我上许多课仍然不放下那一本大书”,简单来说,“小书”指书籍、课堂、学校,“大书”指自己的生活经验、生命体验。关于沈从文在土改期间的“书单”,学界已经关注到了他在土改期间对《史记》的阅读。但通观沈从文土改时期的书信,可以发现实际上他在这一时期读得最多的,并不是他在返程不久前才在书信中提到的《史记》,而是他前往川南时就随身携带的一本《毛选》。2结合沈从文从北京前往四川的时间来看,沈从文携带的正是1951年10月12日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毛泽东选集》第一卷。
在沈从文的这批家信中,有不少提到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和其他与新政权相关的文件,被他多次谈及的,有《湖南农民运动调查报告》《在延安文艺座谈上的讲话》《实践论》《矛盾论》。他在信中写道:“在这里一面工作,一面把一部毛选读来读去,特别是读《实践论》,和工作相配合,极有意义”3沈从文:《致沈龙朱、沈虎雏》(19511218/内江),《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237页。,“什么知识都得下乡起好作用,才成其为知识”4沈从文:《致沈虎雏》(19511227/内江),《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251页。。配合着工作读《实践论》,把实践和认识相结合,即毛泽东在《实践论》中所强调的“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这种形式,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而实践和认识之每一循环的内容,都比较地进到了高一级的程度”5毛泽东:《实践论》,《毛泽东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51年版,第285页。的辩证唯物的认识论。这样的认识论不仅更新了沈从文对社会实践的认知,而且影响了他对文学创作方式的看法,沈从文在另一封给张兆和的信中写道:“文艺座谈和《实践论》,必与土改结合,方能理会它的思想性、政治性,以及哲学和历史价值。教书时商讨到时方不至于架空。特别是从事用笔写作的人,必然要从在发展中生长中的人民结合,才有东西可写。”1沈从文:《致张兆和》(19511228/内江),《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254页。
沈从文在书信中多次感叹毛泽东的文章虽好,但能领会的人不多:特别是“学它的理论者或领导文运的人,还不甚能发展这个文件”2沈从文:《凡事从理解和爱出发》(19510902/北京),《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107页。。针对自己体察到的这个问题,沈从文考虑自行为《毛选》作注。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行为。古往今来,注大致有两种作法,即“我注六经”与“六经注我”,那沈从文是怎么想的?
他希望“如有时间,其实还值得把每一篇作品当时的社会空气背景写写,特别是写写当时文化层时代背景,对照看来,会使读者多理解些。但是这些文件还有为针对当时中共内部而说的,本注上都少详提,外人更难理解,其实是还待中共专家来补充注解的。这本书如不有详细的注及参考文献,即进行学习,是很容易当成例行公事学习的”,“我如回来能有机会,想好好的来读一二年,把马列基本著作和中共重要文献来读个遍,或可就文艺座谈写点补充文章。因为一到乡下,就理解到文艺面向工农兵是必然的”。3沈从文:《致张兆和》(19520113/内江),《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281~282页。比起经学家的注疏,沈从文的做法保持着他作为文学从业者的特色:一是以小说创作的方式,来写这些文章产生背后的文化背景故事,与语境结合做具体化的解释;一是借助自己的认识结合其他理论文章进行补充说明。前者有“六经注我”的倾向,后者则带有“我注六经”的方法,他想做的正是结合这两种方法来进一步解读《毛选》。
上述引文只是笔者从这批书信中摘出的部分内容。这类文字提示着我们,沈从文在书信日记中多次表露出的对毛泽东思想的体悟和理解,并不是简单的政治表态。4参见任葆华《沈从文建国后的“鲁迅说”》,《鲁迅研究月刊》2013年第8期。仅把其作为附会之言,也恰恰遮蔽或者说忽略了沈从文思想的复杂和变化。
