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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阶自动化”集置的人类发展悖论省思

2023-09-06于天宇王亚慧

江苏社会科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资本逻辑

于天宇 王亚慧

内容提要 当自动机器发展至智能机器时代,自动化技术也发展至“高阶自动化”阶段。从技术文明角度来看,“高阶自动化”推动了生产力发展,为实现人类解放提供了有效的技术支撑,然而,在资本逻辑宰制下,引发资本主义社会中主体与機器对立的多重悖谬状态,人类的思想和行为受技术全面控制,并被集聚于技术逻辑的规则体系中,形成“高阶自动化”集置。在此意义上,“高阶自动化”作为人本质力量的现实体现,经由“集置”异化成了资本控制人的技术手段,产生了人类发展悖论。因此,只有揭示“高阶自动化”集置的本质,才能推动技术应用回归人的发展本身,实现人机关系的真正和解。中国式现代化以制度约束资本,引导资本与技术的发展方向,使“高阶自动化”回归良性发展轨道,真正服务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

关键词 高阶自动化 集置 资本逻辑 人机关系

于天宇,吉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王亚慧,吉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共同价值基础研究”(22CKS059)、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人类文明新形态的重大哲学基础理论问题研究”(2022CXTD13)的阶段性成果。

相较于以往传统的自动化机器体系,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高阶自动化”的变革性意义在于物性机器体系与类人智慧能力的深度融合,使传统机器工具升级为智能机器工具。一方面,“高阶自动化”是有“意识”的“能工巧匠”,不仅可以代替人的体力劳动,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代替了人的脑力劳动;另一方面,“高阶自动化”实现了从物体系的运行逻辑向智能体系运行逻辑的飞跃,机器运行逻辑不再局限于物理层面的调配,而可以通过数据传输、算法自动完成“认知”,从而支配物体系的运转。不仅如此,“高阶自动化”的运行模式具备了“完美劳动者”的一切优点,其具有的“非人性”超脱了人类的情绪、家庭、社会因素对生产过程的影响。“高阶自动化”内涵的种种特性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改变当前人机关系的可能性,但在现实过程中这些优势沦为了资本技术应用的隐性剥削手段。海德格尔在《技术的追问》中,用“集置”(Ge-Stell)一词来规定现代技术之本质,“集置”意味着一切持存物都被强制地纳入技术的“统一形式”中,在这种状态下,作为主体性的“人被座落在此,被一股力量安排着、要求着”[1]。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对“高阶自动化”的资本主义发展与应用进行一种反思,即在两个层面上探讨“高阶自动化”的技术发展本质并将两者区分开来,一种是技术发展作为人类器官的延展,也就是以人的主体发展为旨归,另一种是技术发展的资本主义应用,使人作为客体成为机器体系的附庸。将两者进行比较便不难发现,作为客体的人在资本对技术的形塑下被纳入资本逻辑的系统中,技术的发展使人被迫陷入一种“促逼”的状态之中,形成了技术控制下的集置,即“高阶自动化”集置。人的主体性沦丧,形成人被物奴役的悖谬状态,这不仅否定了人生存的真正意义,而且异化了人性的本真状态,因此我们必须直面“高阶自动化”集置带来的人类发展悖论,对人类如何在技术加速进步中审视自身的存在意义与未来的发展状态这一问题进行更深层次的哲学思考。

一、资本与技术:“高阶自动化”集置的生成逻辑

在智能技术不断发展的今天,机器体系作为人类技术认知与机械物质功能深度融合的产物,已发展成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具有自治能力的“高阶自动化”机器体系。这说明,机器体系的技术应用已不单纯是自然力的简单再现与物质结构的重复运行,而是人的本质力量所创造的“物体系”,是社会历史生成的人的对象化产物。机器体系的应用克服了人类的生物有限性,形成了对人类器官的延展,体现了人对超越自然力的社会需求,是劳动资料的最后形态。正如马克思所言,“劳动资料经历了各种不同的形态变化,它的最后的形态是机器,或者更确切些说,是自动的机器体系”[2]。从机器的生成逻辑来看,随着智能技术的发展,生产工具已经从手工工具、机器工具发展到智能工具。智能工具作为人类社会生产工具的第三个阶段,其发展与应用也成为资本主义最优的生产表现形式。智能技术与资本的深度媾和,使整个社会都被纳入资本秩序的展布中,主体的生产与生活囿于完全可控与深度垄断的“高阶自动化”集置之中。

