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文本文献学范式与考据学范式
2023-09-06张丽霞
内容提要 考据学范式注重考据内容的真实性、微观性和证实性,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尤其是在探究马克思主义哲学文本文献方面具有不可忽视的方法论意义。近年来,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形成的文本文献学范式,亦是以考据为基础的研究方法,但与考据学范式相比较,文本文献学范式更注重内容的思想性、宏观性和证伪性。考据学范式与文本文献范式在方法论逻辑上既有联系又有差别,使得它们在当下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能够很好地相互补充。当前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新与发展,既需要运用考据学范式为其提供理论资源性根据,也需要运用文本文献学范式为其提供思想资源性根据。
关键词 马克思主义哲学 考据学范式 文本文献范式 方法论意义
张丽霞,江苏师范大学哲学范式研究院教授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新时代党的历史观研究”(22BKS056)的阶段性成果。
中国道路的成功實践深刻彰显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因此,当前学术界有责任阐明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应该是什么,或者说,学术界应该阐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科学之处在哪里。关于如何才能正确、准确和科学地阐明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克思在1865年7月31日《致恩格斯》的信中明确指出,他的理论是一个艺术的整体,而要达到这一点,只有用他的方法[1]。马克思的这一观点很明确,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新,根源于认知方法的创新。因此,本文选择深度探讨文本文献学范式和考据学范式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的差别,有助于服务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者们在“中国走向世界”时代大潮中全面、科学地理解和创新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文本文献学范式是指对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著作、手稿、书信、读书笔记等文献资料和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中的相关研究资料进行系统研究的范式。考据学范式是指对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中的版本、术语、语义、语用、人物事件等加以整理、校勘、注疏、辑佚的范式。文本文献学范式和考据学范式都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的重要研究方式,也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返本开新的重要工具。孔子有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语·卫灵公》)构建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首先要做到方法论上的范式自觉。
一、注重思想性的文本文献学范式与注重真实性的考据学范式
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者,既要把握住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所具有的思想性,也要考证支撑该思想的史料真实性,两者是并行不悖的。文本文献学范式与考据学范式都涉及考据,但这两种研究范式对考据内容的关注视角具有差别,文本文献学范式注重研究内容的思想性,而考据学范式重视研究内容的真实性。需要说明的是,文本文献学范式注重的思想性与考据学注重的真实性是辩证统一的关系,文本文献学范式中包含追求真实性的内涵,而考据学范式中包含追求思想性的内涵,但是两种研究范式的侧重点有所不同。
1.文本文献学范式注重探究“脉络中的思想”
自马克思和恩格斯发动哲学革命以来,学术界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经典作家文本文献资料的研究成果可谓汗牛充栋,而这些成果反过来又为进一步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提供了文献基础。需要指出的是,任何文本文献解读都暗含解读者的前理解,因为“解释从来就不是对先行给定的东西所作的无前提的把握”[1]。据此判断,过去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文本文献的研究成果,或多或少地都带有研究者的思想印迹。与这一认知逻辑相适应,当代马克思主义哲学文本文献研究者的使命之一就是要利用最新出现的文本文献资料,使用科学的研究方法,考证前人研究成果,以竭力实现当下研究与马克思主义经典的视域融合,从而真正把握住马克思主义哲学思想究竟是什么。
文本文献学范式注重文本文献资料的思想性是指,文本文献学范式认为,在马克思主义哲学文本文献的研究中,经典作家已出版的文本是他们思想的结晶,是研究的重点,而要达到对经典作家思想全面、准确而深刻地把握,必然要考察其已出版文本诞生前的手稿、书信、笔记等材料的思想性。马克思本人的著述,约三分之二是笔记,如何恰如其分地甄别出笔记中哪些表述是马克思思想理论形成和发展的支撑点,是马克思思想研究的主要任务,而不应把马克思“对特定事件而生发的个别观点无限地抽象,使其成为马克思社会发展理论的一般原理”[2]。这就是说,为了避免产生对文本文献的误读,文本文献学范式注重把资料放到整个思想发展史中去反思其价值性。