如果有意识地从这个角度去关注沈从文更多的文字,会发现他更早就开始自行思考如何解读毛泽东思想。在创作于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夕的长诗《黄昏和午夜》(生前未发表)中,沈从文创造性地将毛泽东思想称为“一种素朴的政治哲学”,从而将其直接和劳苦人民的共同心声结合在一起。5沈从文:《黄昏和午夜》,《沈从文全集》第15卷,第225~236页。“政治哲学”的说法,表现出沈从文对毛泽东思想有一种超越当下政治情境,和某种可期待的政治远景相联系的认识。在上文提到的《凡事从理解和爱出发》这封长信中,沈从文则不仅认为“马克思或列宁,高尔基或鲁迅,作品中都赋予一种深刻的诗意”,还认为“文艺座谈是有诗意充盈的”。1沈从文:《凡事从理解和爱出发》(19510902/北京),《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107页。沈从文将“诗意”从对文学作品的感受延伸到政治文件中,赋予后者以诗意的艺术性,和他体认社会历史发展的方式有关。在沈从文对毛泽东思想这种暗合自身逻辑和理念的解读中,“诗意”(抒情)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它不仅是一种感受表达,也是一种认知方式。若再扩展视野来看,沈从文在40年代介入政治情境的文字,也大多带有这样的抒情色彩。2关于沈从文从对政治的抒情化理解,同样是一个比较大的话题,受篇幅限制此处暂不多提,笔者正在撰写的另一篇论文中会有详细的论述。
以往的研究,多将沈从文在书信中讨论的“有情”与“事功”(可先暂时理解为对历史的“有情”和对现实的“有功”)视为对立的两方,认为沈从文在两者中做出了他的选择。3“有情”和“事功”是沈从文在1952年的两封土改书信中提到的一组概念,岳麓书社曾以《事功和有情》为篇名,将沈从文的两封残信[19520125左右《致张兆和、沈龙朱、沈虎雏》、19520129(2)《致张兆和》]作为不连贯但内容相关的文字,编入1992年出版的《沈从文别集·抽象的抒情》一书中,这意味着,这一组概念可能带有较强烈的后人“发明”色彩;在沈从文的这两封书信中,“事功”一词也常与“有功”混用。关于“有情”和“事功”的具体所指,下文会继续分析。如王德威提出,“在路上,他写给张兆和以及他的两个儿子的一封信里,提到了‘事功’和‘有情’的分野。对于他来讲,中国的历史除了是一个事功的历史之外,也是一部情绪的历史。而这个情绪的历史需要有情的作家来加以铭刻,而这个情绪往往是孤独的知识分子和文人,在生命最困顿的时候,所做的一种私密告白。他以《史记》为例证。《史记》表面的层次讲人事的功勋,战争、政治的恶斗等等,也就是事功的一面。但如果缺乏了司马迁有情的描述的话,再多的人事功勋也不过就是时间长河里的过眼云烟而已。所以沈从文在这个阶段,仍然坚持着他作为一个‘有情’的作家,应当如何来看待自己和历史的互动”4王德威:《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在北大的八堂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120页;王德威在这里的论述从前文“在路上,他写给张兆和以及他的两个儿子的一封信里,提到了‘事功’和‘有情’的分野”来看,只涉及19520125左右《致张兆和、沈龙朱、沈虎雏》这一封残信。。张新颖认为,沈从文在 “事功”的矛盾纠结中谈“有情”,这是“他自己正遭遇的思想和文学上的困境”:“政治要求‘事功’,要求‘致用’,甚至以‘事功’和‘致用’为标准和尺度,‘有情’如果不能达到这个标准,不符合这个尺度,就可能被判为‘无能’和‘无知’”;在他“不愿意认同新兴文学和新时代对文学的‘事功’或‘要求’”时,“就需要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来救助和支撑自己。一直潜伏在他身上的历史意识此时苏醒而活跃起来,帮助他找到了更为悠久的传统”;所以虽然“此行初始,沈从文确曾抱着把‘单独’的生命融合到‘一个群’中去的意愿;但最终,‘单独’的生命投向了‘有情’的传统”。1张新颖:《沈从文的后半生 1948—1988》(增订版),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80~84页。李斌也认为沈从文“在温习过往人生中完全回到了过去的自我,并通过阅读《史记》列传选本,上升到了理论自觉。这就是‘有情’和‘事功’的对立”,“他将自己和其他人对立起来,觉得土改中的干部和农民都属于‘事功’一面,这从长历史来看,终究不会留下痕迹,而作为边缘者的沈从文自己,由于掌握了‘联接历史沟通人我的工具’,看似寂寞,却能在‘千载之下百世之后’仍然发挥作用”。2李斌:《沈从文的土改书写与思想改造》,《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4期。姜涛的研究则提供了不一样的思路,他指出“‘有情’与‘事功’之别,在沈从文那里并没有被结论化,他当时的用心,更在二者‘综合’之难度与可能性”,因此只评说两者的矛盾对立是不全面的;联系这一时期的书信文字来看,沈从文此时提出的“‘有情’也可能是一种热情,它不只生成于主体的寂寞之中,同时也可以在翻天覆地的社会变革中被不断打开、转置并重造”。3姜涛:《“有情”的位置:再读沈从文的“土改书信”》,《文艺争鸣》2018年第10期。“事功”和“有情”的提出是他在创作思想上矛盾、挣扎的一种表现,但这样的矛盾不一定代表着对立,而是他“综合”不能的困境。