工具形态的变革是社会生产力发展的重要体现,封建社会的物质基础是以手推磨为代表的手工工具,资本主义社会的物质基础是以蒸汽磨为开端的机器工具,“高阶自动化”作为现代化生产方式,是对手工工具和机器工具的继承和发展。在资本主义出现前期,手工工具是人类社会主要的劳动资料,劳动过程主要以人的生产实践为主要动力,这意味着,在手工工具时代,人作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为满足自身生存需要,通过使用手工工具对劳动对象实施生产活动。因此,在封建社会中无论是简单手工工具还是精巧的手工工具,都表现为“它所不能控制的自然过程的助手”[3],在此阶段,工具本质上是人类器官的局部延伸。随着科技进步和工业革命的发展,手工工具逐步发展成为机器工具。这使得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方式从对简单、低效的手工工具的应用逐渐变革为对复杂、高效的机器工具的应用。手工工具与机器工具(工具机)相比有着本质的差别:手工工具必须依靠人力的推动,这就必然受到自然器官数量的限制,相反,机器工具“一开始就摆脱了一个工人的手工业工具所受到的器官的限制”[4]。机器工具作为劳动资料的物质存在方式完成了从工场手工业社会纯粹主观的劳动过程向完全客观的生产有机体的转变,要求以自然力代替人力,以科学代替经验成规。在此阶段,机器工具进入生产活动序列,在一定程度上代替手工业流程中的肢体工作和简单工具。

在马克思看来,资本发展的必然趋势就是将劳动资料发展为机器体系,在《资本论》中,马克思依据劳动资料的发展程度描绘了机器体系的发展特点:“原料从整个过程的最初阶段转到最后阶段的中断越少,从而,原料越是不靠人的手而靠机构本身从一个生产阶段传送到另一个生产阶段,结合工作机就越完善。”[1]在此基础上,马克思科学预见了机器体系的发展趋势,并指出,“当工作机不需要人的帮助就能完成加工原料所必需的一切运动,而只需要人从旁照料时,我们就有了自动的机器体系”[2]。这表明,自动的机器体系代替了机器的简单协作,加强了生产过程的自动化:其一,自动机器体系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代替了人的部分劳动;其二,自动机器体系使整个生产过程逐渐趋于自动化、连续化、复杂化;其三,自动机器体系使人的自主权、支配权被颠覆了,人从“劳动主体”变成“劳动客体”。因此,自动的机器体系不仅促进了生产过程的自动化,提高了生产效率,而且大大降低了资本对人类劳动的需要,这一方面使工人在生产中的作用逐渐被边缘化,另一方面使人在一定意义上成为机器的附庸,并受机器运行逻辑的限制。

马克思认为,机器是劳动工具的集合,但绝不是工人本身的各种劳动的组合,“有一个发动机的机器体系;有自动发动机的机器体系——这就是机器发展的进程”[3]。随着信息技术与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智能工具应运而生,以“高阶自动化”为代表的智能工具,在大数据、深度学习、云计算等新一代技术的支撑下实现了“机器工具系统”与“类人智能系统”的高度融合,成为具有自治能力的智能工具。作为自动的机器体系发展的更高级形态,“高阶自动化”在传统机器工具的基础上加强了机器对人的控制。在体力层面,其具有机器工具的一切优势;在智力层面,其设计原理参照人类神经元网络结构,在一定程度上可媲美人类大脑的部分功能,并拥有“类人”的行为逻辑,进而实现了机器生产的高阶运转模式。从技术发展的逻辑分析,从“机器工具”到“高阶自动化”既是人的本质力量在实践活动的现实确证,又是“人的思维”具有真理性与现实性力量的客观证明。“高阶自动化”对于传统“机器工具”的超越性在于,其“并不等同于机械化的量的增长,它是基本生产力性质的一种变化”[4],质言之,“高阶自动化”借助人类的智能延展人脑和身体功能,克服了人脑和身体诸多的生理局限,可能从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双重维度实现对人类劳动者的全方位代替。