文本文献学范式注重文本文献的思想发展路向是指,文本文献学范式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经典作家的思想有其自身的产生发展过程,马克思主义哲学经典作家任何一种具体的思想都是前后联系、不断走向成熟的。因此,文本文献学范式注重考证经典作家思想变化发展的背景条件、主客观原因等,就是要澄明经典作家的真实的思想发展历程。马克思本人对唯物史观的阐述,经历了一般规律唯物史观、唯物史观西欧逻辑和唯物史观东方逻辑三个出场阶段[3],这表明其不是一经生成就永恒不变的。不同时期的马克思思想存在变化,可能是观点上的变化,也可能是表述上的变化,还可能是问题域上的变化,而这些变化恰恰是马克思多年不断诚实研究的结果。为了避免断章取义,文本文献学范式注重考证经典作家思想变化发展的脉络。
2.考据学范式注重考证“细节中的真实”
马克思主义哲学自马克思和恩格斯创立以来,经过世界范围内众多马克思主义者的阐释和传播,其文本文献资料的海量存在已是事实。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文本文献研究已经过多、过时,恰恰相反,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新和发展,依然离不开“我注六经”[1]的研究精神。考据学范式就是基于这一考量,要求研究者像神探探案一样,通过研读文本文献资料中的大量细节,辨析细节展现的真实性,以求在蛛丝马迹中寻得真相,进而客观地把握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中的微妙变化。
为了使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更加深入,考据学范式认为,应该在继承经学研究传统的基础上,利用先进的信息科学比对技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创立、传播和发展中的大量文本文献资料进行整理和分析研究,考证文本文献资料中的细节。我国历史上存在严谨的经学研究传统,经学研究者擅长对文字、版本等进行考证。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者们自觉地继承了这一传统。如对中国近代史和现代史产生深远影响的《共产党宣言》的各种译本(仅新中国成立前就有7种全译本)进行考证。这项工作烦琐而重要,不仅对于理解《共产党宣言》的基本内容有影响,而且对于准确理解和研究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早期传播史至关重要。
考据学范式注重细致入微地客观呈现文本文献资料。越来越多的中国学者尝试用考据学的方法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更加注重找寻和考证客观存在的史料细节,以回应彼研究中的时代问题。众所周知,由于马克思主义理论之于中国革命、建设和改革的重要性,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的意识形态色彩十分重要,因此对文本文献的解读不能忽视政治意识形态的考量。需要指出的是,这一考量的任务之一就是不能遮蔽历史逻辑,尊重彼时代的时代问题和研究水平。比如,关于《共产党宣言》中的一处翻译,究竟是“废除私有财产”还是“废除私有制”,为了得到一个相对客观的解释,学者们不仅要考证原文和各个翻译版本的不同表述,还要考证马克思、恩格斯当时在其他文本文献中对此问题的表述。总之,考据学范式就是要注重从翔实的史料中考证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论述细节,以期客观呈现出经典作家的思想。
3.文本文獻学范式注重用论据佐证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的形成脉络
由于前人的研究,我们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形成的脉络已经比较清晰,但整个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的研究中仍然存在许多需要深入探讨的地方。如大量马克思的文本文献是未完成的文本,而且很多是在马克思逝世以后才整理出来的,那么,编辑的编排是否符合马克思原初的构想,这些文本与其思想和生活之间究竟有何联系等,就成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的问题。正是基于此,在文本文献资料中考证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整个思想发展史,就成为文本文献学范式的问题意识。
文本文献学范式注重用论据来佐证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形成与发展中的关键环节或要素,是因为虽然学界公认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经历了萌芽、创立、发展等环节,但对于有些环节和理论内涵的理解尚存在深度耕犁的空间。例如,我们熟知,对青年黑格尔派进行批判是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必要环节,“这种批判本身直接地就构成了马克思新世界观的重要因素”[2],然而,近年来,有学者通过研究《布鲁塞尔笔记》中马克思关于机器应用问题的摘录内容,认为“马克思对加斯帕兰、拜比吉、尤尔的工艺学研究对其科学世界观的形成产生了潜在而重要的影响”[3]。这些文本文献学研究提供的新论据,为理解马克思新世界观的诞生环节提供了新的视角和内容。