我们结合上文沈从文对毛泽东思想的解读,重新去考察沈从文在川南土改后期有关“事功”和“有情”的文字:
这种“有情”和“事功”有时合而为一,居多却相对存在,形成一种矛盾的对峙。对人生“有情”,就常和在社会中“事功”相背斥,易顾此失彼。管晏为事功,屈贾则为有情。……诸书诸表属事功,诸传诸记则近于有情。事功为可学,有情则难知!……年表诸书说是事功,可因掌握材料而完成。列传却需要作者生命中一些特别东西。我们说得粗些,即必由痛苦方能成熟积聚的情——这个情即深入的体会,深至的爱,以及透过事功以上的理解与认识。1沈从文:《致张兆和》(19520125左右/内江),《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318~319页。
年夜在乡场上时,睡到戏楼后稻草堆中,听到第一声鸡叫醒来,我意识到生命哀乐实在群众中。回到村里,住处两面板壁后,整夜都有害肺病的咳喘声,也因之难再睡去。我意识到的却是群众哀乐实在我生命里。……我还有好些工作待做,好些事情待用一个更热情无我态度去完成它。也还待从更多方面去学习,去认识理解,才可能在克服种种困难中逐渐把工作完成。人人都说爱国家人民,但是如何爱,以及如何去证,实在大有不同。从历史看,管仲、晏婴、张良、萧何、卫青、霍去病对国家当时为有功,屈原、贾谊……等等则为有情。或因接近实际工作而增长能力知识,或因不巧而离异间隔,却培育了情感关注。想想历史上的事情,也就可以明白把有功和有情结合而为一,不是一种简单事情。因为至少在近代科学中,犹未能具体解决这件事。政治要求这种结合,且作种种努力,但方法可能还在摸索试验,因为犹未能深一层理会这种功能和情感的差别性。只强调需要,来综合这种“有情”于当前“致用”之中,是难望得到结果的。……
……到那时,有情的长处与事功的好处,将一致成为促进社会向前发展的动力,再无丝毫龃龉。……2沈从文:《致张兆和》[19520129(2)/内江],《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334~336页;有关“有情”和“事功”的讨论在这两封信中有大量内容,篇幅所限,笔者只能择取部分摘入文中。
可以发现沈从文的确从未将“有情”和“事功”视为完全对立、不可合一的存在,倒是反复在感慨两者结合的不易。联系“有情”和“事功”这段讨论的前后文字来看,沈从文将“我意识到生命哀乐实在群众中”的情形转化为“我意识到的却是群众哀乐实在我生命里”时,他的思考不是人我的区别,而是更进一步将“我”投向人民。接着他在“如何爱国家人民”这一设问下继续讨论“有情”与“事功”——两者都基于对国家与人民的爱,只是“合而为一”,不论是从历史还是当下来看,都不是易事。但在过去与现在之后,是对明天与未来的期许。结合沈从文在川南的最后一封信,他“有情”的对象更加清晰:
住呈贡乡下八年,虽在生活上和当地人近于打成一片,但是却如在一种不相关的自然状态下共同存在,彼此之间的荣枯哀乐,是不相通的,是在完全游离情形中过日子下去。虽前后将近八年,还不如这次三个月里相互熟习。……也是从这种学习中,才深一层明白文艺座谈所提“普及”和“面向工农兵”,“为工农兵”的重要性。我们有将近四万万人民,生活情况和知识水准,大致都还是和这里村子中的各阶层农民相差不多。1沈从文:《致张兆和》(19520209/内江),《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348页。文中所指的最后一封信,是依据《沈从文全集》和《沈从文全集·补遗卷》的收录情况而言。在《致张兆和》[19520129(2)/内江]这封信后,到沈从文离开川南,《全集》中收录的沈从文在内江的书信一共是1952年2月的3封信。把前后的书信联系起来看,也可以发现,从 “有情”与“事功”自提出到反复讨论,直至离开内江,他的信中都流露出了这种敞开的热情。
因此在笔者看来,沈从文在离开川南前所谈的“有情”,不是指向寂寞的个体生命,而是向外敞开的,是把自己投向广大的人民群众的;不仅投向历史,也投向现实与明天。这样的“有情”,不仅是他对社会伟大变革的感受,也是他认识论上的更新——“多少年来思想家提起的‘耕者有其田’‘不患寡而患不均’,却从人民革命中得到同享共有的发展”2沈从文:《致张兆和》(195202上旬/内江),《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346页。。