这种技术的发展所构成的一个深层次问题是:以“高阶自动化”为代表的现代技术使人被置于技术的逻辑结构之中,并被催逼得不得不去符合这种逻辑。正如海德格尔在《演讲與论文集》中所言:“现在,我们以‘集-置(das Ge-stell)一词来命名那种促逼着的要求,那种把人聚集起来、使之去订置作为持存物的自行解蔽者的要求。”[5]在此意义上,“高阶自动化”形成了一种无形的促逼手段,使资本主义社会中一切现存事物必须按照现代技术的要求而存在。因为技术的不断进步依然使人丧失了由资本所定义的劳动能力,从而使人处于一种可能被技术代替、被资本遗弃的边缘境地,人的行为、需求以及存在意义也逐渐落入“高阶自动化”集置之中。马尔库塞在《现代技术的一些社会意义》中指出:“技术作为一种生产方式,作为工具、装置和器械的总体性,是机器时代的标志,它同时也是组织和维持(或改变)社会关系的一种方式,它体现了主导性的思考和行为模式,是控制和支配的工具。”[6]这说明,现代技术本质带有意识形态的烙印,现代技术对存在者的“摆放”事实上是一种根据技术意志的“强求”,这正是“高阶自动化”集置的根本体现。在资本主义社会中,“高阶自动化”集置使一切存在者一方面被强制地“摆放”为技术所需要的状态,另一方面被强制地作为明确可用的资源而显现。

“高阶自动化”集置的历史生成与作为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的工具形态演变是密不可分的。在人类社会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从手工工具到机器工具再到“高阶自动化”的演进,既实现了对科学知识的有效整合与运用,也实现了生产效率的大幅度提升,而与之相伴随的是技术集置的形成与人的主体性的丧失。技术作为人类感性活动的重要内容,它的发展是一个由低级到高级、从简单到复杂的自主生长的进化过程,正如布莱恩·阿瑟在《技术的本质》中指出的:“某类事物的所有对象衍生于其以往对象的集合的过程,并且这一过程是依据类似‘血统这种纽带相关联的。”[1]换言之,现存技术内含一种强大的组合逻辑,连接着技术自身的“行事”逻辑与“变迁”逻辑。与“机器工具”相比,“高阶自动化”虽然具有某种意义上的超越性,但本质上仍是机器工具的延续,是机器工具进化的产物。由此可见,“高阶自动化”集置在一定意义上是技术进化升级的必然结果,但根本上是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使技术异化成宰制人的工具的结果。技术集置的背后隐藏着资本的增殖逻辑以及资本与技术的媾和关系,在此意义上,技术发展程度越高,技术集置越完全。

二、主体与机器:“高阶自动化”集置的悖论效应

马克思不仅深刻剖析了资本主义社会中技术与社会生产力之间的复杂关系,而且揭示了技术是人类解放的现实力量。然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技术不再是从属于人的单纯物质力量,而成为资本增殖的主要途径和重要手段。“对资本来说,任何一个对象本身所能具有的唯一的有用性,只能是使资本保存和增大。”[2]这说明,技术本应是人类实现自由解放的工具,但是在资本主导的逻辑下最终走向技术初衷的对立面。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技术不仅使资本获得了强大的扩张力和增殖动力,而且成为资本支配劳动、剥削劳动的有力杠杆。正如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分析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时指出,“因为机器本身减轻劳动,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提高劳动强度;因为机器本身是人对自然力的胜利,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使人受自然力奴役;因为机器本身增加生产者的财富,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使生产者变成需要救济的贫民”[3]。这就是说,技术本身并没有“原罪”,是资本逻辑使主客关系发生了颠倒。与机器大工业时代的自动化相比,“高阶自动化”在“所建构的智能经济和社会体系中,智能系统的复杂程度、劳动技能更是机械化的机器所无法比拟的”[4]。资本逻辑利用“高阶自动化”集置的运行模式,造成了人的更深层次的异化,在此意义上,“高阶自动化”已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一种更具威力的新型控制工具。不可否认的是,“高阶自动化”确为人类的生产生活提供了诸多便利,并拓展了更多的可能性空间,但更需警惕的是,在资本逻辑的操控下,“高阶自动化”集置同样使人陷入生存、价值与自由的悖论之中。