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上,马克思晚年为何不继续出版《资本论》,反而转向人类学研究或者说东方社会研究,这是一个需要考证的转型之谜,而文本文献学范式注重用论据佐证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形成发展的关键问题,也试图破解这个谜语。马克思1880年2月给丹尼尔逊的信表明他要还“一堆糟糕的阅读欠债”[1],这里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他想要通过大量的阅读来回答查苏利奇之问。马塞罗·穆斯托认为,马克思是在研究《资本论》的同时展开了人类学问题研究,这是要为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社会的理论提供更坚实的历史基础”[2]。从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出场史理解,也可认为马克思思想让唯物史观在原始社会得到验证,正如恩格斯指出的“摩尔根在美国,以他自己的方式……得出了与马克思相同的结果”[3]。这些论证为解答马克思晚年研究转向之谜提供了视角。
4.考据学范式注重用论据考证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的形成细节
为了考证论据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上的真实客观性,与文本文献学范式注重考证关键性环节和关键性问题相区别,考据学范式注重考证论点产生的多种细节性论据的合理性。也就是说,考据学范式试图如蜘蛛织网一样,通过一条一条的论据丝线来织牢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真理之网。考据学范式要求把大量的精力投入细微之处的考证,其问题意识正在于此。
考据学范式要求用论据考证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形成发展的细节详情,根本目的还在于学者们试图通过对细节详情深入的考证使读者更加走近马克思。例如,为了读者更好地理解马克思一直想出版却未能在生前出版的《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原始思想,学者们在研究其“手稿保存、刊布与版本源流情况”[4]上下足功夫。为了讲述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百年传播史,学者们编撰了8集文献纪录片《思想的历程》。其中,有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细节:纪录片以翔实的史料考证再现了中国人翻译《资本论》的过程,讲述了从陈启修、潘冬舟、侯外庐、王恩华、吴半农到千家驹、郭大力、王亚南克服重重困难进行翻译,以及2003年中央编译局最新译本出版的关键细节与过程。
随着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深入,越来越多研究者不再满足于文本考据、版本考据,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更加细化的术语考据、语义考据、语用考据等,这表明考证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传播和发展中的微妙变化亦成了考据学范式的主要内容。如学者们对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重要术语中国化的源流进行了考据学范式意义上的阐释。有学者提出,“以‘矛盾‘实践和‘文明为核心的‘术语的革命……是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体系的重要标志”[5]。
二、注重对象宏观性的文本文献学范式与注重对象微观性的考据学范式
文本文献学范式和考据学范式的考证路线,都是立足当下现实以走向理论深处。按照马克思的从后思索法理解,这种路线就是站在当代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前沿的基础上,回过头来反思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生成和发展逻辑。从研究问题本身的特点视角理解,文本文献学范式和考据学范式存在细微的差别,文本文献学范式注重考察论据的理论性,或者说,注重从宏观性的视域考证文本文献中的研究对象,而考据学范式注重从微观性的视域考证史料的研究对象。
1.文本文献学范式注重“史料”梳理的对象宽泛化
离马克思的时代越久远,对马克思主义理解的分歧就可能越大。基于此,准确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成为一个学术难点。按照马克思揭示的资本运行规律判断,当下的世界仍然处在资本统治的时代,因此,我们与马克思在理解上依然具有相似的语境,我们能够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身。正是在这种理解基础上,文本文献学范式通过考证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中宽泛化的发展脉络,以期能够为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哲学提供正名的学理根据。
马克思主义哲学有其被称为“马克思主义”的固有的哲学结构(唯物辩证法、唯物史观、资本逻辑批判、人的解放等),而文本文献学范式最为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考证这些固有要素在整个马克思哲学发展史中的生成和发展脉络,也就是说,对象宽泛化就是要注重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的整体性。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中,一些西方学者虽然通过考证马克思主义的经典文本,提出了一些新见解,然而,这些新的解释虽然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我们重新理解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文献,但他们的多数理解错误地否认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整体性,导致作为科学体系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根基在他们的阐释中被攻击。如路易·阿尔都塞考证后认为马克思思想存在“认识论断裂”[1],人类学家劳伦斯·克拉德考证后认为存在一个人类学家的马克思[2],特雷尔·卡弗系统考证了马克思与恩格斯在学术思想上的关系,并认为两者存在差异[3]。因此,从整个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史出发,考察涉及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理论的关键问题,比如,马克思的新世界观是如何诞生的、究竟有几个“马克思”、马克思与恩格斯的思想是否完全一致等,始终是文本文献学范式关注的基本视域。