有意思的是,正是在综合“有情”和“事功”的困境中,沈从文完成了“知识分子改造”的情感要求。毛泽东在《讲话》中考虑让知识分子下乡,与贫困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是为了让他们在与群众的相处中发生情感变化:“由一个阶级变到另一个阶级”,“知识分子出身的文艺工作者,要使自己的作品为群众所欢迎,就得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来一个变化,来一番改造”。3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上的讲话》,《解放日报》1943年10月19日。沈从文“住的是中队部,也即如军中的指挥部,不算是土改斗战前线,因之也可以说没有和土改战士一道,没有和农干一道,小组中种种是明白得不甚具体的”4沈从文:《致张兆和》[19520129(1)/内江],《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324页。。虽然身处土改工作相对边缘的位置,但经由亲身的观察和对《毛选》的阅读,沈从文转变了自己的情感立场。这时的“有情”不单是文学性的,也是政治性的;正如识者所言,“沈从文已更新了讨论的层次,将‘有情’与‘事功’的关系,从文学书写转置于更为宽广的社会政治视野中”5姜涛:《“有情”的位置:再读沈从文的“土改书信”》,《文艺争鸣》2018年第10期。。
总的来说,不论是从沈从文情感立场的转变,向劳动人民敞开的“有情”,还是从他在文学创作继续尝试如何书写普通劳动人民(《老同志》)和普通干部(《中队部》)来看,对毛泽东思想中关于“新的人民”的认识,对如何向人民学习和为人民服务的接纳,以及在川南土改中的亲身实践,作为“乡下人”的沈从文从理论和现实中都感受到了乡村和底层人民的新变化:新社会对劳动和人民的尊重,劳动人民在现实中主体性地位的获得,等等;也使作为“知识分子”的沈从文获得了在新社会中继续记录、展现人民生活的新的现实冲动;延续并更新了他“乡下人”和“知识分子”双重立场与身份的情感认知和责任担当。在这个意义上,他关于“有情”与“事功”的思考,可以说是自己如何能够把对广大劳动人民敞开的“有情”与真正为人民服务的“事功”相结合的探索。
三 沈从文的再次提笔:川南之行的小说创作
上文提到的《老同志》和《中队部》是沈从文创作的与他川南之行联系最为紧密的两篇小说。1据《沈从文全集》中提供的信息,只能确定《中队部》创作于1952年,是否在土改期间完成,还不能确定。但是《老同志》第七稿的注明时间是1951年1月14日,沈从文1952年2月中旬离开内江;《中队部》中的一些文学素材记录时间也要到1951年1月;再结合沈从文的身体状况来看,《中队部》完成于川南的可能性不大。《老同志》并不是有关土改的故事,而是沈从文以革大学习期间认识的一个炊事员老同志为原型所写的故事。在抵达内江不久后,他花费了三天时间,改出了《老同志》的第三稿。从创作水平来说,这篇小说在沈从文的作品中不算好,但这是他在新中国成立后写的第一篇小说,也是自1947年《传奇不奇》后的第一篇。他在信中对张兆和说,“完成后看看,我哭了。我头脑和手中笔居然还得用”;自己评价这篇小说“一切写实,素描画似的,解释得还稍多了些,叙事不够。可是从这里也可看出这是一个起始,一回尝试。短篇重设计,观点是人民的,歌颂新的一代的,表现还是城市中知分来看的形式,笔过细。但是这起始,使我理会到两点,一即思想还待提高,到能用笔去处理完全实在的斗争中种种人事;二即体力差得很,工作还是觉得吃重”。2沈从文:《致张兆和》[19511113(1)/内江],《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158页。之后他把第三稿寄回家中,给张兆和和儿子们看。1952年1月,他又把《老同志》改到了第七稿,但自觉“似走了样,主题转到知识分子改造去了”1沈从文:《复沈龙朱》(19520112/内江),《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276页。此时他的身体状况显然比之前更差了——不过五十岁,却被村民以为有六十多岁。,又把第七稿寄给了张兆和,想问问她是否有进步,不过自己也知道“事少解释多,方法不大好”2沈从文:《致张兆和》(19520120/内江),《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295页。另,从书信中可以看出,从第三稿到第七稿,小说主题有比较大的调整。目前整理编入《沈从文全集》的,是以知识分子改造为主题的第七稿,第三稿笔者目前还无缘得见。关于前三稿的主题,沈从文曾提到“我许过了愿心,要为他写个短篇的。一写保还生动,因为我看了他十个月,且每天都和他在一块蹲蹲或站站的。他的速写相在大厨房和斯大林画同列在墙上,合式得很。素朴的伟大,性格很动人的。但是也正是中国农民最常见的”。据此推测,前三稿应是以老同志为中国农民典型来进行创作的。。
就第七稿而言,张新颖直接指出“这篇前后历时近两年的小说,写得并不好”,不好在何处,他没有提,只是提到“不过,从中还是能够看到当时的政治和生活范围”。3张新颖:《沈从文的后半生:1948—1988》(增订版),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48页。但除了外部因素,从小说的创作手法来看,沈从文已经开始尝试转变个人的文学创作方式——小说中多“人事”而少“风景”,多“动”而少“静”,多“对话”而少“描写”,放弃了他原来熟悉的写法。