第一,“机器替人”与“无用阶级”。“高阶自动化”一方面提供了机器代替人类劳动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以其符合资本增殖需要的优秀劳动能力,使被机器代替的人类劳动者沦为“无用阶级”。美国学者凯瑟琳·海勒在《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一书中认为,随着信息论和控制论、机器智能和生物智能高度的融合以及对人类自身的深度介入,作为生存主体的人即将进入“后人类时代”,在这个时代“身体性存在与计算机仿真之间、人机关系结构与生物组织之间、机器人科技与人类目标之间,并没有本质的不同或者绝对的界线”[1]。可以说,生物系统与智能机器高度的结合超越了自然有机体和技术机器的边界,人类从单向的物理空间转向虚拟空间,进而推动生产方式与商业模式的变革,催生更多的新业态、新模式,带动一批新的就业机会和岗位。然而,在事实层面上,“高阶自动化”因其具有的“类人智能”与自动机器物体系的双重优势,使人类的就业空间受到严重挤压,智能机器对人类劳动的无限代替使人类劳动者退至“悬崖的最边缘”,人类的存在意义受到拷问。具体而言,随着大数据、云计算和深度神经网络的指数级增长,“高阶自动化”具有完全代替人类劳动的能力,它不仅能代替人类从事繁重的、机械的体力劳动,甚至还能代替人类从事重复性、可程序化的脑力劳动。伴随资本有机构成的不断提高,必然会产生技术排斥劳动、代替劳动的现象,引发“技术性失业”,使劳动者逐渐沦为“无用阶级”(丧失资本所需要的劳动能力的人)或“多余的人”,在根本层面触及了人类生存本身,使人类面临严峻的生存危机。正如埃里克·布莱恩约弗森(Erik Brynjolfsson)和安德鲁·迈克菲(Andrew McAfee)在《第二次机器时代》一书中的判断,如同已经退出历史舞台的“鲸油”和“马力”一样,人力可能很快就会“在今天的经济当中变得一无所用,甚至可能零价格出让都无人问津”[2]。

第二,“超人类”与“无脑人”。“高阶自动化”一方面展现了“超人类”的特质,另一方面剥夺了人的自主行为能力,使人在“高阶自动化”集置下沦为“无脑人”。“技术乃是凝冻了的主体性”[3],其进步发展离不开主体性思维指导下的重建、组合。科学技术的进步与创新,本质上是人在对象化活动中将其生命力转移到外物的结果。“高阶自动化”作为自动的机器体系的高阶形态,无疑是人的“主体性”最具体、最现实的确证,但其现实表现中呈现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指向:一方面,“高阶自动化”是人类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产物,是人类能动性、创造性、自主性深刻的表征,其正以前所未有的蓬勃趋势强化人的主体性;另一方面,“高阶自动化”集置背离了人与技术最初的“协定”,技术不再是人类改造自然的工具,而将人“摆置”于不断受催逼的境地之中。“高阶自动化”建构了多层神经网络,又具备了因果推断逻辑,从而“使人工智能具有‘反思计算行动及其后果的能力,弥合了人工智能计算与人主体意识的差别”[4]。人类深度沉迷于“高阶自动化”模拟建构的“主体能力”,并逐渐将抽象思维、主观判断、情感迁移与情感选择的能力让渡于“高阶自动化”。人类在对“超人类”的依赖中愈发呈现出“无脑人”的特质,在个性、便捷的过程体验中逐渐丧失了行为的主动性、独立性与目的性。

