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昆汀·塔伦蒂诺《八恶人》叙事美学
2023-09-12米诗懿
□米诗懿
作为昆汀·塔伦蒂诺执导的第八部电影,2016年上映的《八恶人》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原创音乐”奖。影片《八恶人》主要讲述了不同身份、不同种族的八个人因为暴风雪暂时被困在一家客栈时上演的生死存亡的游戏。美国南北战争后数年,怀俄明州山区经过一场暴风雪后寸步难行,赏金猎人约翰押解他的“猎物”——女囚黛西,两人坐马车前往红岩镇执行绞刑,在路途中偶遇同为赏金猎人的黑人少校沃伦,他也领着自己的战利品前往红岩镇,而后又遇到从远处走来的红岩镇新任治安官曼尼克斯。由于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同行四人加上马车夫只能选择绕道在一家客栈暂且躲避几天再重新上路。打开客栈的大门发现里面已经有四位客人了,分别是临时看管客栈的鲍伯、处刑官奥斯瓦尔多、牛仔乔·盖奇以及来怀俄明州寻找儿子的老将军桑福德。正当大家以为会相安无事地度过这几天时,约翰和马车夫喝了毒咖啡后中毒而亡,一场有预谋的劫杀计划缓缓拉开帷幕。原来早早在客栈等待的鲍伯等人是黛西哥哥乔迪领导下的多摩格帮派的强盗,而客栈的真正老板及服务员已经被他们残忍杀害,老将军也是被他们胁迫来演这出戏的。可是事态并没有照着他们预料的那样发展,最终八个人都丧命于此。《八恶人》是昆汀执导的第八部电影,在以往“昆汀式”电影的基础上,这部影片的拍摄手法更成熟,运用70 毫米的胶片摄影(普通胶片电影是35 毫米)使电影的视听效果达到最优,同时极力彰显具有个人色彩的叙事风格。
一、双重时间
《八恶人》采取字幕的方式把电影划分为六个章节:去红岩镇的最后一辆马车、两个大混蛋、明妮的男装店、多摩格的秘密、四名乘客、黑人和白色地狱。前四章基本是按照事件本身的发展顺序展开叙述,一辆马车上载着赏金猎人约翰、他的战利品黛西、昔日少校而今同为赏金猎人的沃伦以及红岩镇新任治安官曼尼克斯等人前往红岩镇,但是途中遭遇暴风雪,于是只能在一家名为“明妮的男装店”的旅馆留宿几日,等暴风雪停止后再启程前往红岩镇。但是在这家客栈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杯毒咖啡杀死了约翰和马车夫。而第五章借助倒叙帮助观众了解早在客栈等候的四位客人的真实身份,以及在咖啡里下毒的凶手。前者是位于整个故事发生前,所以属于“外倒叙”;而后者是整个故事起点后,原始叙事已经经历了一段时间,所以属于“内倒叙”。最后第六章继续讲述原始故事,黑人少校和治安官同黛西在客栈对峙,最终三人丧命于此。至此,为观众呈现出一个完整的叙事框架。大摄影师突破常规叙事时序,在讲述主线情节的基础上,改变了事件发生的顺序,运用倒叙的叙事策略补充人物的背景,设置悬念。在表现人物心理时,导演采取闪回的方式来刻画人物形象。人们所说的闪回通常是将叙述者在言语层次上用倒叙所讲述的事件与有关的视觉表现相结合。在第三章中,桑福德将军对沃伦少校抱有强烈的敌意,所以沃伦少校想要激怒将军借机杀死他。导演特地运用闪回把沃伦少校侮辱将军儿子的画面呈现出来,结合沃伦少校的讲述和桑福德将军想象的画面,这样的双重刺激使桑福德将军落入少校设置好的圈套,一怒之下意欲击杀沃伦少校,结果反被沃伦少校一枪毙命。