这样的尝试在《中队部》的创作中更加明显。《中队部》是一个电话记录,全篇都是一个驻守于中队部的土改工作人员在电话中汇报工作。汇报共有七大段,读下来可以发现,这篇小说以“动”的方式,大致将沈从文在书信中提到的部分所见所闻重写了一遍,在形式上特别注意把静的风景转换为动的人事。如:
……你说大地主肖辉重的根据地,大田村卢因寺吗?近得很,不过二里路。我们就住在山脚下,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那个堡子。很好看,可是一座真正封建堡垒喔!肖家和杨家糖房都在山脚下。上面已经看过,地主威风扫荡了,看不出。住了二十户贫农,有五万土。看到个老头子在堰塘边钓鱼。在山砦顶上钓鱼!他说:“没事干,帮小猫钓小鱼。”……后来又说:“也有大鱼,二三斤重,不上钓。”钓来自然就自己吃了。是个现代姜太公吗?不,不,姓尧,鲁般弟子,一个老木匠师傅!现在闲着,很快就得忙起来了。过去帮地主女儿办嫁妆衣柜,赶明天老百姓做尿桶可真得忙!4沈从文:《中队部》,《沈从文全集》第27卷,第480页。
这一段文字的素材,显然来自《远望卢音寺》:
此钢笔速写小画,是一九五二年一月二日在四川内江第四区参加土改,住一糖房中草棚里,从高处远望丘陵地五里外高处一山砦“卢音寺”景象。山砦为黑色石头孤峙独出,四围壁立,只一砦门可以上下。四围是甘蔗田,下部为一大糖房,离卢音寺约一里许。过不多久糖房开榨时,我即随总部至此糖房住。牛栏中有廿四只肥牛,四只一班,日夜不息榨浆。
卢音寺上面有几亩菜地,还有个石塘靠储雨水,做日用并浇菜。塘中深处可到一丈,大鱼有五—十斤的,不上钓,钓了小鱼又放回。一个老木匠守砦子(即庙宇),还有个雕刻极精的戏台。四围还有城墙。老木匠靠做嫁妆床铺为生,所有刨子即到廿卅种,一份工具全亮亮的用过大几十年。土改后已无活可做,只靠种菜过日子。新的职业是敲钟开会,钟声可达附近四十六七个小村庄。土改大会即在下边平坡地糖房后进行,集众到一千人,红旗飘飘,从四处丘陵地来时一切如画。只枪毙了一个肖姓大地主肖三爷示众,大糖房原即归其所有。1沈从文:《远望卢音寺(速写)》(19520102/内江),《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265~266页。
通过对比可以发现,虽然小说和散文描写的事物一致,但叙述的方式和立场差异极大。在《远望卢音寺》中,沈从文仍是作为一个外来者在记叙当地的风景;而到了《中队部》,这支笔则是力图站在“人民”的立场,去把握历史巨变中的一个动态。借助电话记录的形式,静的风景被拉近,变成了动的人事。这种叙事方式,是沈从文就自己此次出行所获得的新理解,对创作出符合新时代文学要求作品进行的尝试。但《中队部》显然也不是一部佳作,它暴露出了很多问题,如沈从文想要达成的“动”与“静”、“风景”与“人事”的结合,变成了只有故事没有背景,故事也不够紧凑完整。文体上,看似是在对话,实则是主人公在自说自话,也不符合电话汇报的实际情形。而由于他对土改工作的参与实在有限,只能把自己在“中队部”所获得的他人介绍信息进行修整,无法更具体地去描写土改中的相关细节,内容也不够生动。《中队部》的副标题是“川南土改杂记一”,显然沈从文的计划仍是写作一个系列,但出于素材的有限和身体状况等种种原因,这个计划最终不了了之。
在这两篇小说的创作中,沈从文努力站在人民的立场上,把他对于普通群众的爱和这些人在历史进程中的贡献表达出来。在这样的创作构思中,很难说他没有对向广大劳动人民敞开的“有情”和真正为人民服务的“事功”继续进行综合的尝试。但正如《中队部》的失败一般,他在文学创作上似乎找不到一条综合“有情”和“事功”的道路。但他并没有就此全然放弃对实现两者综合的探索。
四 沈从文的转业:“有情”与“事功”的再综合
贺桂梅曾指出,沈从文在1960年代初期的《抽象的抒情》一文中,对文学与社会/政治之间关系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见于文字、形于语言”的“抒情”后撤了一大步;认为“文学”仅仅是一种“情绪”的调节抒发,对“外”(社会、政治)并不能产生多少作用。1贺桂梅:《转折的时代 ——40~50年代作家研究》,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33页。沈从文此时已经放弃了去调和“有情”与“事功”之综合的可能,承认他自1940年代以来的思想探索彻底失败了。在这篇文章中,沈从文通篇谈论的对象是“文学艺术”,只有在“抒情”的后撤问题上,他单独提及了“文学”。这不免让人产生疑惑:沈从文的态度转变,是把“抒情”仅仅作为文学的气质,还是他只放弃了文学创作中与社会/政治有关的“抒情”?那么对于自己投注颇多心血的文物研究,沈从文难道只是将它视作一种兴趣的延伸,或一份工作吗?