第三,“自由图式”与“全景敞视”。“高阶自动化”本质上是人类智能的弥补、延伸与补充,具备使人在单调、繁重的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中获得解放的理论可能。因此,其一方面为人类勾勒了摆脱异化劳动、奔向自由解放的自由图式,但另一方面,“高阶自动化”集置以其有效的控制手段与强大的数据处理能力,使人困于“全景敞视”的社会结构之中,陷入“自由的坟墓”。作为科学技术发展的产物,“高阶自动化”是一种“爆炸性”的催化剂,赋予“自动化”以崭新的性质。“高阶自动化”在技术逻辑的驱动下“不仅具有实现既定功能自动化的可能,而且具有以智力的方式实现自动化的能力”[5]。正如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中所言,“技术的逻各斯被转变成依然存在的奴役状态的逻各斯。技术的解放力量——使事物工具化——转而成为解放的桎梏,即使人也工具化”[1]。因此,一个突出的问题是,“高阶自动化”在为人类解放创造条件的同时,也成为人类解放的桎梏。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借用边沁的圆形监狱概念揭示,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全景敞视”已拓展到社会的各个角落,人类被置于智能技术系统构建的“集中营”之中,按照“技术之茧”配置好的脚本被监测和驯化,从而愈发偏离自由自觉的本质。同时,“除了监视功能,全景敞视建筑还是一个实验室”[2],本质上是对人试验、改造、规训的场景。在这种“全景敞视”的社会结构中,人类的解放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根本无从实现。“高阶自动化”在现实发展中造成人的自由发展悖论:一方面,它拓宽了人类生存与发展的空间,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和人类的解放提供现实可能性;另一方面,它以“集置”的方式嵌入人类社会生活之中,主体都被这个“自在”的运转系统所裹挟、奴役,丧失了生活的价值、生存的意义。“高阶自动化”作为人类的“进化的继承人”正在朝着自主进化的方向发展,在重塑社会结构的同时实质性地引发了主体对生命价值和意义的重新思考。

作为人的本质力量的积极的确证,技术是“转化为人的意志驾驭自然界的器官”[3],换言之,技术无法脱离人类社会独自成为“实体”,而只是人的主观意志和价值理念的反映。“高阶自动化”在资本的操纵下成为最有效的工具,在“中立性”表象的掩盖下巧妙地获得了集置的“合理性”,使人类深陷其中难以觉察。在此意义上,技术已不再是“价值中立”的化身,而成了一种隐性的意识形态。这使得技术理性获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威,形成了最隐匿的操控力量,人类的思想和行为受技术“促逼”“摆置”,成为被技术统治的“奴隶”。在同一性思维支配下,以“技术化”为特征的“高阶自动化”已经以一种新的控制形式实现对主体日常生活的侵蚀、吞噬,并呈现出一种殖民化的状态,“科学-技术的合理性和操纵一起被熔接成一种新型的社会控制形式”[4]。技术的强大能力使人逐渐丧失了批判性、否定性和超越性,导致人成为单向度的、平面化的抽象存在。在资本运作的现实图景中,技术成为资本增殖的最佳工具和手段,技术服务于资本,并以符合资本增殖最大化要求的劳动能力代替人类劳动能力、瓦解人类劳动意识,这是造成资本统治下主体与技术对立的根本原因。

三、解蔽与复归:“高阶自动化”集置的解放向度审视

资本操控下的技术统治已经成为当下资本主义社会的突出表现,以“高阶自动化”为代表的现代技术,其未来发展走向深刻关联着人类的生存境遇与存在意义。在资本的诱导和规训之下,技术的发展无助于解放劳动,资本逻辑利用技术集置生产、规训着人们的需求,进而控制社会的整体运行,这使得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一切现存的持存物都被意识形态化了。技术理性日益泛滥、膨胀,被异化为意识形态的“代言人”,随之而来的对价值理性的贬抑、僭越,使技术理性与价值理性逐渐疏离和扭曲。在资本主义社会中,“高阶自动化”作为自动机器体系的高级形态,是人类建构自身与发展自身的重要工具,但是在资本逻辑与技术逻辑的媾和之下,技术理性与价值理性对立,技术逐渐成为一种具有支配性、主宰性、统治性的权力,构成操纵人、规制人的技术形态,影响并改变着社会发展走向和人类的存在方式。因此,我们有必要从哲学层面出发,在学理层面思考“高阶自动化”良性发展的现实路径,探寻人类解放的可行路径。