马克思主义哲学文本文献研究者们不遗余力地进行版本考证、文本解读、思想阐释等烦琐论证,以期再现马克思原本的逻辑架构和表达的原始思想,这表明文本文献学范式注重考证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的逻辑性是十分必要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去世后,马克思的大量文本文献资料仍没有出版。当下,虽然一些重要的残缺文本文献已经通过研究者的编排陆续为世人所知,但不同版本的编排差异呈现了研究者对马克思本人思想逻辑的不同阐释。而后人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再理解,也依赖于这些版本,因此,考证马克思主义哲学重要文本文献章节原初编排状况就成为文本文献学范式的重要工作之一,此类考证有利于尽可能还原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原初逻辑和其思想内涵,有利于从整体上把握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逻辑。如由于《德意志意识形态》遗稿的流传情况复杂,《费尔巴哈》章已经至少有7种不同的版本[4],《费尔巴哈》章多个编排版本的存在,尤其需要研究者们投入大量精力进行考证和阐释。
2.考据学范式注重“个案”论证的对象针对性
与文本文献学范式注重对整个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料”进行宽泛化梳理相比,考据学范式侧重于从细微之处入手考证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中的某些部分或某些要素,以期实现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中“个案”研究的针对性。由于是微观呈现,考据的对象和考据的方式多种多样。考据的对象,涉及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著作、手稿、书信、札记、谈话、评论等文本文献资料。考据的方式,涉及通过对文本文献资料的某些部分或某些要素进行发掘、辨析、校勘和整理等考证事实和归纳例证,并提供翔实可信的证明。
考据学范式试图从这些琐碎考证中厘清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中的“个案”细节,以期解答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经典文本文献中存在的疑问。如《德意志意识形态》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是呈现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重大转折的主要文本,因此,国内外马克思主义者对此文本细节的考据不胜枚举,涉及该文本确切的写作时间是何时、遗失内容有哪些、如何理解恩格斯对《费尔巴哈》章标题的修改等等。又如关于该如何阐读被称为“工人阶级的圣经”[1]的《资本论》,路易·阿尔都塞提倡跳过《资本论》开篇三章,认为这三章的内容让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退回到哲学的框架之中[2],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则认为“开篇三章实际上包含了《资本论》的所有基本命题,因而是进入整部作品的必然通道”[3],绝不应该跳过,否则会让《资本论》成为平庸的经济学论文。
虽然对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文本文献中出现的与核心思想较远的延伸内容进行考证,费时费力,但考据学者们甘之如饴,因为这是全面深刻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的必要环节。所谓“个案”延伸内容,主要指对于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原理没有本质影响,但有助于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经典作家思想发展脉络和思想内涵的内容。如有学者为了重新探索和思考马克思思想的起源,对马克思早期作品《歌之书》中的“精灵”意象进行考证和解读,认为精灵意象杂多、混沌甚至矛盾,但促使马克思得出了“神是不存在的,神的户籍在人间”[4]的结论。
3.文本文献学范式注重在对象宏观性中考证论据的融通性
文本文献学范式不仅要通过研究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文本文献来深刻把握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的发展脉络,而且要澄清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的误读,从而实现正本清源、以古论今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基于此目的,文本文献学范式在考证“史料”时,必须注重考证“史料”的融通性,即通过考证其在整个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中是否具有承前启后的相融性来阐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逻辑和历史逻辑。