有研究者找到了当时调沈从文到故宫博物院工作的通知,“随通知还附有沈从文、丁玲、刘白羽、王冶秋及中国作协党组的信函6件”;其中中国作协党组的信函中提到“关于沈从文先生的工作问题,经我们几次和他本人及夫人接触,最后他夫人表示还是去故宫博物馆主持织绣服饰馆,同时进行写作为好”。2郑欣淼:《新发现的沈从文、丁玲书简》,《文汇报》笔会编《每次醒来,你都不在》,文汇出版社2006年版。可见在沈从文的工作去向上,张兆和的意见有重要的参考性乃至决定性。但不论是从现实政治环境客观或主观的压力,还是张兆和的干涉,沈从文对文学的放弃,都多被看成一种被动的选择。1940年代的“自身创作困境说”,则是另一种对沈从文主动放弃文学的解释。但这些研究仍是偏向解释沈从文为何放弃文学,成为博物馆里的一个公务人员;而在兴趣之外,真正使他转向文物研究,还能写出相当专业的研究著作的原因并不清楚。1有兴趣不代表有能力进行研究,例如文学爱好者和文学研究者的关系。关于沈从文对工艺的兴趣史,沈从文在自己的文字中有比较详细的时间脉络记叙,学界也已经有了比较完整的研究,不再赘述。有意思的是,王德威在其研究中认为当文学不能帮助沈从文走出召唤抽象价值的困境时,即“他既无法完成乡土小说(例如《长河》)也无法从现代主义实验中找到出路(例如《看虹录》)”,“就在这个关口,沈从文开始关注工艺美术”,工艺作品“让他见识日常生活实践在白工织造里‘抽象’的再现”。参见王德威《史诗时代的抒情声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53页。王德威的观点暗示着,从文学到文物,是沈从文自40年代以来对抽象价值追求的延续。简言之,留在博物馆或可以被认为是一种被动的选择,但是能够做出什么样的成绩则是一种主动的行为。
王德威认为《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表达了“沈从文作为一个有心的抒情的文人,他企图借他的书写,借着他生活的美学,以及艺术上各种各样美感经验的交会,塑造一种安身立命的可能性”,所以这本书虽然是“一个有关‘事功’(外交)的历史任务”,但“在沈从文的笔下,变成了一个‘有情’的历史任务”,“把他的‘抽象的抒情’付诸一项看来微不足道,却最‘贴身’的历史实践里”,是对中国现代性——在与大革命、大启蒙的历史相抗衡和对话中——的另一种追求的体现。2王德威:《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在北大的八堂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130~131页。在王德威最近的研究中,他认为沈从文的文物研究“奠基于与无数古代工艺美术品的机遇,尤其是视觉观察和感官接触”,这使沈从文与主流史学家在方法论及意识形态上大相径庭,“当学院同侪斤斤计较档案资料或理念模式的分析,沈从文反其道而行,将研究兴趣放在下里巴人的区块”,“从而创造了独树一帜的‘唯物/微物史学’”,随后进一步指出《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是沈从文将“抽象的抒情”计划付诸实践的作品。3王德威:《史诗时代的抒情声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147~148、155页。
但结合上文对沈从文川南之行的分析来看,转向文物研究,亦是他吸纳了毛泽东思想之后,关于“有情”和“事功”如何进行综合的探索的延续。从人民性和“新唯物观”的角度来看,沈从文从文学转向文物意味着,他选择文物研究并不是一次后撤,而是一次有目的的战略转移。他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不是要把“事功”的任务变成“有情”的历史,而是要尝试把他敞开的“有情”再次融入现实的“事功”中。笔者在这里提出沈从文文物研究的人民性,是想强调沈从文的文物研究中所特有的,与以往不同的出发点。他的研究同样蕴含着鲜明的通俗性,如在研究对象上,沈从文并不拘泥于那些传统的被认为“有价值”的文物;在目的上,则意图把文物研究从一门“玄学”发展成普通大众也能看懂、理解的研究。但“人民性”与“通俗性”还是有所区别的,人民性强调了人民是“文物”的创造者,体现了他们创造性的智慧与成就,而通俗性则是关注那些以往不登大雅之堂的“文物”,如沈从文后来投入极大精力的服饰考古。不过,从通俗的文物中重新发现人民性,也正是沈从文文物研究的重要动力。在这个意义上,他对“有情”与“事功”综合的探索没有结束,而是把它从文学创作的领域转移到了文物研究上,在文物研究中勾连起研究者(沈从文自己)与研究对象的创造主体(劳动人民)之间的“有情”。这一点鲜明地体现在他进行文物研究的方法和理想上。