第一,超越资本逻辑,坚持人本逻辑。马克思深刻洞察了技术在资本逻辑的主导下已经成为一种异化的力量:“机器成了资本的形式,成了资本驾驭劳动的权力,成了资本镇压劳动追求独立的一切要求的手段。在这里,机器就它本身的使命来说,也成了与劳动相敌对的资本形式。”[1]作为具有智慧能力的高阶机器形态,“高阶自动化”正是以固定资本的存在形式服务于资本增殖逻辑,在此意义上,“高阶自动化”集置的背后是资本对技术与人的双重控制。在资本逻辑的操纵下,“高阶自动化”获得了最具欺骗性的伪装,与资本相互交织、缠绕,被资本所操控,成為资本增殖的工具、手段,从而呈现出人类日益技术化、技术日益人格化的特征。因此,破除“高阶自动化”集置的关键问题在于瓦解以资本增殖为唯一目的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使资本、技术、机器等一切要素服从人的发展逻辑,实现人的主体性复归。正如恩格斯所言:“当社会成为全部生产资料的主人,可以在社会范围内有计划地利用这些生产资料的时候,社会就消灭了迄今为止的人自己的生产资料对人的奴役。……生产劳动就不再是奴役人的手段,而成了解放人的手段,因此,生产劳动就从一种负担变成一种快乐。”[2]因此,瓦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并不意味着彻底消灭资本,而是在更高维度实现制度逻辑、增殖逻辑与人本逻辑的统一。中国式现代化所创造的人类文明新形态正是以社会主义生产资料公有制为基础的,从根本上有效规避了以资本增殖为唯一目的的发展方式造成的机器集置、能源危机、人被物化等问题,这是以人本逻辑为现实指向,以“实现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作为现代化建设的出发点和落脚点”[3]的有力证明。在此基础上,科学技术的不断更新,才真正由束缚人类的技术集置转变为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现实路径。

第二,洞悉工具理性限度,实现价值理性回归。工具理性通过技术体系渗透至人类社会,一方面推动了资本主义现代化的进程,另一方面为技术统治提供了意识形态维度的合理性与正当性。这使得技术合理性不仅遮蔽了技术统治背后的特定意志,而且歪曲了人的本质,使人沉醉于对工具理性的盲目崇拜,逐渐产生了对工具利益的拜物教式追求。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一方面,资本操控下的技术发展使主体成为一种畸形的机器附属品;另一方面,主体只注重最大化的现实收益而忽视了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从而导致了价值理性被湮没于工具理性的过度膨胀之中。技术作为一种载体,是人类价值理念的一种显现方式,“高阶自动化”集置之所以使人面临生存与发展的困境,根本上是因为在资本逻辑的驱动下技术成为获取物质财富的手段和工具,从而导致人类在技术观念上的价值错位。因此,在审视“高阶自动化”集置所造成的主体困境时,既要对工具理性进行反思,更要以价值理性为判断标准,强调人的主体性,注重人的全面发展。中国式现代化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物质富足、精神富有是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根本要求。物质贫困不是社会主义,精神贫乏也不是社会主义。”[4]这正体现了以人为基本价值导向的现代化发展理念。在此意义上,中国式现代化以价值理性重塑“高阶自动化”,真正实现了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物的尺度的和人的尺度的深度融合统一,使技术与资本更好地应用于人类社会的有序发展。