时频表示某一事件被叙事提及的次数与它在虚构世界里所发生的次数之间建立的关系。同文学叙事一样,这种关系在电影叙事中有三种:单数性的叙事(一个叙事用于一个故事,不定次数的叙事用于不定次数的故事)、重复化的叙事(不定次数的叙事用于一个故事,如1956 年黑泽明拍摄的《罗生门》从四个不同的角度向观众展示武士被杀的故事)、反复体的叙事(一个叙事用于不定次数的故事,如演员机械地重复之前已经出现过的对话或动作)。而那封来自林肯总统的信就属于重复化的叙事。影片中,沃伦少校珍藏的一封来自林肯总统的书信被反复提及。第一次是影片开头沃伦少校搭上约翰的顺风车,两人面对面坐在马车上,约翰主动提出想要看看,而少校为了报答乘车的恩情答应给他阅读,当这封信被约翰拿在手里时,马车顶棚透出一束阳光打在信上,那封信仿佛是一本《圣经》,神圣而纯洁。第二次是在客栈里吃饭间隙,几个人开始讨论这封书信的真假,治安官一口咬定是假的,认为美国总统不可能和一个懦弱的黑人军官保持通信往来,果然沃伦少校也承认了这封信确实是假的,随身携带的主要目的是让白人卸下对自己的敌意,正如少校所说:“你如果知道了,还会让我上马车吗?”于是,约翰立即转换了对沃伦少校的态度,这封信被他称为“肮脏的伎俩”,表明即使在南北战争后,美国黑人的地位并没有随着战争的结束而有多大的改变。最后一次是在影片尾声,此时驿站里仅存沃伦少校和治安官,两人用尽最后的力气绞死了黛西,气喘吁吁地躺在地板上,治安官提出想要看看这封信,于是随着大摄影师的拍摄视角缓缓拉高,曼尼克斯读完了整封信,两人的生命也随之终结,影片也落下帷幕。这封信在影片末尾得到意义升华,这封信象征着黑人和白人互相尊重的桥梁,也暗示在当今美国社会,黑人依然无法得到像白人那样公平的对待,同时也寄寓了导演的美好愿望,相信终有一天美国黑人和白人会像影片结尾那样和平共处。
二、人物的双重性格
从电影的叙事角度看,主人公其实只有三位,并不是像标题取的那样有八个主角,分别是——赏金猎人约翰、黑人少校沃伦以及新任治安官曼尼克斯。约翰是一位赏金猎人,作为特定时代背景下的特殊职业,他的内心有着极高的职业操守,只相信法律和自己手里的枪,这也让他在押送黛西的路途上吃了不少的苦头,最终也是因为自负喝下了被黛西的同伙下了毒的咖啡中毒身亡。约翰乍看行为粗鲁,冷酷无情,实则是一个热心肠,平等待人,当其他人对沃伦少校多多少少有点意见时,他表示出对沃伦极大的尊重。沃伦少校作为主人公一号,主角群像中的唯一黑人,承受了来自他人不少的侮辱与蔑视。他穿戴整齐,举止彬彬有礼,推理凶手时思维缜密,但他也是一个心狠手辣、为了保全自己利益不惜牺牲他人生命的狠角色。通过治安官的讲述了解了当初为了逃出集中营,沃伦放火烧死了集中营的全部俘虏,甚至里面还有和他一样的黑人同胞;在客栈遇到昔日同在战场打过仗的北方将领桑福德将军,回忆起将军在战场对待黑人俘虏的残暴罪行于是设局灭口;当黛西的哥哥在地下室朝沃伦的裤裆开了一枪后,他从地下室钻出来时被沃伦一枪爆头等暴力行为显示了少校的双重性格。在他身上,导演毫不隐讳地寄寓了多重隐喻,先作为一个黑人,他用一封伪造的书信想换来平等的对待,可惜伎俩被戳破了,于是只能用暴力解决一个又一个敌人。这也是为什么八人齐聚驿站后,奥斯瓦尔多提议把驿站的空间分为南北两大阵营,彼此互不干涉。治安官曼尼克斯出场显得畏畏缩缩,油嘴滑舌,本以为是一个没什么本领的话痨,但是他成为南北战争后逐渐成长起来的一代“新人”的缩影。作为南方代表,他歧视黑人,一上车就对沃伦使用蔑称;面对战争中的道德是非,他坚决维护父亲的声誉,把桑福德将军视为英雄;同时作为小镇治安官,他也有自己的职业操守,面对女囚黛西的诱惑不为所动,最后与沃伦协力绞死了黛西,完成了约翰的遗愿。这三位主人公看上去凶神恶煞,举止粗暴,尖酸刻薄,像是最大的“恶人”,但五个真正的恶人其实隐藏在伪装的面具背后。
女囚黛西作为本片中的唯一女性人物是一个根本没有什么女性特征的形象。她时而疯癫,时而清醒,在被押解的过程中完全体会不到她的窘境,仿佛要被送上绞刑架的不是她。她的种种疯癫行为也导致了约翰的粗暴对待,但是在影片末尾黛西的闪光点展示了出来,在进行了一番厮杀后,面对仅存的沃伦少校和治安官,她毫不畏惧,利用自己的身份与两位男主人公谈判斡旋,争取一线生机。而多摩格帮的其他三位成员分别佯装为文艺青年鲍伯、行刑官奥斯瓦尔多·克布雷、牛仔乔·盖奇。但是实际上每个人都是罪大恶极的通缉犯。四人为了解救黛西提前来到客栈,面对手无寸铁的老板和服务生以及送他们前来的马车夫毫不留情统统开枪灭口,唯一留下了桑福德将军也只是为了让这次伏击更有说服力。而桑福德将军表面是一个热爱祖国、寻子心切的伟岸形象,其实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面对凶恶的多摩格帮匪徒,完全没有一位将军应有的风度,而是唯唯诺诺地答应配合他们的计划;战争期间,以极不人道的方式处理了黑人俘虏;在客栈里对黑人少校始终怀有敌意,歧视黑人,最终也死在黑人手里。