沈从文多次提到过自己的研究方法与《实践论》《矛盾论》之间的联系,如“想试来用学习《实践论》求知方法,搞搞调查研究,从人物衣着、车马装备、桌子板凳、坛坛罐罐等等平常事物发展变化出发,来比较综合一番”1沈从文:《用常识破传统迷信》,《沈从文全集》第27卷,第235页。;“学习用《实践论》、《矛盾论》、辩证唯物论搞文物工作,一切从发展和联系去看问题”2沈从文:《我为什么始终离不开历史博物馆》,《沈从文全集》第27卷,第243、247页。等。
关于沈从文从毛泽东思想中汲取到的认识论和方法论,他曾总结过四条原则:“不调查无发言权”,“研究中国文化史的重要性”,“一切学术研究工作,善于用实践论求知识,反复求证的方法去进行,必可得到新的进展”,“一切不孤立,一切事有联系和发展”,并说“这些原则当时虽还孤零的记入印象中,但试来结合到我对于文物的学习研究上,得启发就太大了”。3沈从文:《我为什么始终离不开历史博物馆》,《沈从文全集》第27卷,第243页。钱理群在其研究中还加入了沈从文另一篇文章中“一切从具体出发,不从抽象出发”这一条;参见钱理群《岁月沧桑》,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版,第24~25页。从表述来看,与这四条原则相关的,至少有毛泽东《反对本本主义》、《实践论》和《矛盾论》这三篇文章。沈从文对毛泽东思想的理解和吸纳,最终在他的文化实践中形成了一种总体性的综合认识。具体来说,被沈从文提炼出来并加以组合应用的关键词句,有“唯物”“实事求是”“实践”“联系和发展”等。钱理群指出沈从文所说的“唯物的‘常识’”和“实事求是的研究工作方法”,就是他在《实践论》和《矛盾论》启发下形成的新认识论与方法论。1钱理群:《岁月沧桑》,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版,第25页。其中“唯物的‘常识’”和“实事求是的研究工作”分别取自《用常识破传统迷信》和《我为什么强调资料工作》这两篇文章。
其中,“唯物的‘常识’”可以说是沈从文对《实践论》与自己的工作相结合的一个颇具创造性的概念。从沈从文的具体研究成果来分析他如何应用“唯物的‘常识’”会更加清晰。在他看来,专家权威的根据“不外一见于著录,二有皇帝名流题跋,三经过现代受重视的字画鉴定专家‘权威’的认可,即共同形成不可动摇的尊严”,是一种“猜谜子唯心论方法”2沈从文:《用常识破传统迷信》,《沈从文全集》第27卷,第229~241、229~241、233页。,这样的研究方法,接近于《实践论》中所反对的教条主义和经验主义。而他“却想试着用学习《实践论》求知方法,搞搞调查研究,从人物衣着、车马装备、桌子板凳、坛坛罐罐等等平常事物发展变化出发,来比较综合一番”3沈从文:《用常识破传统迷信》,《沈从文全集》第27卷,第229~241、229~241、233页。。利用“唯物的‘常识’”,抛开专家权威的判断解决问题,回到人类最基本的实践活动,即生产活动当中,重新打开从人的社会实践到感性认识再到理性认识最后复归实践的过程。比如对书画界通行认为是东晋顾恺之所作的《洛神赋图》,沈从文借助自己对古代服饰变化的“文物常识”,从物质基础出发,考察图上曹植身边侍从、船夫和驸马骑士的穿戴发饰的时代特征,指出“从这些物证一加核对,则洛神赋图最早不出展子虔等手笔,比顾恺之晚许多年”4沈从文:《我为什么始终离不开历史博物馆》,《沈从文全集》第27卷,第251~252页。。
当沈从文将“唯物的‘常识’”应用在其文物研究时,也落实了他如何以劳动人民作为历史文化主体的研究方向。比如谈山水画的发展史,他就提出“从战国汉代以来,出土文物金、铜、木、漆、陶、丝,工艺品中反映出山水而后来影响发展的东东西西,不下千百种”,将广大手工艺人的贡献纳入山水画史的发展中,舍弃了董其昌的南北宗说。5沈从文:《用常识破传统迷信》,《沈从文全集》第27卷,第229~241、229~241、233页。用具体的出土文物,去展示劳动人民在文化艺术发展过程中的幕后身影。在美术史的研究中,这样的做法既可以推进新的历史教学,“更可以改变历来用文人画作重心的美术史研究和写法,可望慢慢转而改成以劳动人民艺术成就为中心的美术史”6沈从文:《我为什么研究杂文物》,《沈从文全集》第27卷,第191~192页。。