文本文献学范式用翔实的论据驳斥誤读,阐明马克思主义哲学思想发展有其自身的辩证发展逻辑。如1932年《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下文简称《手稿》)公开发表时,一些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鼓吹“两个马克思”论或“马克思反对马克思”论,人为地肢解了马克思哲学。为批判此观点,文本文献学范式注重用论据证明,《手稿》是马克思新世界观诞生前的艰辛探索,是一个合乎逻辑发展的思想历程的必然结论,而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用所谓的“依据”勾勒“人道主义的马克思”则是对马克思当时复杂认识活动的歪曲判断。在马克思写作《手稿》时,不仅其中的观点尚未完全成熟,而且其写作过程十分艰辛。如马克思在《手稿》序言中原本提出,“相反,费尔巴哈的关于哲学的本质的发现,究竟在什么程度上——至少为了证明这些发现——使得对哲学辩证法的批判分析成为必要,读者从我的阐述本身就可以看清楚”[5],后来马克思认为这一观点还是不要在此阐明。马克思之所以如此修改,或许是因为马克思认为站在费尔巴哈的立场上微妙地指出费尔巴哈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是不准确的,或许是因为马克思原本是想呈现费尔巴哈对哲学本质的理解。《手稿》中杂糅的哲学术语(有黑格尔的、费尔巴哈的,还有马克思自创的)也表明,当时马克思在思想发展过渡期进行着思想斗争,梅林称此时是马克思分娩阵痛般的写作阶段。
文本文献学范式既注重用论据考证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般性规律,又注重考证论据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呈现出的特殊性规律,表明唯物史观不仅是科学的世界观而且是科学的方法论。从马克思唯物史观出场的方法来看,文本文献学范式注重用论据阐明马克思在用以哲学批判为主的方法发现了人类历史发展的唯物史观一般规律后,又用以政治经济学批判为主的方法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运行规律——唯物史观西欧逻辑,还用以人类学研究为主的方法提出了非资本主义社会走向共产主义道路的特殊性规律——唯物史观东方逻辑。总之,文本文献学范式注重从宏观上考证和阐明唯物史观的出场逻辑和出场形态的合理性,进而为其世界观和方法论的科学性进行辩护。如毛泽东指出,“马克思主义的方法就是政治上军事上的望远镜和显微镜”[1],即掌握和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普遍性功能——“望远镜”有助于人们把握规律,认清总趋势和方向,高瞻远瞩,而掌握和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特殊性功能——“显微镜”,有助于人们见微知著,透过表面现象抓住本质,精准施策。
4.考据学范式注重对象微观性中考证论据的准确性
考据学范式在准确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中的观点方面,起着非常重要的甄别作用。考据学范式注重考证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观点的论据,即考据学范式注重从论据的视角阐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考证是此论据而非彼论据呈现了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思想,从而证明此论据对该思想具有针对性。
考证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思想与其话语间的关系,是准确理解其思想的重要一环,这要求注重考证论据的合理性。如恩格斯多次转述马克思晚年说过的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不是马克思主义者。”[2]若碎片化理解这句话,就很容易得出马克思自己否定自己的结论,这也为肢解马克思思想提供了所谓的“证据”。那么,如何才能准确全面理解马克思的这个观点呢?马克思本人究竟在什么场合表达这个观点的?其本真含义是什么?恩格斯又是怎么转述的?为何还要多次转述?考据学范式从问题出发,对相关论据一一考证,通过比对马克思本人自述与恩格斯转述的文本文献资料,阐明马克思这么说并不是要否定他和恩格斯创立的理论,而是对当时一些青年人不深入研究原著和现实历史、胡乱理解马克思主义的非马克思主义者的态度与方法[3]进行的一种反讽。
国内外研究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思想和理论的文本文献资料很多,而确定哪一种理解或解读更加接近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本意,就需要考证论据的可靠性。如在早期《共产党宣言》的中文全译本中,对第二章概括共产党理论那句话的翻译就多种多样,如“废止私有财产”(1920年陈望道译本、1930年华岗译本)、“废除私有财产”(1938年成仿吾和徐冰译本、1947年乔冠华译本)、“废除私产”(1943年陈瘦石译本)、“消灭私有财产”(1943年博古译本)和“消灭私有财产权”(1949年谢唯真译本)。这七个全译本虽然没有翻译成“消灭私有制”,但基本上选用“Aufhebung”对应的中文动词“消灭”“废除”,而放弃使用相对温和的动词“扬弃”。这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我国革命时期共产党人对私有财产的尖锐态度,因为,从语词激烈程度来看,“消灭”大于“废除”,“废除”大于“扬弃”[4]。新中国成立后的版本,沿用了动词“消灭”,并把批判从财产的表象层面进入制度层面。总体而言,“消灭”在全译本中出现的频率在下降。这些同词的不同体现了语境的变化,也体现了译者理解的变化,究竟哪种理解更符合马克思和恩格斯原本的意思,这是考据学学者们需要深入考证的。
三、注重证伪性的文本文献学范式与注重证实性的考据学范式