第三,坚持辩证思维方式,构建人机共生环境。马克思对机器体系发展的研究蕴含着丰富的辩证思维:一方面,马克思指出了,机器蕴含着人类解放的现实力量,能为人类步入共产主义社会提供生产力发展的重要保障;另一方面,马克思看到了,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机器成为资本家发财致富的工具,造成了对人的役使、支配的社会现实。由此可见,马克思“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1],这种辩证的思维方式为人类理性地审视“高阶自动化”提供了科学的思维导向。这就要求我们一方面要科学认识“高阶自动化”解放繁重劳动的可能性,另一方面要透视到其资本主义应用的剥削性与控制性。因此,必须正确认识技术发展与生产力发展之于人类社会的进步性意义,明确人与技术的关系,坚持辩证思维方式,破除“人机对立”的僵化思维模式,创造和谐共生的人机环境,构建新型人机关系。党的二十大报告明确指出“必须坚持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人才是第一资源”[2],深刻体现了中国式现代化对人与技术关系的科学判断,为“高阶自动化”发展方向提供了价值引导。技术的发展本身具有一定的内在逻辑性,技术的行为逻辑和运作模式是“人为的”更是“为人的”,技术目的与技术路线始终是人的价值建构和选择。因此,我们要坚持科技发展以人为中心、人类社会发展以科技为支撑的辩证思维方式,对“高阶自动化”进行理性的价值评估,确立其研发、应用的价值原则。要明确底线思维,科学指导“高阶自动化”的行为逻辑、发展逻辑,构建人机共生的良性发展环境。

四、结语

“高阶自动化”集置作为资本内嵌于技术的现实产物,是技术历史进化升级的必然结果,也是资本发展自身的现实需要。相较于以往的“机器体系”,“高阶自动化”集置所呈现的控制手段以一种无形的促逼方式使资本主义社会中所有人和物被纳入现代技术所规制的运行体系之中。技术的发展并没有使人类解放的进程加快,反而使主体在资本宰制下的技术运行形态中被集置。一方面,资本增殖需要定义了“高阶自动化”的绝对劳动优势,使之凌驾于主体之上,人类劳动者在具有“超人类”性能的速度和算法面前丧失了主动性、独立性与目的性,沦为“无用阶级”;另一方面,“高阶自动化”所呈现出的“自由图式”看似是技术为人的发展带来了更大的自由空间,而实质上却使主体陷入资本的规训场,在技术发展所形成的“全景敞视”社会中遭受更加隐蔽的操控与裹挟。“高阶自动化”作为人类自我确证的对象性产物,却在资本逻辑的宰制下不断重塑社会结构,使人陷入生存困境,这使得我们必须对“高阶自动化”集置中主体生命价值与存在意义进行深层次的哲学思考。现阶段,“高阶自动化”作为解放生产力、创造物质财富、缩减必要劳动时间的历史性力量,在实现人的自由与全面发展的过程中,不应是束缚人、裹挟人的工具,而应该回归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以此确证主体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主体力量。“高阶自动化”集置带来的人类发展悖论,在资本主义私有制框架内无法真正解决。中国式现代化以制度逻辑规制资本逻辑,以制度力量保障机器、技术、资本服务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这是现代化的中国模式的彰显,更是中国式现代化超越西式现代化的体现。对“高阶自动化”集置的哲学审视,有助于我们全面理解其发展的双重效用,推动“高阶自动化”回归其良性发展轨道,为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解放提供现实可能。

〔责任编辑:洪峰〕

[1]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卷,孙周兴译,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307页。

[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4頁,第356页。

[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30—431页。

[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37页,第438页。

[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26页。

[4]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30页。

[5]马丁·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20—21页。

[6]Herbert Marcuse, Some Social Implications of Modern Technology,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8, p.41.

[1]布莱恩·阿瑟:《技术的本质》,曹东溟、王健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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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8页。

[4]孙伟平:《智能系统的“劳动”及其社会后果》,《哲学研究》2021年第8期。

[1]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刘宇清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页。

[2]Erik Brynjolfsson and Andrew McAfee, The Second Machine Age: Work, Progress, and Prosperity in a Time of Brilliant Technologies, London: W. W. Norton & Company, 2014, p.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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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228页。

[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8页。

[4]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17页。

[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00页。

[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10—311页。

[3][4]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22页,第22—23页。

[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2页。

[2]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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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资本的本质及其资本逻辑的终结与创新
论资本逻辑
“星座”的哲学探究
警惕资本逻辑导致的文化虚假繁荣
论生态文明建设与社会主义原则的内在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