沈从文的研究方法虽然是从小处入手,但他的想法却是要往大处、远处看。因此当沈从文在历史博物馆能够接触到更多各式各样的文物时,他却把研究兴趣放在“下里巴人的区块”,正是在于他看到的历史主体,不再是单独的个体生命,而是“人民”。他谦逊地把自己的研究追求说成“一点妄想”:“从文物出发,来研究劳动人民成就的‘劳动文化史’、‘物质文化史’,及以劳动人民成就为主的‘新美术史’和‘陶’、‘瓷’、‘丝’、‘漆’,及金属工艺等等专题发展史。”1沈从文:《我为什么始终离不开历史博物馆》,《沈从文全集》第27卷,第245、245、245~246页。因此,沈从文对“下里巴人的区块”的研究绝不单单是在研究对象和内容上的转向,背后关涉的是“一切文化成于劳动人民之手”2沈从文:《我为什么始终离不开历史博物馆》,《沈从文全集》第27卷,第245、245、245~246页。这一历史唯物主义命题。再联系到编辑中国古代服饰史的任务一开始是在周恩来的建议下,做出一部外交礼物,以展示中国古代服饰变化这一点来看,3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后记》,《沈从文全集》第32卷,第526~528页。如何编辑中国古代服饰史同样还是一个关于如何“古为今用”的具体实践问题。他自认为“试用《实践论》求知方法,运用到搞文物的新工作,不受洋框框考古学影响,不受本国玩古董字画旧影响,而完全用一种新方法、新态度,来进行文物研究工作的,在国内同行实在还不多”,但“这么工作是一条崭新的路。作得好,是可望把做学问的方法,带入一个完全新的发展上去,具有学术革命意义的”4沈从文:《我为什么始终离不开历史博物馆》,《沈从文全集》第27卷,第245、245、245~246页。。利用唯物辩证的研究方法,从“人”走向“物”,再回归“人民”,站在劳动人民的立场上,“有情”地重新书写以劳动人民为主体,而非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工艺美术史。
汪曾祺说:“他搞的那些东西,陶瓷、漆器、丝绸、服饰,都是‘物’,但是他看到的是人,人的聪明,人的创造,人的艺术爱美心和坚持不懈的劳动。……他搞的文物工作,我真想给它起一个名字,叫做‘抒情考古学’。”5汪曾祺:《沈从文的寂寞——浅谈他的散文》,汪曾祺著,范培松、徐卓人编《汪曾祺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77页。钱理群也指出“在沈从文的心目中,文物研究是和一个大的目标联系在一起的,他是自觉地要通过自己的文物研究,使自我生命和民族文化的发展、历史的进步取得有机的联系”6钱理群:《岁月沧桑》,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版,第57~58页。。
沈从文自己说他后半生的文物研究“和个人前半生搞的文学创作方法态度或仍有相通处,……给人印象,总的看来虽具有一个长篇小说的规模,内容却近似风格不一分章叙事的散文”1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前言》(1980),《沈从文全集》第32卷,第10页。。从其思想变化来看,沈从文的文物研究既延续着他自文学创作开始就“为民族保留生活、文化和政治记忆的信念”2姚丹:《倾心“融合”还是漠然“旁观”?——沈从文川南土改行的思想史与文学史意义》,《文学评论》2020年第2期。,同时在唯物的求知方法和以人民为历史主体的认识论和方法论的观照下,发展出了一条具有“学术革命意义”的道路,这正是他对“有情”和“事功”之综合的探索的延续。不过,这时现实的“事功”已经实际上跟随着认识论和方法论的更新,融入他对过去与现在的劳动人民的“有情”中去了。要言之,在此时的文物研究中,沈从文突破了原先在文学创作中“有情”和“事功”综合而不能的困境。
郭沫若在为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所作的序言中写道:古代服饰“遗品大率出自无名作家之手。历代劳动人民,无分男女,他们的创造精神,他们的改造自然改造社会的毅力,具有着强烈的生命脉搏,纵膈千万年,都能使人直接感受”3郭沫若:《序言》(1964.6.25),《沈从文全集》第32卷。。沈从文在一封他未能完成的遗作中里曾说自己“卅年学习,认真说来,前后只像认识十一个字,即‘实践’,‘为人民服务’,和‘古为今用’,影响到我工作,十分具体”4沈从文:《无从驯服的斑马》,《沈从文全集》第27卷,第380页。。所以沈从文的文物研究,是在对毛泽东的“人民观”和“唯物观”的认同和发展下5关于沈从文所理解的新中国意识形态及其接纳,笔者在这里也借用了钱理群关于“新人民观”和“新唯物论”的概念,参见钱理群《岁月沧桑》“1949—1980:沈从文的坚守”一章。,并非仅仅是向内重寻自我,而是向外敞开的“有情”研究。正是如此,沈从文终成一代文物研究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