从考据成果的真实性视角理解,无论是文本文献学范式还是考据学范式,都要保证考据成果的真实性,证伪与证实的思维方法也正是源于这种保证。证伪与证实是理性思维的重要认知逻辑,尤其是对于作为辩证思维的哲学理解而言,仅仅拥有证实的逻辑思维,还是不够的。正是因为证实性思维存在缺陷,诸如卡尔·波普尔等哲学家才提出了证伪的认知方法。从证伪性与证实性的关系视角理解,文本文献学范式必须既注重证实性,又注重证伪性,也就是说,文本文献学范式当然应该注重呈现马克思主义哲学思想的科学性,但也应该注重考证马克思主义哲学文本文献资料中某些论点的可疑性和可反驳性。相对而言,考据学范式更为注重证实性。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考据学范式不关注证伪性,只是表明证伪性不是考据学范式关注的重点。与之相比,文本文献学范式则更为注重考据成果的证伪性。
1.文本文献学范式注重证伪性
一方面,文本文献学范式注重从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相关论点产生的时代背景、表述方式、作者心境等非核心要素出发考证论据,以推测、论证、判定论点的真实与否,即从边缘要素出发考证论据的不合理性,进而论证论点的真实性与否。另一方面,文本文献学研究方式也注重从考证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变化的逻辑脉络中考证某些论据的可反驳性,进而判断这些论据的可靠性。这两种证伪方式,都是文本文獻学范式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研究中通常使用的方法。
文本文献学范式注重从伪论据中证明篡改或误读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者们为什么会篡改或误读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原意义,注重从回应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中的质疑声中考证质疑性论据的真实性。深入考证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料的真实性,是真正理解其发展史的前提。纵观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其诞生以来一直饱受质疑,以至于恩格斯晚年还在专门写《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来阐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世界观。恩格斯逝世后,伯恩斯坦、考茨基等的篡改和背叛、一些西方学者碎片化的解读、某些苏联领导人教条主义的理解等,都是源于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真实性的错误认知。文本文献等范式需要证伪这些错误认知及其论据。
用翔实的论据考证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哪些论述得到了与时俱进的创新发展,进而在逻辑演绎考证的基础上捍卫马克思主义哲学是科学的理论,这是一种严谨的逻辑证伪方式,它注重从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的逻辑演变中证明论点的可检验性。从唯物史观的演变逻辑视角理解,人们对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认知并不是一次完成、一成不变的。文本文献学范式不仅注重考证创始人马克思和恩格斯对唯物史观的多次论述的差别,而且注重从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中考证不同论据间的逻辑联系,阐明其中的变与不变。
2.考据学范式注重证实性
为了呈现考证结果的真实性,一方面,考据学范式注重考证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的相关论据的客观性,即注重考证论据的可追溯性,从而证实论点是否为真,另一方面,考据学范式注重考证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相关论据的多样性,这表明需要通过考证支撑观点的多个论据来归纳综合论据,以证实论点为真。
反映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真理的客观性论据,都存在于产生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的时代之中,因此,考据学范式应该注重从唯物史观的时代背景中寻找论据来证实论点。从理论来源看,“实践是认识的来源”[1]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个基本逻辑。反映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真理性的客观论据存在于每个时代的物质生产、精神文化生产等社会实践中,考据学范式应该注重考证各个时期各种社会实践中产生的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的相关论据。从认知的思维过程看,马克思指出,感性具体上升到理性抽象后,还需要继续上升至理性具体[1]。从论据的效用看,收集和归纳论据仅仅是发挥论据作用的前提,证实论点才是论据的最终价值。想要实现论据的效用,还必须对论据进行分析、综合的考证,即纷繁复杂的论据经过前期的收集和归纳后,还需要通过理性分析、综合考证才能成为证明论点的有效论据。换言之,考据学范式注重对论据进行归纳综合性考证。从论据的存在状态看,论据不仅呈现在整个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的发生发展中,而且涉及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们有关联的人物的著作、手稿、书信、读书笔记等资料,所以考据学范式还应注重对这些论据进行综合性的考证。
3.文本文献学范式注重在“证伪中辨真”