影片中每个人的行为都有好有坏,他们只是按照自己阶级的生存法则和道德标准的出发点去获取利益,当然每个人也有应得的结局。所以这也给观众留下了思考空间,当约束行为的社会准则不再普遍流行时,个人行为的准则是遵照主宰社会的意识形态,还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
三、后现代主义风格
昆汀将暴力和不同因素完美结合形成一种独特的暴力形式,通过血肉横飞的血腥场景,不断刺激观众的感官。当约翰和马车夫喝了毒咖啡后,两人从口中不断地喷射鲜血;当约翰死后,黛西用斧子疯狂地砍掉他的手臂以挣脱铁链的束缚,鲜血直接溅满她的脸,影片不时扫过她那惊恐而又沾满鲜血的脸庞,为影片增加了恐怖的气息;黛西的哥哥乔迪从地下室出来后直接被沃伦少校一枪爆头。这些血腥场景刻画了恶人们之间复杂的利益关系,增强了密闭空间内矛盾的紧张感。此外,心理因素和暴力场景结合也被昆汀熟练地运用,第四章中沃伦少校在推理多摩格帮策划的阴谋时,话说尽就立即用四颗子弹杀死了鲍伯,而后就被躲在地下室的乔迪击中裆部,于是多摩格帮派成员与沃伦少校和治安官进行了一场枪击混战,被手枪击中的两人倒地呻吟,为画面增加了恐怖程度,但是昆汀采用慢镜头的方式放缓叙事节奏,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暴力程度,而连续的镜头转移让观众目不暇接,提高观众的心理预期,让观众无法猜到最终谁会在这场混战中存活下来。但是第五章中的暴力场景则多了些残酷与快感,多摩格帮提前来到驿站为了救出黛西设下埋伏,成员间互相配合快速解决了驿站的所有人员和马车夫,大摄影师通过一连串干净利索的镜头转移和剪辑方式给观众带来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尤其是杀害马车夫时配合优雅舒缓的音乐,以白茫茫的雪山作为背景,牛仔循着车夫流血的足迹缓缓走向他的藏身之处,枪声响起,音乐也戛然而止。在整部影片中,人物的死亡方式基本都很突然,有些连话都没有说完就被对方给了一枪。当然,昆汀绝不是为了暴力而表现暴力,而是通过这种暴力场景让观众了解,这些恶人的胡作非为并不是没有惩罚的,用暴力对抗暴力只能两败俱伤。
影片中的幽默因素也不是单独存在,而是和暴力因素结合形成独特的黑色幽默,让观众在观看时长接近三个小时的影片时有一些放松的时刻。在最后一章里,剩余的多摩格帮派成员与沃伦少校和治安官进行最后一场厮杀,同样导演运用了慢镜头的方式展现枪战的细节,就在击杀了帮派两位成员后,沃伦少校的枪里没有子弹了,他向治安官寻求帮助,而治安官却坐下来与黛西谈判,并不理会少校的请求,这一悬置吊足了观众的胃口。其实,治安官看穿了黛西的把戏,他只不过想看看黛西是否还有其他招数,而后身负枪伤的他与黛西交谈时又因失血过多不慎晕倒,但是就在黛西即将够到手枪时又突然苏醒过来朝黛西放了一枪,救了沃伦少校一命。这一波三折紧紧抓住了观众的胃口,让观众的心情随着镜头焦点的转移而起伏,在强化暴力场面时又解构了暴力。
昆汀没有按照传统的线性叙事,而是采用断裂性叙事来述说这样一个荡气回肠的英雄故事;也没有按照好莱坞经典模式塑造英雄群像,而是把每个人的双重性格都交代给观众,让观众自己去评判这里面的是非。昆汀用自己独特的叙事风格和拍摄手法展现了一家客栈内的风起云涌,以此刻画复杂的人性,反映善恶边界、国家正义和种族歧视等问题,为后人留下了一部后现代经典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