为了确保考证结果的真实可靠,文本文献学范式在研究中借鉴卡尔·波普尔的“猜想-反驳”方法,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文本文献资料进行考证,通过证伪来求真。卡尔·波普尔的“猜想-反驳”方法之于文本文献学范式的意义在于,被实践证明为科学理论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个别论点是可以被怀疑、反驳的,而这种怀疑和反驳恰是证明其科学性的有效途径。
文本文献学范式注重考证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中论据的可疑点,即注重通过证伪可疑论点,来辨明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逻辑的科学性。如从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的研究中可知,为了反驳“两个马克思”论,文本文献学范式的学者们指出,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们提出的“两个马克思”论无非是想消解马克思主义的真理性、为资产阶级辩护,其根本目的是削弱马克思主义哲学思想对资本批判的革命性意义。需要指出的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们从文本文献资料中考证“成熟的马克思”与“青年马克思”种种微妙的差别,其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歪曲目的是十分明显的。
由于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一个与时俱进的理论形态,因此,其“原本”与“现本”的理论之间就存在“可反驳性”的问题,文本文献学范式就是要证明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中不同论点的“可反驳性”中存在着“不可反驳性”的本质特征。从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的历史逻辑中理解,马克思思想一直处在发展变化之中,从《共产党宣言》中提出的“两个必然”理论到《〈政治经学批判〉序言》中提出的“两个决不会”理论,从判断只能走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推翻资产者的道路到设想跨越“卡夫丁峡谷”的可能性道路,等等,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观点前后发生了较大的改变,而支撑其不同观点的各种论据必然也存在差别,因此也存在可反驳之处。文本文献学范式就是要通过考证马克思主义哲学文本文献资料来呈现这些变化,阐明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的整体性,从而证明整个马克思主义哲学正是由于存在这些可反驳处而显得更加严谨和科学。
4.考据学范式注重在“证实中辨真”
为了保证考证结果的真实性,考据学范式更为注重论据的实证性和多维性。考据学范式在考证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文本文献资料时,秉持“实证原则”来挖掘和梳理相关论据,通过考证论据是否真实可靠来证明论点是否正确。考据学范式相比于文本文献学范式,更加注重从正面考证论据在论点证实上的有效性。
考据学范式注重考证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中论据的实证性,一方面是指支撑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论点的论据是客观存在的、可证实的,另一方面是指支撑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论点的论据是经得起检验的、可被实践证明的。基于此,考据学范式注重考证论据的客观实在性。比如对于“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2]的考据,就需要考证马克思本人是在哪个文本、哪个场合说的,一共说了几次,以及恩格斯等其他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相关表述又在哪些文本文献中出现。考证清楚这些客观存在的论据,有助于进一步考证各种论据的差异化表达。考据学注重论据的可检验性,如马克思提出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原理不是一蹴而就的,也不是一经提出就被大众信服和广泛传播的,考据者需要到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文本文献资料中和人类社会实践中考证论据的真实有效性。
为了使马克思主义哲学文本文献研究结果真实可靠,考据者不能单一维度地考证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文本文献资料,而要多维度地广泛考证与论点相关的文本文献资料,要注重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中论据的多维性。考据学范式的多维性考证,就是指考据学范式阐明马克思主义哲学论点的论据既可以是纵向的,也可以是横向的,要注重与考证论点相关的多种论据的多维解释的真实性。比如考证马克思耗费毕生精力铸就的《资本论》究竟是经济学著作还是哲学著作这一问题,从纵向维度的视角来理解,考据学范式既要注重考证马克思本人对《资本论》效用阐释的论据,也要注重考证其他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对《资本论》的理解和评价的论据,还要注重考证马克思主义研究者对《资本论》的相关解读的论据。从横向维度的视角来理解,考据学范式既要注重考证《资本论》与马克思其他著作之间相联系的论据,又要注重考证《资本论》与马克思同时代学者写的经济学著作和哲学著作相区别的论据。唯有对相关论据做如此深入的考证,才能尽可能确保马克思主义哲学文本文献的研究结果为“真”。
四、结论
本文的基本结论是,虽然在还原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本真和弥合马克思主义哲学当年与当下的历史间距上,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形成的文本文献学范式和考据学范式的方法论逻辑既有联系也存在差别,但它们都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不可或缺的研究方法。从文本文献学范式注重的思想性与考据学范式注重的真实性是辩证统一的关系视角理解,文本文献学范式中包含追求真实性的内涵,而考据学范式中包含追求思想性的内涵,但两种研究范式的侧重点有所不同,文本文献学范式侧重探究“脉络中的思想”,考据学范式侧重考证“细节中的真实”。就研究问题本身的特点视角理解,文本文献学范式注重从对象宏观性的视域考证文本文献中相关资料的理论可靠性,而考据学范式注重从对象微观性的视域考证个案及其延伸性内容的准确性。就考据成果的真实性特点视角理解,无论是文本文献学范式还是考据学范式,都要保证考据成果的真实性,证伪与证实的思维方法也正是源于这种保证,文本文献学范式更为侧重在“证伪中辨真”,而考据学范式则更为侧重在“证实中辨真”。因此,相较而言,文本文献学范式是一种更注重考据内容的思想性、宏观性和證伪性等的研究范式,考据学范式则是一种更注重考据内容的真实性、微观性和证实性等的研究范式。在当前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创新与发展中,既需要考据学范式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提供理论资源性根据,也需要文本文献学范式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提供思想资源性根据,两种研究范式都有不可代替的方法论作用。
〔责任编辑:洪峰〕
[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31页。
[1]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84页。
[2]聂锦芳:《清理与超越:重读马克思文本的意旨、基础与方法》,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5页。
[3]参见张丽霞、任平:《论唯物史观东方逻辑出场的思维方法》,《世界哲学》2020年第6期。
[1]《陆九渊集》,钟哲点校,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99页。
[2]卜祥记:《青年黑格尔派与马克思的哲学革命》,复旦大学2004年,第510页。
[3]张福公:《马克思的工艺学研究以及对其世界观形成的影响——基于对〈布鲁塞尔笔记〉的文本解读》,《哲学研究》2018年第7期。
[1][2]马塞罗·穆斯托:《马克思的晚年岁月》,刘同舫、谢静译,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34页,第36页。
[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2页。
[4]聂锦芳:《批判与建构:〈德意志意识形态〉文本学研究》,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7页。
[5]李慧娟:《“术语的革命”与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体系的构建》,《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2期。
[1]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15页。
[2]陈先达等:《被肢解的马克思》,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17页。
[3]特雷尔·卡弗:《马克思与恩格斯:学术思想关系》,姜海波、王贵贤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中文版序言,第1—3页。
[4]聂锦芳:《批判与建构:〈德意志意识形态〉文本学研究》,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46页。
[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4页。
[2]Louis Althusser, Lenin And Philosophy and Other Essays, New York and London: Monthly Review Press, 2001, p.88-89.
[3]弗雷德里克·詹姆遜:《重读〈资本论〉》,胡志国、陈清贵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0页。
[4]聂锦芳:《神的户籍在人间——马克思早期作品〈歌之书〉中的“精灵”意象解读》,《学术月刊》2014年第10期。
[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14页。
[1]《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12页。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5卷,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第385页。
[3]参见沈湘平、孟子嫄:《如何理解马克思所说“我不是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8年第2期。
[4]参见陈红娟:《〈共产党宣言〉中“消灭私有制”的译法演化与诠释转移》,《中共党史研究》2021年第2期。
[1]刘建军等编:《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高等教育出版2021年版,第67页。
[1]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5页。
[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5页。